第二十五章

 一個非常有才幹的同志,雖然有些孤傲。

  然而孤傲一點又有什麼不可以呢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只要無妨大局。難道一

定要當個沒皮沒臉的下三爛,才叫改造好了的知識分子嗎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

這是誰說的他忘了。他的記憶力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以前,凡是他看過的書,他

認為重要的段落,幾乎能大段、大段地背誦下來。

  是啊,我們有很多的人,有不論水淹或是火燒都不可以毀滅的信仰,然而人在

富足的時候,卻容易揮霍。

  難道他是個守財奴!要知道,人,這是創造財富的財富,可是並非人人都能在

實際工作中認識這一點。侮辱別人,也常被別人所侮辱;不尊重別人,也常被別人

所不尊重。難道馬克思曾將這行徑,列入過過渡到共產主義所必不可少的條件嗎

唉,經不錯,全讓歪嘴的和尚給念壞了。

  他自己就像處在這樣一個兩極之中的鐘擺。鄭子雲覺得在很大程度上,他早已

變得粗俗,還有些官僚。否認嗎不行,存在決定意識。哼哼哈哈,覺得自己即使

不是全部人的,至少也是一部分人的上帝;對那些不是在抗戰時期或解放戰爭時期

參加過革命工作的同志,情感上總有一段距離;聽到某人不是共產黨員的時候,立

刻有一種不自覺的戒備……逢到下級沒按自己意願辦事的時候,他照樣吹鬍子、瞪

眼睛、拍桌子、打板凳……反過來,他也照樣挨上一級的訓,俯首帖耳,不敢說半

個不字,別看他是個副部長。

  他心裡明白,他可以在一天之內什麼都不是,如同別人,如同那些什麼都不是

的人一樣。

  當然,現在他還是個副部長,他得抓緊時機,把他想做的工作,盡可能地做好。

  鄭子雲想起田守誠,想起部裡的一些人,和那些離心離德、鉤心鬥角的事情。

然而他並沒有因為這一個角落而失去信心,失去希望。希望是黃金。不是還有楊小

東那些人嗎新陳代謝,總是這樣的。

  好像到了深秋,樹葉的綠色會變暗、發黃,最後還會脫落。但是到了來年春天,

又會長出鮮綠、鮮綠的嫩葉,在同一棵樹上,卻不是在同一個樹節上、枝椏上。

  汪方亮微微地笑著。鄭子雲的話,在他看來是書獃子的囈語,咬文嚼字、天方

夜譚、理想主義。他最好去科學院當個什麼院士,當部長是不合適的。

  改革是勢在必行的一件事,但像鄭子雲這樣的一個「洋務派」

  是行不通的。在中國,辦洋務一向以失敗而告終。汪方亮覺得鄭子雲對中國的

國民性,缺乏深刻的瞭解。從鄭子雲講到的內容來看,大概是下了不少功夫。為什

麼不拿出些時間來研究一下中國的歷史呢要幹大事情,不研究中國的歷史是不行

的。中國人從漢代開始,於的就是「重農抑商、捨本求末」的買賣。哼!螺旋式的

上升。否定的否定。滲透在整個民族遺傳基因裡的小農意識。

  在部裡,人人都說汪方亮是「擁鄭派」。按照他的能力,他的才情,他能甘居

誰人之下呢汪方亮不過是擁護改革而已,只是在這個前提下,他和鄭子雲,走到

一塊來了。

  鄭圓圓從來沒見過父親工作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在社會生

活中究竟有多少現實意義。照她的想像,無非是開會——那些常常是只有決議,沒

有結果的會議;作報告——根據××號文件和××號文件的精神;劃圈——可以不

置可否;傳達文件;諸如此類,而已而已。她只能從家裡瞭解爸爸,而在家裡,她

覺得鄭子雲像好些個上了年紀、又有點社會地位的小老頭一樣,肝火挺旺,急急躁

躁,誰的賬都不買。前天晚上已經十點多了,全家人都上了床,他卻忽然從自己的

房間裡跑出來,咚咚咚地跑下樓去,說是聽見有個女人在叫喊,是不是遇見了小流

氓手裡什麼家什也沒拿,就那麼跑了出去。就憑他睡褲底下露出來的小細腿脖子,

是小流氓他又能把人家怎麼樣好像那些小流氓全是紙糊的,只要他伸出一個手指

頭就能把他們捅個大窟窿。不一會兒,自己顛兒顛兒地回來了,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想必是他自己昕岔了。

  夏竹筠不過隨意地開了句玩笑:「沒準是哪個女人在樓下叫你去赴約會吧,那

麼積極!」

  鄭子雲大發雷霆:「我怎麼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起,已經變成了個大老娘們兒

了」然後「砰」的一聲摔上了自己的房門,震得牆上的石灰、水泥簌簌地往下掉

渣子。

  夏竹筠在他門外又是吵罵又是擂他的門,鬧得全家一夜沒得安生。

  「文化大革命」期間,家裡的阿姨讓「造反派」給轟走了,媽媽在機關裡「全

托」,鄭子雲在機關裡「日托」。有次過什麼節,方方買回來一隻活雞。圓圓是不

敢殺的,方方既然是當時家裡最年長的婦女,只有硬著頭皮去幹那理應是主婦該干

的事。她拿著那把銹跡斑斑,早已沒了鋒刃的菜刀,往雞脖子上匆匆地瞄了一眼,

閉著眼睛抹了一刀,便趕緊把手裡的雞往院子裡一丟。那雞非但沒死,還歪著個腦

袋在院子裡亂飛亂撲,嚇得方方和圓圓躲進屋裡,關好房門,擔心那雞會不會從意

想不到的地方鑽進屋來。鄭子雲拿了一片刮鬍子的刀片,很在行的樣子說:「用不

著那菜刀,這個刀片就行。」他倒是挺從容,一把抓住了那只發了狂的母雞,把雞

翅膀往後一擰,雞脖子往手心裡一窩,拿起刀片就往雞脖子上抹,抹了幾下也沒見

血。他臉上那種大包大攬的神氣,漸漸地被惱怒所代替,立刻從廚房的門後找來一

把斧子,「吭」的一聲,把整個雞頭剁了下來。他為這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生出來

的認真的惱怒,真是好笑極了。可是鄭圓圓不敢笑,他那種死不服輸的勁頭,簡直

到了連開玩笑都不懂的地步。

  也是在那段沒有女人當家的日子裡,鄭子雲常常指著廚房裡的那些作料瓶子對

圓圓說:「瞧見嗎這個瓶子裡裝的是肥皂粉,可別當成鹽放進菜裡去!」他心血

來潮,難得地炒了一次菜,油都冒煙了,蔥花還沒切;熗了鍋,又發現菠菜還沒洗,

最精彩的是他偏偏把那瓶肥皂粉當成了鹽。當肥皂粉在鍋裡泛起泡沫的時候,他就

像在參觀一台剛出廠的數控機床,背著手問道:「嗯,它起沫了,它為什麼起沫

是不是加鹽之後都要起沫」

  就是這樣,他也沒有把那個裝肥皂粉的瓶子挪到別的地方去。

  而他自己不動,別人是不敢動的。

  鄭圓圓一陣遺憾:她作為他的女兒,她對他的瞭解是多麼的膚淺啊,這裡才是

真正的他,熱情、追求、執著。鄭圓圓轉過頭去看葉知秋,鏡片後面,葉知秋那雙

小而浮腫的眼睛,竟也閃動著一些光彩。

  葉知秋感到了鄭圓圓的注視,回過頭來,對鄭圓圓說:「你有個多麼好的父親,

你應該很好地愛護他。」

  她的語氣裡,有著深深的遺憾,好像她深知鄭子雲不論在家裡或是在工作崗位

上,都沒有得到應有的照應、理解和支持。

  這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人,怎麼會比鄭圓圓自己,比她的母親想得更周到呢

看著鄭圓圓那探究的目光,葉知秋加了一句:「像他這樣的人,不僅僅屬於他自

己和他的家庭,他應該屬於整個社會。」

  爸爸在別人的心裡,竟是這樣重嗎十幾台錄音機在收錄。

  陳詠明那黝黑結實的脖子,像鵝一樣執拗地向前伸著。那頭灰白的頭髮,並不

使他顯得老邁,反倒增添了男人成熟的美。看他那樣子,不再大幹上十五年,他是

決不肯善罷甘休的。

  楊小東歪著腦袋,像孩子似的半張著厚厚的嘴唇。上一代人,對他們這一代人

有多少誤解啊,以為打動他們的不過是吉他、喇叭褲……問題是社會能不能拿出來

真正引動他們的東西。

  那個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表情十分嚴肅,很有派頭上了年紀的男人,大概是

個大學教授吧,好像在聽學生的論文答辯,時不時地皺皺眉頭,是不是覺得鄭子雲

有些提法還不夠嚴密呢最觸目的是吳國棟,好像一個吃齋念佛的清教徒,不知怎

麼一F從天上掉進了沸騰著人間一切淫邪慾念的地獄,恐怖得幾乎精神失常。一雙

眼睛,張皇無定地溜來溜去,好像要找個豁口逃將出去,好笑極了。

  葉知秋遺憾著莫征沒有機會米這兒見見世面,那他就會知道,中國,還是有自

己的脊樑骨。

  鄭子雲的肩胛因為雙肘撐在桌面上而高高地聳起,像一頭聳起翅膀、準備騰然

飛起的蒼鷹。他成功過,失敗過,摔得頭破血流。

  現在,他又要飛了,並不考慮自己已經年邁,也許飛不了多久,就沒有了力氣

.越不過一座高山或一片汪洋,便葬身在崇山峻嶺或汪洋大海之中。然而,那不是

一頭雄鷹最宏偉的墓碑嗎臉頰還在發熱,腦袋是麻木的,舌頭是麻木的,全身像

散丁『架一樣。只有心臟不肯麻木,像個讓人嬌縱壞了的女人,稍一伺候不到,就

要給人點顏色看看。講了四個小時,中間還沒有休息。

  鄭子雲想,什麼時候對沉積在血管壁上的膽固醇,能夠像對結垢的電站鍋爐那

樣,來一次酸洗該多好。道理都是一樣的嘛。夢想是容易的,思維在一瞬間可以建

立起一座宏偉的宮殿,而愛因斯坦推廣相對論的原理,卻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鄭子雲閉上眼睛,往靠背上斜倚下去。在這輛汽車裡,他覺著比在哪兒都自在,

甚至比在家裡。他不必應酬,不必勉強,不必不是他自己……

  不必……

  不必……

  這裡如同是他的蝸殼。人有時多麼需要一個蝸殼。

  司機老楊是體恤他的。老楊從不過分慇勤,討好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周旋,

不用審度的目光攪擾他,也不同任何人議論他某天為什麼車門關得那麼重,某天又

為什麼中途而返……就連車都開得相當經心,加速或剎車過渡平穩。不久以前,剛

剛吃過中飯,鄭子雲聽見有人敲門。會是誰呢,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原來是老楊。

鄭子雲請他進屋,他不肯,站在門廊裡對他說:「您再有什麼事要車好不好我家

大小子說,好幾次瞅見您騎著個自行車在街上轉悠。人家誰上街、看電影不要車哇。」

這大概是老楊對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這件小事,使鄭子雲感動。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拍著老楊敦實的肩膀,笑

著、拍著。他覺得說什麼也不合適。裝腔作勢地唱一段不要搞特殊化的高調那會

傷害老楊那顆純樸的心;答應老楊.以後哪怕去吃涮羊肉也一定要車鄭子雲又不

是「入鄉隨俗」

  的人,那反而讓他覺得像做戲一樣的難受。

  汽車減速了。大約前面不是紅燈,便是路面上有坑窪。隨後,鄭子雲覺得身子

輕輕地顛了一下。他睜開眼睛,街上正是一天裡行人、車輛流量最大的時辰。

  右轉彎,繞過一輛進站的公共汽車。上車的人你推我搡,在車門口擠成一團。

兩個挺胖的人同時卡在車門那裡,誰也不肯讓一步,誰也上不去,鬧得後邊的人挺

著急。有個小伙子拿肩膀使勁兒地把那兩個卡在車門上的胖子往車裡頂。要是不這

麼亂擠,大家早上去了。

  那輛公共汽車,不等人上完就啟動了。其實車上人並不多,車下的人全能容得

下。這麼一來,它就把本應是自己的乘客甩給了下一輛公共汽車。而等車的人,又

得白白地耗去許多時間。這是原本不存在的、硬給自己添上的麻煩。

  真正使人疲憊不堪的並不是前面將要越過的高山和大川,卻是這始於足下的瑣

事:你的鞋子夾腳。

  馬路兩側的街燈亮了。遠遠看去,像一條波光閃爍的長河。

  馬路當中,一輛輛小汽車的紅色尾燈流瀉過去,像一艘艘小小的快艇。城市生

活中到了頂的美妙景色。

  鄭子雲搖開車窗,風吹了進來,撫弄著他的頭髮,他的衣領。

  他覺得自己也像駕了一葉扁舟,駛向永遠到不了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剛剛作過

的報告。這一生,他作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報告回憶不起來了。記得的,只是那

被熱情燃燒著的感覺。

  熱極生風。旋風刮過之後,什麼也不會留下。

  他這次報告,也會像過去的報告一樣,不了了之。如一片雪花之於沙漠。他感

到沮喪。人在疲倦的時候思想容易變得灰暗。

  領導人物的素養中有一條:能保持穩定的情緒,不沮喪,不失理性……他剛剛

講過。他的嘴角上浮起那在部裡頗享盛名的「鄭子雲式的冷笑」:刻薄、冷酷。正

是他自己,還不具備一個合格的領導幹部的素養。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