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也許不必那麼悲觀。據他所知,北京、上海、哈爾濱……許多城市的工業管理

部門,社會科學研究單位,大專院校,都已開展了這方面的組織、研究工作,有些

企業業已開始試行。生活畢竟前進了,人的思維方法已經變得更加科學。人們一旦

從迷信和愚昧中掙脫出來,就會爆發出無法估量的能量。

                 十一

  當文學作為文學的時候,有人很可能會把它當成擦屁股紙,也有人一輩子不會

讀上一本文學作品。

  當文學作為政治奉獻給人們的羔羊時,卻成為老幼咸宜的食品,人人都會爭著

咬上一口。男盜女娼、物價上漲、倒賣黃金、小孩尿床、火車誤點、交通擁擠、住

房困難、工資不長……無一不是文學的罪惡。文明古國中一種不可思議的怪誕。

  介紹曙光汽車廠廠長陳詠明的報告文學終於問世之後,不僅它的作者葉知秋、

賀家彬有幸加入了眾矢之的的光榮行列,連鄭子雲也被捲了進去。因為他給誣陷陳

詠明的宋克回過那樣一封信;因為他對這篇文章表過那樣的態:「發!出了問題我

負責。」

  反對這篇文章的人,心裡全都明白,說到底,這是小事一樁。

  根本問題在這裡:鄭子雲幾乎在每一個問題的處理上,都有一種讓他們說不清、

道不明的彆扭勁兒。彆扭勁兒這東西,既不違反憲法,也不觸犯刑律,黨員的十二

條準則裡,哪一條也挨不上邊兒。

  然而,在人們的意識裡有許多不成文的規則,它們雖不能制人以刑,卻可以像

球賽似的把人罰出場外。

  按照規定,五次犯規,罰出場外。鄭子雲卻只有三次或者四次。現在的問題是,

要給鄭子雲製造繼續犯規的機會。球場上有這麼一套心照不宣的戰術。

  鄭子雲支持這篇文章的做法,雖然和田守誠的本意滿擰,然而,出於這種心理

狀態,田守誠非但不動氣,私下裡反倒有幾分高興:鄭子雲分明又把自己放到風口

浪尖上去了。

  他希望事情鬧大,希望鄭子雲陷得越深、攪和得越狼狽越好。

  文章發表的當天,半夜三更,田守誠就給陳詠明打了個電話:「這件事情,你

知道不知道」

  陳詠明回答:「也可以說知道,也可以說不知道。因為當初我對作者說過,第

一,不要宣傳我個人;第二,汽車廠之所以做了些工作,和三中全會以後的政治形

勢有關;第三,我那個領導班子,是個好班子。」

  「你對這件事持什麼態度呢」

  「不介入的態度。」陳詠明立刻反問田守誠:「您對這件事又是什麼態度呢」

  田守誠沒料到陳詠明會這樣單刀直人地迫使他表態,好厲害。

  「我嘛……哈哈,當然是贊成的嘍,表揚我們部裡的好人好事嘛。」

  見他的鬼去。

  不久田守誠就在宋克的攛掇下派了幹部司的司長,帶了二十多個人到廠裡來,

名義上是考察幹部,實際上是來瞭解文章「出籠」

  的經過,前前後後在廠裡搞了一百多人次的調查。

  一開始陳詠明就對葉知秋和賀家彬說過:「千萬別寫,斷送了我一個人倒沒什

麼,可別斷送了汽車廠這點形勢。」

  他們說什麼「文責自負嘛。當然,我們會考慮你的意見。」

  誰知道他們怎麼又寫了。也不知是誰,不知深淺利害地給他們提供了那麼多情

況。賀家彬在廠裡有同學、也有熟人,汽車廠是部裡的直屬廠嘛。

  結果怎麼樣不幸而言中。「文責自負」!頭腦裡缺政治喲。

  當馮效先和宋克找上門讓田守誠表態,這篇文章的發表是否意在對他們進行指

責的時候,他閃爍其詞地說:「這個情況我不瞭解,文章的發表沒有經過部黨組的

同意。」

  使馮效先和宋克怒不可遏的是,文章裡寫到曙光汽車廠歷任廠長中,個別人對

「四人幫」時期存在的困難,不是激流勇進,而是激流勇退。其中一位還是部裡主

管局的局長,在曙光汽車廠工作沒有做好,回到部裡反倒成了部黨組成員。瞭解內

情的人一看便知,這說的是宋克。

  一派書獃子的胡言亂語!什麼時候胳膊擰得過大腿那個時期,連政治局都讓

「四人幫」攪得不能過正常的政治生活,一個小小的廠長就能解放全人類表揚陳

詠明,就說陳詠明好了,何必說那麼多呢這個賀家彬,還在重工業部領工資,還

在馮效先手底下混飯吃,也不考慮一下後果,太天真了。知識分子真是一種讓人不

能理解的怪物。不過文學作品嘛,又不是中央文件,哪能那麼周全。即便是中央文

件,也不一定每一句話都像數學公式那麼嚴密。對賀家彬,田守誠的態度比較寬容。

一個小人物,能掀多大的浪也許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頭上,人們也就比較想得開。

但對馮效先和宋克來說,絕不是抹抹稀泥就可以了結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固然是黨

的優良傳統,曾幾何時,隨著職位的不斷提高,人的屁股也像老虎屁股一樣摸不得

了。

  林紹同告訴田守誠:「聽說宋克局長已經派人查過賀家彬的檔案了。」林紹同

把那個「人」字說得很重。這等於提醒田守誠,宋克的老婆是幹部司裡一位專管干

部的處長。

  田守誠不贊同地說:「老宋這事辦得太露骨了,傳出去又是麻煩。現在人們對

查檔案的這一套做法很反感,賀家彬不過是個做具體工作的同志嘛。」

  林紹同又說:「聽說有人看見鄭副部長和那個女記者在景山公園外面的街上溜

達。」

  田守誠立刻垂下眼睛,好像聽到什麼不願意聽的事情:「這算什麼,又不是看

見他們睡在床上。」憑他和鄭子雲共事多年的瞭解,他知道鄭子雲不會做這樣的事,

可他巴不得鄭子雲做出這樣的事才好。田守誠知道,再沒有比這種事更能毀人的了。

有時他覺得孔老二比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人物都偉大,那得以跨越二千多年時空的封

建意識,之所以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來,直至現在還主宰著很多人的頭腦,靠的就

是孔老二這個染色體。不過田守誠是講求實際的人,他從不把精神耗費在還沒有發

生的事情上。他對林紹同說:「我看,既然宋克同志他們有這樣的意見,你不妨在

部裡搜集一下對這篇文章的反應,適當的時候在黨組會上議一議。」他沒有說要搜

集什麼反應,那是無須說的,林紹同自然清楚。如同一個精明的管家,來了什麼品

位的客人,席間該上幾個冷盤、幾道熱菜,心裡早就有譜。

  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和風行一時的「興無滅資」口號大唱

反調,上面不但沒有微詞,反而在報刊上、內部通訊上,左一篇報道,右一篇轉載。

  前不久國務院某領導人準備召集重工業部有關同志研究工作,在田守誠提出的

有關人員的名單後面,親筆加上了鄭子雲的名字。當田守誠按照慣例在前排——通

常是各部第一把手的座位——某個座位上落座時,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高聲地招呼著

:「鄭子雲,鄭子雲來了沒有」

  鄭子雲簡單地答道:「來了。」——聽起來卻躊躇滿志。

  打倒「四人幫」以後,他似乎一帆風順。

  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自然啦,「四人幫」那個時期,鄭子雲又不是第一

把手,部裡的事情也用不著他出來亮相、表態,那些個亮相、表態真他媽的坑人,

一次又一次地讓人自己往自己腧卜抹黑。批鄧的時候,鄭子雲又住了幾個月的醫院,

誰知道他真病還是假病。真是吉星高照,生病也生得是時候。「生病」真是天才們

的偉大發現。那位國務院領導人就曾經笑瞇瞇地問過他:「守誠同志,那個時候人

們都生病住院,你倒好好的,啊」

  那笑很有點古怪。

  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還招呼著鄭子云:「來,來,坐到前面來,坐到前面來。」

之後又加了一句「最近你們部的工作很有開展嘛。」

  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田守誠非常熟悉高級政治生活,每一句話、每一個

姿態都是一個信號。這信號表明,鄭子雲的地位可能有所陞遷。但把他撤下來,把

鄭子雲換到他的位置上這個可能目前還不存在。他知道,只要上面賞識他的人不垮

台,他就不會垮台。像洋人那樣,今天可以是部長,明天可以去飯館刷盤子那樣的

事,在中國絕對不會發生。倒不是這個社會對他特別恩典,而是這麼一來,便會動

搖整個幹部制度,危及每一個即得利益者的利益。田守誠是太瞭解這一點了。只要

他政治上不出大問題——他想大致不會了,他已更加謹慎——他這個部長的級別就

會一直保持到終年。

  再說鄭子雲也決計不會同意這麼幹。

  但鄭子雲很可能會另有高就,自然出不了與工業有關的圈子,對他仍然是一股

潛在的威懾力量。鄭子雲雖然不會從個人好惡上對他做什麼手腳,何況他們之間並

沒有什麼私怨,但是鄭子雲太瞭解重工業部的內情,指不定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

會抖落出來……

  還有他那套關於改革的夢想,鬼知道會不會有人賞識,一旦有人賞識,可就亂

了套。

  至於這篇文章在部裡引起的騷亂,並不是一次真正的較量,一切跡象表明,還

不到當真的時候,他得穩住神。田守誠自信對中國政局的瞭解,遠比鄭子雲透徹,

目前這種自由化的傾向,早晚會有人出來說話,對鄭子雲的所作所為,他不必花什

麼力氣認真對待,總會有一個時機,讓他坐收漁人之利。

  部黨組會議結束的時候,田守誠看了看表,差半個小時十二點。可以把那篇報

告文學引起的爭議提一提,這個時間不長不短正合適。說太多也沒必要,點點題就

行。

  他說:「還有點時間。有件事,需要說一下。」看著大家沒太在意,他停了停,

等著靜場。人們被不同話題分隔成若干小塊的注意力,重又聚合到一起。只有汪方

亮一個人在「卡嗒、卡嗒」地折騰著別人剛從國外帶回來的一個打火機。

  田守誠接著說:「這兩年文藝界很活躍,不少作家提出要干預生活。我們部裡

也出了個文學家,寫了一篇關於曙光汽車廠陳詠明同志的報告文學,也算是干預一

下我們重工業部的生活吧。啊——看來我們這個部裡,還是有人才的嘛,哈哈。」

  他笑,可他明明意識到,哪個單位裡要是出了個寫小說的,可真是一種災難。

誰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會不會被他當成素材寫進小說裡去就是被寫的人自己不對

號入座,瞭解內情的人也會在背後指指點點:這件事寫的就是他。小說還會在全國

的新華書店裡發行;也許有人會推薦給哪位副總理或中組部、中紀委的某位領導人

……

  鄭子雲點上一支香煙,並不吸,只是歪著頭,瞇著眼睛,看香煙頭慢慢地燃。

  田守誠說:「我是個大老粗,不懂得文學。但早年在延安還是聆聽過毛主席他

老人家的教導,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嘛,啊——」

  汪方亮插嘴說:「你最近看報紙了沒有哈哈——」然後得意地環顧左右。

  田守誠知道汪方亮喜歡戳人家的蹩腳。部黨組成員裡,他能看得起誰最近他

的一份關於改革出口本部產品外貿體制的建議,很得一位中央領導同志的賞識,得

意之情更是溢於言表。

  不過汪方亮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說錯了什麼田守誠在其他人的臉上,

看不出絲毫的異常。有人出於禮貌,有人早已練就了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裝》裡描

述過的那種本領。汪方亮這麼一哈哈,田守誠感到不那麼踏實了,決定不再繞彎子,

單刀直人地說下去:「文章發表以後,在部裡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把同志們的反映

集中一下,有這麼幾點:一、作品是不尊重歷史事實的;二、陳詠明打擊別人,抬

高自己;三、把別人的功勞歸於自己;四、政治品質有問題。總之,這篇文章從社

會效果看,是影響安定團結的。」

  宋克急不可待地接著說:「不打倒『四人幫』,他也搞不上去,現在讓我去我

也行。我按黨性原則辦事,所以沒搞上去。他拿一百塊錢辦三百塊錢的事,沒有鬼

辦得到嗎」

  合情合理!人的一切行為都可以找到合理的依據。

  好幾顆花白的頭顱,深有所感地搖動起來。

  孔祥副部長說:「說到底,我們還是集體領導嘛,有了成績和功勞,應該記在

黨委的賬上嘛,突出個人是不對的。」

  孔祥有著四川人特有的嘹亮嗓門,這嗓門兒使他的發言有一種氣勢洶洶的派頭。

一雙圓睜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面閃著冷冷的、奠測的光。眼下好些事都讓他反感。

文化人也來干預政治,他們懂得個「鳥」!頂好再來個反右運動,給他們全戴上一

頂右派帽子,弄去勞動改造才好。再不老老實實就槍斃他兩個。江山是他打下來的,

身上兩個槍眼還在嘛,現在倒讓這幫子文化人來指指點點,笑話!咋咋呼呼!子彈

推上膛,全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自從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作過那個報告之後,鄭子雲平時那些讓他

看不順眼的習慣,更加刺眼了:那總是漂白的硬領;每每坐下來之前總要提提褲縫

;給女同志讓路;成天掛在嘴上的「謝謝」和「對不起」……鄭子雲除了知識分子

出身這一點之外,再沒有什麼可抓撓的了。出於一種職業習慣,孔祥希望在每個人

身上都能抓到些什麼,那讓他從心眼兒裡感到生活的充實。

  鄭子雲的報告一直梗在他的心裡,他說不准那報告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弄

懂它是相當吃力的。憑著直覺,他感到那是一種威脅。雖說實現它還是一個遙遠的

未來,到那時,不論他,不論鄭子雲早已化作白灰。可孔祥希望,就是化了白灰,

也應該讓人畢恭畢敬地供著。

  正面反對鄭子雲不行,因為鄭子雲的位置排在他的前面。就連「文化大革命」

期間,那套已經嚼爛的套話,他也說不周全。更不要說準備一套系統的理論和鄭子

雲較量一番。

  妙!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田守誠覺得這甚至是開向鄭子雲的一槍。比宋克那

句話高明多了,不在具體問題上糾纏,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放到桌面上來。但是沒有

人接上來。這些年人們變得謹慎多了,私下裡說話要多解放有多解放,到了面對面

的時候,不是打哈欠,就是顧左右而言他,誰也不願意得罪那個人。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