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吳賓一甩大拇哥:「閘門全在我們身上呢,這是新技術,您先學兩天兒,啊。」

  氣得吳國棟使勁兒一跺腳,腳下「吱溜」一滑,摔了個仰八叉。

  他大叫一聲:「反了你們啦!」便從夢中醒了過來。

  這夢,怎麼跟人說呢吳國棟煩心地歎了一口氣,眼睛落在窗戶下面,那張漆

著白漆的小椅子上。上午楊小東來看望他的時候,在這張椅子上坐過。

  楊小東現在是車間主任了。升得倒快。哪點像啊!坐還沒個坐樣呢,兩條腿一

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兒往牆上一靠,椅子的兩條前腿就抬了起來。

  吳國棟一邊和他聊天,一邊兒盯著椅子,直擔心椅子的兩條後腿「卡嚓」一聲

給掰下來。後來他實在憋不住了:「小東,你坐坐好,這麼坐椅子可容易壞。」

  楊小東倒是挺接受意見,二話沒說,把椅子擰了個個兒,椅背朝前,兩條腿一

分,騎在椅子上了。唉,那是椅子,可不是驢。吳國棟忿忿地想,還車間主任哪。

  他當車問主任,思想工作誰做呢陳詠明竟然說:「讓楊小東先做著。」

  一個非黨群眾!做別人的思想工作,還指不定要誰做他的工作呢。

  「廠子裡最近有些什麼事兒」

  吳國棟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並不是劉玉英,也不是孩子。

  家裡的事,樣樣不用他操心,那是女人的事情,何況劉玉英還是個賢妻良母。

孩子們沒病沒災,吃得飽,穿得暖也就行了。

  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車間,那麼些人,各有各的脾性,那麼些事,哪樣照應不

到都不行。

  「『十一』廠子裡開了個舞會。」楊小東好像專揀讓吳國棟受刺激的事情說。

  「舞會誰組織的」吳國棟的頭,立刻從枕頭上抬了起來。

  「團委。」楊小東用大拇指來回地扒拉著自己的下巴,用眼睛斜睨著吳國棟,

那眼睛裡分明流露出這樣的意思:「大驚小怪的幹嗎。」

  「廠黨委同意了嗎」吳國棟打心眼裡不能接受。

  「陳廠長親自提議的。」

  楊小東像是得了尚方寶劍。

  這還了得,看著他們還不夠熱鬧哇蛤蟆鏡、喇叭褲、錄音機,再加上跳舞,

全啦!唉,越來越亂乎了。吳國棟不信,難道廠裡上上下下就沒一個人反對「群

眾裡頭有什麼反映」

  「什麼反映熱鬧極了,連廠長還跳了呢。那些技術員什麼的,跳得真叫棒,

不像我們,一蹦一躥的。人家那個,斯斯文文,真像那麼回事兒。特別是廠長跟他

愛人,快三步轉得滿場飛。廠長還說啦,打扮打扮,願意灑香水的灑點香水,小伙

子請姑娘跳舞得先給人家行個禮,說聲『請』。還跟我們說,這可是個搞對象的好

機會,看準了就追。我看也是這麼回事,總比讓人當間兒介紹來得自在。」

  說到舞會,楊小東顯然很得意,兩道又粗又濃的眉毛竟還一上一下地跳了幾下。

  病房裡的人全聽得出了神,有嘻嘻笑的,有咂吧嘴的。

  那個在大學裡教書的病人說:「跳舞其實是一種文明的社交活動,不知為什麼

有人把它看成是滋生流氓的酵母。這其實是一種偏見,小流氓之所以產生,恰恰是

因為愚昧,因為缺乏能夠陶冶他們心靈的高度精神文明……」

  他的話不能算數,知識分子自然讚賞這種資產階級情調。就看他平時打開收音

機,淨挑些什麼東西聽吧,又是什麼「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再不就是

一個女人,為了參加舞會,借了人家的首飾,就像陳詠明說的,打扮打扮。好,丟

了,賠吧,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才還清了債。為了什麼跳舞!禍害不禍害修理

雨傘的小伙子說:「是的,是這麼回事兒。」

  沒有他不願意湊的熱鬧。

  那位副食店裡賣肉的師傅說了:「什麼精神文明,我不信那個邪,可我信這個

:人三天不吃肉就得難受。」他笑了,渾身的肉直顫,連鐵架子的病床也一塊跟著

顫,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吳國棟想,指不定他每天買到多少內部的「處理」肉,價錢又便宜、部位又好。

別是醫生診斷錯了,他得的怎麼不是脂肪肝還有一個小老頭,不知在哪個機關裡

當文書,他又不是近視眼,可是別管看報紙,還是看護士拿給他的藥,總是把眼睛

貼得很近很近,倒不像拿眼睛看,而是拿鼻子嗅。就連聽別人講話,你也會覺得他

不是拿耳朵聽,而是拿鼻子嗅。他吸著鼻子說:「你們這位廠長,真敢幹哪。沒看

報紙嗎今年和去年可不大一樣,有好幾次是以讀者來信的形式,批評了舞會。聽

說有的單位開舞會,也是偷偷摸摸地干了。沒看出來嗎快有一股什麼風刮來了。」

  小老頭說得對是對,就是有那麼點見風使舵的味兒。

  這種人,只要報紙上一提倡,他昨天還是跳著腳兒罵,今兒個就會舉雙手贊成。

瞧他那樣就像個舊社會的留用人員,油了去啦。

  吳國棟真為陳詠明憂心起來。像他這麼幹,什麼事都不管不顧,指不定就在哪

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栽跟頭,那就可惜透了。說到底,陳詠明是個撲下心來幹工作的

人,有讓吳國棟心服的地方。不能因為他幹了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把他的好處

也一筆抹了。

  「車間裡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只是把開銑床的小魏和小秦兩個人倒開了,讓他們各自找了自

己滿意的倒班對象,重新組了小組。」

  「為什麼他倆技術水平差不多嘛!倒一台床子有什麼不行」一聽讓小魏和

小秦自由組合倒班對象,吳國棟又起急了。

  「您在的時候,他們就幹不到一塊嘛,小魏說小秦幹得差,小秦說小魏不出活,

一直別彆扭扭的嘛。這回讓他們自願組合倒班對像以後,心情挺舒暢,幹得都挺好。」

楊小東看出吳國棟又不滿意了,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什麼事情上有滿意的時候。

楊小東對吳國棟甚至產生了一種憐憫:這種人難怪要得肝炎,挺好的日子,過得多

麼彆扭.多麼不痛快啊。自己不痛快倒也罷了,還讓別人跟著他一塊別彆扭扭的不

痛快,這是何苦呢。

  沒錯兒,楊小東這一套理論,準是從陳詠明「自由組閣」那兒販來的。

  修理雨傘的小伙子,一下就從床上蹦下來,對楊小東說:「是這麼回事,有的

人在這個單位不行,換一個單位,怎麼就行了呢樹挪死,人挪活嘛。當領導的別

淨埋怨群眾不好領導,倒要想想為什麼自己沒有能耐把大家的勁兒都鼓起來。這是

一門學問,一門活的學問,跟萬花筒一樣,變化無窮。中國老百姓對物質生活要求

並不苛刻,差一點就差一點,就好像去百貨大樓買衣服,就那麼幾個號,長一點、

短一點,差不離就得,好將就。人的思想,人的心,這玩意兒可是傷害不得。人世

間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心,那地方是生出希望、信仰、理想、道德……總之是一切好

東西、好思想的母親,可不能漫不經心地對待它。沒有誰的心,一生下來就是冷透

了的,惡狠狠的,只有不公平的待遇才會把它磨得坑坑窪窪。照我看,能珍惜群眾

的心,這是當好領導的一大竅門,有什麼難」

  有他什麼事兒賣肉的師傅不買這個賬:「嘿——你倒當個車間主任看看。」

  修理雨傘的小伙子挺認真:「你當我不會當是怎麼的」

  吳國棟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會是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輩願意不

願意把班交給他們。誰又能活過他們呢自由組合這股風越鬧越大了,都鬧到他的

班組裡來了。要是十億人口,誰想怎麼自由就怎麼自由,誰想上哪就上哪,誰想幹

什麼就幹什麼,那可怎麼辦著急也沒辦法,現在車間裡是楊小東的天下。只要他

病一好,再回到車間去,不當車間主任便罷,只要再當車間主任,一切還得按過去

的老規矩辦。現在他只好見怪不怪地說:「你說好,就算好。

  你想過沒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國去自由組合怎麼辦「

  「你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絕要是人人在這兒活得都挺順心,誰往美國跑什麼



  修理雨傘的小伙子「噗哧」一聲笑了。「要是您能辦到,您非得把每個人的肉

體、思想,全鎖進一個鐵皮保險櫃裡不可。」

  當文書的小老頭,帶著飽經滄桑的感慨說:「小伙子,你還是沒吃過苦頭喲。

要是吃過苦頭,你就知道鐵皮保險櫃的好處嘍——」

  吳國棟的腦袋裡嗡嗡起來。楊小東走後,吃過午飯,他很快地睡著了,然後便

做了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夢。全是楊小東惹的。他來幹什麼添亂!打完電話郁麗文

還在想,不知道自己是給劉玉英添了麻煩,還是替她辦了一件該辦的事。上午查房

的時候,聽吳國棟說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不知怎麼靈機一動,給劉玉英打了一個

電話,請她再來探視的時候,帶點吳國棟平時愛吃的小菜。

  電話裡,她對劉玉英說:「我問老吳想吃些什麼,他又不肯說。

  我倒是可以燒兩樣菜給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樣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

起來卻大不一樣。「

  郁麗文從來不是一個喜歡打哈哈的人,她說的是實心實意的話,人在生病的時

候,尤其需要自己親人的體貼和關懷。

  劉玉英謝了又謝,說難為她想得那麼周到,晚上她就會送來。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喂,你找誰呀」

  「你是麗文吧,晚上等我來接你。」陳詠明在電話裡大聲嚷嚷著。他大概用的

是個公用電話,裡面亂七八糟,什麼聲音都有。

  「接我」郁麗文奇怪了。自從結婚以後,他再沒有過這樣的閒情逸致,今天

他是怎麼了「你現在在哪兒」

  「在城裡。」

  「幹什麼來了」郁麗文有點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個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

息,有什麼事不能等到過兩天再辦呢。

  「沒辦法,沒辦法的事。回頭再詳細告訴你,現在不好說。下了班等我,好吧



  沒有什麼好吧不好吧,他從來就是指揮一切的。在他那一個人說了,就算的果

斷裡,並沒有對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渾不講理。有的,只是對他們的相愛、對

一個人的意願便是兩個人的意願的自信。

  下班以後,郁麗文匆匆忙忙地把幾本醫學雜誌塞進手提包,又對著門上的玻璃

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亂的頭髮,急急地披上風衣,邊往袖子裡伸胳膊,邊

往樓下跑去。她在心裡笑自己,怎麼,又像當年去赴他的約會。這麼多年了,他們

好像仍然沒有愛夠。

  沒有,樓下並沒有陳詠明平時開的那輛綠色212吉普在等著她。她揀了一張對

著醫院大門的長椅坐下,想著,不一會兒就會看見丈夫那張堅毅的、永遠也看不夠

的臉。

  清潔工在院子裡掃蕩著這個工作日裡最後的痕跡。

  郁麗文愛她的醫院。

  米黃色的大樓已經陳舊,樓角和樓頂的四周,被夾著灰塵的雨水,溶化的雪水,

浸漬出灰黑色的色帶。遠遠看去,像一個淺色的、裝得太滿的盆子,深色的液體正

不斷地流溢出來。

  然而,這棟樓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這裡長大,學會走路,在這裡

遇見陳詠明,在這裡生下兩個兒子。

  這醫院有點像一個荒僻的小車站。別說是特別快車,就是普通快車也不會停站。

上上下下的乘客,絕沒有披淺色毛料夾大衣,坐小汽車,身後跟著個秘書的大人物。

也沒有穿著三接頭皮鞋,拎著顏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轱轆旅行箱的時髦人物。有的,

只是些平頭老百姓。挑著籮筐,背著背簍,穿著緬襠褲,腰裡纏著家織家染的藍布

巾,吸著種在自家房前屋後、嗆得人嗓子眼裡發辣的煙葉子。這小站上,也許只有

一個站長,一個售票員,檢票員也許就是他自己兼著的。一個調度員,也許還得扳

道岔。一個號志員……

  可是他們全都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忠於職守,並不覺得直到現在還用手扳道

岔有什麼寒傖……

  社會,目前還是由這樣一個多數組成的。

  她便是這多數里的一個。她沒有什麼更大的才能,醫學史上絕不會記載她的名

字,學術交流會也不會請她去作報告。然而,她在數脈搏的時候,會實打實地數上

足夠的一分鐘,絕不會數三十秒乘以二;不會在聽診時和別人聊天;不會在值夜班

的時候睡大覺;不會用病人聽不懂的術語去打發、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絕望的病人…

…醫生的崗位不在醫學史上,而是在救死扶傷的責任感上。

  到了現在,郁麗文還保留著當女學生時的習慣,每當一天過去,她會反省自己,

這一天過得好嗎有沒有什麼差池現在,在這美妙的黃昏裡,一面等待著丈夫,

一面體昧著一個緊張工作日後的勞頓。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樂趣。

  七點一刻。陳詠明怎麼還沒來呢郁麗文開始不安起來。陳詠明是個守時的人,

幾乎可以用「精確」兩個字來形容他對時間的概念。在廠裡開生產會、調度會或辦

公辦時,他要求每個人的發言時間是十分鐘。他說:「卡死時問有好處,這會鍛煉

出講話簡明扼要的優點,我們沒有必要把時間消耗在講廢話的馬拉松會議上。

  十分鐘還少如果有十個人開會,這就是一個小時零四十分,然後還要留出時

間形成決議。「因此,一開會他就把手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誰發言超過十分鐘,

他立刻打斷,再也不要聽。一開始有些人很不習慣,要解決的問題還沒有說完,會

後陳詠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麼辦只有等待下一次生產會,或調度會,或辦

公會,黨委會。那就會影響工作、生產,會吃批評。這迫使講話不得要領的人,不

得不迅速地提高發言的水準。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