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郁麗文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出了車禍陳詠明開車開得太快。即使在市內的

馬路上,也會開到一小時四十到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城外的公路上,他會開到六十。

要不是因為公路路面質量不高,或是怕汽車散了架,他還會開得更快。膽小的人坐

他開的車,準得嚇出心臟病來。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醫院門口,翹著齇袋往路口望去,她的心,隨著每一輛綠

色吉普車的經過,希望地升起來,又失望地沉下去。

  有個自己會開汽車的丈夫可真倒霉。

  她頹然地坐回木椅上去,幾乎要哭了出來。

  暮色更濃了,一輛「紅旗」牌小轎車駛進醫院。她看都沒看它一眼,更沒有心

思去想,坐「紅旗」車的人怎麼會進這個小醫院看病。

  直到陳詠明站在她面前說:「等急了吧」郁麗文才抬起因為焦急而顯得迷亂

的眼睛,一時竟不能反應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是令她等得那麼心焦的人。他怎麼

會坐了這輛車又怎麼會來得這麼晚她又是恨又是高興,競好像失而復得一般,

噘嘴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狠狠地白了陳詠明一眼。

  陳詠明的眼睛裡,閃著得意的光:妻子愛他,想他,他是她的命根子。「我不

是好好的嗎。」

  「怎麼會坐這輛車我還一直注意你那輛吉普呢。」

  陳詠明的情緒立刻低落下來。眼睛裡的情緒是複雜的。那裡面有對自己尊嚴被

傷害的義憤;有不得不違心之後的自我輕蔑;有死不回頭的執拗;有準備應付一切

變故的鎮定……

  陳詠明轉身走向汽車,對司機說:「謝謝你,請回吧,我這裡還有些事情要辦。」

  他在郁麗文身旁重重地坐下,順手掏出香煙。打火機亮了,照著他一雙慍怒的

眼睛。「田部長的車……」

  郁麗文等著,輕輕地向他更加靠近。陳詠明伸出手臂,摟著她的肩膀,她把頭

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香煙熏得她瞇起了眼睛。陳詠明注意到了,側過頭去,把煙噴

向一邊。他默不做聲地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吸煙,又一口一口地噴煙。郁麗文知道,

丈夫在生悶氣。

  最後,陳詠明把煙屁股一扔,好像決心丟掉盤桓在心頭的不快,站了起來。「

走吧,上去看看吳國棟。」

  「啊,敢情你不是來接我的。」

  「誰說不是!」陳詠明已經恢復了常態,調皮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郁麗文跟著他向住院部走去。

  上樓梯的時候,陳詠明又說:「一反常態。上午田守誠打電話告訴我,讓我到

上級組織部門談談對整頓企業領導班子的意見,下午又親自到廠裡來接我。上次部

裡召開廠長會議,別說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挨著個去每個房間看望各廠的廠

長,偏偏不去我的房間。你以為這是疏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才不呢!在他那

裡,一招一式都是考慮了又考慮,謀劃了又謀劃的。」

  「現在又為了什麼呢」

  「哼!」陳詠明冷笑。「現在有個說法,要提我當副部長,田守誠樂得做出是

他一手提拔,並且積極擁護的樣子。暗地裡卻在散佈我有野心,想當部長,打擊別

人,抬高自己。那篇報告文學就是給自己樹碑立傳,為往上爬而製造的輿論。」

  「我不要你當部長。」

  「為什麼」陳詠明站住腳,回頭看著落在後面兩個台階上的郁麗文,她難得

這樣任性地講話。

  郁麗文把眼睛轉向別處,不對著他那咄咄逼人的、審度的目光,喃喃地說:「

你更沒有時間愛我了。」

  他大笑,知道她是怕他到了部裡會闖更多的禍,招更多人的恨。現在還只是個

別的部長對他不滿,而做人、做事都已顯出它的艱難。

  她過慮了。陳詠明能那麼沒腦子嗎他已經和田守誠攤牌,所以才耽擱了來醫

院的時間。

  分手的時候,田守誠故作親密地對陳詠明說:「你看我們是不是安排個時間談

一談」

  「是該談一談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其實呢,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不著

特意安排時間。

  「我到汽車廠這麼長時間,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我沒有給你打過

一次電話,沒給你寫過一封信,沒有要求你給我解決過一個困難。為什麼我認為

部裡既然派我去,我就應該對部裡負責。可是今天我要發發牢騷。

  「我在機床行業干了二十多年,捨不得離開那個行業。雖然是隔行不隔理,但

汽車行業我還得從頭學起。我和你的年齡雖然不好比,終究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但是部黨組既然定了,我就應該服從。

  「我去汽車廠接手的時候,一、二、三把手全走了。上班頭一天,一大堆文件

就送了過來,讓我批。我連廠裡有哪些職能機構,各職能科室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

道,我怎麼批我說過,『一個月之內我什麼文件都不批,你們愛找誰批,就找誰

批去。』」當時,部裡還有個工作組在廠裡搞揭批查嘛,我希望他們多呆半個月再

走,幫我撐撐腰,領我認認門兒,給我點時間,讓我熟悉熟悉情況。這要求高嗎

一看來了我這麼個廠長,他們就說部裡工作忙,走了。

  「我那時覺都睡不成。半夜三更,人們還堵在我家裡,讓我解決住房問題、孩

子就業問題、離婚問題、鄰里打架問題……我困得實在不行,只好躲進車庫,到汽

車上睡一覺。

  「有人還千方百計地刁難我、誹謗我,說這、說那。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時候,

又說我違反財弳紀律,一個整頓,說我浪費了一千多萬。這是造謠!我不過花了百

多萬。不花這些錢,汽車廠能有今天」說我的油漆刷得太多。我刷得還不夠!刷

漆是保護嘛!有的廠房頂棚已經腐蝕得只剩下一兩個米毛,再不刷油,過兩年還不

塌了職工宿舍的門窗,也有二十多年沒刷漆了。有人口口聲聲說先維修,後製造。

臨到辦起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車間裡總得給工人隔出閭休息室,給他們創造個休息的條件吧,不然他們自

己就弄些破木板、破油氈一圍。挺現代化的大廠房裡,套著幾個、或十幾個這種東

西,弄得像個貧民窟,不但影響生產也有礙觀瞻。

  「車間裡的工作平台,是四根鐵柱子綁兩根橫桿,再搭上幾塊板子,一搖三晃

蕩,連梯子也沒有,工人得蹬著橫桿往上爬,人家有安全感嗎現在做得穩穩當當

像海上的采油平台,還安上了梯子,這難道不應該嗎」前一段,我到幾個省走了

走。說實在話,兩年整頓付諸東流,沒有鞏固住。有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的企

業回生了,因為沒有為鞏固創造一定的物質條件。驗收工作組來了,屎窩往尿窩裡

一挪,等驗收的工作組一走,又完了。幾天的事。

  「搞整頓,沒有一定的物質條件,怎麼鞏固整頓的後果呢」比方我搞了一個

五千多平米的毛坯庫。以前這些毛坯都是扔在車間裡,或者露天碼在綠化帶和馬路

上。如果不建這個毛坯庫,不把毛坯遷進去,怎麼能使毛坯成方、成行,對號入座,

張張相符,張張一致,符合整頓對毛坯的管理要求呢「又比方各種爐料,過去全

扔在熱加工車間的周圍。場地又小,爐料一來全往哪兒卸,這批剛卸下,那批又卸

下來了。生鐵上壓著礦石,礦石上壓著石英砂……這麼一混,用的時候,可就費老

事嘍!怎麼排得乾淨一年能損失幾萬元錢。我又搞了個堆放場,把爐料分門別類,

對號入座。不創造這個條件行嗎它牽涉到文明生產、產品質量、經濟效益……現

在再看,不是存放爐料的地方,你連一個螺絲釘也找不著。再把那些空出來的地皮

種上花草,圍上欄杆,誰還能亂堆亂放呢就像你這間辦公室,地上鋪著這麼高級

的地毯,誰還能往上面吐痰、扔煙頭呢不是那種環境和條件了。所以你得給他創

造一個環境和條件。整頓要求該上掛的上掛,你要有地方掛;該上架的上架,你要

有架上,對不對這都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

  「還有,為了一篇報告文學,部裡有人搞了些什麼名堂都是黨的高級幹部啦。

我真不能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幹。難道一個副部長的位子就能使人忘記一切黨性原

則我還不想當呢!你要我來,我也不會來。要想當官,我也不這麼幹了,我還不

知道宋克在部裡的實力以圾你和他的關係嗎」你曾問我對那篇報告文學持什麼態

度,我當時回答說,我不參與。現在這句話我要收回,今後我不但參與,還要動員

他們再來一篇,叫做《陳詠明如何下台》。我還要和他們合作,署上我的名字。不

是有人造謠嗎說那篇報告文學是我提供的材料。為這部裡還派了一個工作組,干

部司司長帶隊,查了我一個多月。明人不做暗事,現在我倒真要給他們提供些材料,

因為他們揭露得遠遠不夠。

  「你還問過我,知道不知道寫文章的事。我如實告訴過你,也知道,也不知道。

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知道,又犯了什麼法它是不是事實中央關於少宣傳個人的

指示,是指你們這種高級幹部,我算什麼一個基層單位的打頭人。我這麼說,並

不是要人宣傳我,我是說為了一個副部長的位子,對一個悶頭幹活的一般同志造這

種輿論,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今天請你給我指示指示。」

  田守誠一面聽,一面點頭,好像極為贊同陳詠明這一席慷慨激昂之言。等到陳

詠明請他指示指示的時候,他又襟懷似海地說:「唉,你要承認,當前還存在著不

正之風嘛,怎麼不理解呢你肚子裡有氣,就出出氣,甚至罵我一頓,也是可以的

嘍。」

  田守誠什麼情況都能應付,讓人人都能皆大歡喜。「文化大革命」時,部直屬

廠全下放給了省、市,「批林批孔」時,市裡又想拿陳詠明開刀,在一次會議上,

田守誠因為沒有看見走在陳詠明身後的某市委書記,深表同情地對陳詠明說:「聽

說又準備搞一搞你」

  話音沒落,一回眼,看見了緊跟在陳詠明身後的那位市委書記。田守誠面不改

色,立刻握住那位市委書記的手說:「聽說你們又保了陳詠明一下」

  這腦袋有多靈!反應有多快!換了誰,一時也會顯得尷尬、語塞。

  話說完了。能指望田守誠有什麼改悔,或對某些人來個批評那不等於批田守

誠自己他能承認這是不正之風,陳詠明的憤慨似乎也就雲消霧散了,他的要求不

高。

  但郁麗文用這樣婉轉的方式,嬌嗔地表示了她的憂慮,倒讓陳詠明愛憐起來。

他猛然彎下腰去,捧住她的臉,在她臉上落滿急促的吻。但她站得太低,他雙手伸

向她的腋下,把她抱到自己站立的台階上來。郁麗文一面笑著,一面想要從他有力

的雙臂裡掙脫出來。「別鬧了,當心人家看見。」

  「怕什麼,吻自己的老婆又不犯法。」

  郁麗文用手理著自己被丈夫揉亂的頭髮,問道:「你去嗎」

  「傻瓜,我才不去當那個部長呢!幹些具體工作比在官場實在得多。『』他無

限憧憬地說:」我要把這個廠子辦好,成立一個中國聯合汽車公司,在國際市場上

競爭過美國、日本。「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簡直不像個干企業的廠長,而像一個熱

情洋溢的、充滿幻想的詩人。

  一頭蓬亂的花白頭髮,在陳詠明的頭上亂顫,黑黑的臉膛變得更加紅潤起來。

再沒有比他更可愛的男人了,郁麗文幸福地歎息。

  病房裡的人多半看不出劉玉英是吳國棟的老婆,要不是她已來探視過多次,誰

也不能相信。真不像。

  她來了,從一個灰裡吧嘰的人造革提包裡掏出一個玻璃瓶,裡面裝著用花生米、

豆腐乾、辣椒、瘦肉丁、豆瓣醬炒的什錦菜。那提包的式樣至少是十五年前的。

  「見好嗎」

  「好點兒。」吳國棟盤腿坐在床上,臉上木木的,像個打坐的和尚。「小強、

小壯都挺好吧」

  「還行。」

  兩個人的遣詞用字都極為簡略,語氣也極為淡漠,好像怕浪費了自己的元氣,

又好像因為他們竟然是兩口子而感到害臊。

  然後兩個人就沒詞兒了。劉玉英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副走又不是,不走

又不是的模樣。兩個腳尖,像那些守紀律的小學生,擺得挺齊,還稍稍往裡撇著。

  賣肉的師傅想:這娘'iP~JD真不夠味兒,來看病人也不在男人耳朵旁邊悄悄地

說兩句私房話,臉上沒有一點喜興樣兒,氣色也不好,準是肉吃得太少。

  因此,當陳詠明和郁麗文兩個人走進病房的時候,簡直像飛進來r一對天鵝,

讓他們覺得眼前猛然一亮。

  劉玉英立刻站起來,搬動椅子:「陳廠長,您坐。」

  陳詠明大手一擺:「你坐。」然後把病房環視一周,從修理雨傘的那個小伙子

的床頭和大學老師的床頭搬來兩把椅子,一把給了郁麗文,一把自己坐下。對吳國

棟說:「好久沒來看你,怎麼樣,有什麼困難嗎」

  吳國棟那木然的臉上,竟也現出一個公事公辦的笑容,如同人們在接待室裡常

看到的那種。他堅決而迅速地說:「沒有,沒什麼困難。」生怕一猶豫,就會讓誰

鑽了空子,從而拉他下水,去幹違法亂紀的事。

  「那好,有你就說,不要客氣。」

  這時劉玉英對郁麗文說:「多虧陳廠長想得周到,給我換了個離家近的工作單

位,又給小壯換了個離家近的托兒所,真是幫我們解決了大問題。」

  修理雨傘的小伙子聽了,趕快從枕頭底下掏出了鋼筆和筆記本。

  提起劉玉英調換工作單位的事,吳國棟咂嘴搖頭說:「聽說服務局趁勢向廠裡

要了一輛卡車」

  「對,是賣給他們一輛。」

  「這,不大符合政策吧他們又沒有分配指標,又不是國家的基本建設項目。」

吳國棟不是假意,而是真的覺著不合適。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