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一個看到隋不召回到窪狸鎮的是史迪新老怪。老怪當時正用鍬柄挑一個糞筐在鎮城牆下徘徊。其實這裡不行車馬;人們出於對古城的敬意,大小便也起碼要離開城基百米之外。所以老怪的筐子一直是空的。自從隋不召去城裡看望老船後,老怪就有了一個新奇的想法:隋不召會死。他這樣想有些依據,因為鎮上自古有個規矩:老大不離家。一個老頭子千里迢迢到外面闖蕩,多半要把骨頭埋在外面。現在車馬稠了,隋不召的兩條小腿常常把自己絆倒,加上背負行李,必定九死一生。為了驗證他的預感,老怪每天在城邊轉悠,或登上城垛遙望。可是這天傍晚他迎著霞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隋不召踉踉蹌蹌奔過來。「壞了!這個惡人命大。」他在心裡叫著,急急跑下城去。隋不召走過來,老怪拋開筐子,只握緊一柄鐵鍬立在那兒。這時城下落滿霞光,沒有了行人。隋不召走得熱汗涔涔,猛抬頭看到老怪和寒光閃爍的鐵鍬,熱汗一齊滾落下來。兩雙眼睛長時間地對視。老怪的嘴唇咬在牙齒裡,緩緩將鍬舉起。隋不召伸長了脖子盯住鐵鍬,神氣有點像雞。老怪的鐵鍬舉起來,顫了兩下,重重地鏟到地上。一股土末升起來,老怪放開嘴角罵道:「一個......叛軍!」
  隋不召進入了窪狸鎮,老怪尾隨他在街巷上行走。老怪料定這個人必定帶回鎮上一些荒誕東西,就像當年跑船歸來那樣。他感到委屈的是,上天為什麼沒有及時將其剷除。本來這樣的機會很多。
  隋不召在街上很快被人圍起,人們問著各種事情。隋不召哈哈大笑,高喊一聲什麼,躍上了一個小土台。他告訴:你們沒有一個人能想出那個老船擺在了哪裡、是個什麼樣子!那是個寶物啊,如今擺在了省城裡的一所大房子裡,原先爛掉的木板又依原樣紮好,威風地擱在一個上了油漆的鐵架之上。老船四周由拇指粗的鐵環攔住,任何人不得近前。一塊雪白的木牌上用香墨書下大字,講明何時何地因何事由挖出了這具老船、老船的真姓實名朝代等等。它在大屋子裡供人觀看已有二十多年,至今人流不絕。外國人最喜歡它,大鬍子一抖一抖要給老船照像,被專門負責保衛老船的英俊少年揮手阻止。老船進城之後經過無數次科學處置。如今不僅沒有了出土時的滿身腥氣,而且變得清香撲鼻。眾人驚訝多於欣喜,呆呆地望著隋不召。隋不召手指眾人說:「老船擺在省城,連外國人都去看它。它老家倒無人去看。二十多年了,負責看守的人告訴,老船半夜裡就嗚嚕嗚嚕哭,它想家。二十多年了沒去一個人看它,真是對它不起。我給老船跪下了。給它磕頭。我說服了看守的人,用手去摸了它,這是二十多年裡第一次有人摸它。我的手指剛剛挨上,它就抖起來。我摸著,它抖著,後來我放聲大哭了一場。我說老船呀你想開些,窪狸鎮人都是些不忠不孝的人;再說二十多年裡也不得空閒。先是忙著革新和煉鋼,後來餓壞了又不能遠行;剛能吃飽了走路,紅衛兵又興起來了,鎮城牆上有機槍......我哭啊說啊,參觀老船的人都跟著我流淚了。連外國人也流了淚。外國人的眼淚是綠顏色的。我說,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窪狸鎮今天松和一點,俺這就接你回老家去。鄭和大叔不在了,我這個小兵伺候你吧;我死了,再讓知常接替我。看守的人說,『這不能夠』。我哭著離開了。」
  眾人不斷驚呼。外國人的眼淚、老船每到半夜就哭泣,使人再三揣摩。年輕一點的沉默良久,終於又問:「城裡還有什麼新鮮事情?」隋不召盡快擺脫了悲哀說:「有的是。年輕男女都穿窄窄的粗布褲。紅燈綠燈在樓上亂閃,進得門去,男女摟得不緊,硬跳硬跳。花兩毛錢還能看小電影,比『西洋景兒』強上百倍。小電影專演打拳,武藝高強。小伙子打不過女人,女人還打不過怪老頭。有一回不打拳了,出來個光身子男人......」眾人大笑。正笑時一邊有人重重地吐了一口,回頭一看,見是老怪,他惡狠狠地盯著隋不召。見素也在人群中,這回兒上前扶著叔父,解下了他背上的行李。見素最感興趣的是城裡的事情,這時就讓叔父快些回家。人群緩緩地散開,老怪則緊緊盯住那兩個人,手中的鐵鍬在暗淡的霞光中一抖一抖。
  李知常沒有去探望隋不召。他不願在這個時候露面。愛情的火焰烘烤得他面容憔悴。隋不召走後不久,李其生的狂病又犯了。知常忙著請醫取藥,折騰得精疲力竭。父親總算靜靜地臥在炕上了,但面孔皮膚鬆鬆。李知常開始要照顧父親恢復身體,忘了含章;但稍一鬆閒,火焰又升騰起來,只得一次次去找老磨屋裡的抱樸。抱樸也無能為力,就指點著那些變速輪談論粉絲大廠機械化的問題。這一來原有的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又燃起了另一種火焰。李知常彷彿整夜都望見一個個金色的輪子在空中旋轉,美麗而蒼白的含章伸出纖細的手指撥動它們;哪一個輪子旋得弱了,那根手指就伸向哪個。僅僅幾天工夫。知常頭髮脫落了一把,剩下的也再無光澤;雙目如鈴,顴骨凸起。抱樸一遍一遍開導他,仍是無濟於事。兩個人的話題常常扯到含章的身上。李知常說含章在等他,他心裡清楚。他要這樣等下去,堅定不移。抱樸多少有些吃驚,認為妹妹對老李家的這個小伙子有過什麼許諾或者暗示,於是就再三地詢問起來。結果沒有,什麼都沒有。抱樸失望地歎氣。他一想起妹妹的婚事心裡就沉重起來。他自己有能力承受一切不幸,惟獨害怕老隋家最小的一個人也遭到不幸。厄運幾十年來尾隨在老隋家人的身後,甩也甩不脫。李知常後來聲音顫抖著訴說了一個夢。他說一天夜裡夢見有一個美麗的細高個子女人住在古堡似的廢磨屋裡。那個女人一直被囚禁在那兒,長年不見陽光,臉上的血色一天天退盡。青苔就在她坐著的濕土四周生長出來,慢慢她的膝頭也長滿了青苔。他從門縫裡偷偷窺探,覺得那個女人又熟悉又是陌生。她目光冷冷的,瞧也不瞧旁邊;他要離去了,她才瞥了他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看清了這個女人,他破開了嗓子呼喊了一聲:「含章──」喊完了白霧也就隱去了一切,天亮了。
  抱樸聽完他的夢,沉思了半晌。他問:「醒來以後你就去找含章了,是吧?」李知常點點頭:「我叫她,她不答應。我想用拳頭把玻璃砸開......」抱樸驚恐地看著對方,再不言語。他想起了那個巨雷劈掉臭椿樹的雨夜,想起了小葵緊緊抱著他的滾燙的手臂,覺得脖子一陣灼熱。他喃喃地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是夢!」李知常搓著手掌問:「那我怎麼辦?我這樣干挺著?我受不了,我一天也受不了啦......」抱樸搖著頭:「不,你該加快設計你的變速輪。多少重要的事情正等著你。你找探礦隊的李技術員去吧。你說過『不能停』──說過的話不要丟在了腦後。」李知常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喊道:「不是我要停,我白天黑夜想著我的變速輪!是有人逼著我停!」抱樸打斷他的話問:「誰逼你?」李知常的嘴巴抖了抖,大著聲音告訴:
  「老隋家!」
  抱樸楞楞地站起來。他不相信。於是李知常就講了隋見素中秋節之夜在曬粉坨的水泥高台上的話,講了隋不召的閃爍其詞。他捧著腦袋說:「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在給老多多出力。可是老隋家對我有恩哪,我該聽老隋家的。你知道我離了這些變速輪就沒法兒活下去,我只是在心裡為老隋家禱告:粉絲大廠快換換主人吧,快讓老隋家的人站出來吧。我老這樣禱告。」隋抱樸無動於衷,轉身揮動木勺去攤綠豆。他坐到方木凳上,捲了一支煙吸著,說:「你不該這樣。你該明白,粉絲大廠不會是趙多多的,也不會是老隋家的。你放長了眼光吧,你是有知識的人。你只應該記住:變速輪不能停。」......
  李知常迷茫地望著老隋家的又一個人,長久地思索著他的話。他就這樣走出了老磨屋。他想應該再找一下隋不召。重新聽聽老人家的話。他來到老人的廂房,伏在窗戶上看著,見老人正手捧那本叫《海道針經》的航海古書,一句一句念道:「......船身平牛尾排礁有三四個,莫過,中央行船甚妙。......」李知常想喊他一句,但終於沒有。他就這樣伏在那兒,似懂非懂地聽著老人讀書。
  趙多多經過那次嚴重的倒缸事故之後,常常半夜裡驚醒,去摸窗台上的砍刀。他一夜幾次地在粉絲房裡轉悠,兩眼尖尖地挨個瞅著。他一想起粉絲生產線上安裝機器的事就按捺不住。成立粉絲生產銷售總公司,大規模生產,依靠的就是機器了。他知道「胡言亂語」是個關鍵人物,但又從心裡厭惡那個人;找李知常,李知常又支支吾吾。有一天他努力將厭惡壓在心底,去探礦隊找了「胡言亂語」。人家說這事一直由知常同志在辦,他只能給予必要的協助。老多多只得去催促李知常了。李知常滿目紅絲,口焦舌燥地看著老多多,一邊摸出了一張紙和一支鉛筆。老多多有些發怒地問道:「變速輪怎麼樣了?」李知常就用鉛筆畫了一條長線。老多多又問:「今年能安起來嗎?」李知常就在長線上畫了兩個圓圈。老多多手指圓圈問:「這是變速輪嗎?」李知常點點頭。老多多火了:「你他媽的不會說話了嗎?」李知常回答:「會。不過我更重視圖紙。」趙多多氣哼哼地走了,臨走甩下一句:「老李家就是出邪人。你快些弄去,花多少錢都記在粉絲大廠的帳上!」李知常不吱一聲,把那張圖揉成一團拋到了屋角。
  李知常夜間總是去守著隋不召。抱樸和李技術員也常在這兒,他們詢問著古船和城裡的一些事情。隋不召連日來不知回答了多少次,已經有些懈怠,問一句答一句,不一會兒就沒有多少話了。李技術員又問起古萊子國的事情來,隋不召才有些精神。他說聽管老船的那個人講,古萊子國有好多戰艦。也許窪狸鎮那個老碼頭就是東方一大軍港。後來戰爭少了,戰事西移了,軍港變成了商港。抱樸問挖出的老船是古萊子國的嗎?老人搖搖頭:「不是,這個大船還要晚得多。這是我和鄭和大叔的船......」談話至此只得停止。隋不召一個人說起來:「要問古萊子國的事,就得去問老中醫郭運了。我們都是古萊子國的人了。鎮史上有個地方非改不可,要添上,窪狸鎮都是萊子國裡的人......唉唉,李玄通過世以後,鎮上就剩下郭運一個人能講古了。」李知常說:「還有小學校長長脖吳,他也會講古。」隋不召用鼻子哼一聲:「他算什麼。他專講邪古。」......大家沉默下來。一會兒,大家都聽到了跛四的笛音。今夜的笛音還是那麼尖尖的,像是一個人在寒夜中孤獨地呼喚著什麼。抱樸昂起頭來聽著,嘴角動了一下。隋不召伸手指點著窗戶說:「跛四這傢伙在吹光棍漢的歌。等他有了媳婦那天,笛子的音兒就會變。」抱樸搖搖頭:「他會有媳婦嗎?不會了。」隋不召笑笑:「人人都有一個高招。他靠那根長笛子就什麼都有了。媳婦,會有的。」
  他們議論這些的時候,李知常一聲不吭。他這時仍在想他的那些金色輪子,想著想著又彷彿看到含章伸出纖細的食指去撥動它們。含章和輪子混在了一起,分也分不開,李知常只想把它們一起緊緊地抱在懷中。他終於當著三個人的面,又一次講了隋見素在中秋節之夜對他的嚴肅而冷峻的命令:必須等待。他從那天夜晚之後明白了事情嚴重,老李家已經到了這樣一個緊要關頭:盡快在老趙家和老隋家的這場較量中作出抉擇。怎麼辦?怎麼辦呢?李知常攤開兩手。抖動著,問著三個人。隋不召看看抱樸,沒有做聲。李技術員燃上了一支煙,在屋內來回走動。他來回走動,有時停立在窗前。突然他走到屋子中央站住了,語氣十分激動地說:
  「變速輪不能等待。」
  三個人都抬頭望著他。他伸開手掌,伸到李知常面前問道:「第一台電話機等待了嗎?第一顆原子彈等待了嗎?第一顆人造衛星等待了嗎?沒有!統統沒有!......那麼,你一個小小的變速輪為什麼要等待?知常同志,勇敢地為科學負責;科學就是真理,真理就有光芒──黑暗就怕光明。你到底怕些什麼?你朝前走。」
  李技術員說完就把手收回來,插到了褲兜裡。李知常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隋不召。隋不召說:「像行船一樣。朝前走。」
  笛音在夜空裡跳躍著。這支長笛吹奏著光棍漢的歌,讓人留戀又讓人恐懼。跛四頭髮髒亂,面色灰紫地坐在河灘上吹奏。他的笛音時時不在時時在,彷彿要與窪狸鎮共存下去。屋裡的四個人不說話時,就一同傾聽這尖尖的笛音。笛音使夜晚有些寒涼,大家都把身子縮了縮。李知常說:「我一聽這笛音就想起了隋大虎......前兩天我看見大虎媽媽在城牆下邊燒紙,裡面還夾了點心、紅高粱糖。」抱樸問:「燒幾七了?該買些香紙送去。」知常搖搖頭。李技術員說:「這要等到正式陣亡通知才知道。以前的消息不過是通過熟人傳過來的,什麼都說不準。還有人否定了上次的傳說......」李知常吃驚地問:「大虎沒死嗎?」李技術員擺擺手:「死是死了。不過這回傳他剛死不到半月,兩次傳的不一樣......」
  隋不召身子鬆鬆地倒在了炕上。一提到隋大虎他就受不了,那是老隋家族的一條漢子啊。他想如果早幾年,這個大虎也許會跟他到大海上駛船呢。隋不召向好多人打聽過前線的戰事,打聽大虎是怎麼死的。這裡離前線太遠了,消息只能從信中、從探家人的口中斷斷續續傳出來,不知轉過多少彎兒,傳來傳去走了模樣。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大虎的確死了。隋不召的心疼得打戰,他想老隋家該交出去的是他這把老骨頭,怎麼該是一個沒長鬍鬚的人呢?大虎什麼都沒來不及做,就匆匆忙忙把一截路走完了。也許上一回傳得根本就不貼譜,大虎到死都沒有親近一回女人。隋不召想如果大虎活著,小伙子一準會有很多話跟他講。窪狸鎮人送走了大虎,就像送走那個老船一樣,再也不聞不問了。老人身子鬆鬆地躺著,眼角閃著一滴淚水。
  李知常這會兒又談論起了「星球大戰」,問那個「胡言亂語」「北約」和「華約」的事情了。李技術員不停地講著,李知常不眨眼地傾聽,不時插一句話。抱樸面對著漆黑的窗戶吸煙,像在捕捉那尖尖的笛音。隋不召一句也聽不進去,腦海裡全是大虎笑吟吟的面孔。他清清楚楚看到大虎一雙年輕的手按在嶄新的槍上,隔著窗戶跟他說話。小伙子說:「大伯,我走了。我這回上前線不一定回來。我死了是為國捐軀,我不太怕。不過我想窪狸鎮哪,我才在鎮上活了十八年......」隋不召站到窗前說:「你還會回來。在前線想家了,你就一個人找塊地方,聽聽河邊上老磨嗚隆嗚隆轉。老輩人都說,出遠門的人什麼家鄉的音信得不到,就是能聽見老磨聲。」大虎點點頭,鼻子貼在窗玻璃上。隋不召隔著玻璃去撫摸他的臉龐,摸不著。大虎扛起槍走了。
  大虎到了前線,真的靜下心來傾聽過老磨聲。「隆隆!隆隆!」他還真的聽到了。他說聽到了,連長方格笑著揪一下他的耳朵。他們都知道那是遠處的炮聲。戰線拉長了,那一端的炮聲傳過來顯得深沉悠遠了。仗打得很苦,腳下的小山包已經經過了九次爭奪。方格的這個連剛剛把傷殘嚴重的另一個連換下來。也許他們要經歷可怕的第十次爭奪。剛換上來的時候,戰士們面對山包下面那一層層的敵人屍體呆住了。他們生來第一次見過這麼多的人死在一起。有的屍體上幾乎沒有衣服,在陽光下有些刺眼。大虎問敵人為什麼不穿衣服?方格告訴他,那是夜間在前面開路的,沒有衣服皮膚感覺敏銳,碰不響地雷。吃飯真成問題,山包前面的臭味越來越大了。大虎看著一層層脹大的屍體說:「死了這麼多!這得多少年才生得出?......」有人被大虎幼稚的發問逗笑了。有人告訴他:「人就像韭菜一樣,都是土裡生的,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大虎驚訝地又問:「我也是一茬?」對方笑笑:「你怎麼能算一茬?你只是一大片韭菜中的一片小葉兒。」大虎搖搖頭:「敵人才是韭菜,我們割不倒!」對方搖著頭嚴肅地說:「不,戰爭對誰都一樣。誰先把對方割掉,要看誰暫時得手......」「我們永遠不讓敵人得手!」大虎說。對方點點頭:「但願如此。」......
  烈日下的屍體越脹越高,惡臭難當。方格請示了師部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師部指示用高音喇叭向敵人喊話,讓他們手持白旗來搬走屍體。喊話之後,敵人馬上做出了反應:不同意舉白旗,因為他們是收屍,不是來投降。他們建議持紅十字旗。方格將敵人的意見匯報師部。師部經反覆研究,同意用紅十字旗。當天敵人一方就來收屍了,但靠近山包的一些屍體仍留下來了。方格領戰士們動手埋掉了敵人的屍體。山包前面終於露出了平常的泥土,這樣的泥土一眼可以望很遠。綠色的東西毀於炮火,山包左前方形成了一片開闊地。穿過這片開闊地,不到半里遠,有我方兩個至關重要的哨位。哨位建在山洞裡,屬於方格這個連管轄。守哨位的戰士按班輪換,一個班負責守兩個哨位。敵人搬走屍體的當月,大虎他們的班正好換上守哨位。月底他們由另一個班替換回來,那個班的班長就是跟大虎議論過「割韭菜」的人。他們剛上去不到一個星期,就遭遇了敵人的特工隊。全班無一生還,兩個哨位都落到了敵人手裡。師部知道了情況,又調來山包一個團,決定不惜重大代價奪回我們的哨位!......
  「八三年裡,美國總統發表了『星球大戰』演說。這個計劃可真他媽夠大的。我叔父分析了這個計劃,他給分成了三個方面:軍事上,美國是想突破現有戰略平衡;政治上,是靠實力壓對手在談判桌上讓步;技術上,以開發太空來推動美國經濟發展。老頭子到底是專家,扳著手指,一條條說得清清楚楚......」李知常打斷「胡言亂語」問:「詳細點講,他們是怎麼攔截對方進攻的?」李技術員點點頭:「我也這樣問過叔父。他說那個防禦體系如果分三層,那麼第一層就使用導彈,對方的導彈剛起飛就把它幹掉,只不過用三五分鐘的工夫。第二層使用化學和激光武器,專門對付從第一層漏網的彈頭。第三層使用地面粒子束武器系統,幹掉從前兩層漏網的傢伙;不過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得幹得麻利些,一二分鐘就得干利索......」李知常聽到這兒插嘴說:「多來幾層不好嗎?」「胡言亂語」笑了:「怎麼不好!不過多一層多一些麻煩,像穿衣服一樣,一個小褂多省勁兒。」幾個人都笑了。「就有人後來提出七層、五層的方案,那要用成千個衛星在太空裡織成一個防護網,像篩子底似的,篩子眼兒越小,篩出的面越細......」
  抱樸默默地傾聽,李知常轉臉對他說:「真是萬無一失了。」李技術員聽了連連搖頭:「我看『萬有十失』。」大家不解地望著他,他解釋道:「想想吧,哪一層也不敢說一個不漏。就算每層幹掉它百分之八九十吧,對方打過來一萬個原子彈,到最後還不得有十幾個落到美國地裡去?」李知常咂著嘴:「十幾個落到莊稼地裡也受不了啊!」李技術員笑著拍打他的肩膀:「有的說不定落到老磨上,沒等炸響就讓老磨碾成了面面。」大家笑了,只有抱樸一個人向遠處望著。
  李技術員接上說:「這是美國的情況。蘇聯呢?人家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兒。在太空裡搞個玩藝兒什麼的,人家不外行。世界上第一顆人造衛星就是他們搞成的。我叔父說從那時到現在,蘇聯人已經逐步建立起一套偵察、通信、導航、預警和氣象衛星組成的軍事衛星系統。同時他們還要重點發展宇宙對宇宙、宇宙對地球、地球對宇宙各種類型的空間武器系統。他們搞了截擊衛星、截擊導彈,還要搞航天飛機、永久性空間站,也有能力建立一個太空防禦系統。你看看他們這股勁頭,小嗎?」李知常鼻子裡響了一聲,又問:「『北約』『華約』呢?」李技術員搖搖頭:「也不是鐵板一塊了,不是全跟上美蘇跑,各有各的道道。像法國,為對應美國的『戰略防禦計劃』,提出了一個『尤里卡計劃』。英國人呢?他們三十多年前就有了原子彈,有他自己的獨立核力量。除了兩個超級大國,只有法國一家有海陸空三位一體核力量。他們的第六艘帶核導彈的潛艇已經下水,第七艘過幾年也要下水。他們還計劃用十年的工夫,與西歐國家聯合搞起一個覆蓋全球的衛星網!衛星那東西是很厲害的,我叔父說,一顆同步軌道探測衛星能夠發現對手導彈的點火!」大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胡言亂語」又預言:長遠看,美蘇及西歐和日本等國將在太空展開經濟和科技的劇烈爭奪......
  李技術員說到這裡停止了。他望著大家。屋裡一片沉默。笛音飄過來,還有河邊老磨隆隆的轉動聲。抱樸這會掐滅了煙,打破沉寂問道:「你講的事情我不十分明白。我想這要花很多的錢吧。他們國家的經濟怎麼辦?就是說,怎麼過日子?」李技術員點點頭:「我也這樣問過我叔父。這個當然要談的......」
  爭奪那兩個哨位的戰鬥即將開始。問題在於這片該死的開闊地。我方估計,哨位裡敵人兵力不多,彈藥貯備也有限;但他們會依據開闊地坐標位置,讓炮火來解決戰鬥。這是一場特殊的拚搏,方格、大虎,幾乎所有的人心裡都有數。流血是必不可免的,因為那兩個哨位對於戰線的全局來看,是太重要了。也許師部只能作出拚死爭奪的決定,別無選擇。第一戰鬥梯隊凌晨三點開始行動。那是新上來的一個團的一個連隊。連長是個長了絡腮鬍子的人。他帶領他的戰士坐在一個掩體的過道裡,靜靜地等候著。隊伍裡有一個戰士極其面熟,大虎走過去,認出是老鄉李玉龍!他們一塊兒在窪狸鎮中學讀過書,這會兒緊緊擁抱著,互相問家裡可來信了?李玉龍說他父親來信了,讓他不要想家,好好聽首長的話;還說媳婦──其實是戀愛對象,也來信了,裡面有照片。大虎接著自己動手從對方小口袋裡摸出一個染了顏色的黑白照:大眼睛,齊耳短髮,美麗的小姑娘。大虎還給了他。玉龍說:「我們第一梯隊也許就解決問題了。就是不順利,頂多送上三個梯隊。你是第四梯隊的,你給家裡傳我的死信兒吧。」他說著笑了。
  時間到了,李玉龍來不及再說話,隨大家躍出了掩體。不一會兒開闊地上一片槍聲,彈火亮起來。後來果然不出所料,密集的炮火落在了開闊地上。他第一梯隊無一生還。炮火停了,接著又是第二梯隊......連長方格找到團長,要求立即停止攻擊,團長不同意。方格親自給師部打電話,報告了戰鬥情況......正在他與師首長在電話上爭辯什麼的時候,團長走過來說:「方連長,該你們上了。」方格扔下電話嚷道:「我方格不怕死,可是......!」下面的話被隆隆的炮聲掩住了。方格坐下來,右手機械地解開了風紀扣。停了一會兒,他聲音低低地對一邊的大虎說:「走吧!......」第四梯隊躍出了掩體。
  「軍備競賽可是個花大錢的買賣。武器越來越貴,聽說第二次世界大戰那會兒,一架殲擊機不到一百萬美元,如今就得花兩千多萬!」李知常插了一句:「原來全世界的東西都在漲錢啊,咱這鎮上前幾年一塊錢買的雞蛋,如今五塊錢也買不到了。」李技術員感歎道:「可不!......搞軍備那玩藝花大錢了。不過它反過來又會促進技術的大發展。比如美國『星球大戰』涉及了無數新技術,對這些技術的要求比現有的水平高出十倍百倍。這就眼瞅著把技術向前推進好幾代!我叔父對這個挺憂慮,他說,很多國家今後勢必面臨這樣的局面:與先進國家差距巨大,對新的技術和由新的技術研製出的新新產品既不瞭解,又不能通過正常的技術轉讓取得。他讀過報上一位專家的話給我聽:像十六世紀以來制海權決定著國家的地位一樣,到二十一世紀對太空的開拓將是重新排列國家地位的決定性因素之一。」李技術員說到這兒沉默了一刻。他壓低著聲音說:「那天我跟叔父談到很晚。老人很激動,仰望著星星,像是問別人,又像是問他自己:『世界會向著兩極化發展下去嗎?大約不會......中國作為一支獨立力量登上了世界政治舞台。中國會上升為第三大國嗎?她的崛起會使兩極結構變成大三角關係結構,穩定整個世界。中國應該強大。她的豐富資源、戰略地位、不斷增長的經濟軍事力量、眾多的人口、深遠的文化背景、社會結構,注定了她該是世界第三大國。她能夠發揮平衡作用,能夠抑制戰爭。她在戰略均勢結構中的平衡支點作用越來越大!』那晚上老頭子真是激動了......」
  第四梯隊進入開闊地。炮火已經把黎明的泥土翻得稀亂。鮮血使道路泥濘。戰士們跨越著戰友的屍體,跌倒了,又爬起來。大虎的身上、手上、眼睛上都沾上了血滴。他聞不著血腥和硝煙味兒,他只聽見李玉龍在遠處呼喊著。他知道玉龍已經犧牲了,可是他聽見他的聲音。槍聲密起來了,有一顆子彈從耳邊飛過,另一顆飛進了他的左臂裡。他自己的血流到了泥土上,沒有預料的那麼疼。他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梯隊在方格的帶領下穿越這片不到半公里長的開闊地了,他指揮戰士們散開,向著目標迂迴。可是炮彈終於在天空呼嘯了,接著是毀滅一切的爆炸聲。全體戰士臥在地上,一動不動。有一瞬間方格躍起來,跳動著向前撲了一下。他中了彈片。大虎向方格撲倒的地方爬過去,剛一活動頭顱就劇烈地一抖。熱乎乎的東西流下來,他用手去擦。血流在了眼裡,他望著方格。一切都不見了,先變成了紅色,接著是黑色。他在黑顏色中摸索前進,有什麼力量把他推來推去......突然有一會兒他又望見紅色了,方格就在一片紅色裡喘息,一條腿不見了。他想喊一聲連長,但尖利的嘶鳴聲使他閉上了嘴巴。
  一顆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了。濃煙逝去,只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彈坑。炮彈又翻開了嶄新的泥土。
  隋不召這會兒突然從炕上蹦起來,喊道:「大虎!我的大虎──!」其它三個人都楞住了。他往外衝去,抱樸去扯他,被他狠狠地甩開了。
  河灘上傳來了又一陣笛音。隋不召一搖一搖地迎著笛音奔去......李知常、隋抱樸和李技術員默默地立在門邊,看著老人消逝在黑夜裡。

《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