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人(2)

  「嗯,可我覺得還俗得不夠呢,」說到這兒,不知為什麼一股莫名的火氣在我的心頭沖蕩了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不過我多少想勸告你一句,也別太過分了,如果把老人氣病了,那就會有人好好揍你一頓。」
      我對自己都有點驚訝,我相信從來沒有一個生人敢在這個大塊頭跟前講這樣的話。她這會兒真的傻了眼,直愣愣地望著我,那只肥肥的白貓也在看我,瞇著眼睛,圓圓的小鼻子在空中嗅著什麼……
      老人在很多時間裡都是沉默的,我極想引他講一點過去的事情,可總是失敗。到後來我一遍遍問他發生在當地的一場戰鬥——我相信只有這個能夠使他激動,因為這是他的第一仗。
      老人終於不安起來,話也多了。
      「……我們一起出來的。從年齡上看,他該是我的大哥。我現在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在他生前沒有機會促膝長談一次。你知道,那時候這樣的機會很多,在野外,在打仗間隙,我們攏上一堆火擺上一壺酒,就有一場好談。他的酒量大得驚人,那個傢伙呀,是一個心裡乾淨的人……」
      老人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乾淨人在這個年頭不多了,我一輩子都喜歡乾淨人,腦子乾淨,心裡乾淨,做事乾淨。」
      我屏住呼吸聽下去。
      「到了最後,他的那個同村兄弟——就是那個傢伙,讓他放心地閉上了眼,他把遺下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兒子。那人是我們幾個當中地位最高的了——可人哪,一旦權高位重,對自己的孩子都會變!有一次他來看我,離我住的地方只有一條街,還是坐了轎車,帶了警衛……我們活下來的人哪,有時候覺得像做夢——因為我們看到的死亡太多了。現在的人玩昏了頭,覺得死去才像做夢……其實戰爭也不過結束了幾十年,當年拚命的那一茬人還在——人們叫他們『老紅軍』,其實不一定爬過雪山走過草地,不過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我們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是記個數字,是親眼看見的,這和看報表可不一樣啊!我天天想的就是這個……」
      我凝視著老人。
      「什麼事情都有個來龍去脈……」他轉臉端詳我,突然看著門口說,「你猜我那個寶貝兒媳怎樣講?她說『人哪,要簡單也簡單,只不過分成兩種:一種是捉弄人的,另一種是被捉弄的』。她是說,我這一類都是被捉弄的。這句話夠讓人心寒的了。不過我可不承認自己是這樣的人。我知道她是指我打仗流血,身上白添了這麼多傷疤。我只想告訴她,我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這些傷疤算什麼?我活下來了,我身邊有多少比我好上千萬倍的人物,比如那個老鄉,早就不在了;還有一些人死的時候甚至來不及喊上一句話。這能後悔嗎?我只不過是他們當中留下來的一個。我現在老了,如果再給我那樣一個機會,我還是要抓起槍來。」
      他的頭昂著,看著窗外。
      窗外就是那一大叢開得旺旺的美人蕉。是啊,抓起槍來——為了什麼?為了開放起來像燃燒一樣的美人蕉,為了天邊上那彤紅彤紅的一片流雲。我知道眼前這個老人的一番話全都來自肺腑——相反另一些人的誇張話語我倒是聽了不少,他們大多在顯示自己的剛直不阿,或借助於一點特別的經歷。但我還是能夠輕而易舉地辨別出哪一些是虛張聲勢,而哪一些又是質樸之言。眼前的這個老人可不是吝嗇鮮血的人。
      夜越來越深了,我們倆的談話也開始深入。這令我時不時地沉浸在激動之中。月亮升起來,旁邊是稀稀疏疏的星斗。我透過窗戶望著它們,在想一些人——他們比起眼前的老人,或許更加不幸:心懷了同樣的熱望出生入死,卻沒有倒在前方,而是死於「同一營壘」的折磨之下,含冤而逝……
      老人的聲音極其低沉,漸漸把我的思緒拉回來:「當年,我剛剛十幾歲,家裡人就把我送到那個地方,讓我住在叔父那裡,他是個大資本家;後來一切順當,他把我送到外國人的學校裡。不客氣地講,我比那個寶貝兒媳更早地懂得外國音樂和咖啡是怎麼一回事,可我還是回來了。我回來一看,我們家的大宅正吃緊哪,他們說外邊有人鬧反,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在學校裡已經加入了一個組織,回來是身懷使命。我叔父怎麼也不知道他的侄子成了他們這一茬的掘墓人,就這樣把我放走了。我從這兒到了南山,然後又回到這個城市。我待在政委身邊,後來他調走了,我就成了政委。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大,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大概是五支隊把我們家的宅子給解決了。我父親跑了,我和他再沒見面。他死在海外……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想看看我們那個大宅院,還想了不少在學校那時的事情;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們政委臉上那個大疤瘌。那是有一次一顆子彈射進口腔,又從腮部鑽出,他的舌頭被削掉了三分之一,從此說話也含混不清了……他離開部隊,被派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就接替了他的活兒。我知道,父親直到臨死那天都會恨我,會罵我是一個『叛兒』。我心裡明白,我不叛他,就得叛更多的人。我二十歲以前已經到過中國最大的城市。我在整個的北部平原和山區已經往復奔走了多次,瞭解各種各樣的人,親眼見過那麼多的人一輩一輩都在泥裡打滾,一年裡吃不上一口白面。他們活活被餓死累死。我也親眼看過許多父親這一類的人,他們過的是什麼生活!我們家有四十多個僕人,光女僕就有二十多。我父親有六個姨太太,大姨太和最小的姨太太之間相差三十多歲。不必說那些往事了,那些事情你已經知道得不少了。我是說,日子過到了這個份兒上,有點血氣的男人就該想想辦法,就該幹點什麼了……就在那個時候我找到了自己的信仰,找到了自己的組織。剩下的也就簡單多了。剩下的就是跟定、忠誠,就是為它獻上一生。我從心裡認定,這是很光榮、很了不起、很值得的一件事。我的夥計,你還年輕,你也許很難理解一個過來人的想法……」
      我在黑影裡看著他那一對閃亮的、像兒童一樣明亮的雙目。我心裡說:「是的。不過,我想我今夜能明白您的話吧。」
      他把沉甸甸像石塊一樣的大手壓在我的肩上,輕輕一晃,又取下:「那時候,我們經常喊的一個口號就是『讓人民當家做主』,把權力從那些有錢有勢有武裝的王八蛋手裡奪回來,交給『人民』。『人民』這個字眼可得好好琢磨呀,誰都可以這麼講,不過什麼才是『人民』?『人民』真的有嗎?換一個說法,大多數人真的能『當家做主』嗎?我從那個時候問到現在,問了快一輩子,最後還是相信:『人民』是有的,『人民』是可以當家做主的。那是一種偉大的事業,值得你為它花上一生。我們果然死了很多人,受的苦難沒有數。這期間我們也動過別的心眼,打過一些算盤。因為要實現那個偉大目標不動心智是不行的。事情到後來你也知道了,這就是我們千千萬萬人都熟悉的歷史了。它一次次被扭曲,坎坎坷坷,不過大致上你還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
      他又把臉轉向了窗外。我知道他在看那漆黑的夜色中轉向西邊的星月。他像是默念:「……我看到這樣的一份歷史材料,那上面講,當年有一個知識分子到了根據地,找到了我們的領導人,提出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他說:『歷史上一茬一茬都不過是改朝換代,舊的王朝漸漸腐敗,新的王朝又開始興起。每個王朝在誕生之初都會帶來一些新氣象,都會發生一些革命。可是隨著時間的延續,官僚作風、官僚機構又會開始形成,也就再一次走到腐敗……再接下去,又會有生氣勃勃的革命、有新王朝接替它。這樣循環往復,成了週期率……你們能打破這種循環嗎?能打破這種週期率嗎?』那個領導人回答:『你說得好。不過我們找到了打破這個週期率的辦法,那就是:真正讓人民群眾參與政治,讓他們監督我們……』」
      我在夜色裡盯著他,屏住呼吸——父親在最後的日子裡,也糾纏過類似的問題嗎?
      老人垂下頭來:「一個人要立志一輩子做窮人的頭兒可真難哪。不過我相信,我們當年真的有過這條思路。」
      我忍不住大膽說:「可是……」
      我還沒有把下邊的話講出,老人就緊緊抓住我的肩頭:「『可是』什麼?你講小伙子,講錯了不要緊!你是一個誠實的青年,我願和你討論。」
      他的語氣那麼柔和。他的這種柔和真正鼓勵了我。我說:「可是,接下去人們的生存環境多冷酷,多少人妻離子散……」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又想到了一些朋友的父母,想到了千萬個催人淚下的故事。還有我父親的故事——我一想到他心裡就有難忍的痛楚。我一點也說不上愛他,可是關於他,我真正想說的又是什麼?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在我心口那兒泛起,我用力將其壓住。面前這個老人一聲不吭地低頭,後來發出喃喃自語:
      「任何偉大的思想,要實現它就得經過無數雙手。我們沒有這麼多手啊。他們把這些思想——哪怕是最好的思想,也會一點點弄光了。還有,一個人或兩個人的思路畢竟狹窄,這些思路不該由一兩個人定奪,這要讓更多的人去思想,人人都有這個權利。不是說讓『人民當家做主』嗎?那就意味著要給『人民』思想的權利吧!這才是好樣的!可是,沒有,沒有他們思想的機會,沒有這個可能。『偉大』的思想鋪天蓋地,把天底下所有的邊邊角角都填滿了。你知道夥計,再偉大的思想也能把人逼得發瘋,一直到把你逼進角落,你退,再往後退,退到最後,剩下的也只有反抗了。我不知道這樣講對不對。我現在天天想的,就是類似的問題。我在想,也許應該允許人們四下裡看看——看看『偉大思想』旁邊還有什麼別的思想?那樣也許會好一些。還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那顆偏向窮人的好心腸,它到底是真還是假?我們要有勇氣談歷史,那就先拿出勇氣問這樣一句話吧!」
      我忍不住說:「是的,我也讚美這種『好心腸』,我甚至從來都沒有懷疑!可是如果這期間有一個人為此蒙受了不白之冤,如果他死得很慘,我就要為他鳴屈喊冤。我覺得我們沒有權利讓一個生命蒙受不白之冤,無論是誰,都沒有這個權利!」我攥緊了拳頭,渾身顫抖。我想到了父親革命一生,最後時刻卻害了心口痛,蜷在沙地上死去,直到最後還蒙受著不白之冤……
      老人霍一下站起,在小小的空間裡踱兩步,又立定了。他說:「我同意……就是在這一個個具體的磨難裡,埋下了全部失敗的原因。你挖掘下去就會發現到底是什麼原因。不過這個難題無論怎麼纏我,還是沒讓我陷入困惑,就是說,我的頭腦還沒有渾起來。我在想,我們以前死了那麼多人,流了那麼多血,可是比起後來的鬥爭,無論是殘酷性還是複雜性,還是其他,都顯得簡單多了。我們要做好任何事情,歸根到底還是要交給『人民』,也就是說,要讓『人民』接手幹下去。可是我們的『人民』當中包括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有各種各樣的要求和嗜好。但他們又是『人民』!一個再了不起的頭腦也代替不了『人民』啊,代替不了他們的作用,因為天下事情總得由大家去做,誰想越過大家一手包辦,誰就必然失敗。這是一條不變的規律。一個集團、一個階級、一個人,不在於他的稱號是什麼,不在於它把自己叫成什麼,都有一個怎樣對待『人民』的問題。對掌權者來說,也許背叛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怎麼提防這種背叛?也就是當年那個老知識分子所提出來的,怎麼打破這種『週期率』?大概也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事情真正地、不折不扣地交給『人民』!那時也許會引起混亂,這混亂是必然的——但要看這種混亂是否動搖了我們的根……」
      「根是什麼?」
      「根就是理想!就是信仰!」

《唯一的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