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餅一(2)

破爛老婆手牽一條黃狗站在楊樹下,成了小村的秋天一景。

  出工的人們願意拿出時間與她交談,圍著她說亂七八糟的話。「你今天多大了?」髒女人咯咯笑:「二十八,騎大馬。」人們不信:「看樣子四十哩,生過娃啊。」髒女人用手揉揉肚子:「小崽剛揣上,全靠你幫忙。」有人鬧了個大紅臉,旁邊的人全去看他。有人又問:「你是從哪兒來的?」髒女人說:「苦命人哪有家,俺爹是個老水鴨。」大家哈哈大笑。賴牙開始在一邊吸煙,這會兒也圍過來。髒女人興致高起來,主動說話了:「出門人全靠兩條腿,鼻子下面有張嘴……」金友湊過來說:「別聽她拉長扯短,是個癡子。」髒女人眼神尖亮地盯住他,喊:「小崽剛揣上,全靠你幫忙。」大夥一陣哄笑。金友用手勢罵她,她從地上撿個土塊打金友。金祥提著褲子站在一邊,說:「聽她說話哪像癡人。苦命人倒是真……聽口音,千兒八百里外有了。」大家都不吭聲了。髒女人用目光尋找金祥,盯住看了一會兒,很認真。金友伏在金祥耳邊嘀咕,金祥罵了一句。髒女人嘻嘻笑:「身上熱烘烘,虱子一大把。」大家又笑。髒女人又說:「你打我,我就腫,會做針線會攤餅。」賴牙沖金祥嘿嘿笑了:「行啊,是個老婆料子。」金友上去撩起她的破棉絮,用手捏她的皮肉,對眾人說:「你看這傢伙多胖,還不是偷地裡東西吃成的……哎呀臭死了!」金友誇張地蹙蹙鼻子,往一旁躲。玩得差不多了,賴牙問:「你叫什麼?」髒女人答:「我叫慶余。」「嗯,這個名兒不錯。走吧慶余,跟我們去地裡做活兒不行嗎?強似天天站著。」髒女人眨著糊了灰土的眼皮:「下地幹活咱不愁,不過誰牽狗?」金祥說:「我牽哩。」他真的接過黃狗,帶上髒老婆一塊兒往前去了。

  地瓜田望也望不到邊。分割田地的只是一些乾涸的溝渠,裡面紫穗槐和雜草繁茂。太陽熱辣辣懸在天上,地瓜葉兒打蔫了。地邊地角上還種了豆子和花生,有人一蹲下就拔花生吃,被賴牙踢了一腳。這天要做的活兒還是刨地瓜,一直刨下去,刨到冰天雪地的季節。有人遞給髒女人慶余一把鐮刀,讓她隨大家一起割瓜蔓。她的鐮刀使得挺熟,一看就知道經常做活。賴牙說:「嘿嘿,是個有用的人。」黃狗在地頭木墩上亂叫亂吼,有時跳起老高。金祥沖它喊道:「你媽幹活哩。還能老守著你嗎?」黃狗哼哼幾聲,安靜一些,前爪伸開臥下了。都說金祥與它和她可能有些緣分。年輕人一迭聲地呼叫著,都是關於金祥的。金祥的故事是野地裡、牲口棚裡的,都是女人聽不得的故事。光棍金祥是全村鯅鱍中的鯅鱍,是個沒有廉恥沒有尊嚴的兩條腿牲口。人們曾經把他的衣服剝光,用渠裡的稀泥糊起來,再抬著往地上夯。他求饒了,就交給上年紀的婦女。她們腳上從來不穿鞋子,老皮像鋼鐵一樣,手掌粗得像石頭,一夥兒伸手按住金祥,問他敢不敢了。金祥像老牛一樣在一群婦女中間大聲嘶叫,手腳亂蹬。男人在一邊對婦女們喊:「加馬力呀!」婦女們就一起用力。金祥歇斯底里地叫,一會兒就不出聲了。他白眼往上刺著,半天不喘氣,婦女們面面相覷,說一句「金祥死了」,撒腿就跑。金祥一下跳起,卡著腰,一個一個往狠裡罵。有人證明說他一人獨處的時候,又跌又撞,一綹一綹揪下自己的頭髮。誰都知道金祥心地好,渾身的毛病都是這個村莊的過。誰給這個外鄉人一個女人呢?盤算一下村子的長頭髮人,都是從外鄉帶來的、變戲法的捎來的、老輩留下的女娃……村裡有個不成文的約定,姑娘必得嫁在當村。那些當地女人瞧不起這個村的男人,小村就得自己想法兒了。金祥只是許多光棍漢中的一個,他與眾不同之處是比同類狂躁數倍,一度不可收拾。曾經有長輩聯合商議把他按時吊打,說這樣能「去火」。結果金祥空留下遍體鱗傷,脾性未改,如今50歲了。人們都說金祥是讓躁火把身上的汁水烤乾了,所以才老得這麼快,干黃的臉上沒一點兒油性,皺紋像炕蓆子編那麼密。他慢慢變成如今在地上彎腰做活的這個金祥了,瘦長瘦長,癟肚煞不緊腰帶,褲子鬆脫一截,肚臍像一隻出了毛病的眼睛一樣瞪著。他專心做活時,嘴角就流出口水來,老要用黑手去抹。他平時少言寡語,憶苦時才有說不完的話。其實他這般年紀在舊社會待不久,也不知癟肚裡怎麼積下了那麼多苦難,每到了農閒時節,村裡人沒事了,就饒有興味地聽他憶苦。人們因為有個金祥,度過了多少有鹽有醋、火火爆爆、慢聲細語的冬天哪!漸漸方圓幾十里都知道有個擅長憶苦的老光棍了。傲慢的當地人萬事不求人,只有憶苦要從這兒借人,請走寶貝一樣的金祥。有時候與當地人鬧摩擦,賴牙就威脅說:「金祥不借哩!」話是這樣說,到時候牛車一進村,金祥還得被拉走。在野地裡聽著年輕人的叫喊聲,金祥滿面笑容,渾身有力。他揮起橛頭刨地瓜,一下連一下把土裡的火紅瓜蛋鉤出來。從土上的裂紋可以判斷那些瓜有多大、藏在什麼方向,所以金祥從來不傷瓜。他的腳前寬後窄,就像橛頭的形狀一般。泥土蓋到他的腳踝,他像站在棉花垛上一樣搖晃不停。

 
《九月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