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餅一(3)

一群老婆婆跟在男人後邊,用一把銹刀切瓜干。她們每人帶一塊柳木板子,把剛刨出來的地瓜切成片片,然後攤在泥土上。瓜干經過幾個晴天曬乾了,那就是村裡人一年的吃物。瓜干盛在紫穗槐編成的囤子裡,囤子的襯裡是黃泥。當瓜干老老實實趴進囤裡,人的肚子才算有了保障。囤子擱在土坯上邊,土坯空隙裡做個貓窩。這樣瓜干就不怕濕氣,也不怕老鼠。瓜干安安穩穩等著進肚哩。秋天是收穫的喜慶日子,也是出禍患的日子。如果瓜干在變干之前挨上一場連陰雨,那麼瓜干就變成灰色、黑色,咬一口苦澀澀。「老天爺今年讓咱吃苦食啦。」滿村裡的人都這麼喊。每個秋天都要遇上連陰連雨,這是莊稼人的命啊。老婆婆們的刀哧哧哧響,閉著眼也切不了手,一年一年早干熟了。她們一邊幹活一邊歎氣,有時揀一片鮮瓜乾兒嚼嚼,說:「甜餅似的。」這樣的甜餅兒吃一口沒一口了,一個個年歲大了,六十、七十,能有瓜干吃也就不錯了。有的吃就是好年成。老婆婆擦著風淚眼,回憶十年八年前的事兒。她們都說如今的瓜干沒有過去的有滋味兒了,興許是地瓜品種改良壞了——那會兒的地瓜是紅皮白瓤外加一道紫圈兒,甘甜甘甜。瓜幹不孬啊,莊稼人就盼個好瓜干哩!說到鮮地瓜,一個個嘖嘴,那是軟軟和和的東西,沒有牙的老婆婆最喜歡了。可惜這樣的瓜兒吃不久,因為天一冷它們就生黑斑、腐爛,老天爺逼你把瓜兒切成瓜干呀。哧哧哧,哧哧哧,老婆婆們刀子不停,一會兒挪動一下木板,往前走幾步。她們身後撒開一片白銀圓,在陽光下亮晶晶。年輕人的叫喊她們充耳不聞,都知道是滾燙的血燒的。人越年輕血越熱,摸一下燙人,燙得他們疼了,就蹦、就叫,鬧些事情。她們都是村裡的老星宿,什麼不知道,一扳手指就數出十幾個風流人兒。那些人哪,有男有女,有的作古了,有的如今還活得挺好,中午提上馬紮在街頭曬太陽。人老了,廉恥也老了,互相也不瞞什麼,有時咕噥一句:「那個壞東西,你不知他身上有多重,石頭!」老婆婆抹抹眼,呻吟幾聲,說人哪,還不就是瓜干化成的力氣、化成的血肉心計、化成的煩人毛病?不吃瓜干,莊稼人也就絕了根了。她們有時手打眼罩往前望,見金祥高高揚起橛頭幹活,再聽聽年輕人的喊聲,說:「金祥今兒個歡了。」

  人們歇息時到處點火燒東西吃。田野裡烏煙瘴氣,焦煳味兒混著糧食香氣飄散,讓人心滿意足。這是莊稼人用汗水換來的,吃呀,吃剛剛從土裡扒出來的哩。上歲數的老人也像年輕人那樣一步三蹦,捧著兩個地瓜抖抖地往火堆上放。有人逮著大肚蟈蟈和螞蚱,也放進火裡燒。剛剛燒熟的地瓜瓤兒又白又干,別有一種香味兒,老婆婆咬一口,燙得哦哦叫,還是伸長脖子吞下去。「多好的瓜兒,」她們沖賴牙笑,「今年瓜兒比去年還甜。」賴牙沒好聲氣,他在專心烤一個豆蟲,烤得圓滾鼓脹,直流黃油。他記得這是有大滋補的東西。髒女人慶余用燒熟的東西喂黃狗,蹲下來跟狗說話。她背向大家,遠遠的,人們可以望見破棉絮間露出的臀部。金友吃著豆子嘖著嘴,說:「來勁。」有個頭髮雪白、長了一雙執拗的眼睛的男青年掃了金友一眼。金友感到一陣灼痛。白髮青年又吃了一口東西,到一邊去了。金祥一邊吃東西一邊誇慶余:「勤苦人家出來的,沒錯,看看拿鐮的架勢就知道。」賴牙嗯了一聲:「興許是。」金友搖著頭:「那也得盤查哩,咱這地方離海不遠,說不準……」「睡你祖宗。」金祥罵了一句。慶余喂完她的狗,轉身朝這裡走來。她一步一扭,兩條胳膊一搖一擺,破棉絮也跟著甩,大家都癡呆呆地看。慶余接上唱起來,咿咿呀呀,怪腔怪調,兩隻眼一會兒斜向這邊,一會兒斜向那邊,大家突然意識到她仍舊是一個癡人。金祥說:「她是高興呀,高興咱這個村子收留了她……」賴牙瞥金祥一眼。慶余扭到近前,又黑又粗的長腿一撩一撩的,老婆婆扭過臉:「呸!呸!」大家哄笑。慶余正高興,突然用手摀住胸口,嘔吐起來。她的臉有些黃。「病哩!」有人喊。慶余坐下,又嘔了兩口,接上嘻嘻笑了,拍拍小腹。「天哪!」老婆婆們湊到賴牙跟前,比畫了一會兒。年輕人追問隊長:「什麼?什麼?」賴牙暴跳起來:「都他媽給我做活去!」

  
《九月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