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京一解放,長年躲在角落裡的"北平國學專修社"面貌大改。原先只是一個冷冷清清的破攤子,設在鵝鵓子胡同"東方曬圖廠"大院內東側一溜平房裡。中間的門旁,掛著個"北平國學專修社"的長牌子,半舊不新,白底黑字,字體很秀逸,還是已故社長姚謇的親筆。這裡是辦公室和圖書室。後面還有空屋,有幾間屋裡堆放著些舊書,都是姚謇為了照顧隨校內遷的同事,重價收購的。姚謇的助手馬任之夫婦和三兩個專修生住在另幾間空屋裡。
    姚謇是一所名牌大學的中文系教授。北平淪陷前夕,學校內遷,姚謇有嚴重的心臟病,沒去後方。他辭去教職,當了"國學專修社"的社長。這個社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建立的,好像姚謇辭職前早已存在。反正大院裡整片房屋都是姚謇的祖產。姚謇當時居住一宅精緻的四合院連帶一個小小的花園,這還是他的家產。此外,他家僅存的房產只有這個大院了。有人稱姚謇為地道的敗家子,偌大一份田地房屋,陸陸續續都賣光了。有人說他是地道的書獃子,家產全落在帳房手裡,三錢不值兩錢地出賣,都由帳房中飽私肥了。這個大院裡的房了抵押給一個企業家做曬圖廠,單留下東側一帶房子做"國學專修社"的社址。
    社裡只寥寥幾人:社長姚謇,他的助手馬任之和馬任之的夫人王正,兩三個"專修生",還有姚謇請來當顧問的兩三位老先生,都是淪陷區偽大學裡的中文教師,其中一位就是丁寶桂。社的名義是"專修同學",主要工作是標點並註釋占籍;當時註釋標點的是《史記》。姚謇不過是掛名的社長,什麼也不管。馬任之有個"八十老母"在不知哪裡的"家鄉",經常回鄉探親。王正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生,是個足不出戶的病包兒,可是事情全由她管。她負責指點那三兩個"專修生"的工作,並派他們到各圖書館去"借書"、"查書",或"到書店買書"。至於工作的成績和進度,並無人過問。顧問先生們每月只領些車馬費,每天至多來社半天;來了也不過坐在辦公室裡喝茶聊天。姚謇也常來聊天。
    勝利前夕,姚謇心臟病猝發,倒下就沒氣了。姚太太是女洋學生的老前輩,彈得一手好鋼琴。他們夫婦婚姻美滿,只是結婚後足足十五年才生得一個寶貝女兒。姚太太懷孕期間血壓陡高,女兒是剖腹生的,雖然母女平安,姚太太的血壓始終沒有下降。姚謇突然去世,姚太太聞訊立即風癱瘓了,那是一九四五年夏至前夕的事。他們的女兒姚宓生日小,還不足二十歲,在大學二年級上學,正當第二學期將要大考的時候。她由帳房把她家住房作抵押,籌了一筆款子,把母親送入德國醫院搶救,同時為父親辦了喪事。
    姚太太從醫院出來,雖然知覺已經回復,卻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神識也不像原先靈敏了。大家認為留得性命,已是大幸,最好也只是個長病人了。姚太太北京沒有什麼親人,有個庶出的妹妹嫁在天津,家境並不寬裕,和姚家很少來往。姚宓的未婚夫大學畢業,正等出國深造。他主張把病人托付給天津的姨媽照管,姚宓和他結了婚一同出國。可是姚宓不但唾棄這個辦法,連未婚夫也唾棄了。她自作主張,重價宴請了幾位有名的中醫大夫,牛黃、犀角、珠粉等昂貴藥物不惜工本,還請了最有名的針灸師、按摩師內外兼施,同時診治。也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姚太太神識復元,口眼也差不多正常了,而且漸漸能一瘸一拐下地行走。可是她們家的四合院連小小的花園終究賣掉了,帳房已經辭走,家裡的傭人也先後散去。母女搬進專修社後面的一處空屋去居住。姚宓還在原先的大學裡,不當大學生而當了圖書館的一名小職員,薪水補貼家用,雇街坊上一位大娘早來晚歸照看病人。好在大院東側有旁門,出入方便。
    這時抗日戰爭已經勝利,馬任之卻一去無蹤。專修生已走了一個。社長去世後並無人代理,"專修社"若有若無。王正照舊帶領著一兩個專修生工作,並派遣他們到各處圖書館和書店去"借書"、"查書"或"買書"。丁寶桂等幾位老先生還照常來閒坐聊天,不過車馬費不是按月送了。
    北京解放後,馬任之立即出現了。不僅出現,還出頭露面,當了社長。不過這個社不僅僅專修國學了,社裡人員研究中外古今的文學,許多是專象家和有名的學者。
    馬任之久聞余楠的大名,井知道他和丁寶桂是先後同學,據丁先生說,這余楠是個神童,沒上高中就考取大學,大學畢業就出國留學。馬任之對這種天才不大瞭解,不過聽說他沒有逃跑,還留在上海。他出於"統戰"的原則,不拘一格收羅人材,就托丁寶桂寫信邀請。余楠究竟什麼時候寫了回信,也許王正記得清楚,反正馬任之在並不追究,丁寶桂自認健忘,還心虛抱歉呢。
    "那時候社裡人才濟濟。海外歸來投奔光明的許彥成和杜麗琳夫婦是英國和美國留學的。在法國居住多年的朱千里是法國文學專家。副社長傅今是俄羅斯文學專家。他的新夫人江滔滔是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奔流的心》,不久就要脫稿,還有許多解放區來的文藝幹部,還有轉業軍人,還有大學畢業分配到社裡來研究文學的男女畢業生。專修社的人員已經從七八人增至七八十人。
    不出半年,專修社的房屋也修葺一新,整片廠房都收來改為研究室和宿舍。馬任之夫婦搬出大院,遷入分配給他們的新居。姚太太母女的新居沒地方安放這一屋子書,姚宓只拿走了她有用的一小部分。姚宓已調到文學研究社,專管圖書。
    "北平國學專修社"的招牌已經卸下,因為全不合用了。社名暫稱"文學研究社",不掛牌,因為還未確定名稱。

《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