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她的自述

作者按 :這條注,我嫌篇幅太長,想不收了。但都是真人實事,不是創作。除了大爺爺的事像故事,那是她媽媽轉述的。真人實事,可以比小說離奇,卻又是確有其事。後部我嫌煩瑣刪掉了 。以下都是她本人講的 。我只改了姓名 。
奶奶,你都沒法兒想,我小時候多麼窮、多麼苦。大冬天,我連一條褲子都沒有!光著兩條腿,好冷唷!我二奶奶有一雙套褲 。她不穿,我就拿來穿了。腿伸進套褲,真暖和,可是沒有襠 。我大舅是裁縫,我揀些布頭布角縫了個檔。那時候,我才幾歲呀!
奶奶,我不亂扯,我從頭講 。不過從頭的事,都是我聽媽媽講的 。我媽老實。從來不扯謊。有些事,她也不大知道。
我家是安徽人。我們的村子叫吳村,多半人家姓吳。我家姓鄧,是外來戶 。我的太爺爺是砌灶的泥瓦匠 。他肩上搭一條被套,另一個肩上-前一後掛兩隻口袋 。只口袋裡是吃飯的一隻飯碗、一雙筷子;另-只口袋裡是幹活兒用的一塊木板和一個竅泥的傻子 。他走街串巷,給家家戶戶砌灶 。夜裡,在人家屋簷下找個安頓的角落,裹上被套睡覺。
有一年冬天特冷。大年三十,連天連夜的大雪。雪好大晴,家家的大門都堵得開不開了。我太爺爺沒處可睡,就買了一把大掃帚,一路掃雪開道 。家家都給錢 。他連夜從河對岸掃過了洞 。我們那裡的河都通淮河。不過離淮河還很遠,那年都連底凍了。大年初一他掃進吳村。大雪裡,家家戶戶的大門都堵住了 。他一條一條街上掃,家家都給錢,開門大吉呀!他四季衣衫都穿在身上 。襯衣上穿背心,背心上穿棉襖,棉襖上罩裌襖,壓著棉襖破和些 。每件衣服都有兩個口袋 。他渾身口袋裡都裝滿了錢,連搭在肩上的兩隻口袋也裝滿了錢。他穿的是扎腿褲,單的在裡,央的罩在棉褲外面,他褲子裡也裝滿了錢,走路都不方便了 。
襯裡有個大戶人家,有個老閨女沒嫁掉。那家看中我太爺能幹勤快,人也高高大大、結結實實,相貌還頂俊。願意把閨女嫁給他 。他就正式下了聘,那家也陪了好一份嫁妝 。他就在吳村買地蓋房、租地種田,農閒的時候,照舊給人家砌灶,就這樣在吳村安家落戶了。
他們生了三個兒子,娶了三房媳婦,有沒有閨女,不知道了 。我爺爺是大兒子。我奶奶是個病包兒,一雙小腳裹得特小 。她頭胎生了一個兒子,就是我爹 。她沒有再生第二胎。我爹是一九一六年生的,屬龍。我媽小一歲。屬小龍。二爺爺只生女兒 。我二奶奶是村裡的接生婆。人家生了女的,不耍,就叫二奶奶給淹死在馬桶裡。有的孩子不肯死。二奶奶就壓上一塊磚。她作孽太多了,冤鬼討命了。她盡生女的,生了就死,只養大個。三爺爺娶了三奶奶,生過一男二女。日本鬼子到了我們材上,殺人放火。好多人家房子給燒了。我家也燒了 。後來我家在原先的地基上蓋了新屋。我爺爺還住最前面的一進;二爺爺把他家屋基往西挪挪,東邊讓出一溜地,他在東頭另開了一個朝東的小門。三爺爺早死 。我二爺爺管家很嚴 。三奶奶的房子在二爺爺後面,出出進進只可以走我們家的大門 。
我媽生過多少孩子,她自己也記不消 。有的沒養大,有的送人了 。我姐大我五歲,叫招弟 。她招來一個弟弟送人了 。那時候,我爹逃出去打游擊 。我爺爺身胚子弱。他名下的田,都讓我二爺爺種了。三爺爺的地也讓我二爺爺種,三爺爺的兒子還小呢 。每年二爺爺給爺爺奶奶一份糧,也給三奶奶家一份糧。三奶奶家倒是夠吃的,殘們家可不夠,因為我爹常回家,衣服要縫縫補補,他還帶了同夥來吃飯。我媽媽做飯,老是干一頓、稀一頓。省下米來供我爹吃飯 。
徽州人出門做生意的多回做生意的都有錢。有個生意人問我媽要招弟姐招來的那兒子 。我媽想,自己家裡吃不飽,他家要兒子,是有錢啊。家住城裡,有吃有穿,長大了還可以上學,媽就把兒子給掉了 。爹不管家裡的事。我家峭上有個缺口,爹常夜裡翻牆回家,還開了大門請同夥吃飯 。同夥有個女的,戴著個人角帽 。我媽不知道她是女人 。她就是二奶奶說的狐狸精、掃帚星。她來過好多次呢,我二奶奶告訴了我媽,我媽還不信。這女人姓了,她比我媽小十一歲,比我爹小十二歲。
我爹是游擊隊長。他會摸確、碉堡 。什麼明堡我也不懂,只知道摸到一個調堡能繳獲許多槍支彈藥,不過很危險 。有次我爹給國民黨狗仔子速著了,把他拴在樑上 。這群狗仔子立了大功,喝酒吃肉慶功。我爹兩手腕子給拴得緊緊的。可是他會使勁把身子撐起來,把胳騰肘子靠在樑上 。狗仔子只見他身子懸在空中,不知他直在偷偷啃繩子 。他們喝醉吃飽。東倒西歪地睡著了。我爹啃斷了一根繩子。脫出手來,解了另一條繩子,從梁間輕輕落地 。可是掛了一天,揮身酸痛,又渴又餓,只會在地上爬了 。他爬出屋子。外面的狗就汪汪叫。幸虧他連爬帶滾,滾落在一個溝裡,終究逃出來了。
我家經常有人來搜查,可是我爹總不在家。我爺爺頂老實,膽兒最小。他和我媽都是最本分的 。我爹幹什麼,他們都不知道 。街坊都說,“這‘木奶奶’知道什麼呀!”我媽是有名的“木奶奶”,因為她腦筋慢,性子翠,就像木頭 。我媽家務事還是很能幹的,特愛乾淨,做事也勤快 。
我是一九四九年正月底生的,屬牛,因為還沒到立春呢。我們農村都用陰曆,都說虛歲 。我爹是解放以後敲鑼打鼓回村的 。他就做了村長,又兼做村裡的小學校長。當時我媽已經懷上我弟弟了。我爺爺奶奶原先睡在我媽房間對麗的正房裡 。爺爺最老實,怕他的兒子。爹回來了,一回家就帶一大簾人。爺爺說,我爹客人多,沒個會客的地方,就把臥房讓出來。給爹會客。他老兩口子住了西廂房 。正房中間一間是吃飯的 。灶,就在媽媽正房前的東廂房旁邊。我爹從前回家翻牆出人,當了村長就不好翻牆了 。他白天總在外邊吃飯。晚飯多半家裡吃,總帶著一夥同事 。晚飯以後,同事散了,爹就悄悄出門 。我媽後來知道,那姓了的女人不知在哪兒藏著,爹每晚到她那兒去。我姐會討好爹,晚上給他關大門,清早給他開大門。有時是虛掩著大門。
爹要是不出門,晚上就用門月打媽。我媽只是護著自己的大肚子 。我才兩歲,看見爹打媽,就趴在媽媽大肚子上護媽媽,為此也挨了爹的門問 。門問打得很痛。我大了才知道是那姓了的要我爹逼我媽在休書上按手印。媽媽死也不肯。她後來告訴我產我一人回娘家,總有口飯吃,可我總不能拖男帶女呀!我要是把你們拋下,你那時候像個大蜻蜓,臉上只有兩隻大眼睛,細胳膊細腿,一掐就斷。弟弟小。你們兩個還有命嗎 ?”
我剛出生就得了咳嗽病,咳得眼角流血 。我吃媽媽的奶。吃了四個月,長得胖乎乎。爹有個戰友,夫妻不會生孩子,就要我做女兒。爹答應了 。他們特地請城裡唸書人給起了名字,叫秀珠 。媽嫌珠子珍貴,小孩兒名字越賤越好 。她只叫我秀秀 。爹的戰友還為我做了新衣;換上新衣,就把我抱走了。
我媽呆呆地坐著發愣 。二奶奶說:“又給人了,這一給就 -輩子看不見了 。”我媽給掉了姐招來的弟弟,大概老在惦記 。這回經二奶奶一提醒,她不幹了,二話沒說。抬身就往碼頭趕。戰友夫妻是乘輪船回家,男的已經上船,女的抱著我正要上船。我媽從她手裡把我。 搶了過來,回身就跑,一口氣跑回家 。我是媽這樣搶回來的。
我媽睡的房,不朝東開窗,因為外邊是荒地。可是窗子總得有一個。不朝東就朝北 。北面是我二爺爺的房。爹打媽,二爺爺那邊全看得見。二爺爺看不過了。他很生氣。他說我爺爺從小嬌養,身子弱,他不爭氣也罷了 。我爹稍稍壯壯的好漢,迷上了狐狸精,又是個不爭氣的 。他就找我大舅二舅想辦法。我大舅二舅都怕村長,只說,等我媽生下孩子,我媽回大舅家。可是生了孩子還得餵奶,不能生了就走啊 。爹是村長,人人都看著他呢。總不能一人養兩個老婆。我媽咬定她不另嫁人,也不回娘家,她一個人過。二爺爺就做主了,叫把媽的兩間東廂房還帶著個柴間劃歸我媽。東廂房的門是向院子開的,柴間的門也向院子開,廂房和正房是通連的。二爺爺和爹說好,把通正房的門砌死,向院子開的東廂房門也砌死,另向東邊開一扇出人的門。柴間的門就不堵了。由媽媽關上就行 。商量停當,媽媽就在休書上按下了手印 。砌兩個小門、開一個小門費不了多大功夫 。我媽搬家省事,只從屋裡搬,不用出門 。我的姐,還住爺爺奶奶的西廂房盡頭靠近大門的屋裡。她跟爺爺奶奶一起踉爹過 。
我聽媽媽講,那姓丁的進門是晚上,好熱鬧呀 。我弟弟還沒生呢,我會走了。媽媽開了柴間的一縫門看熱鬧。爹脖子上騎著個男孩子,媽說是和我一般大小,姓丁的抱著個女孩子叫小巧貞,還有許多趕熱鬧的人,大概在外面擺酒了。我爺爺奶奶關了門沒出來。
我家東向的小門外是大片荒地。荒地盡頭是山坡。大舅家在山坡上,離我家不遠 。我媽生弟弟,大舅媽常來照顧我媽。二爺爺每月給媽媽一份柴米。弟弟斷奶後,我媽在門外開荒或上山打柴。賣了錢就買點豬油。熬了存在罐子裡。她每天出門之前煮一鍋很稠的粥,我和弟弟一人一碗,我們用筷子戳下一小塊豬油放在粥裡,攪和攪和就化了 。粥和油都不熱,豬油多了化不開,所以我們吃得很省。
我四歲那年春天,不知生了什麼病快死了,差點兒給扔到河裡去餵魚了。我們鄉下窮人家小孩子死了,就用稻草包上,擱一捆,往河裡一扔。你要是看見河裡浮著個稻草包兒,密密麻麻的魚鑽在稻草包下,那就是在吃那草包裡的餡兒呢。
我媽用稻草橫一層、豎一層攤了兩層,把我放在稻草上,柴間的門是朝西向院子開的,大河在我家西邊 。兩層稻草合上,擱一捆,我就給扔到河裡去了。我奶奶說,好像還有氣兒呢,擱在院子裡曬咽,看能不能曬活。白天曬,晚上就連稻草一起拉到屋簷下晾著。隔了三天,我睜開眼睛了。我練回了一條小命。
我爹有一次在家吃魚,是誰送了很多魚吧?爹忽然想到了我和弟弟,叫人來我家叫我和弟弟過去吃魚 。我五歲,弟弟三歲 。我們各自拿了自己的小木碗。“丁子”(我從來不叫那姓丁的,背後稱她“丁子”)夾給弟弟一塊魚,把筷子使勁往小碗一戳,小木碗停地下了 。丁子隨手就打了他一下 。我拉著弟弟揀了小木碗回身就往家跑。爹叫人過來喊我們回去,我問上了門。我在門裡喊”我們不吃魚!臭魚!臭魚!”
我們村裡,白天家家都開著大門。我-老早就出門溜躂 。所有認識的人家我都去 。見了人也不理,問我也不說話 。誰瞪我一眼,我回身就跑了 。所以大家管我叫呆子。我媽漸漸身體虧了。常在家。有一天,我到二爺爺家,他正在吃飯,夾給我吃-塊肉 。我含著肉忙往家跑,把含的肉吐給媽媽 。媽媽舔了舔,咬下半塊給弟弟吃,留下半塊給我吃了。這是我第一次吃肉 。可是肉什麼滋味,我沒吃出來。
我爹做了村長,家裡好吃的東西多著呢 。院子裡繫上一根繩子,繩子上掛滿了魚呀、肉呀、雞呀,都是乾的 。丁子進門那夜,沒請爺爺奶奶出來見面。爺爺奶奶就不理丁子 。丁子吃飯就不叫他們,讓他們吃剩飯剩菜。我奶奶是啥事也不管的,有剩飯剩菜。不用自己動子,就吃現成的 。我爺爺最老實,可脾氣最大,最愛生氣。生了氣只悶在肚裡。有一天他特地過來看我媽,叫我媽偷點魚、肉和雞,給他做一頓好飯。丁子每天上班,我媽等她出了門,就拿了一把大剪子,剪些雞翅、雞腿和乾肉,又拿了些魚,給爺爺做了一頓好飯 。我奶奶吃了些剩飯剩菜,正在外邊屋裡,跟幾個老媽閒聊 。我爺爺一人吃完飯,就拿了一條繩子,搬個凳子,爬上去把繩子拴在樑上,把繩子套在脖子上,把凳子蹬翻了,可他還站著 。
我很奇怪,就叫奶奶了 。我說爺爺掛在繩子上,爺爺踢翻了凳子,爺爺還照樣兒站著 。說了幾遍 。和奶奶一起閒聊的老太太說 :“你們呆子直在嚷嚷什麼呢?看看去。”她們就過來了。一看爺爺吊在西廂房外間,大家都亂了,忙叫人來精忙,把爺爺解下來。二爺爺也過來了 。我爺爺已經死了 。桌子上還有剩菜呢 。我是看著他上吊的 。當時很奇怪怎麼沒有凳子,他還能站著。
我奶奶病倒了。我姐不肯陪奶奶睡。媽就叫我過去陪奶奶睡。奶奶叫我“好孫子,給奶奶焐腳。”奶奶一雙小腳總是冰冷的。我弟弟大了會自己玩兒了。我常給奶奶端茶端飯 。有一次,我趁丁子轉身,就抓了一大把桌上的剩菜給奶奶吃,奶奶忙用床頭的一塊布包上,她吃了一點,說是蝦,好吃,留在枕頭邊慢慢吃 。
我奶奶的大腿越腫越大,比她的小腳大得多,她只能躺著,不能下地了;拉屎撒尿也不能下床。她屋裡有個很大的馬桶,我提不動,馬桶高,我只能半拉半拖,拉到床前的當中,我就把奶奶歪過來,抱住她一條腿。扛在肩上,又抱住另一條腿。扛在另一個肩上,奶奶自己也向前挪挪,坐上馬桶。奶奶老說:“好孫子,這辦法真好!”可是馬桶蓋上了蓋,留在床前,奶奶嫌臭,說她覺得心裡翻觔斗。我使勁又把馬桶拉遠些 。這個馬桶很大,能攢不知多少屎尿,我拖著拉著就是重,卻不翻出來。
有一天,我奶奶都沒力氣說“好孫子,給奶奶焐腳”了。我抱著她的腳睡,從來焐不熱。這天睡下了,醒來只覺得奶奶的腳比平常更冷了,而且死僵僵的,一推,她整個人都動。我起來叫奶奶,她半開著眼,半開著嘴,叫不應了。我嚇得出來叫人了。奶奶死了。
我爹成天在外忙,總老晚才回家。丁子那邊並不順當。和我同歲、騎在爹脖子上進門的那男孩出天花。丁子說,天花好不了,還得過人,裹上一條舊蓆子,叫人掏出去在山腳下活埋了。埋他的人不放心,三、五天後又從土裡扒出來看看。我沒去看。看的人都說,他鮮亮鮮亮,像活人一樣。大家都說,別是成了什麼精怪吧,反正已經死了,就把他燒了。小我一歲的小巧貞也是生病,不知什麼病,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還鬧著要吃鮮果子 。丁子氣得扇了她一個大巴掌,她就沒氣兒了 。丁子說,小孩子不興得睡棺材,找了個舊小櫃子當宿材,把櫃門釘上,讓人抬到山崗野墳裡,和另外幾口棺材一起放著。等一起下土。抬出門的時候,我正騎在我家大門的門檻上 。我沒起身,只往邊上讓讓。我好像覺得櫃子裡的小巧貞還在動。我沒敢說,我怕丁子打 。過些時候,傳說小巧貞的櫃子翻身了。有人主張打開看看 。我特意跟去看了。小巧貞兩腿都蜷起來了,手裡揪著一把自己的頭髮 。她準是沒死,又給丁子活埋了 。我媽媽歎氣說:“親生的兒女呀,這丁子是什麼鐵打出來的響 。你們兩個要是落在她手裡,還有命嗎?”不過丁子又懷上孩子了,肚皮已經很大了。
一九五七年秋天,我九歲,我們襯子破好了,就是水漲上來了。屋裡進水了 。大舅家也進水了。大舅帶了我媽媽一家三口,還有許多人家,都帶些鋪的、蓋的、吃的,住到附近山上去 。可是山裡有狼,有一家小孩夜裡給狼吃了,只吃剩一隻腳,腳上還穿著虎頭鞋呢 。大家忙又往別處逃。大舅勸我媽回材,因為爹做校長的小學在村子北邊兩里地外,地高沒水 。大舅就和我爹說好,讓我家三口住在食堂旁邊堆雜物的小屋裡,自己開伙。我們就揀些食堂的剩菜剩飯過日子。吃食堂得交伙食費 。
我看見學生上課,真羨慕 。我姐認丁子做媽,也叫她“媽媽”,我說她不要臉,吃了媽的奶長大的,肯認丁子做媽!可是她就一直上學啊!她小學都畢業了。我直想在課堂裡坐坐,也過過癮。可我就是上不了學 。我對媽說=“你讓我爹的戰友帶走。我進了城,也上小學了。”媽說:“秀秀呀,你記著,女人的命只有芥於大,你進了城,準死了,還能活到今天嗎?”
我有個叔伯哥哥叫牛仔子,爹很喜歡他,他專會拍馬屁,常來我家幫忙,他在學校裡工作 。一次,食堂蒸了包子。我從沒見過包子。牛仔子站在籠屜前吃包子呢。我挨著牆,一步一步往前蹭,想看一眼。吃不到嘴,能看上一眼也解饞啊。這牛仔子真渾。他舉著個包子對我揚揚,笑嘻嘻地說:“你也想吃嗎。哼!”他把包子自己吃了 。我氣得回身就跑。媽說 :“你站著等,爹會給你吃 。”我說:“媽呀,我從來不敢看爹一眼 。路上碰見,我趕忙拐彎跑了 ;要是沒處拐彎兒,就轉身往回裡跑。”我恨他。我長大了問媽恨不恨爹,媽歎口氣說:“他到底是你們的爹呀。”她不恨 。
餓死人的時候我十歲了。我看見許多人天黑了到田里偷谷子。我就揀了媽沒用的方枕頭套跟在後面。
我人小,走在回裡正好誰也看不見我。我就跟著偷。有的幹部把袖管縫上,兩袖管裝得滿滿的。我等他們轉背,就從他們袖管裡大把大把抓了谷子裝在枕套旦,裝滿了,我抱不動,拖著回家。我找一塊平平的大石頭,又找一塊小石頭。把谷子一把一把磨,磨去了殼兒,我媽煮成薄湯湯的粥。那時候,誰家煙筒裡都不准冒煙的 。我家煙筒朝荒地開,叉開得低,夜裡冒點兒湮沒人看見。爹也還照顧我們,每天叫姐帶一兩塊干餅子回來。我姐逼我偷,我不偷她不給吃餅。可是我一天不磨谷子,一家人就沒粥吃。媽媽把稀的倒給自己和我,稠的留給弟弟。有一次很危險,我拖著一枕套谷子回家,碰上巡邏隊了。我就趴在枕套上,假裝摔倒的。巡邏隊誰也沒看我一眼 。他們準以為我是餓死的孩子,誰也沒踢我,也沒踩我。我二舅是餓死的。他家還有一隻自己會找食的雞。二舅想吃口雞湯,二舅媽捨不得宰,二舅就餓死了。
我也賺工分 。可是姐老欺負我。抬水車,她叫我抬重的一頭。她抬輕的一頭。我十三歲,弟弟十一歲,給人家放牛,一年八十工分。家裡沒勞動力,有人做媒讓我姐姐招親,招了一個剌頭的。剃頭很賺錢。他不是我們村上人。這剃頭的長相不錯。我姐願意了 “他是招親。倒插門,幫我家幹活兒的,不用彩禮。可是招親才一年,我姐就和他雙雙逃走了 。我媽四十七歲得了浮腫病,不能勞動了 。那年我十四歲,只是最低的一等工,工分是八分五 。我拾雞屎,也能掙工分,養了雞賣蛋,也能掙錢。我家大門口有棵梳子樹,棍子花開,又肥又大,我每天一消早採了花,擺渡過河到集市上去賣 。我寧可少掙錢。只求賣得快,一分錢一朵。賣完就回家賺工分。
圩埂的西邊有個菱塘。長的是野菱,結得很多 。菱塘不大,可是有幾處很深。我看見近岸的菱已經給人採了 。我悄悄地一個人去,想多採些,也可以賣錢 。我頂了個木頭的洗澡盆去採菱。盆不大,可我個兒小,也管用了 。我採了很多菱,都堆在盆裡,一面用手划水,一麗采。那年秋老虎,天氣悶熱,忽然一陣輕風,天上吹來一片黑雲。黑雲帶來了大風大雨。風是橫的,雨是斜的,雨點於好大哨,我盆裡全是水了。我正想攏岸,忽然陣狂風把我連澡盆兒刮翻。幸虧澡盆反扣在水面上,沒沉下去 。我一手把住澡盆的邊,一手揪著水面的菱葉往岸邊去。我要是掉進菱塘,野菱的枝枝葉葉都結成一片,掉進去就出不來了 。前兩年有個和我玩的小五,掉入菱搪淹死了 。我想這回是小五來找我了吧。虧得我沒有沉下去,大風只往岸邊吹,我一會兒就傍岸了。我從水裡爬出來,就像個落水鬼 。採了許多菱全翻掉了,頂著個澡盆水淋淋地回家 。我媽知道我是去採菱的。她正傻坐著發愣,看見我回去,放了心說 :“回來了!我怕你回不來了呢。”我媽就是這麼個“木奶奶” 。她就不出來找找我,或想辦法糟幫我,只會傻坐著呆呆地發愣 。
我跟著送公糧的挑著公糧上好埂 。我看他們都穿草鞋。我也學著自己編草鞋。先編一個鼻子,從鼻子編上鞋底,再編禪兒,穿上走路輕快 。我自己做一條小扁擔,天天跟著大人上好埂送公糧。可是年終結賬,我家虧欠很多工分 。我才十四歲,一家三口靠我一人勞動,哪行啊!我站在公社的門口嗚嗚地哭 。旁人看不過,都說。該叫我姐分攤。他們就派我姐分攤了 。過了三兩年,我養豬掙了錢,我姐還逼著把我借的錢照數還清,一分也不讓 。
公社有了文工團,唱黃梅戲也賺工分 。我學得快。學戲又認了字 。我嗓子好,扮相好,身段也好,盡演主角。頭一次上台,看見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心上有點怯怯的。台下幾聲喝彩,倒讓我壯了膽。以後我上台,先向台下掃一眼,下面就一聲聲喝彩 。我唱紅了 。下戲只聽大家紛紛說 :“這不是鄧家那呆子嗎。倒沒餓死!真是女大十八變!”有人說我一雙大眼睛像我爹,我爹大眼睛,很俊,可是我不願意像我爹。我媽從沒看過我演戲。不過唱戲的工分離。這段時候我家日子好過了。
接下就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了。我爹成了黑幫,那個牛仔子是爹的親信。他要劃清界線,說了我爹許多不知什麼話。那丁子是早有婆婆家的。花花紅轎抬到她家門口,她逃出去打游擊了。這是我爹一份大罪,公憤不小。我爹給活活的打死了。丁子剛生了另一個女兒,也挨斗了,可她只挨斗 。
我們不唱黃梅戲。唱樣板戲了。我還做主角。我已經識了不少字。我抄唱段,也學會了寫字。可是我媽上心事,媽媽說:“你爹走了,我也不用再為他操心了。只是你,唱戲的死了要做流離鬼。“什麼是流離鬼,我也不知道。我叫媽媽放心,我只是要掙錢養家。只要能掙工分,就不唱戲。媽說,給你找個人家,你好好地嫁了人,媽也好放心。我說,好,你找個好人,我就嫁人,不唱戲。
那年冬天,我和一夥女伴兒同在曬太陽,各自端著一碗飯,邊吃邊說笑 。忽聽得雙響爆仗。大家說:誰家娶親呢,看看去戶一看,不是別家,就是我家。我進門,看見大舅和一個客人刷走。原來媽媽給我定了親。姓李,住大舅那邊村上,大舅做的媒,說這李家就是家裡窮些,沒公沒婆,這人專幫人家幹活,頂忠厚,高高大大,生得壯實,人也喜相,媽媽看了很中意,定親的彩禮沒幾件,都在桌上呢 。
我大舅媽也是餓死的 。大舅是裁縫,幹的是輕活兒,沒餓死,不過也得了病。眼睛看不清了,不能再干裁縫那一行了 。他會寫寫賬,幫著做買賣,日子過得還不錯 。他沒有老伴兒了,就搶了一個 。我們村上行得搶寡婦。我大舅有一夥稍稍壯壯的朋友,知道有個很能幹的新寡婦,相貌也不錯,乘她上墳燒紙就把她擱了送到我大舅家 。這寡婦罵了三日三夜,罵也罵累了,肚子也餓得慌,就跟了我大舅 。我們襯上女人第一次出嫁由父母作主。再嫁就由自己做主 。這是搶寡婦的道理 。沒想到我這個舅媽,特會罵,罵起人來像機關鎗 。我們就叫她機關鎗,她別的也不錯,就是罵人太厲害。她從來不管我家的事。
我們未婚夫妻也見過面了。我叫他李哥,他叫我秀秀 。我們有緣,我李哥借了大舅家一間房,我就過門做他家媳婦了。沒想到機關鎗不願借房,我們天天挨機關鎗掃射,實在受不了,沒滿一個月,我就回娘家了 。
我說:“媽,你有兩間廂房。北頭一間小的,你一人住。弟弟已經住到姐住的那邊去了 。連柴間的廂房大,租給李哥吧。我們寫下契約,按月付租錢 。住得近,好照顧你,也免得我掛心。”
媽媽說:“哪裡話,你們住回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能要租錢呢!快回來吧!”李哥還是寫了租約 。我們就和媽媽住一起了。好在我也沒嫁妝,說回家就回家了。我們和媽緊緊湊湊地生活在一起,又親熱,又省錢,我現在回頭看,我這一擎子,就這幾年是幸福,最甜蜜 。想想這幾年,我好傷心呀 。
老李孝順媽。他人緣特好。二爺爺二奶奶都喜歡他 。我弟弟愛玩兒,他名下的地,就叫老李種。連丁子都討他好,丁子還沒嫁人呢。三奶奶的兒子投軍當了解放軍,女兒都嫁了軍人,三奶奶只一個人過。也喜歡這個老李會幫忙。
我連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叫大寶,小的叫小妹 。我就做了結紮,不再生育 。我們直擠在那兩間西廂房裡 。可是人口多了,開門七件事,除了有柴有米,前門種菜,我又養豬養雞,可是泊、鹽、醬、醋、茶,都得花錢。一家子吃飽肚皮,還得穿衣,單說一家老少的鞋吧,納鞋底就夠我媽忙的。五日人的衣服被褥,倆孩子日長夜大。鞋襪衣褲都得添置。棉衣、棉褲、衣面、衣裡、棉絮都得花錢。大人可以穿舊衣服,小孩子可不能精著光著呀。大冬天光著兩條腿沒褲子的只有我呀,我是個沒人疼的丫頭;我們小妹人人都寶貝,她比大寶還討人愛。可是錢從哪兒來呀 ?我們成天就是想怎麼掙
老李是信主的,他信的是最古老的老教 。我不懂什麼新教老教,反正老李信什麼主,我也跟著信。我就交了幾個信主的朋友 。有個吳姐曾來往北京,據她說,到北京打工好賺錢,不過男的要找工作不容易,不如女的好找,一個月工錢有二十大洋呢。不過北京好老遠,怎麼去找?
一九七二年,吳姐說,她北京的乾娘托她辦些事,也要找幾個阿姨。吳姐已經約了一個王姐,問我去不去 。我夭夭只在想怎麼掙錢,就決定跟她同到北京找工作去 。那年我二十二歲,我的小妹已經斷奶了。我問姐借錢買了車票,過完中秋節,八月十八日,三人約齊了同上火車 。老李代我拿著我四季衣杉的包袱。送我上車 。他買了月台票,看我們三個都上了車,還站著等車開。車開了,他還站著揮手 。我就跟老李哥分別了。
我心裡好苦,恨不得馬上跳下車跟老李回家 。我沒有心痛病,我明明知道我不是真的心痛,可是我真覺得心痛呀,痛得很呢 。路上走一天 -夜,我們是早飯後上的車 。第二天,大清老早到了北京。我和王姐幫吳姐拿了她為乾媽帶的大包小裹一同出站,乘電車到了西四下車,沒幾步就到東斜街了。
乾媽正在吃早點。王姐送上一包柿餅、包桶餅做見面禮。我幸虧連夜繡了兩雙鞋墊,忙從衣包理掏出來送乾媽,說是一點心意。乾媽倒是很欣賞,翻過來翻過去細看手工,誇我手巧。她請我們在下房吃了早點。乾媽是這家的管家。她和吳姐口口聲聲談馬參謀長,大概是他要找人。乾媽和吳姐談了一會,就撇下我們忙她的事去了。吳姐說“乾媽一會兒會和馬參謀長通電話,約定飯後帶咱們幾個到幾家人家去讓人看看,隨他們挑選。馬參謀長是忙人,約了時間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他住東城,咱們乘早先到東城。你們在村裡只見過敏頭,我帶你們到東交民巷的天主堂去見見徐神父,看看教堂。然後我替乾媽就近請你們倆吃頓飯。馬參謀長住那不遠。乾媽還盼咐我們別忘了帶著自己的包袱。”
徐神父已經做完彌撒,正站在教堂前的台階上。他很和氣,問我們是否受過洗禮。我們都沒有。徐神父讓我們進教堂,我也學著他蘸點聖水上下左右劃個十字,跪一跪,然後跟他到教堂後面一間小屋裡,徐神父講了點兒“道”,無非我們祖先犯了罪,我們今生今世要吃苦贖罪,別的我也不懂。徐神父給了我一個十字架,就像他身上掛的一模一樣,又給我一本小冊子,上面有天主經、聖母經、信經等等,還有摩西十戒。王姐
不識字,只得了一個十字架。徐神父特意囑咐我們 :“你們是幫人幹活的,不能守安息日;信主主要是心裡誠,每天都別忘記鑄告;你們禱告的時候,天主就在你們面前;望彌撒不方便不要勉強,禮拜天照常得幹活兒。”他還一一為我們祝福。我受了祝福,覺得老李和我是一體,也有份兒,心上很溫暖,心痛也忘了 。
我們準時去見了馬參謀長。他很神氣,不過也很客氣,沒說什麼話,立刻帶我們三個坐了他的汽車出門,他自己坐在司機旁邊。吳姐跟我和王姐說 :這年頭兒不比從前了,誰家還敢請阿姨呀,下干校的下於校,上山下鄉的上山下鄉。找阿姨的,只有高幹家了。他們老遠到安徽來找人,為的是不愛阿姨東家長、畫家短的串門兒,你們記住,東家的事不往外說,也不問 。只顧干自己的活兒,活兒不會太重,工錢大致不會少。
我們最先到趙家,他們家選中了我 。講明工錢每月二十五元,每年半個月假。工作是專管一家七口的清潔衛生。馬參謀長問我幹不幹?工錢二十五元,出於意外了,我趕忙點頭說願意,趕忙謝了馬參謀長,他們就撇下我到別家去了。
選中我的是這家的奶奶和姑姑,還有伺候奶奶的何姨。我由何姨帶到她的小小臥房裡,切實指點我的工作,也介紹了他們家的人。奶奶是高幹的女兒,她不姓趙 。姓趙的是女婿。姑姑的丈夫 。他們倆都有工作,不過姑姑病休,只上半天班 。姑姑是當家人,大姐、二哥、三妹、四妹都上學呢。等吃晚飯時,帶我見見 。他們家有門房,有司機,有廚子,我的工作是洗衣服,收拾房間。洗衣機有,可是除了大件 。小件兒不能同泡一盆,都得分開。男的、女的,上衣、內衣、褲板兒、手絹、襪子不在一個盆裡洗,都是手洗,襯衣得賀。她帶我看了各人的房間,又看了吃飯間,說明午飯、晚飯幾點吃,飯間也歸我收拾,洗碗就不是我的事了。奶奶的三間房由何姨收拾 。奶奶的房間,不叫我,不進去;有客人,自覺些,走遠點。她又帶我看了洗衣、晾衣的地方。又說了綢衣不能曬,然後把我領到我的臥房裡,讓我把掖著的衣包放下,她自己坐在床前凳上。叫我也坐下,舒了一口氣說 :“李嫂,我也看中你,希望你能做長。”我裝傻說 :“不能長嗎?”何姨笑笑說:“各人有各人的脾氣,你摸熟了就知道。四妹和三妹同年同月生,不是姑姑的,她媽沒有了,小四妹是奶奶的寶貝疙瘩。小四妹哭了,姑姑就要找你的茬兒了。懂嗎?”她叫我先歇會兒,晚飯前。趕早把那一大堆髒衣服洗了,家裡兩天沒人了就是說,前一個阿姨走了兩天了 。
我那間臥房倒不小,只是陰森森地沒一絲陽光,屋前有棵大樹給擋了。我有點害怕,就把徐神父給的十字架掛在床前,壯壯膽。偷空給老李寫了信,信封是他開好封面的,郵票都貼上了,信紙也是折好放在信封裡的。晚飯前何姨告訴我,吳姐她們都找到工作了,工錢都是二十二元,也算不錯的。吳姐給我留下了電話號碼。
好容易盼到第一個月的工錢,我寄了二十元,留下五元自己添置些必要的東西。這一年可真長啊,老做夢迴家了,夢裡知道是做夢,自己擰擰胳膊就醒了,醒了又後悔,可是夢不肯重做了 。幸虧老李來信說。日子好過了。不用愁了,車票的錢還了,冬天大寶小妹的新棉衣褲都有了。
一個月一個月盡盼著工錢,寄了家用錢心上好過幾天。這一年熬過來真不容易。姑姑看見了我的十字架,她頂心細,告訴我西城也有教堂,禮拜天我可以去。我去過兩次,聽不懂神父講的“道”,就不去了 。到第二年過了中秋節,我有半個月假。吳姐沒有。我一個人回家了。老李來接,我看他蒼老了不少,人也瘦了,一身酒氣,說是睡不著覺,得喝醉了才能睡。他只喝最便宜最凶的酒 。我心裡疼他,想不出去吧,又少不了每月的二十五元錢。這一年來,家裡才喘過一口氣呀。
這第一個假期,還是我最快樂的假期,雖然家裡的事,說起來夠氣死人的。我為弟弟定下的好一門親事,我姐給退了,說那姑娘矮,弟弟是個瘦長條兒,配不上。她另外攏了一個花騷的,看來是輕骨頭。我不在家,媽都聽姐的話了 。她們正為弟弟操辦喜事呢。新房就是姐從前住的房 。丁子已經帶了兩個女兒跑了,可是正房還沒騰出來 。
第二次又是過完了中秋節回家,老李還是不見好,走路瘸呀瘸的,說是酒後睡熟著了涼,不知得了什麼病 。我碰到文工團的朋友,他們歡迎我回去。可是我媽怕我做流離鬼,我們鄉里唱戲的,有幾個確也聲名不好。我不能為老李留下不走 。一個月二十五元錢呢!這年還加了節賞 。我勸老李喝酒就喝好一點的,有病瞧瞧大夫。
我弟弟從小貪玩,大了好賭,十賭八贏 。成了親,小兩口打架,那花騷娘子就跑了,沒再回來 。我弟弟就成了個賭棍 。我跟弟弟講 :我十歲偷米偷豆養活他,我十四歲他放牛,我一人賺工分養活他和媽;我說賭錢有贏也有輸,贏得輸不起的別賭。我弟弟贏了錢正高興呢,我的話他一句不聽。這次回北京,我真像撕下了一片心,這一年,真比兩年還長 。夏至左右,老李來信,家裡又出事兒了。剃頭的姐夫又逃走了。撇下姐和三個兒子,還欠兩個月的房租,剃頭傢俱都帶走了,只剩一隻剃頭客人坐的高椅子,坯有些帶不走的東西。我姐能幹,把剃頭店盤給了另一個剃頭的,還消了賬,帶著三個兒子回娘家了,她也想到北京來找工作呢。三個兒子幫著種地,剃頭的是倒描門,兒子姓我家的姓,都姓鄧 。媽很樂意。說她有了親孫子了。
第三次回家,趙家讓我回家過中秋,我特為老李買了一瓶好酒 。可是老李來信說,他已經戒酒了,身子硬朗了,沒病了 。我想好酒送二爺爺吧 。趙家給了節賞又提前兩天放假,我來不及通知老李了,給他一個意外之喜吧,好在夜又不用他接,我已經走熟了。
我歡歡喜喜地趕回家,家裡的小門問著。我們白天是不問門的,老李大慨有了錢小心了。我就從我家大門悄悄進去,從媽媽的柴間進屋,只見老李抱著個女人同蓋在一床被裡呢!他看見我了 。我媽的房門虛掩著,我把拿著的東西放在桌上,走進媽的屋,站在她床前,流著眼淚,兩手抱住胸口不敢出聲,一口一口咽眼淚 。媽睡得正香,我站了好一會她都沒醒。我聽見廂房的小門開了,有人出去了。抬起淚眼,看見老李跪在房門口,也含著一包淚 。我怕鬧醒了媽,做著手勢叫他起來,我挨桌子坐在凳上,老李傻站著。我指指床,他才坐下,他沒有熏人的酒氣了,很壯健,氣色也好。我歎了一口氣,沒說話 。他也怕媽醒,只輕聲說 :“秀秀,你是好女人,不懂男人的苦。”我簸簸地流淚,只是不敢抽噎。我嚥著淚說 :“李哥呀,是我對不起你了 。”老李合著雙手對我拜拜。只是輕聲說:“秀秀,我對不起你,我犯罪了。”他想來拉我,我仕躲遠些。其實。我恨不能和他抱頭大哭呢 。可是我別的不像媽,就這愛乾淨像媽。我嫌他髒了,不願意他再碰我了 。我問 :“她是誰?”老李說:“癱子的老婆。她知道我媽有錢,常來借錢 。是她引誘了我。我犯罪了。”癱子是礦工,壓傷了腰沒死,癱在床上好兩年了,這我知道。我對老李說:“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可是咱們倆,從此……”我用右手側面在左手上測了幾下,表示永遠分開了。老李說 :“秀秀,你不能原諒嗎?”我說:“能原諒,可是……”我重又用右手側面在左手心重複側。老李含著淚說“秀秀,咱們恩愛夫妻,從沒紅過一次臉,沒鬥過一次嘴,你就不能饒我這一遭嗎 ?”我說:“不但這一遭,還有以後呢。可是我…”我又流下淚來,只搖頭 。老李又要下跪又要按我,我急得跑出門去了。他追到門外說:“秀秀,你鐵了心了?”我說:“老李哥,我的心是肉做的呀,怎能怪你 。你還照樣兒孝順我媽,別虧待我們的大寶和小妹,咱們還是夫妻,我照舊每月寄你二十元一一隻是我問你,你養得活癱子一家人嗎?”老李說 :“他們家只一個癱子了,有撫恤金,她女人不是為錢,假裝借錢來勾引我的。我經不起引誘。我犯罪了 ,秀秀,我現在是一個有罪的人。又不敢和教頭說,怕傳出去大家都知道。可是我良心不安,都不敢禱告了。”我說 :“好老李,我到了北京,會代你向神父懺悔。你可得天天祈榜 。”我面子上很冷靜,也頂和氣。我們倆講和了。可我心上真是撕心裂肺的疼呀 。我洗了一把臉,把媽叫醒 。我把錢交給老李,又把我帶的東西一一交給老李,叫他替我一一分送。好酒送二爺爺。那年小妹四歲,大寶六歲,他們正和我弟弟玩呢。我把他們叫回來。我親了他們,抱了他們,吃的、玩兒的都給了他們 。我推說北京東家有急事,當夜買了火車票就回北京了 。中秋節回鄉的車票難買,從家鄉到北京的車票好買。我買到了特別快車票,中秋節下午就到北京了。
我不能回趙家,我見了誰都沒臉。中秋節是回家的日子,誰會從家裡往外跑啊!可是中秋節要找阿姨的人家肯定有 。我認識一個薦頭,就跑去找她 。她正忙著過節呢 。她說:“有是有,不過你幹不了,誰也幹不了。是個闊氣的華僑家,要看孩子的,條件沒那麼樣兒的苛刻,又要相貌好,又要能帶孩子,講定一連三年一天一夜也不能離開,工錢面議。面議,我就沒好處了,我臼忙個啥!別家也有找替工的,只不過過個中秋節 。”我把老李送我的點心送了她,問她耍了華僑家的地址,說自己看看去 。她忙得連茶也沒請我喝。
我找到了那華僑家 。好大的房子!門口問我誰介紹的,有沒有保人。我說當然有。我要和東家當面談 。我見到了那家的太太 。她把我打量了幾眼,說孩子還沒出院呢,她不愛換人,要找個長期的,孩子得帶到三歲上幼兒園,一天一晚都不能離開 。我問工錢多少,她說 :“還得上醫院查過身體,還得看孩子喜歡不喜歡你 。”我說:“我有事要到東堂去找徐神父,得請半天假,以後就沒事了,我是沒牽沒掛的。工錢至少二十五元 。有保人。”
查身體需空腹,我正好空腹,一滴水也沒喝 。這位太太讓我換了衣服洗了臉,帶我到醫院去查了身體,沒問題,很健康。看護抱出娃娃來,是個女孩。我對她笑,她還不會笑呢。只伸出小手來抓我,是表示要好的意思 。那太太把我帶回家,問了我的姓名,家裡的情況,保人是誰,有沒有帶過孩子等等。她家娃娃吃母奶,可是睡覺跟阿姨。工錢呢,每月三十元,以後慢慢加 。我請的那半天假,沒問題 。
這天是中秋節,我得了雙份兒節賞。趙家給三十元,這家我第一天去就給了六十元,還給了好多半新的衣袋。我立即給老李寫了信,答應代他找徐神父懺悔。又答應用我的節錢買些好毛線,為他結一件他羨慕的帶花的上衣 。我告訴他地址改了,我照舊月月為他寄二十元。我們還是夫妻。我以後也打電話辭了趙家 。
我先找乾媽和徐神父約好了時候。才請了半天假,見了徐神父。他聽我說完,詫異地看了我半天,說我是個不尋常的女人 。他說他也會為老李求主饒恕,叫我囑咐他天天禱告,主是慈悲的 。他還祝福了我們兩人 。我寄了這封信就死心塌地在這華僑家一幹就是三年 。娃娃送進幼兒院,這家就辭我了。
這次回家,只老李熱情,我兩個孩子都和我生疏了 。媽一心只疼親孫子 。姐的三個孩子,都結結實實 。老李說,姐掙了錢不寄家,我媽有了好吃的,先給親孫子吃,大寶小妹都靠後。三個孩子什麼都爭,老打架,不像大寶小妹兩個要好,一起玩,一起吃,哥寄還知道護妹妹。我只推說,屋裡兩個孩子都大了,我挨著我媽睡了兩晚,又回北京找工作了。從此我只是一個打工掙錢的人,我回家,我出門,他們都不在意了。
老李告訴我,癱子已經死了,癱子的老婆小周認我媽做了乾娘,常過來照顧照顧。老李還和她在一起呢 。我也見過這平眼煽鼻的周姨,遠不如我。人還老實,老李心上還是向著我的,只是他不敢親近了 。我後悔對老李太絕了些,我並沒有那麼嫌他 。徐神父的祝福,是視我們重困吧?回想起來,我實在後悔 。
老李因為姐姐不寄家用,三個孩子都吃我,他不幹了。他有朋友在鎮上開飯店,要他幫忙,他就帶了大寶小妹到鎮上。大寶送到制麗廠做學徒工,小妹上小學 。他每次寫信,信尾總帶上一筆“小周問候李嫂”,大概小周也到鎮上工作了。如果我回去,她也許會另嫁人,老李和朋友買賣做得不錯。勸我回去。我拐不過彎兒來。
強著不去 。我每年走親戚似的也回鄉,也到鎮上去 。老李買了地,蓋了房子。大寶做了工人,工資也不少。他談了一個很漂亮也很闊氣的好姑娘,我為他們在老李的新屋上加了一層樓。他們成親,我特地到鎮上去受一雙新人叩頭,做了婆婆。老李特為我留著一間我的房,傢俱都是老李置的 。小妹看中一個裝修專業戶,她還不到結婚年齡,逃到北京同居了,很發財,我自己錢也攢了不少。最後我伺候一個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兒女都在國外,她一個月前去世了,留給我一大筆錢 。她去世前對我說:“李嫂啊,你一輩子為家裡人勞苦,自己吃一根冰棍也捨不得,這回該家去享享福了 。”可是我回哪兒去呀 ?我是苦水裡泡大的。一輩子只知道掙錢。省錢。存錢。現在手裡一大把錢。什麼用呀!幫老李做買賣,我貼了錢,他又貼別人,我不願意。幫兒媳婦看孩子,是沒工錢白吃飯,還賠錢,我不願意。幫女兒看孩子,也是沒工錢白吃飯,還說是供養我呢,我也不願意 。回頭看看。一九六八年我十八歲。嫁老李。
一九七二年,我二十二歲。到北京找工作 。這五年是我一輩子最幸福、最甜蜜的五年。一九七五年我二十五歲,和老李只是掛名夫妻了,現在一丸丸五年,我也四十五了,中年人了 。幫人做事還掙錢。家去只是賠錢 。我做阿姨也養嬌了,跟著主人家,住得好,吃得好,帶那華僑娃娃的時候,什麼高級飯館沒吃過?付麼遊樂場沒玩過?什麼旅遊勝地放到過?我自己可不會花錢,也捨不得。手裡大把錢,我不會花,也不願給人花 。當初只為了每月二十五元的工錢,扔掠了一輩子的幸福,現在撈不回來了 。
我已經過了大半輩子 。前面一半是苦的,便是那最幸福的五年,又愁吃愁穿,又辛苦勞累,實在也是苦的 。後一半,雖說享桶,究竟是吃人家的飯,夜裡睡不安,白天得幹活。也夠勞累 。我真是只有芥子大的命嗎?我還是信主的呢 。我吃了苦,為誰贖了什麼罪,只害老李犯了罪,做人好可憐。為了錢,吃苦;有了錢,沒用 。我活一輩子是為啥呀?
(一九九五年芳芳口述 。 )
 

《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