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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起來,便感到喉嚨裡有團別人吐進去的粘痰,噁心得不行,弟弟和對像一夜的火山爆發,將她的情感燒成了灰燼。在這大都市裡,她連燃燒情感的力氣也沒了。直到天亮時分,弟弟的氣喘吁吁,和那女孩兒歡樂的竊笑,還叮叮咚咚響在她的耳畔。真懷疑那一張老床,被他們折磨得會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記弟弟和人家還要上班,趕在早上七點半鐘,燒好一鍋稀飯,買回了一斤油條,又慌慌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鋪,買了一袋搾菜,回到家裡,弟弟和那女孩兒都已不在,十根油條,被風捲殘雲,還有兩根無奈地睡在案上;鍋裡的稀飯,倒完整無缺。看看老式掛鐘,已是七點四十五分。他們騎車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鐘。然那個時期,中國剛剛實行獎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趕超西方和日本的生產與經營管理,超過八點鐘沒有進廠,扣掉獎金不說,每月超過三次,被開除工職,已經算不得什麼新聞。走進裡屋看看,床還是如樣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卻未及整疊,枕巾落在床下。猶豫一陣,想到自己是個姐姐,是在家閒吃閒住的下鄉青年,只好決心去收拾床鋪。在疊被子時候,卻看見被子下有好幾個避孕的皮套,還未及收藏起來。那避孕套兒是枯黃的顏色和素白兩種,本來裝在精緻的紙盒裡邊,現在被他們一夜的天翻地覆,將盒子揉成一張爛紙,套兒便金黃潔白躺在床鋪上。且,單子上雖然無血,卻有斑斑點點花色雲圖。究竟下去,她雖大弟弟幾歲,戀愛也談得如醉如癡,就連這次返城,還和天元在火車站偎了一夜,可他們卻是一點惡念也不敢產生,充其量便是擁抱親吻,還要擇時而宜。而他們,弟弟和未來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邊大開殺戒。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當然,說她對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議也不誠實。畢竟自己到了這般年齡。畢竟知青點有人流產,甚至還有私生子生活在這個都市。可畢竟自己還是清白檢點的女子。弟弟他們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裡沒房,若不是做姐姐的不僅沒有返城,而且對象也沒最後鬧好,也許他們早就結過了婚。不要說都市的大小商店和藥店,都擺著不收錢而任你選要的避孕藥品和工具,就連鄉村的孩娃兒,也有許多將這種套兒當做氣球吹著玩的。儘管自己未婚,儘管自己未曾有過這種體驗,但見到這種東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想退至外屋,任這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沒有這樣。她將他們的被子疊了,將亂扔的套兒收拾起來,放在了他們的枕下。要走時,看見枕巾落在床下。撿枕巾時候,她又看到他們用過的套兒,白濃濃的,鼻涕樣擤在床頭,她便再也無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馬就有東西吐將出來。重新將枕巾丟在地上,把那鼻涕或硬痰一樣的東西蓋著,便被人追趕樣跑進廁所,可是,蹲在那兒,胃裡翻江倒海,卻又什麼也吐將不出。大雜院裡,五戶人家,公用一個廁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下的都是閒雜人員。鄰居的一位老保姆走進來,問她是病了?是吃錯東西了?是嗅到怪味了,她都說不是。
  「你是懷孕了吧,快到婦產科看看。」
  聽了這話,她忽然連嘔吐的意思也煙消雲散。從廁所出來,鎖上屋門,到街上看著高遠的天空,看著熙攘的人群,然後到百貨大樓漫無目標地走走,登上二七紀念塔,如鄉下人一樣看看城市的全貌。便到菜場,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買了銀耳、蘑菇和幾樣青菜,最後買了一瓶張弓大曲。
  父親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湯已經擺在桌上,三個酒盅也已倒滿。弟弟立在桌前,說天呀,東方升起了紅太陽還是怎麼?
  她說:「給父親提前過個生日。」
  父親說:「離我生日還有三個多月哩。」
  她說:「我明天就想回張家營了。」
  一屋子沉靜,如滿壩的水樣,慢慢悄悄溢過壩去,流到門外,還不見有一絲聲息。過了許久,她把酒端給父親,也端給弟弟,笑著問弟弟何時結婚。弟舉起酒杯,說早想結了。她說結婚時給我拍一份電報,姐姐趕回來參加婚禮。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說:「找好了。」
  父親把酒杯從嘴邊拿下來。
  「在哪兒上班?」
  她說:「鄉下人,張家營子。」
  弟說:「不會吧?」
  她說:「真的。」
  父親說:「真是真的?」
  她說:「是真的,叫張天元,民辦教師。」
  父親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說:「結了婚就在鄉下呆一輩子啦。」
  父說:「你瘋了婭梅!」
  她說:「誰能把我從鄉下調回來?」
  父說:「調不回來也不能結婚在鄉下。」
  她說:「一輩子調不回來我就一輩子不結婚?」
  父親看著她,臉上硬著一層淡青,雙手擱在桌邊,哆嗦得叮叮噹噹。她也望著父親,眼角有了淚水。談不上多麼淒傷,只是有一種無可奈何在目光中轉來轉去。這樣望著,父親眼中竟也潮濕起來。不需誰說,先自端了一盅酒喝。盡了,又給自己斟滿,擎在半空,說婭梅,我權當沒有養你,由你定吧,要在鄉下結婚便結去,後半生後悔起來別怪我做父親的沒有勸阻。然後,便又一飲而盡。
  32
  她說:「天元,料不到這麼豐收,要打五千斤小麥,如何吃得完呢。」
  他說:「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兩千斤去,也讓你爸你弟吃些鮮面。」
  「幾年前,」她停了一陣說,「不也還在鬧著災荒,我們吃不完了就囤在家裡。」話是說得平平淡淡,但她畢竟考慮的是流水日月,是鄉村的長遠之計。這話說在鄉下農民口裡,倒是日常得很,說在她的口裡,一個從省會來的下鄉青年,迫不得已才落戶下來,總讓外人覺得是一種淪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卻沒有這種感覺,且又在鄉土社會樂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頗為感動,說熱淚盈眶未免誇張玄虛,可到底心裡蕩起了些許漣漪,他依然彎腰割麥,幾鐮刀過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蒼茫天空。孩娃兒正在他們身後玩著樹葉草棒,不時抬頭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說:「婭梅,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她說:「怎麼了?」
  他說:「和你結婚,我總以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還以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從省城回來,火車、汽車,又步行一天,到張家營時已近黃昏。冬末的日子,黃昏是一種草木灰的顏色。山樑上空曠如沒有人煙。也靜奇得很,本該解凍流水的溝溪,還硬著蒼白的一條冰帶。陽坡上有著黃亮的紅土,陰坡卻是極厚的積雪。積雪又不是白的,而遭了冬日的風塵鋪蓋,和黃昏遲暮,天地合一。有風,吹成一種淒傷的嗚咽。山樑上的零散村落,在空曠的天地之間,渺小得如同一塊浩漫田地中的一片枯葉,也許一股大風能把它懸將空中,亦難猜測。你看張家營子,窩在山坡的坑田之中,多像一隻躲風綿羊,無非羊是黑色的罷了。居然在這黃昏裡,找不到它有一絲喘息的生氣。牛、羊、豬和狗,都去了哪裡?也不見有人走動。炊煙倒升起幾股,響在黃昏的天空,極像月光淡淡、飄飄灑落村頭的響聲。她回到知青房時,總以為自己是走進了一副放在檯子地上的枯棺裡,心如死灰十分龍鍾。可是,打開房門,兩排房子雖沉沉靜寂,回家一個來月,屋裡卻乾淨得很。走時捲起的鋪蓋,這時鋪在床上,被窩疊成一頭折死的模樣,似乎等她隨時鑽進去睡。床頭上有張紙條,寫著火生著了,餓了自己燒飯。她放下簡單行囊,走進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餅中間的一眼小洞,正有指頭樣一股火焰,藍瑩瑩地騰在空中,跳來跳去地撲撲有聲,再看案上,蓋了,春節時鄉下走親戚的沒有式樣的油餅,還有幹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飯的大米、紅棗。也是果真餓了,她便開火燒飯,燒水洗臉。雖是冬末初春,卻乍暖還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時。然這屋裡、灶房,相比之下,還暖烘烘的。回想起鄭州那一分為二的兩間小屋,擠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親情,也並不是想像得那樣慰心。可這張家營的知青房,倒大得夠你鑽天打洞,倒有幾分慰心的溫暖。不必去想,這都是天元之為。反過來說,她享受這份溫暖,且還不像在省會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勞作時感到對父對弟的內疚。彷彿,張天元會這樣做,也該這樣做,一切都在料斷之中,不這樣反而超了常情。進一步說法,也就是她回到這兒,反感到回了屬於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總有淪人籬下的想法。洗了臉,吃了稀飯泡麻花,走出來時,卻見天元立在門口,臉上有淡紅的喜悅。
  他說:「你回來了?」
  她說:「回來了。」
  他說:「我猜你就在這幾天回來。」
  她說:「你怎麼不猜我在城裡找了一份工作。」
  他說:「總得趕回來拿拿東西,辦個返城手續。」
  前後相隨著走進屋裡,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說我能吃了你嗎?你離我那麼遠。他便坐到她的一個木板箱上,說家裡出了什麼事情,看你氣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結婚了。」
  「你不高興是因為小麥比大麥先熟了?」
  「我也想結婚。」
  「和誰?」
  「還能和誰?」
  「我?」
  「你不願?」
  「當然願,就怕你後悔。」
  「是怕你後悔。」
  她那時候,抬起頭正正經經瞅著他,似乎要從臉上找出啥,看到的卻是一個冷丁兒的發現。這麼多年月過去了,彼此臉對臉地瞅著,也不亞於三次、五次,可直到這時才看見他,原來兩個眼都是雙眼皮兒。先前,她一直以為他僅僅左眼是。她有點想笑,又怕他說她沒把婚姻大事放心上,這個時候還兒戲。可她忍不住這個奇怪,怎麼先前沒有發現他雙眼都是雙眼皮。外面的夜色來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後的最後一層薄光。有腳步聲從檯子地上走過來。她說天元,今夜我讓你住在我這兒你敢不敢?
  「敢,」他說,「不過我不會。」
  「為啥?」
  「因為你沒有死下心不做城裡人。」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和你結婚呢!」
  「真這樣,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結婚。」
  「非要熬一年?你沒覺得輪不到我返城了?」
  「徹底不能返城,將來你我誰也不後悔。」
  「要是還準備返城讓你住這兒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鄉下也不像城裡。」
  「今夜你住這兒吧。」她說著,從箱裡拿出一包衣服,和床頭的枕頭並在一起,「我李婭梅和你結婚結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後悔。有機會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兒不是一輩子?」
  一夜的歡樂之後,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對人生許多雜事困惑的釋然,彷彿一團亂麻,在不經意之間理出了一些頭緒。早些時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與女友在她身邊刮起的情愛的暴風驟雨,原來竟都是可以諒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腦後忘卻的。
  鬧半天,人,就是這麼一檔兒事。
  終干更加堅信,在哪兒不是活一輩子呢?
  至今,她並不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樣的不如意。唯一覺得遺憾的是,總後悔和張天元結婚晚了幾年,似乎幾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費去了。
  孩娃兒坐在燈光一邊的麥裸堆上。他學著那大孩娃兒的做法,脫掉自己的一雙鞋子,將蟈蟈扣在鞋洞兒裡邊,極其用心地用麥稈兒編著蟈蟈籠子。婭梅是要去幫老人收拾麥鋪的,可張老師不讓,他說你趕早兒把那東西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麥,權作凳子放在電燈桿兒下面。所謂電桿兒,也就一根柳木,豎在麥場的中間,裝一電閘,掛只百瓦燈泡而已。她倚著線桿在看那傳奇故事,總要嘟嘟囔囔,不時將故事讀在嘴外,如燈光一樣,落在場上,鋪散開來。孩娃兒徜徉在自己的故事裡邊,用盡力氣躲開父母的那份傳奇。可是不行,她的聲音誘惑他不時地停下手中艱難的編織,去投入到那傳奇中想像一陣。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且還和三年前一樣年輕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許多,臉上刻下縱橫交錯的紋絡。原來皺紋也叫紋絡。原來可以把臉上的皺紋比成冬天落葉的滿樹柳枝。柳枝怎麼和皺紋一樣呢?哦,菊子還為他生了孩娃兒,一年生一次,一次生兩個,每對裡都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有這樣的事呢?孩娃兒瞇著雙眼去問那道故事,生一對居然會有一男一女,村裡怎麼沒有?孩娃兒翻個身,盯著母親張張合合的嘴,盯著母親不時拿筆去那傳奇上塗改一字的手。編了一個底兒的籠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兒慌忙撿將起來,他覺得眼皮又澀又硬,像兩塊兒樹皮貼在眼睛上。
  33
  一場雨後,已經過了九九八十一個時日。春季已經失去,待至天晴日出,夏天已經到來,山樑上熱得滿地生煙。當初每一條流過雨水的小溝小溪,在八十一天之後,都已成為深溝大壑。山梁再也不是一塊田地上百畝的無邊無際,而三步一條小溝,五步一條小壩。當初豐厚的黃土,都已被洪水捲去,留下的只是土地的寡淡和光禿禿的石山。
  山虎就這樣在山樑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既往地耕耕種種。白天,寂寞了便對山雞、麻雀、野兔說話。晚上,回去躺在死了的菊子身邊,撐著一盞松油燈,同菊子嘮嘮叨叨。夏天了,給菊子蓋上單薄的床單,在門口點上熏蚊的文繩;到了冬天,給菊子蓋上棉被,在床下生一盆旺火。日子過得清淡而又平靜。可是,到一年夏天午時,太陽當頭酷熱,山樑上赤日炎炎,被烤焦的黃土的腥味四處瀰漫,莊稼都旱捲了葉兒,鳥們都在樹上臥著張嘴呼吸。恰這時,從山梁的頂上,慢慢走來一位老人,白髮銀鬚,草帽蓋頂,說找點水喝。山虎是從菊子死後,將近三年沒有見過別的活人,慌忙回去給老人端來水喝。水喝了,老人又說肚餓,山虎忙給老人燒了一鍋好飯,請老人回去吃時,老人說:
  「你家有死人之氣,把飯端在山樑上吧。」
  把飯端在山樑上,老人吃過之後,又說好熱的天,路上需要一把扇子,山虎忙給老人取來一把扇子。如此三番,山虎均無厭意。最後老人說:我日夜趕路,要到很遠很遠的國度,人老體弱,路上多有不便,如果你能隨我一路同行,到那個國家,我保你做一個皇婿,可以不耕種,不勞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用不完的金銀珠寶,用不完的宮廷秀女。山虎謝了老人的好意,說我是這樑上的土著,哪兒也不去的。我有妻子孩子,我走了他們怎活?
  老人說:「你妻子已經死了。」
  山虎說:「她死了和沒死一樣,在床上日夜陪我。」
  老人說:「她不能給你傳宗接代。」
  山虎說:「我兒女成群。」
  老人問:「在哪?」
  山虎指了指山坡的野兔野雀山雞烏鴉。
  老人被山虎對愛的忠誠所動,走時從口袋取出紅木小匣兒,遞給山虎說,四十五天之後,打開看看便知。也許能使菊子死而復生,也許一場徒勞,全憑你如何收藏這樣東西。只是千萬不能中途打開。說完,便慢慢地悠然去了。山虎拿著那個紅木匣子,在驚愕之中,老人已走進夕陽的紅裡,一步一步,彷彿要走進落日裡邊。終於就西漸去了,無影無蹤。
  34
  孩娃兒睡了。麥稈兒白煙似的溫暖,夾裹著被太陽曬熱的麥香。蒸得他渾身酥軟,舒坦得輕輕愉快。他看見山虎幾次想把老人留下的匣兒打開瞧瞧,可終是沒敢打開。山虎從菊子身上解下了護胸的布兜,將那匣兒裹了一層,在孩娃兒眨眼之間,不知塞到了哪兒。孩娃兒探著脖子去看,卻看到從幾年前的時間裡走來了一個人。
  來的人是縣城的幹部,背了帆布挎包,由支書陪著。他們把母親叫到檯子地的那個角上,估摸說話別人聽不到了。來人遞給母親兩張白紙,紙上印了許多油字,蓋了三個紅章。母親接過看了,臉上淡淡然然一笑,平靜得如頭頂的一方天空,然後把那蓋著紅章的字紙還給來人。「早幾年怎麼不給我?」
  來人說:「不是僧多粥少嘛!」
  「眼下僧不多了?」
  「只還有你們幾個。」
  「你回吧,我不走。」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我死心塌地做莊戶人家啦。」
  「你再想想。」
  「想什麼?我三十多了,不是沒有主張。」
  「那我們走了。」
  「走吧,我不遠送啦。」
  那人就走了,朝張家營以西的另一村落走。母親沒有送,人家未及轉身,她倒先自轉身回來。她走路悠閒輕淡。天空是九月驕陽,陽光很厚。梁子上散發著土地的溫馨。有一群出圈的羊群,白雲樣飄掛在她面前的坡地。秋風是黃的顏色,使她的頭髮一絲一絲飄動,忸忸怩怩又哆哆嗦嗦。似乎總想挽住從她耳邊掠過的金黃的風聲。她的頭上,是瓦藍如水的天空,腳下是黃爽朗朗的土地,前後左右,是秋後的茫茫土梁,和星星點點忙在自家田地播種的鄉人。一股黃色包圍著她。她嫻雅、輕盈的腳步,在自己剛剛播過的田里,就像跳動在她臉上的幾絲秀髮,她的臉一如往日一樣平常,不見有什麼動盪不安,彷彿一湖靜著的水。臉上飄拂的頭髮,像山樑上那一條條逶迤的邊沿,像河邊那一溜扭動的堤岸。沒有頭髮的另一面臉上,是淺紅淺黃的顏色,一如這腳下的土地樣細膩恬靜。
  父親說:「什麼人?」
  「縣上的。」母親說,「沒什麼事情。」
  「總該有些事的。」
  「教育局讓我去開會。」
  「開啥會?」
  「老一套,農村教育改革討論。」
  「啥時候?」
  「我不去,我讓他們找別的小學了。」
  「你該去的,談談省城的教育法。」
  「一心寫我們的《歡樂家園》吧。」
  那時候,是婭梅剛從省城省親回來不久。
  婭梅是在和張老師結婚以後才告訴家裡的。一封家書,得在郵途旅行半月之久。反來復去,等接到回信已經過了月餘。父親的回信異常簡略。他說生米已經煮熟,事情都無以挽回,為父也不消再說什麼。既已死心為農,有機會也不再返城,那就好好同人家過日子吧。人生之事,簡單可謂簡單,複雜可謂複雜。捅破了窗戶去說,在哪兒不是吃吃睡睡一輩子呢?說起來我們家也是農民,只不過你爺比人家日子過得更窮,窮到人家不討飯可以,他不討飯不行的份上,我們家才落了一個省會人的戶籍。好生過日子是了,只求你們日後少回來探望,少讓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憐,少讓我傷一次心也就夠了。信上的內容,大抵就是這個意思。究竟父親是為她的出嫁生氣,還是勸她好好在鄉下打發日月,至今婭梅還想不出一個的確。
  期間,曾經回過三次鄭州。前兩次都是獨自回去,見了父親說,下次回來,我把天元帶回讓你看看。父親說我不是已經見過照片了嗎。她說他人比照片要好,你只消聽到三言兩語,就知道他為人多麼厚誠。回來你讓人家住到哪兒?父親望著婭梅的臉。
  可是,孩娃兒已經三歲,結婚已經六載,社會上的事情,也不知發生了多少千變萬化。弟弟連工作都決然辭了,開了一個無線電維修門市部,雖是一間不足六平方的鐵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進項,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資。無論時勢怎樣,終時不能一生不讓天元見一次岳父。還是在上個月將收秋時,在學校雙雙請假十天,硬著頭皮領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鄭州。父親見了外甥,高興是不需言說。見了天元,表面上也是十分熱情。親手置辦了酒菜,天元也撐著膽子喝了幾盅。可在酒的興頭,父親說:
  「在鄉下做些生意嗎?」
  「不做。」
  「現在興做生意,不經商難能富裕。」
  「糧食夠吃,也不缺零用錢花。」
  「婭梅就是這個窮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時,弟也在場,問了一些鄉下的情況,說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實,挺內秀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還能拴住她的心。話是說得隨口,但話中的意思也使人十分尷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問了一些禮節上的話,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婭梅同孩娃兒留著,本意是同父親多年不見,想說說憋在心裡的家常,不料弟弟卻說:
  「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有家老小,還返啥兒城哩。」
  「離婚,眼下最興離婚。」
  「只要天元不給我離,我是一定不會離的。」
  「你下鄉下成鄉下傻子了。」
  弟弟笑著這樣冷熱一句,又說有個鄉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進來,我倒可以到鄉下避避,也就走了。父親是長時間不語,到了夜深,才從酒桌旁邊立起,說天元人好還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機會返城你問心無愧。這樣兩難著歎息一陣,父親也上床睡了。如此傷心幾日,從省城回來,弟弟找來一個臥車,將他們一家送至車站,父親在月台上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沒機會返城,就同人家過吧。」
  可是,婭梅丟在月台上的一句話是:
  「有機會我也不回,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35
  檯子地上的小麥最終都被天元扛扛擔擔,集中到了麥場上。孩娃兒鞋裡扣的蟈蟈,忽然在裡邊有一陣咯咯咯的歡叫。張老師把最後一捆小麥扔上麥稈垛上,連自己人也一道扔了進去。為了使麥稈垛高一些,他將這捆小麥扔到了孩娃兒的背面。背面沒有燈光,月色也漸漸淡成淺淺一抹光色。在那朦朧的暗黑裡,他對天空舒了一口氣,意思很像是說,終於到了農忙的尾聲。婭梅擱下手中的傳奇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
  他問:「看完了?」
  她說:「還有最後幾章。」
  他說:「今夜看完,明天就去縣城寄走。」
  她說:「明天村裡正好有拖拉機進城。」
  靜了一會兒,他忽然感到後背奇癢,彷彿麥芒在背上走來走去。她去背上給他撓癢的時候,他說麥天過去了,小說寄走了,我去鎮上洗一次澡,我這樣子在床上都無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許多麥葉、麥殼和麥粒兒,也搓了許多污垢,一邊往外面扔著這些東西,一面說我是你老婆,你有什麼好怕的。也許這話是隨口之言,也許是因為農忙,又趕著那個傳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國的尋根小說,說可以和美國的《根》同日而語,還有一些別的日常瑣事等等。終是他們沒有過那種事情了,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種飢餓。他試著將她摟在懷裡,親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臉上很像一塊沙石掛著一塊綢布。她說天元這是什麼地方。
  他說:「不管什麼地方。」
  「強強呢?」
  「睡著了。」
  「娘還在檯子地呢。」
  「你別說話。」
  回憶起來,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為一個事情後悔。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和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點類同。婚禮是嚴格按照鄉下禮俗操辦。婭梅一方面懷著入鄉隨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對鄉下婚禮好奇,有體驗一下的念頭,就任風俗東搖西晃了一天。什麼過門檻、繞鞭炮、踩紅地、叩首拜、吃水餃、鬧洞房之類,一樣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無論遠門還是近親,凡是姓張的,都為他能娶一個省城女子而榮耀。這就頗像幾年以後,省會終於有一個小伙娶了一位美國小姐為妻,使整個中華民族都感到揚眉吐氣一樣。所有三鄰五捨的張姓人,都來祝賀道喜。一場婚宴,差一點吃得張家營子山窮水盡不說,客人走過以後,連那些跑堂的人都說,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緩不過這口氣。至於張老師和婭梅,也是被禮俗和應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後,連彼此擁吻都沒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爛熟。直至第二天日光曬在臉上,睜開眼睛回味新婚夜裡所謂的洞房花燭,真是又荒唐又無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過去了,他們都為那一夜荒廢而惋惜。
  天上有緩緩飄動的游雲,將落的月亮不時被隱了進去,大半個山梁呈出水釋後的墨色。好多加班收割的人家,也都回去歇了。山樑上除了微微響著雲彩飄移的聲音,如炊煙在空中升騰的聲響一樣,在樑上、溝壑響動以外,別的,都靜寂無聲,消息得如萬事皆離鄉土遠去似的。而檯子地的麥場上,卻倒還有一番人世的圖案。老人趁著月色,簡簡單單地拾了一下麥地的漏穗,正蹣跚著朝麥場這兒走來。不知在哪兒鑽了半夜的黃黃,在麥場的燈光下伸了一個睡醒的懶腰,過來用舌頭舔著孩娃兒露在外面的光腳。孩娃兒哼了一聲,說了一句聽不懂的夢話,將腿一縮,腳丫子便鑽進了麥稈下面。
  時間已是下半夜了,天氣涼絲絲的冷。前半夜騰起飛揚的枯焦的麥香,被潮露淋成一種紫黃的顏色,化在田地裡邊。蟈蟈在鞋洞裡的歡叫,倒還咯咯地響亮,極似一眼從石縫擠跌的泉水,十分的清脆。彷彿,整個世界只有它的歡歌了。在麥秸垛的另一面,時而安靜,時而掀起嘩嘩啦啦山洪暴發似的聲音。安靜的時候,喘息的聲音又粗又重,如同墨書楷字的人最後一筆的直豎,實在是蒼勁得無法說了。然而,嘩嘩啦啦的聲音響將起來,無論你多麼有力的喘息,都被暴風驟雨所淹沒。好在,這些聲音都是暫時的,間隔的,更多的時候,是夫妻的私語。
  「婭梅,我總覺得這日子虛飄飄的。」
  「怎麼了?」
  「不是城裡的日子,也不是鄉下的日子。」
  「是我哪兒不好?」
  「《歡樂家園》整完了,我忽然覺得日子飄忽不定了。」
  「我也是。」她好像為一種同樣的發現驚奇得不得了,猛地將他從自己身上推下來,折身坐起,說:「天元,我也是這樣琢磨。覺得《歡樂家園》寫完了,快出一本書了,倒不如寫的時候覺得那日子踏實了。」她這樣說完,才猛然想起正在和丈夫做著那種事情,才看見天元被她推坐在一邊,黑糊糊如同一團粘粘稠稠的泥,只有自己裸著的地方,白白亮亮素潔得如是一片月光。她說你也真的該好好洗一次澡了天元,然後,又重新躺在麥秸垛的窩裡,等著丈夫爬到自己的身上來。
  36
  孩娃兒異常驚奇,他總是想著老人給山虎的那個匣兒,便總是想爬到千百年前山樑上的草房裡去看,可總也沒有機會。然就這天夜裡,自己明明睡在打麥場上的麥秸垛裡,聽母親唸唸有詞讀那傳奇,可聽著聽著,從麥秸垛的背面,又傳來了母親與父親說話的聲音。接下,那邊就狂風大作起來,將麥稈吹拂得飄飄揚揚。貯存著太陽蒸曬的熱氣,從麥垛裡朝外擴散,裹脅了被露水俘虜的麥香,如同九九八十一天雨後的洪水,氾濫得了不得啦,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門口。孩娃兒被狂風吹拂起來,一飄一飄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台之上。
  孩娃兒終於看見那密不透風的一間草屋裡的神奇隱秘。
  原來,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張床上。他脫光衣服上床時,將蓋著菊子的被子掀開了,孩娃兒在窗台上驚得差一點叫起來,才三年時間,菊子竟成了那個樣子。她身上的肉又乾又枯,如同埋在土中過了一冬的樹葉,灰濛濛的白,灰濛濛的黑。皮膚上的毛孔已經看不見了,捂覆使她身上長了極厚的一層白毛,很像壞紅薯上的絨毛毛,疑心誰摸了那毛兒,毛兒便會倒將下去,流出一股黑水來。她脖子和肩頭上的肉已經脫了一半;靠牆一邊,除了生出腐毛,還完整無缺;靠山虎這邊,肉也不知掉到了哪裡。這一夜,山虎沒有立馬睡去,他仰躺著看房上的啥兒。看了一陣,似又猛然想起什麼。便慢慢從床上坐起,從床頭的哪兒,摸出一個瓶子,從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後一粒一粒數起來。好半天數完了,又似乎數錯了,他又一顆一顆從頭數,當數完第三遍時,他猛然轉過一個身,對菊子驚驚詐詐說:
  「哎呀菊子,到今兒我倆結婚整三年。到今兒,也是老漢走後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裡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氣在平靜地流動。可是,山虎說完這些,他便忙起來。忙得驚天動地,先給菊子蓋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後放了兩盞燈,再把桌上的豌豆胡亂收起來。孩娃兒看見有幾顆豌豆滾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塵撲到了床鋪上。山虎沒有撿那他用以計時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裡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解開自己的上衣扣,從胸口哪兒摸索一陣,取出一樣東西來。
  是老人留給他的紅木匣子。
  原來,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兒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鋪上。他身上的溫熱和勞作的汗味,清清淡淡在屋裡飄散著,極似悶熱的夏天吹來的一股風。孩娃兒在窗台上感覺到,屋裡的熱腐氣息忽然被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臉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層紅潤。山虎把桌上的油燈往桌邊移了移,把紅木匣兒打開了。那時候,這悶熱的屋裡死一樣靜。只有牆角的蜘蛛在網上爬來爬去。蜘蛛的腳步聲像從極遠的地方傳過來,飄飄然然,恍恍惚惚,極像羽毛的飄拂。孩娃兒在窗台上憋住呼吸,脖子脹得又粗又紅。山虎更是一動不動的模樣兒。他被看到的東西驚呆了。他背對孩娃兒。孩娃兒看不見那樣東西,只看見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間,便成了屍腐色,蒼蒼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實是靜得無以說法了。
  過了許久。許久的時間在孩娃兒憋住呼吸的喉嚨裡,成了一團堵塞的干棉花,直至山虎脖子有了潤紅的血色,那團干棉花還塞在孩娃兒喉嚨裡。
  原來,那包著的東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頭。也正是六年前菊子砍掉的自己的手指頭。那手指頭是一種雲白色,指甲又窄又長,在燈光中發出暈黃的光。手指的截斷處,還朝外慢慢滲著血,不一會兒床上就有了汪殷殷一片紅。血腥的氣息,開始在屋裡流動,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動了一股細細的河。山虎看著那殷紅怔夠了,才從呆慢中靈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開半邊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頭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左手上的四個指頭撥到一邊去,讓那斷了食指露出來。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頭對在了菊子的斷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護胸兜兒,用那兜兒的一角將那斷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兒染成了彤紅色,白兜兒上彷彿掛著一塊霞。山虎看了那一陣血紅色,躺在菊子的身邊睡下了。
  三個時辰之後,菊子活轉了。她這一生給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對孩娃兒。終於使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村落落。
  37
  從檯子地那邊走來的腳步聲越來越響。
  婭梅和張老師從麥稈堆裡坐起了身,看見黃黃正在面前看著他們倆。張老師伸手撫摸了幾下黃黃的頭,黃黃便臥在了他身邊。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剛進五更時分。遠處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檯子地上,有層薄光。潮氣很濃,宛若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婭梅說,菊子活轉以後怎麼樣?天元拿一根麥棵放在嘴裡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裡,說你剛看到了這?她說還有最後幾章沒看完。他說菊子活了,三個月之後,又長得水水嫩嫩,終日在家操持家務,山虎下地勞作,小日子過得有糖有蜜。她一年為山虎生一對男女娃兒,整整生至五十歲,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對男女,從此這方山梁人世,開始有了村落人煙,有了這凡塵世界。
  「後來黃狼怎麼報復呢?」
  「你往後看吧。我該打麥了。」
  婭梅從麥稈上坐起,扑打扑打衣服,整整頭髮,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氣,又回去坐回原處,通讀著《歡樂家園》。張老師從麥垛另一邊走到燈光下面,喚一聲朝這兒走來的母親,又晃醒了仍舊趴在山虎家窗台上的孩娃兒。他說強強,你的蟈蟈跑了!孩娃兒便猛地從麥垛中站將起來,然後他又說,蟈蟈還在鞋裡,和你奶奶回家睡吧。孩娃兒揉著睡眼,望著山樑上的黑處,似乎在尋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那幾間草庵。奶奶走過來,把撿到的一捆麥穗丟在麥垛上,說婭梅,你看的就是天書,也沒有打麥關緊呵。婭梅說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塊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著孩娃兒回去了。
  他們走下檯子地,踩著潮濕的星光,到村口時候,從麥場上傳來了隆隆的機器聲。那聲音又響亮,又乾燥,一下將夜靜吵醒了。似乎,遠處近處的山梁和村落裡,都是打麥機的轟鳴,似乎那聲音是從山梁深處翻騰出來的,孩娃兒感到腳下的土地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兒站著不走了。
  老人說:「回家睡,哪能睡在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麥。」孩娃兒突然轉過身,掙著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麥機!」孩娃兒掙著叫著逃脫了,碎步朝著打麥場上跑。他的腳步聲似敲在轟轟隆隆上的小錘兒,反而似那雜亂的聲響有了節奏感。老人在他身後喚,火車你都坐過了,還看啥兒打麥機——打麥機能比火車還大嘛——
  孩娃兒站到了麥場上的黑影中。他看到那一條牛似的打麥機渾身抖動,彷彿要掙離開埋它半身的地面飛起來。父親跪在打麥機的進麥口,把母親遞給他的一摟一抱的小麥塞進去。他們一邊打麥還在一邊說著啥,似乎是說秋天的莊稼到底種些啥,是單種玉米,還是玉米、黃豆、芝麻每樣兒都種些。他們說話力氣很大,聲音都被機器吞沒了。通過母親一伸一伸的胳膊彎,孩娃兒看見那裝著《歡樂家園》的挎包掛在燈桿上;還看見從那桿腰上拉過三條線。正是那老鼠尾巴樣的細黑線,才使這牛樣的機器轟轟隆隆響起來。他極其驚奇這電線無邊的魔力,不僅能使機器和整個山梁一塊兒抖動,能使小麥的郁香濃烈的雨樣,轉眼之間灑遍田地溝壑。且那細線,還能一閃一閃地發出熾白的火光,直刺得他眼睛不得不一眨一眨。為了看清那細線的神奇和它發出的火光的明滅,孩娃兒把身子朝邊上挪了挪。他終於看清那火光不是一片一片,而是圓圓的一團一團,於是更加驚疑,那細繩似的電線,本是一層膠皮包了一根鐵絲,無口無洞,如何就能吐出閃電樣的火團兒。
  後來,那火團兒燃著了母親身下的一垛小麥,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孩娃兒才想起爬到麥垛上,拉著母親的胳膊說,著火了,媽媽著火了……
  38
  這場大火,燒掉了一家人一年的勞作,也燒掉了掛在那兒的《歡樂家園》,將孩娃兒的記憶,照得明明亮亮,如陽光下山坡上白灰灰的夏天。最終留在麥場上和孩娃兒腦海裡的,是一片人世的灰燼。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