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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年之後,也就是九十年代的最初時期,婭梅最終還是離開了張家營子,返城回到了省會。這年冬季的一天夜裡,天將亮時,天元在半睡半醒之時,因為從天而降的死之良機,使他反省了他和婭梅被幸福所掩蓋的另一面人生,從而毅然決定:一死了之。
  這個決定的產生伊始,是因為昨日的村會。會場設在村頭,那時候天寒地凍,會場十分遼闊,抬頭能見遠處老君廟小學,草庵一樣盤腿坐著;白亮亮的伊河,扭扭彎彎繞在山梁下。村長講完了話,默在台上,極為茫然地望著村人。村人也皆被災難的重量壓彎了頭去。男人們大口抽煙,女人們蒼白了手臉,孩娃們也不敢有絲毫哭鬧。這時張老師就想,倒不如讓我死去算了,不就是死嗎,何苦讓全村人都來承受這樣的災難。全村老少把頭勾將下去,不消說是因為他們與人世都還有許多牽掛。可你天元卻是比起來輕鬆許多。正這樣盤算是生好死好,張老師被人伏在耳朵上叫出會場,躲進村胡同後,人家才告他說,你家的黃在樑上被汽車軋了。急忙著穿過胡同,爬上山梁,果然見山梁的路上,攤了一地血漬,殷紅殷紅地散著腥氣。黃在血裡倒著,渾身哆嗦,嘴上卻極其忍受,沒有一聲疼叫,只是那雙眼,直盯盯地望著通往張家營的上道。張老師見了這種情景,立刻臉上硬了雪白,搶走幾步,將黃抱在懷裡,忙慌慌朝村中的診所跑去。
  診所在村中三道胡同,房子是一間舊時的廟房,樣子總要塌的,卻總也不塌。大夫是村長的哥,因為冷,也因為是村長的哥,就沒有去開會,門掩著,在屋裡烤火。張老師急急地敲開診所的門,說王叔,我家黃給汽車軋了。
  大夫橫在門口,看一眼張老師懷裡的黃,血在雨一樣滴落,說我當又出了人命呢。是狗呀!張老師說你給看看吧,大夫說我又不是獸醫。張老師便眼巴巴地求著人家:
  「王叔,我付錢。」
  大夫回到火邊坐了一會,長長歎了口氣,又起身把一個鋼精鍋放在火上,從水瓶往鍋裡倒了小半鍋開水,拿一張報紙鋪在地上,沒有抬頭,說進來吧。張老師才小步進了屋裡,把黃放在報紙上。黃在報紙上顫抖,弄出一屋子聲音。大夫過來提了一條後腿,又提另一條後腿,輕鬆得如把兩條後腿從黃身上拿了下來。提起時,黃的血從後腿一股一股流出,立時地上的報紙就被血水泡了。
  大夫說:「殺了吧,別讓它受罪。」
  張老師說:「好歹它也是一條命哩。」
  大夫說:「兩條後腿全斷了,對不上啦。」
  張老師呆著不動,望著黃的兩條後腿,大夫說殺不殺?冬天狗肉除寒。張老師說救它一下吧,哪就忍心殺呢。大夫就說,你出去一會。我喚你進來再進來。張老師遲疑著走出診所。大夫將門關了。他立在胡同,臘月的風在胡同叫喚著刮過,將柴草和雞毛扔在牆上。胡同頭的村會,依舊死死地默著不散。已經默過了幾個時辰。青烏色的頭頂,有一團粘稠的黃亮,那是太陽在雲裡寒著。張老師不知道大夫要幹啥兒,他把手抽在襖裡,雙腳輕輕地跺著取暖,指望能聽到從診所傳出一息狗叫。卻是少見的靜。只有大夫的腳步聲,在診所孤零零地響動。過了許久,張老師想推門看看,那門卻嘩一聲開了,閃出一句來,說進來吧你。
  再一次走進診所的張老師,驚了一臉愕然,剛入門便呆僵著不動了。黃在紙上死樣躺著,兩條後腿被村長的哥哥用刀齊關節處割了下來,皮也削了,扔在黃的頭邊,像兩團髒污的血布。黃有一點一滴的哆嗦,彈彈動動,似乎想從地上跳將起來。可惜哆嗦也是片刻,眨眼就徹底的一動不動了。大夫在用一張報紙擦手,一片一片的血紙被揉成團兒,扔在牆邊。火上的鍋,還未及蓋蓋。黃那兩段後腿,彷彿兩個極嫩的玉米穗兒,紅紅艷艷,在鍋裡咕咕嘟嘟地轉動。開水成了花粉的顏色。已經有一股香味,在屋裡溫溫暖暖瀰漫。好在,黃那兩截樁子似的後腿,果真不再流血,包的兩團紗布,如盛開的兩朵白棉花,雪白雪白,擱在地上。那兩團雪白上,只浸出了兩個血點,襯著白紗,紅得耀眼,極像雪崖上的兩點梅花。
  村長的哥哥擦淨了手,又把髒紙踢成一堆,慢慢地轉過身來,說:
  「大冷的天,真不如把它殺了。」
  張老師問:「截了?」
  說:「留著它感染化膿?」
  問:「多少錢?」
  說:「沒打麻藥,縫了十針,一針一塊。」
  張老師很緩很緩走過去,瞟了瞟鍋裡的黃的後腿,油星點點滴滴,在水面浮動,打著誘兒。大夫拿鍋蓋將鍋蓋了,又說不截要感染化膿的,和人一樣,該截肢的就一定要截。張老師說王叔,眼下我手頭沒錢,過幾日我給你送來行嗎?大夫抬頭瞅瞅張老師的臉,過一陣才說,行吧,你真不值得為它花這冤枉的錢。
  張老師抱起了黃。抱起了黃,張老師覺得黃它完全死了,似乎一身冰硬,貼著身子站一會,才隱約覺到,黃又有了微略的哆嗦。走出診所的門,碰見村會是終於散了。人走在臘月裡,走得沉沉重重。
  40
  村裡的災難,是必須有個人死去。無論是誰,挺身而出地去死,才可換回張家營風平浪息後的安寧。張老師似睡非睡地想著生與死的兩難。死,終歸不是一件小事,雖然它可以了斷一切,然人世上各自的牽涉都千絲萬縷,哪能說死就死呢。就是去鎮上趕集,誰也不是說走就脫得開身。然必須有人去死,卻是一定了的。這災難很像一種天相,剛還陽光燦爛,轉眼就佈滿陰雲,濃烏烏地罩了世界,強迫了人心。張家營在這天相裡,忽然感到了禍的降臨,一村人都在心中念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為了什麼呢,也就幾畝的黃土。在張家營和小李村的中間,本是橫著一條深溝,祖祖輩輩荒著的土地,忽然間張家營想去墾它,就藉著冬閒的時光,集中勞力,在溝腰上壘下一道大堰,以求堰內蓄水養魚,堰外播種莊稼。事情似乎是一樣東西,比如破舊的竹籃,扔了誰也不會顧盼一眼,若有人去撿,眾人才會發現那東西扔得可惜。小李村即是如此,在張家營將堰快要壘成時候,小李村就來了幾十青壯勞力,豎在堰上,說這溝原是小李村的,你張家營為何就來砌堰霸田!
  這就打將起來。
  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一天飄落小雪,滿世界冷著哆嗦。溝裡響亮了瘋叫,亂哄哄鬧作一團。上百位鄉人,猛然被捲進無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準備,來時都兩手空空,鬧將起來,便有了袖在襖裡的短棒。張家營自然不會示弱,就地操起鐵掀、橛柄、籮筐,對壘起了兩軍。石塊、土塊滿天飛揚,廝殺聲動地驚天,很像一方原始的戰場。這樣打著打著,就有人大叫,說別打啦!傷人啦!別打啦!傷人啦;唉聲也就果然漸止了械鬥。雙方都從地上抬了幾位倒地的村人,都聞到了血腥味艷紅艷紅,在小雪中飄飄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著傷人回村是了。
  求醫包裹,痛罵對方,是自不必說的。然在前夜,村長被縣公安局叫走了。昨日村長回來,張家營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縣醫院。
  人是果真死了,白紗裹了一層一層。村長在會上說,媽的,醫生把我領到太平間,死的是個小伙,頭上被砍了三鐵掀,像切紅薯一樣破開了。還有兩個,在縣醫院的急救室,一個耳朵被砍掉半個,另一個是胳膊斷了。這是他們小李村的報應!他們將咱張家營告了。公安局長,我日他祖奶奶,他拍著桌子罵我這村長罵咱們張家營,說偷盜賠償,殺人償命,非讓咱們張家營交出兇手。說他媽的明日他來張家營領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兇手,他媽的誰是兇手?村長在會台上走了幾步,說張家營沒有兇手,是一村的好漢。小小小李村謀圖霸了咱們張家營的地,就讓他們這個下場。我在公安局說,再來奪地讓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長說,公安局長打了我一耳光,非讓我明日午時前交出兇手。我這村長今天有言在先,無論是誰砍了小李村的頭,公安局把他帶走了,他就是咱張家營的烈士。村裡給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養老送終。人死了無論輩分高低,從我村長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墳;要他下有兒女,張家營替他耕田種地,供他兒女讀書成家,直養到男婚女嫁。
  最後,村長說我思想這檔兒事,人死了,鐵證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與其讓公安局來村裡查人,倒不如咱們張家營好漢做事好漢當。死了不過頭點地。活著又怎樣?不就是上孝父母,下養兒女,現在這些村裡全包了,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長的意思,明確是讓誰砍了人頭,誰就站將出來。那樣一個時候,張老師正坐在一方高處,冬寒在村口流著,幾日前的霜雪載道,已經把臘月搞得十分動盪,加之村長後話中的一言兩語,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張家營打死的,這些自不需一再言表。殺人償命,借債還錢,道理也淺顯得可以,無人不能洞明。可是誰能出來擔當?誰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長完畢了講話,他就死沉沉坐著,期望他的言語動員了人心,果然有人奮而不顧生死,出來說村長,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大事,誰又肯呢?坐在高處的張老師,掃了一眼會場,就見到會場上的人心冷得十分,鴉雀無言,無論少老,一律硬了一臉死色,個個冰凍般凝著,不看別人,更不看台上的村長,只瞅著面前的一方腳地,想是誰失手砍殺了人家,鬧了這樣的禍害,也真是災自東來,難不西去呀。
  村長在台上又走了幾趟來回。說我的話就是張家營的話,就是張家營老少爺們的話,就是張家營黨支部的話,無論是誰蹲了班房,張家營一村老少替他為父母送終養老,替他兒女操辦婚男嫁女,如若不信,當場修書,有字為據,蓋上張家營黨支部的章,按下張家營老少爺們的手印。村長在台上這樣重複他的話時,聲音極為宏亮,如同誰在村頭叫喚,他家的某樣東西丟了,誰家見了言說一聲,倘要拾了去,又要昧了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罰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們寧你說得日出西山,卻是死也默著。默得天昏地暗。幾個時辰如眨眼的工夫,到了將近午時,依然無人站立,無人言語,也無人上茅房。其時,來人伏在張老師的耳上,把張老師叫出會場,才說黃被汽車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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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老師家住在村後,三間老屋的陳舊,顯示著這個家的風雨春秋。如當今時風的興旺,已經富裕了許多人家。不說鐵路修進了山裡,就是公路也已拓寬,從村頂的梁背上舒展過去。張家營是一隅小地,南鄰秦嶺支脈,北靠宜陽、洛寧兩縣,修修補補,敲敲打打,能四方走動的鄉下人,日子都已今非昔比,有幾間新蓋的瓦屋,是很平常的事情。眼明手快的人家,早就豎起了樓房。像張老師家這樣早年的士瓦房,在張家營已經沒有幾戶。再說兩廂還臥著兩間草房,那就更是獨一無二了。
  昨兒時,張老師回到屋裡,把黃放在他睡的床上,坐在凳上舒了口氣,藉著從窗口擠入的薄光,掃一眼屋裡被塵灰鋪就的幾樣傢俱,心裡生出幾份抹不去的苦澀。半年前還好端端一戶人家,轉眼間也就妻離子散。娘因此病在床上,一臥不起,更顯出一個家道的敗落。回到這個家裡,張老師總不免身感人世的淒清苦涼。黃是他的忠誠伴侶。早些時候,陪同他到幾里外的清涼寺小學,他教書,它就臥在教室門口,早去晚歸,風雨同舟。兒子的早夭,終於使妻子婭梅離他去了。他更是同黃相依為命。想去年冬天,黃的前腿被人打斷,本來走路已經瘸著,跑起來足不過羊的快慢,如今兩隻後腿,被汽車軋了,村長的哥又將它齊齊地截斷,更添了張老師內心的苦難。床上的黃,後腿用被子蓋了,身下是張老師的一件舊襖。借來一些暖氣,它慢慢睜開眼來,瞟瞟它的主人,忽然眼角濕潤,有兩顆大滴的淚,懸吊一會,終於無可忍地落在床上,喉間也有了呼嚕呼嚕的聲音。也許這就是哭吧,聽起來駭人地傷心。大夫在診所斷它的腿時,不曾有一聲叫喚,眼也幹幹的閉著。如今它就哭了,可想它所品味的是哪一樣命運。張老師看見蓋著黃後腿的被子,有一聲一聲的顫動,心裡便跟著哆嗦。他知道那後腿已經痛出了哪種份量,想揭開被子看看,又沒有那樣的膽略,就起身在床邊站了一會,拿手撫摸了幾下黃的頭,替它擦了淚水,說忍些吧,我去給你燒些湯喝,便從屋裡出來了。
  院裡的天氣,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卻又不肯輕易地落。從門口望去,川流不息的陰暗,彷彿把伸向遠方的開闊吞噬了。說去給黃燒碗熱湯,張老師卻又腳不由己地來到門口,那些最後從會場回來的鄰人,彼此間都在靜默沒有話說。
  「散會了?」
  「散會了。」
  「有人站出來嗎?」
  「有誰會呢。是去死,不是吃香喝辣。」
  鄰人去了。問完這話,張老師心裡忽然有了踏實。飄忽不定的感覺,從開會始,就把他的整個頭腦飛舞得很是混亂。可是望著入門的鄰人,他又猛然想,倒不如我去給村長說一聲,是我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頭。有了這血紅的念頭,張老師滿腦子都被染成了紅色。他呆癡愣愣地立在臘月的門口,渾身被這薔蔽色的念頭弄得熱躁起來。彷彿那死成了極細一絲血液,在他血管裡四處流動。流動了一天一夜,到現在反給了他些許的力量。想到死的時候,張老師心裡平靜得像吹著一股初春的微風,暖洋洋的,還能覺摸出柳絮楊花對心的撫摸。直到離開門口,他還依舊感到一股異樣的溫暖,在血脈中默默地流淌,流得很顯舒緩。回走時,他不為這血淋淋的念頭驚奇,卻驚奇自己對這念頭的平靜。想到底怎樣了呢?足也不過剛鄰四十歲的界河,如何對死就這樣的平靜,這還了得嘛。
  黃疼痛的哼嘰,終於響亮起來,一聲聲細雨樣在院裡滴落。那叫聲彷彿張老師血液中循環的微微脈搏,替他哼出了幾分心聲。他在院裡仔細聽了一陣,頭頂飛過一聲雀叫,驚醒他到了燒飯時候,慌忙進去灶間,攏到灶下一堆乾柴,往鍋裡上了幾碗涼水,燃火拉上風箱。從灶口撲出的紅火,很像他剛才在門口產生的一片念頭,又熱又旺,驅趕了他身上的寒氣,使他人在臘月,身感一種少有的暖和。灶間房裡,是亂得不能再亂。當年妻子梅在時,把這房收拾得何等利索。她要求筷子入嘴的一端,一定要朝筷簍的口上。燒煤時煤渣要一天一掏,燒柴時,柴禾必須齊齊碼在灶下。碗也必須扣在案板下面棚板上,擀杖、火柱、面布、鹽罐、油瓶,都必須放在她定好的位置。至於上房的睡屋,那就更加井然有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床不疊被子,決然是不曾有過的事情。就連娘的被褥,一季換洗一次,一年四次從未少過。那時候,張老師應有盡有,吃飯和穿衣,談論和愛情,一切都染著鄉間淡綠色的詩意,享不盡的天倫之樂。然到了今天,一切又恍若隔世,走的走了,去的去了,都如斷梗浮萍,一去不返。留給他的只是後半生漫無邊際的,捉摸不定的光景。
  燒好了湯,張老師先給黃盛一碗晾著,又去上房問娘,是吃饃還是麵條,卻見娘睡著了,屋裡漫溢著青色的腥臭。被子被娘蹬在地上,而她卻赤裸條條,渾身被臘月凍成了烏色。看到這番情景,張老師過去先將被子蓋在娘的身上,再挪動她的身子,去換她感床尿床的襯墊,不覺心裡的悲苦,泉湧一般噴將上來,想也許我去說是我砍了人頭,倒也為上上之策,至少母親可以到醫院好好治療,也許病就愈了,又有什麼不妥!最少不至於國家境拮据讓母親永遠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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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最終還是返城去了。張老師的悲淒正是因為梅不是真正鄉村的人。攤開來說,那樣一個時候,一個時代行將結束,梅坐著上山下鄉的末班車,本意是到張家營做一番無奈的小憩,權為人生一站,歇歇腳板,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再返都市,去獲得本屬她的生活。難料的是,與梅同車的旅客,都陸續返城,唯梅的命運,結實得無動於衷。出於對鄉上社會和你天元愛情,結婚以後她被安排在小學教書。一二三年級同室一屋,她教算術,張老師教語文。倒是一對天撮夫妻,過著《歡樂家園》般的日子。早時候的張老師,身為村野書生,才學性成。在省報發表過一些文章,很有些天姿英邁。雖然教書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卻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年齡尚好,為人操事,也敦敦篤篤。比起同梅一塊來換空氣的男知青,除了他是農村人,其餘皆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梅比起鄉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處處都高人一籌,然比起同來那些人的家境,說來也十分可憐。所以她從來不願向人說起父母的工種。問將起來,也只是回答,我來下鄉,弟弟就可留在城裡。說這話時,她也總是一臉羞愧,一臉深深的無奈。而就其才學,她又比同車旅客,內秀聰慧,富有善心。從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鄉的十餘男女知青,仔細琢磨,大都泛泛,並無出類之才,哪一個也抵擋不了張老師的才識和德品。其實然,梅的這樣脫俗和清高,也就命定她人生的艱辛和哀傷。
  老君廟小學,距張家營三五幾里。那時候,狐狸蹲監死了,別的知青返城淨盡。婭梅和他結婚共同教書多年,已經算一個地道農民教師,彼此恩恩愛愛的歲月,卻因為《歡樂家園》被焚和鄉土社會的形勢發展,使她時常回憶起一些婚前的光陰,彷彿是在尋找不得不寄藉張家營子的本質原因。最後決定定性地說到兩個人的結婚,是狐狸蹲監不久,最後一個知青女伴返城以後,梅到縣知青辦去了一天,傍黑回來,獨自在村頭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聲,很顯了幾分孤靜。夏季的落日,西墜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滿山瀰漫著吱吱的生長聲。而坐在崖上,頭頂浩瀚藍天,背後是無際的田地,腳下是流水的聲音,四野空寂無人,只有青色的氣味在汩汩地淌著,人心就顯得空蕩十分,彷彿在眨眼之間,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聽到梁背上滾動過牛車輪的聲音後,車轉身子準備回村的。轉身時,卻看見張老師坐在她身後一塊石上。她說你來幹什麼?他說我娘烙了饃,我給你送來。她說你怎麼不喚我。他說我想讓你獨自多坐一會,這時候你最該一個人呆著,可我又怕你想不開。她遲疑地接過他遞來的饃,夜露已經把包饃的布濕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朧裡,老君廟小學溶在膝隴裡。吃著他娘烙的油饃,她說:
  「天元呀,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存了四十塊錢,你明兒買煙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注定要在農村呆一輩子了。」
  「不會的。」
  「已經注定了。」
  「真這樣你就不結婚,不結婚還有機會。」
  「可我已經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說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歲,有了一天回城,三十歲的人還能怎麼樣?現在我弟弟都結婚半年了,梅說弟媳婦已經懷孕四個月,過些日子我就做姑了,做了姑我還孑然一身,想起來後半生簡直後怕,若不是爸爸還活在世上,我真想當場死在招工辦。張老師沒有說話。張老師只悠長地歎了口氣。梅坐在崖頭,看著張老師的臉。天空月青雲白,有涼風陣陣。她說天元呵,你二十九了,為什麼還不和我結婚,我是當真不能返城了。張老師看著身邊的莊稼地。莊稼地在深夜裡,顯出幽黑色的神秘。他說我怕婭梅,我怕結了婚你又離開我。
  崖下的流水聲,明明亮亮地響,莊稼的生長聲也明明亮亮響。聲音從你面前走過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們身上,到處是竊竊的嫩綠的私語。這樣坐了一會,張老師說回吧,你早些歇著,明兒最後去縣城跑一趟,送些禮也許能返城。梅卻說:
  「張天元,我要嫁給你,我熬不下去了。」
  張老師盯著梅的臉,說:
  「你最後想一想。」
  梅說我早就想過了,我這一生沒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這個地方,我只能嫁給你,何況我們早就有了那樣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說,完全是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運中還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長得不十分的好。其實這鄉下的姑娘,只要換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過我以為,我們結婚了,在這鄉下,也是一個不錯的家。我是很早就覺得你才品不錯,這你也覺得出來,我想你若生在城裡,有好爸好媽,前途也是無量的。但有一點張天元,儘管我們有過那樣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結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機會返城,我也不再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樣是了此一生,更何況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樣愛我的人。
  張老師說你是無奈何才最後決定嫁給我?
  梅說你懷疑我不像你愛我一樣愛你嗎?
  對於梅,張老師也早就鍾情,但知道難以終生如願,也就向不言表結婚的事。這當兒梅先自定奪,張老師便從身邊拔棵野草,在嘴裡嚼含一會,嚥了那口苦味,說真這樣實在委屈了你,結完婚有返城的機會,我依舊不阻三欄四。
  那一夜他們在崖頭直捱到天曉雲燦。愛情之欲又一次隨之降臨,金光片片,照亮了他們的一段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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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午時,黃喝了張老師燒的麵湯,有了許多好處,起碼身子抖得輕了,喉裡也不再有那一聲聲的苦痛。日過平南,天上再也沒了一團黃亮。彌瀰漫漫的陰暗,濃重得棒打不散。臘月的閒暇,你找不到活做,日子也是一種難耐。張老師往地裡送糞。草木灰糞,擱在肩上不見多少份量,到了責任田時,卻已鼻額懸汗。路遠,來回一趟二里。挑到第四擔時,他坐在田頭歇息,看這一脈山坡,就孤下他一人,想黃若不傷,跟著也是伴兒,如今兒夭妻去,黃也殘疾,娘又腦血栓,活人如同死人,忽然覺到,世界果真在他身邊毀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兒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墳,暫丘在自家田頭。張老師做活累了,總在這田頭喘氣。孩娃也彷彿在伴他坐著。今日亦然。張老師把目光落在孩的丘墓上,兩眼就熱熱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幾年前就懂了世間一切之難。夜裡睡在爹的腳頭,抱一雙大腳暖在懷裡,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掃黃葉,夏天掃塵。張老師往田里送糞,他隨其後挑一雙小筐;張老師割麥,他持一張鐮刀,在麥田忙碌。歇的時候,張老師喚,強,來捶捶背。他的兩隻小手敲鼓樣捶在他的肩上,均勻有力。在校讀書,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業,飯端在面前,也決然不接飯碗。如今,這碎瑣的一切,都氣泡樣在張老師腦裡浮動,一腦都是兒子強的映樣。
  面前的墳,是一堆圓圓的黃土,陌人路過,並看不出那裡邊埋了生命。冬天的季節,葉落草枯,世界是黃褐褐的顏色。染得人心也黃褐褐一片。小墳丘上,當年就有過野草淒淒,如今的幾蓬乾草,罩稀籠疏,露出墳土表面結的干皮,皺皺地如老人的臉。張老師從兒的墳上掐一枝幹蒿含在嘴裡,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澀味。墳腳頭那棵細筷似的蒿草,供他這樣品嚼了十數次,已經被掐得無枝無梢。這樣嚼的時候,張老師看見,這幾年,老母親立在村頭的柳樹下,一手扶著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喚,強——回來吃飯,給你烙了油饃。太陽在柳樹下很顯光亮,喚的時候,母親的臉上,跳蕩著通紅的天倫之樂。或者一聲,或者兩聲,決然不過三聲。強就從村口田野跳蕩出來,麻雀一樣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朦,村街上是深重的寧靜,來喚強的,是他的母親。梅就立在家門口的石頭上,用被鄉下人稱為蠻音的普通話叫,強子——回來!強子——回來!這時候不叫夠三聲,強決然不會回來。回來了必然是鑽了人家的豬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頭頂著草棒,身染著黃土,悄悄溜過梅的身邊。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話,你要把自己變成豬呀!強膽怯地立在梅的身邊,她伸手要打時,手卻從空中遲緩而下,撿去他頭上的草棒,拍落他身上的灰。完事了。這時候,她的雙眼會有些迷茫,映兩個月亮和幾粒星星,還有一張孩子的臉。有的時候,她會蹲下來,扶著孩子的肩頭突然說,想回到城裡去嗎?
  強說我不去,我不離爸爸,不也離奶奶。
  梅扶著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會,說睡吧,你不去,媽也不走,媽也不捨得你爸你奶。就扯著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裡響起了叮叮噹噹的閂門聲。
  眼下,都徹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煙塵飄忽。留在張老師眼前的,就是這個籮筐一樣的墳丘。梅走的頭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樹綠,朗朗星辰,點綴在天空,梅突然說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說我走了你怎麼辦,張老師說能過的,有強在身邊,日子就有意義。梅說苦了孩子。張老師說苦些好,苦些他長大就知道人活著不易。梅說我怕他學習不好,張老師說不會的,他能考上大學,能離開這塊窮地,讓他考離你們家近的學院,考取了也是一個照應。
  因時勢和經濟,想賺些錢來,她決定回去,進些鄉下可銷的貨來。也許她還有別的事也難以料說。總之她要回去。那夜,強已睡了。她在他床邊直坐到天曉,張老師催說走吧,要趕頭班汽車。她便低下頭來,說將來咱們一家能回城裡那該多好。張老師說婭梅,你想返城了嗎?她反而難以果斷,拿手撫摸著兒子的小臉,說我在張家營待了將近二十年,二十年喲,回城也不會再成為城裡的人。只是說說,我不會離開張家營,不會離開孩子和你。
  她沒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將再也見不到她的兒子。把手從孩子臉上拿開時,就是永別。張老師去給兒子塞拽線織蚊帳時,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說我不讓媽媽走,不讓媽媽走。果真不走就好了。可她扭過身子,說媽去看你姥爺,半月後回來。
  那時強的小手,熱暖暖燙心。眼下,都冷了。臘月把墳丘凍得冰硬,怕那雙小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觸即粉的枯土。張老師望著兒子的墳丘,看見的竟是一隻未及死去的螞蚱,正在蒿草棵上,艱難地走著它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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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墳丘面前,張老師推敲婭梅有明確的回鄉之念,似乎是在他們費盡千辛,熬了許多燈油,合寫了那部小說《歡樂家園》被焚以後,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總之,麥場上的一場大火,燒掉了他們一年的勞作,燒掉了他們無意間放在線桿邊上的《歡樂家園》的30萬字的書稿,也燒掉了許多久留鄉土社會的信心。望著那被村人救滅的一場麥火,想起了掛在線桿上自己和婭梅多少年的一片心血,走將過去,才看見灰黑中,連線桿都成了一根三段的碳棍,哪還有《歡樂家園》的書稿。後來幾經努力,由她執筆,強打精神將書稿又寫了三分有一,出版社方面,忽然來了一封信說,國家要開展一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歡樂家園》的出版計劃被撤消去了,就連出版社是否能夠保存,都亦難說了。面對那封來信和又是一疊的書稿,天元看到婭梅第一次有了眼淚。晚上躺在床上,枕著天元的胳膊,又想到一年的糧食化為灰燼,彼此商量去誰家借糧度日的時候,她深有感觸地歎了一聲:
  「沒想到日子會過到借糧的份上。」
  也許那時,她就已開始想到省城的諸多好處。兩相比較,當然省城不需為餬口犯難,一月下來,手持糧本到糧站買糧也就是了。待到果真挑著擔子,一道去親戚家借糧回來,夫妻再也不需商議《歡樂家園》中的一應事情。一路上說的道的,都是來年如何把地種好,爭取自己不僅豐衣足食,還能有所節餘,將糧食還給人家,計計劃劃,很見夫妻間的情感。可是來年,風不調雨不順,不要說還人家的糧食,就是自家的口糧,怕也是朝不保夕。收玉米時候,她走在枯乾的旱秋裡,看著檯子地精瘦的玉米棒兒,說:
  「天元,怎麼回事,我忽然特別想家,每夜都夢見父親死了。臨終前他手指著咱們這塊玉米地,淚水漣漣,卻說不出什麼話兒。」
  他說:「要麼你回家看看。」
  她說:「回家我就想做些生意。日子逼著,社會也朝這發展得讓人瞠目結舌,我們不做些生意,不說人傻人精,你說日子總不能連糧食也東拼西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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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螞炸從墳丘的蒿草上走下來,爬上張老師的鞋,爬上張老師的腳。張老師微微一怔,從地上站起來,天色愈發陰沉。烏雲流水一樣地向西北運行。風也冷的可以,枯草在墳上嗖嗖擺動。曾經一次,兒子強為捉螞蚱,誤了午間的飯時,直到日將西暮,才提一串螞蚱回家。那時候他歡蹦亂跳,如同生活在陽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魚。今天,這都已成為過去,不像過去的季節。季節無休無止。而兒子卻像枯在季節初的幼苗,還沒有真正體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說能見夏秋冬三季的風光了。張老師彎下腰,把腳面的螞蚱捉住,放在兒子墳墓避風面的一個窩裡,又從身邊揪一把乾草蓋在螞蚱身上。權作為送給兒子的玩伴,他想,願你能同兒子一道安全過冬。就挑起糞筐,轉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捱黑還能送兩擔糞來。
  回村的路上,張老師見了住村前的張昌旺。昌旺大張老師十餘歲,獨自孤在路邊蹲著,一臉愁事,卻說沒有什麼事情。然張老師從他身邊過去很遠,他卻又叫住張老師,說張老師,我不想活了,日子沒法兒過。爾後又說,中飯時候,老大、老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鬧騰起來。老二說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檁條,老大說弟比他多分一棵樹苗。老二說樹苗值多少錢一棵,也不過三塊五塊,可檁條卻值三十五十。老大又說檁條再值錢也是死的,而樹是活的,長大了一百二百也能賣。先吵後打,把家裡鍋都砸了。昌旺說張老師,你識文斷字,我就給你一人說,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張家營一方小地,數十戶人家,各戶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瞞不過村人耳目。張老師知道,昌旺家不僅兒子不孝,兒媳指桑罵槐地對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飯。幾間房子分給了孩子,又上有雙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瘋癡人,日子的那種艱難,非一言能盡。張老師擱下擔子,勸說昌旺許多道理,最後說,人活在世上,本來就有許多艱辛,大江大河你都過了,幾句爭絆還值得短見一場。
  「日子,實在沒有味道了張老師。」
  「你死了雙老咋辦?誰來養活?」
  「村長不是講過誰死了替誰將老人送終嗎?」
  說這話時,昌旺打量著張老師的臉,彷彿責怪他的忘性。可張老師聽了這話,心裡頓生一個閃晃,突然覺到有一樣東西,很貴重的,說不清是災是福,自己正猶豫時,別人已經有心去將那東西拿回家裡。張老師猛然覺到,那東西是自己的,現在昌旺叔要來拿去。他對昌旺說,你千萬考慮清楚,你走了一身輕鬆,上老下小村裡照看不錯,到底別人替繼不了你。嬸她瘋傻,誰來給老人送水端飯?誰來給老人縫補拆洗?你的孩娃為分家鬧個天翻,哪還有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這個。」
  路前是麥田片片,綠油油很見生機。昌旺家的地正對著他們。昌旺捨得在田里落力施肥,那小麥就肥頭大耳,綠成極厚的黑色,明顯擺出與眾不同的勢力,好像三朝兩日,就打算泛漿揚花。望著好些土地,昌旺就如望著往後日子的光明。他不停地吸煙,也不停地歎氣,末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說咳呀,人在世上,受不完的罪呵。
  又給昌旺說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書本上印刷的話語,初聽時很能感人,仔細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謊話。最後離開昌旺叔,連張老師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講了什麼,那些話對人世有多少語意。他走時昌旺叔還在那孤單坐著,陰天低垂,扣在昌旺叔的頭上。回村走下梁路,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臘月,蕭條得傷心,一片樹木沒有一絲綠色,連枯葉也不掛樹枝。林地裡的路是隨樹稀疏而彎,扭扭繞繞,極像一掛雞腸。林裡有烏鴉的叫聲,沙啞黑暗,響起來吵醒世界。落下去林地又一片死寂。張老師在林地彎著步子,覺得格外地對不住昌旺叔。怎麼就料到活著定比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澤,他已決然不會想到去死。家庭中雞零狗碎的不快,傷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頭,決非今日產生。人在世間,誰沒有上百次思想生死,無非都沒有實施的勇氣罷了。或者說,沒有機會而已。這種想死的種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處於隱伏狀態,到了有風有雨,是隨時都要復萌。小李村的人被張家營打死了,明日公安局來張家營領走兇手。領走的是兇手,留下的卻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該是一種輕快。可惜他做事缺少主斷,被張老師一席話,勸得退讓三步。張老師這時才想到,人卻是這樣自私,連死也要通力去爭。他有些慶幸昌旺叔對日子的留戀,也感到是自己斷了人家前程。雖說是死,卻是替村人解難慷慨,讓張家營銘記後世,也讓張家營接過死者擺脫不掉的困擾。
  可是,昌旺叔退卻了,他對人生還戀有偏愛。
  懷著一絲愜意,張老師如得了什麼,又逃了什麼,心中那帶些怪怨的輕快,彷彿萌發的草坡,一時間綠厚起來,終於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機。走出林地,來到村口,胡同中圍了許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憤憤的罵咧。走至人群邊上,尋著縫隙望去,才見大岡的女人,在抱著大岡的腿哭。大岡的女兒,是張老師教過的學生,因為爹的生意忙亂,要做一把幫手,讀到十歲就退學回家,這一會也拉著爹的襖角,淚流漣漣,又默不作聲。大岡卻不哭,坐在一塊石頭上大叫,說村長他媽的說話不做數了,我去找他,說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說我前幾天打架壓根不在家,說我是怕還信用社的貸款才想到了死。他媽的,生意賠了,弄得連死都不成,我去哪弄兩萬塊錢還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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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雖然敦敦篤篤,可也有怒火中燒的時候。怒火中燒便招致了大禍臨頭。
  村長家被招呼開了門,走出一個微胖的女子,身上穿著很厚的棉襖。這才明白,村長家請了保姆,原來並不是謠傳。村長的孫子老么都已八歲,是用不著照看的,村長的媳婦也才人至中年,無病無災,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飯又是好手。據說這保姆曾幫人開過飯莊,轉眼之間,能燒出十幾個菜來,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這一點就強了村長媳婦。不消說人也年輕,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氣力。村長家有洗衣機,可村裡除了過年過節,卻總是停電。這一點村長沒有辦法,縣長也無可奈何。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長媳婦。保姆畢竟年輕,臉上含著許多水嫩,看上去也順心可意。問她村長在家嗎?她沒有說話,回屋去了一會,出來說讓你進去了。
  村長家承包了一個磚窯,沒人敢包的時候村長包了,應驗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那句老話。眼下那磚窯已經發展為磚廠,不僅四鄰八村蓋房要用那磚,就連縣委縣政府蓋辦公大樓,也得來磚廠拉貨。更要緊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無幾,其餘皆在磚廠做工。這磚廠給村長家帶了多少收入,村人向不過問,確實因為磚廠,村人才大都蓋了瓦房,卻是鐵的事實。因此村人擁戴村長如同擁戴一個黨和救命菩薩。把國家對人的教育具體化、實在化了,這也是鄉村只能有的做法。進了村長家,上了樓去,村長極平易近人地讓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紅的碳火推到會客室的中央,說有事?
  說沒啥兒事。
  屋裡暖洋洋的,讓人瞌睡。樓外的臘月,卻是冷到公平,無論山上、梁背還是張家營別人的住戶,都阻擋不了臘月的到來。村長坐在籐椅上,打了一個哈欠,笑笑說不會沒事吧,才如實地告訴村長說: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村長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紅葉,咂了一口。
  「不會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兒膽?」
  「一時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麼辦?」
  「殺人償命,我不連累咱張家營。」
  村長在屋裡走了幾個來回,最後站在窗前,凝目而視窗外的天空,說這是去死,少說也是無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現在公安局的人還沒有到,把話收回還來得及。想了想,村長又說,來投案不是你一人,他們都說是一時失手,哪兒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說殺人償命,不連累張家營。我思前想後,讓別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裡還有用些。村長的話慢慢晃晃,帶著一絲絲暖氣,飄過來卻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風襲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來了,成了這個角色,那麼,就如唱戲似的往下演唱再說。順著命運所示的方向,盡自己的膽略往前走吧。於是,忙不迭兒跪將下來,哀求說:
  「村長,你讓我死了去吧!」
  村長沒有回頭,審問似的問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說是,又怕村長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誠實,博得村長一份憐憫,成全了期望也許更好。默過一陣,囁嚅著說,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誠心不想活了,你就把這機遇賜給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適得其反。村長轉過身來,臉上硬了臘月的冰清,說看不出你一個篤篤實實的文弱書生,謊話說出來和真的一模一樣。老婆走了,再娶一個;孩娃死了,再生一個;老娘病了,到我的磚廠借錢去治。這一點小事就想短見,那還算個男人!不是我不讓你去死,你死了清涼寺小學咋辦?孩娃們誰來教他們識字?上邊來查孩娃們上學率我怎麼交待?回吧回吧。村長連連擺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軍用大衣。那大衣是村裡的一個退伍兵送給村長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費給村長買了這件大衣。村長安排他在磚廠做推銷員。村長穿大衣時背對張老師,嘴裡直說回吧回吧,以為張老師已經走了,又去櫃裡從容地取煙,合櫃,轉過身卻看見張老師依然跪在那裡。
  「起來吧,你這套剛才還見過,大岡來和你一樣,說不讓去死就跪著不起來,我踢了他一腳,他才從這滾出去。」
  張老師依然跪著不動,彷彿把戲被人看穿了,臉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羞愧。連剛才說的許多話也都在村長面前片片青紫,失卻了原來的顏色。本來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來,血淋淋擺在面前讓人信以為真。望著村長那一張生氣的卻是遊戲的臉,張老師覺到血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紅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說村長,你讓不讓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來領人,你說一句我是畏罪自殺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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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睡似醒地躺著,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兒一片兒飄飛,卻原來是旋落的雪花,綿綿地舞滿了窗外。原來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濕的夜間,黑和白匹配得天衣無縫,混成一種濛濛的顏色,流溢在山樑上、村落裡。夜就是這樣如期降臨的。倘若是人,也許早就死了,料不到黃竟有這麼硬的生命。從田里回來,它還臥在床上,進房時,方才發現鑰匙落在了床上。張老師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鑰匙,挑來挑去,反掉到了床下。準備在竹竿上繞一鉤兒去釣,找了鐵絲回來,卻見黃銜著那門上的鑰匙,爬在門縫邊上哼叫。從門縫取過鑰匙,打開屋門,張老師就抱著黃坐在門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鋪就一層薄白。到天空成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該燒夜飯。如果梅沒走,娘沒病,兒子還在人間,這個時候早已吃過晚飯,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圍火而坐,聊出一堆閒話了。就是晚飯慢了一步,兒子也要有幾串叫餓的抱怨。現在這些都沒了,娘不省人事,腦血栓把她的身體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還用著人間的氣流。還明明活著的黃,卻如死了無二,飢餓也不聲張。若黃在人前、院內走動走動,還顯出一個家的活氣,可是截了雙腿,連遞出一個鑰匙,也要艱難地爬著了。
  日子是徹底地一落千丈啦。
  燒飯,喂娘,喂黃,洗鍋刷碗,機械地做完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進了可怕的夢裡。若不是黃從床上跌落一樣爬下,摔出咚的一聲悶響,他就真要死在了夢裡的村長家,成全了自己突然產生的期冀。黃去小便。黃一步一步爬著,極力想讓後腿站立起來,終於未成,臥在地上歇了一氣,就用前爪用力抓著地面蠕動。張老師忍不下心去,便點亮油燈,將黃抱至門外。雪已經很厚,絨絨白著。也冷得可以。張老師萎著身子,黃在他胸前顫顫發抖。將黃放在屋簷下的干地,黃竟有能耐,果真用後腿支著,解了小溲。黃小溲時候,後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勢如坐在地上仰問天空無二。
  再抱回黃睡時,張老師已經毫無睡意。
  燈滅了。黃靜靜臥著。朦朧的雪光,在窗上跳著很古典的舞步。張老師感到有無邊的孤寂。床是那樣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強在時,有時他們分睡,讓兒子睡到廂房,有時因冷或為了閤家親熱,都擠擁在一張床上,覺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門板。屋裡黑死死的顏色澆在張老師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沒有摸著床裡的牆壁,伸出右胳膊,又沒有摸到床邊。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樣寂寞孤獨。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願地直立在了村裡。簇新的青瓦一個一個扣在天空,牆壁四角是磚壘的柱子。解放前的時候,張家營沒有地主,也沒有匪戶,不曾有過瓦屋;解放後幾十年,原因諸多,依然是沒有瓦屋。梅主持著蓋起了張家營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時候,梅雖是省會鄭州出生的城裡人,生活卻已經把她磨礪成地道的農民,至少從表面說來。她愛坐在院裡樹下,抱著她的孩子,凝望這三間瓦屋。凝望的專注,叫人懷疑那神情是裝出來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說這才算有了實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帶著孩子回城看望父親。四年沒有回去,在學校請了半月的假,卻只在家裡住了三天,回來說家裡還是沒地方睡覺,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兩元的費用,長期住著,如何受得這樣的開銷。原來是家裡的老房,弟弟結婚用了,連父親都又搬回工廠的工具房。戶口遠在鄉下的女兒回來,哪就那麼容易地有了宿處。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爭取她的意見,她毅然說:
  「我不回了。一輩子不回了。」
  夜裡,風也微微,月也微微。村裡人都在街上納涼。強被他奶引在村頭樹下聽古,院裡靜著他們夫妻,說了一些學校的課程,商量了兩項改進教學的辦法,張老師突然說,梅,我覺得你臉上滿是心事。她說沒呀。他說你瞞不過我。她就說我的同學們都回城了,卻又沒有工作。而立的年齡,終日在街上轉悠晃蕩。我們在街上兌錢吃了一頓飯,大家抱頭哭了一場。是人見了,都說返城的知青在鄉下呆傻了,連過馬路走人行橫道都不知道了。張老師說,梅,你心裡想的不是這。
  梅說:「是的。是覺得命運不濟。」
  張老師說:「你覺得回城好了,你回。」
  梅說:「你不留戀我?」
  張老師說:「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會讓你回。」
  有你這句話就足了。梅說不貪圖別的,只貪圖能有情愛,加上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鄉,算計算計,我比他們幸福許多,至少我有這個結結實實的家。那一夜他們就是這樣說的。夫妻過了多少歲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餘的就是理智的有意的溫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時,她還一樣哆嗦發抖。偎在他的肩頭,望著新起的房屋,呢喃說人生不怕沒有別的,最怕沒有愛情。大都市的生活,沒有愛情,沒有家庭,人更顯孤獨。在鄉村有家有愛,人生一樣充實。我是死心塌地要做鄉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兒子在一起,生是張家營的人,死做張家營的鬼。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