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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元和副村長的婚事,沒有開始,也無所謂結束。然而僅此,也被村人放肆地嘲笑了一番。村長說天元原來是呆子,讀書教書變得傻兒兮兮,壓根兒不知道社會發展到了哪步田地,年輕輕的副村長他還不討。他知道副村長那女人存了多少錢?買玉石做磚也能砌起三間樓房。於是感歎聲、惋惜聲噓噓一片,風起雲湧了很長日子。在很長的日子裡,張家營的村街上,汩汩流動的都是對天元的嘲笑聲。男人們到責任田種地去了,或到劉城——那時候還是劉鎮——做小本生意去了。女人帶著娃兒,到村頭說三道四的議題,也就是張天元這個男人,怎麼就不像個莊戶人家,雖然你是教師,可到底還是農民,是農民就不能終日夾著書本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樣子。於是,女人猜測,和天元睡覺,到底是什麼味兒。據說,他和婭梅一起,每晚都要洗澡,不洗洗那樣東西,女人就是不讓上床。上了床也不讓碰她。說到最後,便都忽然明白,原來天元和大城市的漂亮女人睡了十幾年,是無法習慣這鄉下女人了。所以連那副村長也瞧不上眼兒。
  「副村長咋樣,也還不是鄉下女人嘛。」
  其實,天元倒不是如此。婭梅回來那天,進村是傍黑時分。落日的餘輝,鮮鮮亮亮鋪在山樑上,無論村落房舍、溝壑小溪,都癢酥酥地披了這淺紫淡紅。天元正在新房收拾簷下的水地,要去洛陽走了,怕雨季到來雨水汪到牆上,便提前挖一條排水溝,有備無患。這時候,母親忽然在哪個角落說,天元,婭梅回來了,你還不快去接她。直起頭來,找不到母親的人影,便又彎腰幹活。母親又說:「快去吧,她到了樑上。」
  把鐵掀靠在牆上,將信將疑時候,跑進院落一個女人,滿臉鮮紅,三十一二的歲數,看上去倒像二十四五,又渾圓,又俊俏,嘴唇偏厚,一眼望去,總讓人覺得她要用那又紅又嫩的厚唇朝你親吻過來。然而,她卻不會白白那樣。她是張家營的啞巴新娶人家的二婚媳婦,娘家是劉城的。原來的婆家也是劉城的,那個男人被抓走了,判刑二十二年,剝奪政治權力終身,這些情況張家營人所共知。至於詳細,到底犯了什麼罪,卻都不太知曉。總之,男人住牢房去了,她不得不下嫁到偏僻的張家營來,雖然新的男人是啞巴,也就只好忍氣吞聲罷了。她跑到天元面前,呼吸粗重,胸脯起伏,說張老師,怪不得我送到門上你也不要,原來是有女人立馬要來。這件事情,說起來遠在村裡女人們的街談巷議之後。實際上,是在他去洛陽給人家做家庭教師之前。有天午時,他去井上打水,碰到這新入村的女人也在井上。因為井深,她無論如何絞不了一桶滿水,到井口看看,只有半桶,便又把水桶系進井裡,如此三番,天元來替她擺了一下井繩,水桶便就滿了。因為自己是個男人,擺了井繩,自然要替她絞上水桶。做完這些事情時候,抬起頭,才發現她在癡癡看他,就像讀一本渴念已久的愛情小說。她說你是張老師吧,他點點頭,她說我是啞巴的媳婦,結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只有你沒去。他說我得教書,脫不開身。她笑笑,一層鮮紅在臉上跳跳蕩蕩。
  「我也愛看書,什麼時候去借你幾本書看。」
  說完這些,她不等他點頭與否,便挑著水桶走了,看她挑水的那種架勢,扭扭捏捏,便知道她是很少干重體力活兒的女人。事情,似乎是說說而已。誰知幾天之後,吃過晚飯不久,張老師從山樑上納涼回來,天氣有了幾分涼爽,門上大門想睡,進屋便發現她坐在床邊,藉著昏黃燈光,正在他床頭翻看小說《歡樂家園》。那一夜,她穿了裙子,和二十多年前婭梅在樑上納涼穿了裙子一樣,寬寬大大,飄飄揚揚。上身是一件杏黃褂兒,杏黃上有一團團的紅點,時疏時密。看見天元,她坐著沒動,放下書說:
  「我來借一本書看。」
  他立在隔牆的門框下,如鑲在其中的泥像,臉上僵了很厚一層慌亂。「借吧,」他說。
  「不借了,」她笑笑,「啞巴今夜兒不在家。」
  他問:「幹啥兒去了?」
  她說:「到劉城賣蘋果去了。」
  他說:「那你趕快回去看好門吧。」
  她說:「我把門鎖了,今夜就不回去了。」
  說著,她動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先解脖子扣兒,一個一個朝下,很快就解了五個扣子,露出鄉下女人很少戴的奶罩,端端地坐著不動,等他過來。算起來,張老師已經十餘年沒有接觸過了女人,對女人的一切都已經開始陌生,甚至對那些床第之事,似乎也完全淡忘。然就在這一刻,劉城的女人,端端地擺出自己的胸脯,等他走將過去,如同她在口渴到將要昏迷的男人面前,端出了一盆涼陰陰的聖潔的白雪。他朝她瞟了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婭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快樂時光,仲春的溪水樣,清清澈澈,歡歡樂樂,從他的心底流淌過去。使他感到口乾舌燥,喉嚨如一條燒紅的鐵管,只要稍近那一堆白雪,便會吱吱吱地生出焦燎的白煙。可是他說,你別這樣,我是老師,我清清白白一輩子。他這樣說的時候,嘴唇發抖,聲音乾澀,像大夏天苦悶的氣候裡刮過的一絲熱風,不消說阻攔不了這漫無邊際的酷暑。她盯著他扭曲哆嗦的臉說:
  「你不是老師,你是呆子。你不過來你會後悔一輩子!」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盯著她端來的一盆白雪。
  「啞巴他給我叫叔你知道吧我是他叔。」
  她說:
  「啞巴他叔也是男人,不能可憐一輩子!」
  他說:
  「你知道我多大我是過了五十歲的人。」
  她說:
  「我知道你五十要找的就是五十歲的人!」
  他最終朝她走過去邊走邊說:
  「這樣會毀了你和我……」
  她開始脫裙子邊脫邊說:
  「都什麼世道了,你還這麼呆。你害怕我就不讓第三人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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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若是僅此也就罷了,大不了落一聲一失足成千古之恨而已。可是,張老師沒有料到,完了事情以後,她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說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忽然使張老師無地自容起來。她說張老師你到底年紀大了,沒有啞巴的身體好,可和你做那事情我能說話,和啞巴說啥他都聽不見,比起來你還是比他強些。這樣說時,她心滿意足,臉上是日常的快樂和幸福,並沒有像他那樣對突然邂逅的情愛,懷著無限的恐慌和感激。夏天的星夜,在窗外燦爛得十二分耀眼,星光月光,在窗上明明亮亮例如一塊冰了。天元心裡燙得厲害,彷彿一鍋開水煮得他渾身發抖,直到望了窗上的明亮,才感到稍微的平靜,且這一平靜,剛才的大汗淋漓,驟然之間,成了滿身的雨滴,整個兒人樣,如同從歹毒的烈日下跳進了刺骨的冷水。他了了草草抓起下衣穿在身上,光著膀子坐在床頭,用雙手揪著自己的頭髮不言不語。有風從窗口擠進來,涼蔭蔭地在屋裡走動,他感到那風一絲一絲地從他身上刮著,很像一條條冰涼的青蛇在他身上緩慢地爬動,在尋找突然吐出毒舌的部位。他冷丁兒打了個哆嗦,一股悔恨便鑽入他的骨髓,蟲子樣咬著朝前鑽去,直鑽到他的心深之處。她說:「張老師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滿意?」
  他聽她那熱乎乎又粘又稠的話音,彷彿是從地下鑽了出來,又陰又冷。事實上她說得十分體貼,可他覺得實則尖刻。他竭力想避開她的肉體存在一會。他感到她雪白鬆軟的身子,正如一個幽靈,在慢慢把他引向深淵。他把目光擱到窗子的明亮上不動,藉以立馬恢復自己一團亂麻的意識,在內心深處,展現一下自己一生的經歷。他想到幾天之前,曾經有人來介紹他到洛陽做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師,說月薪甚高,不要一年,就可以把他蓋房的欠債,一筆了之。可那時他沒去。沒去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自己是五十歲的人,已經懶得那些人生的奔簸。與其在過了五十以後到不適宜的都市寄人籬下,倒不如在這生於斯長於斯的鄉下了此殘生。可是,那時要隨人去了也就好了。他把目光從窗欞的冷光上收回來,硬邦邦地放在她散著熱氣香味的身子上,粗糙地說:
  「你把衣服穿起來。」
  她坐起穿著衣服。
  「我看你有些怕了,」她說:「我不會讓人知道。」
  他把床頭的裙子給她。
  「以後你別這樣了,」他說,「我做叔的對不起你和啞巴。」
  她毅然地擺過頭來盯著他。
  「什麼叔啊侄的,無非上一個祖墳罷啦!」
  他勾下頭去。
  「無論如何是一個張字掰不開的。」
  老腦筋,她穿好衣服,跳下床去繫著扣子,動作輕捷得委實不像她那個年齡的作派。她說你睜眼看著這社會都到了哪個年月,你還像過在上一世紀似的。不要說人家南方,就是北方的城市、縣城、集鎮,也找不到你這樣的呆子,也找不到像你們張家營幾十年一成不變的村莊。她跺了跺腳,把剛才急於上床時踩在鞋上的土灰跺掉,又撩了一把額上的頭髮,說張老師你別不像男人,這張家營就你文化深,你再想不開這樣的事,張家營也太深山老窩了。啞巴明天還不回來,你給我留個門,到時我過來。說完,她便轉身走了。天元喚著說你明天千萬別過來。可她既不回話,又不扭頭,嘩一聲打開屋門,便踏進了院落的月光裡。她的腳步聲如踩在水中一樣,將月光蹚得零零落落。她走了,他便猛地感到一絲空虛和幾分畏懼。彷彿她把他推向了陰暗的森林之中,預感到那行將發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熄了燈去,躺在黑暗的深處,如同躺在一副棺材裡。(外的黃黃,這時也從村裡晃蕩回來。在院裡哼嘰幾聲,回到窩裡去了。他在床上,目盯著一片幽暗,輾輾轉轉,不能入睡,直至天將亮時,要睡時母親又從那邊走了回來,說她看見村裡新娶那個劉城的蕩婦,從家裡走了出去,問天元她是不是來了家裡。天元望著母親一臉的疑惑和怒惱,想說她不過是來這兒坐坐。可不等話說出口,母親便一個耳光摑了上來,說你個不要臉的兒子,五十歲的人了,竟還敢這樣傷風敗俗!既如此不見骨氣,人家先前一個個給你介紹媳婦,為何都一口回絕,模樣兒還真的和你戀著灰梅似的。
  「你說,」母親吼道,「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決計第二天將劉城的女人拒之門外,懷著仟悔的良好心理,捱到第二天夜裡,本來將大門閂上也就是了,可又沒閂門,及至她到了眼前,望一眼她過了三十卻是不像三十的年齡,看看她艷紅的嘴唇和挑逗人而又明亮的眸子,便終於又被她的誘惑帶進了深淵裡去。來的時候,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快樂。去的對候,留下了罪惡感所帶來的無盡恐懼,還有母親的責難,婭梅的嘲笑。有的時候,為了聊以自慰,也曾想人生在世,並無所他求,活一天說一天,自暴自棄地偷生算了,橫豎婭梅已經結婚,自己也大可不必對她念念不忘。可更多的時候,卻是獨自坐在屋裡,或站在站了大半生的老君廟小學的講台之上,可怕地想著自己墮落的恐懼,一次次地死心要與淫邪一刀兩斷,乾乾淨淨活到死時罷了。站在邊上,望著天元這樣人生的過程,實在為他痛苦難受。然而,並不等他最後拿出這樣的舉動,人家就笑瞇瞇地逼他這樣了。第五個晚上,劉城的女人按時來到他家,做完那些事情,不慌不忙穿著衣服,說啞巴明天回來,明晚我就不來了。他說以後你都不要來了,我為這事提心吊膽。「我不會讓人知道,」她說,「我一共來了幾次?」
  他望著她那張平平靜靜的臉。
  她說:「五次吧?」
  他依然望著她那張俊秀平靜的臉。
  她說:「村裡人說你寫《歡樂家園》賺了很多錢,我也不會要你太貴,你看著給我吧。和你在一塊我高xdx潮來得又多又快,有感情和沒感情就是不一樣。我恨那啞巴。恨歸恨,愛歸愛,我也總不能白和你睡。眼下興的是這,我若一分錢不要也無所謂,可那樣顯得我太傻。你不能讓我辦太傻的事情張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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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城的女人胸脯起伏著說,我送到門上你也不要,原先和我在一塊的熱乎勁兒,現在是一星半點也沒了,鬧半天是有省會的女人立馬要來哩。快去接吧,我以為多年輕漂亮,原來不過是半老徐娘。劉城的女人這樣說著,並不怎樣嫉妒婭梅的到來,似乎反倒為發現婭梅已經年過半百而幸災樂禍。她看著張老師那張將信將疑、半癡半呆的臉,又說你快去接她吧,已經到了樑上,老夫老妻了,十餘年不見,好好熱呵熱呵,看看是和她睡著受活,還是和我睡著受活。說到這裡,劉城的女人就轉身走了,臀部上的肉,掛在扭轉的腰肢上,彷彿是隱藏著急於出籠的兩隻動物,將她飄飄揚揚的裙子,頂撞得嗦嗦發抖。張老師望著她的身影,似乎是望著一隻尋釁鬧事的虎狼,既痛惡厭棄,又無奈她何。他把她看成邪惡的象徵,以為是上蒼專意從城裡派她來對自己的懲罰。然而,從實際的角度去說,這個時候,他除了對自己做過的事情的後悔,並不是對自己多麼仇恨。至於說亂倫和道德什麼,也無非是為了拒絕說說而已,談到這兩方面給他帶來了多少痛苦,那倒不是怎樣嚴重。不過原來,從一開始的媾合,他總誤她是對他有著情感,或者說,是被《歡樂家園》所動,才使她那麼放心大膽,無所顧忌。及至她向他要錢時候,商量睡一次的價格時候,他才豁然開朗,那所謂的情感,一開始也就空空蕩蕩,如果確真有那麼一絲半點,那一絲半點的本身,也被時下的社會弄得裂痕纍纍了。那一夜,他獨自許久地坐在院裡,溶溶月光明潔如水樣澆著他的身子。龍鍾老態的黃黃臥在他的身邊,他一下一下摸著黃黃的頭,清涼的淚水身不由己地漫浸出來。黃黃已經活了三十個年頭,身上的毛,脫落時如被秋風橫掃一樣,然要再生,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春時的草坡。它的毛已經很是稀疏,摸著它沒毛的頭皮時,張老師摸到了自己五十歲的年齡,心裡不僅微微一抖。在這樣一個歲數,被劉城的女人玩弄之後,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蠢笨和對時勢的害怕。他說劉城的女人,原來你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劉城的女人氣憤驚愕的望著他,如同望著搶了她的東西又反倒說她是賊的人樣。張老師,她說,你怎麼這樣說我,我和你睡了,問你要些錢,又不坑你騙你,而且你怕人知道我就不讓人知道,到頭來你還罵我,分明是你不講理了嘛。又說:
  「張老師,你去買人家東西不會不給錢吧。」
  「我買啥兒了?」
  「快樂。」
  「你真是賣身子的女人?」
  「隨你怎麼說。」
  「你們劉城的女人都這樣。」
  「滿世界的女人都這樣。」
  面對這樣的女人,他也是道理上窮窮白白,何況又是這樣一件事情,他知道,母親那時候,肯定躲在哪兒聽著看著。他委實,生怕母親突然站到他們面前。他想打她一個耳光,說滾吧劉城的女人!可他這一生中,又從未打過誰。又知道,劉城的女人這種與鄉下時俗分道揚鐮的氣勢和理論,也是在社會上到處可以講通並得以理解,就是這新世紀的鄉土社會之中,年輕男女不說大加讚許,至少也是可以默認的。他想讓她即刻離開自己,離開還蘊含了她一身向香的床鋪,永遠不再踏進這新房半步。他便強拿出一副男人的作派,說你要多少錢你說吧,從此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這爛女人。
  「你隨便給張老師,要是沒錢我就不要。」
  他說:「你說個數,沒錢我去給你掙。」
  她說:「我經見過的男人不少,張老師,和你一塊我最受活,日後啞巴不在家時我還要來,我不想得罪你。你想給多少你給多少,沒有了以後還我也行。」這是劉城的女人離開床前時說的最後幾句話,張老師當時並不感到多麼可怕,可在溶溶月光之中,靜默著,回想起來,倒是不寒而慄了。不消說,劉城的女人敢做敢為,是說來就要來的,且你不給她一筆錢去,她便更有來的理由。如此,便不能不到洛陽去了,辭掉學校的教師,去寄人之下教私人的學生。就是沒有和劉城女人這場風波,你也不是沒有動過去的念頭。不去,蓋房的這筆大債如何能還?那時候沒去,是因為對張家營的留戀,這時候不去,便是對劉城這爛女人的留戀了。那就去吧,只能如此了。人生的漏洞,也許只能用躲開才能堵上。不要說劉城女人對你的逼迫,就是村長家那筆債務的高息,也在一日日滾大逼近著,難道說還能繼續風平浪靜地生活在張家營的環境之中?
  也就去了。將教師的位置和到來的轉正指標,拱手讓給了別人。以為自己離開學校,會使村人惋惜吃驚,沒料到村人誰見了都說:
  「去吧,掙些錢回來,呆在這山梁幹啥。」
  走了。中間回來一次,還了村長家三分有一的債息,也給了劉城女人一筆。錢是在村頭給的,冬天的北風呼嘯得山響谷鳴,村人都貓在家裡烤火。他從村長家出來,獨自靜靜地走著,忽然聽到身後有緊隨的腳步,回身一看,是劉城的女人,穿一件純毛的紅色大衣,一團火樣朝她燒來。他朝四下望望,冷她一眼,說:「跟著我討債?」
  「有了你就給,」她說:「沒有拉倒。」
  他給了她一疊兒,她數了數,裝進口袋,他說少不少?很有幾分瞧不起這女人的模樣。沒想到女人一樣瞧不起他,說以為你去洛陽掙了多少錢呢,也就是掙一個保姆的工資。說完這些,女人車轉身子,又一團火球樣滾進了冬天的村街上,滾進了一棟樓房的門樓裡。他盯著她暖暖洋洋走去的火身子,愣在村頭一動不動,冷丁兒後悔給她錢時說過的話和給她火樣的臉上注上去的一眼冷光。這時候,他聽到母親從遙遠的地方對他說:
  「貓兒,找個女人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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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劉城的女人緊走幾步,追她到村口時候,果然見婭梅已經進村,正和村人在村口相互辨認,問候。彼此說些胖了、瘦了、顯老了、你還年輕那種一見如故的話。他看見她時,緊走了幾步,可到了人群邊上,又冷丁兒收了腳步,想起她不僅僅是來看離婚十五年的丈夫,還是來看張家營人,張家營村。確切說,她是脫開都市,到這舊地尋找一絲寧安。於是,他站在人群外面不動了,看著她像看著一位和人人都熟的客人。那當兒,太陽西沉,村口是一地淺黃淺紅的光色,這光色和她的興奮溶在一塊,在她臉上跳來跳去,很像了縣劇團唱新戲時舞台上旋轉的燈光。她穿了針織的春裝,淡灰淡白,既樸素又大方,不留心會以為是她隨便穿套衣服便來了,可稍微留神也就知道,這是她著意的打扮。她不想把都市的豪華帶進這鄉土社會裡,也不想把都市的淪落帶進張家營。淺灰淺白是否正合了她當時心境,當時的張老師絲毫未怒。他站著望她,她也站著望他。他們彼此對望那一刻,是一陣突來的安靜,連落日的聲音,都隱隱約約,吱吱有聲地從西山樑上傳了過來。之後,他先從怔中醒來。
  他說:「來了?」
  她說:「來了。」
  他說:「顛了一路,回家洗洗。」
  她說:「從劉城坐車,倒很方便的。」
  接下,村人便簇擁著進了張老師的新房,都說天元蓋的新房好漂亮喲,渾磚到頂,上下聞不到土腥的氣息,想不到吧婭梅。婭梅不說話,只在院裡仰頭望著房子,幾條掩蓋不住的深紋橫在她的額上,掛在她的眼角,很像有粗有細的樹枝極有章法地在天空掛著不動。走進屋子裡去,她說天元,老房子扒了?他說還沒有,她便如釋重負地坐了下來。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日常,她從一位在村裡時,常常罵俏的嫂子手裡接過一個滿是拉鏈的大包,和任何一個久不回家的村人一樣,抓出許多只有省會才能買到的透心精糖,什錦軟糖及進口的美國巧克力,給大人孩子娃各人一把或者半斤,然後讓大家坐下,大家反倒成了客人似的,拘拘謹謹,說你坐你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然後就都坐了。沒有凳的坐在門檻上,門墩上,亂哄哄地問些省會的傳聞,說亞細亞大樓到底幾十層?她說不到十層,哪敢幾十層。又問二七紀念塔到底是不是二十七層?亞細亞城、鄭州服裝城等等,真的和縣城一樣大?這些又親切、又可笑的問話,她都很樂意地做了回答。問至最後,忽然有個女人說:「婭梅,你又嫁個男人沒?」
  「沒有,」她說:「一個人過。」
  那女人說:「不再成個家該有多受累。」
  她說:「不累,也沒合適的。」
  這樣直到日落盡去,村頭一如既往地響起女人喚娃兒吃飯的聲音。村人們才零零散散走去。天元也才從灶房端出一碗荷包蛋來。她送走了最後幾個老嫂小妹,回來接過天元煮的荷包蛋,認認真真轉著身子,把房子看了一遍,最後把目光擱在了天元身上。
  「蓋房子借債了吧。」
  「沒有。」
  「我想著不會沒有,借了你讓我還。」
  「真的沒有。」
  她開始吃他煮的荷包蛋。一切都是熟識的,溫暖的,似乎和她在張家營時一模一樣,不僅是這白裡包黃的荷包蛋的味道,就連盛蛋的陶碗,也是她在這裡時,特意去鎮上買的那種不大不小的細花瓷。僅僅在端到這碗的那一刻裡,一種又苦又熱的血液便開始在她脈管裡急速流動,使她感到,僅僅是為了端一端這碗,吃一個天元煮的荷包蛋,千里迢迢回來一次,怕也是值得的。
  他在她對面坐著看她。
  「既回來了就多住幾天。」
  她說:「你不是還要去洛陽教人家的學生。」
  他說:「不大緊的。」
  她說:「這一年我老做夢,老夢見你媽叫你貓兒貓兒。」
  他說:「我小的時候就叫貓兒。」
  她說:「我在張家營幾十年也沒聽誰說過。」
  他說:「你快些吃,鍋裡還有。」
  婭梅便一邊大口吃著,一邊用手撫摸著臥在身邊的黃黃,她哭了,黃黃也流了老淚。這樣把碗端在手裡吃飯,是已經十五年沒有過了,不要說在省會鄭州,就是一般的城鎮人家,吃飯也不許把碗擎在手裡去左顧右盼,更何況這些歲月,隨著亞細亞酒樓在亞細亞商業大街的進一步鞏固繁榮,她除了早餐,中午、晚上兩頓,不是你請我,便是我請你,一頓飯被幾家商人請去,也是極為時常,哪還允許你獨自端著一個大碗,逍遙自在。屋門外的院裡,依舊如了鄉俗,栽滿了一棵棵小桐樹。桐葉已經長大,每片葉上,都點點滴滴著幾粒鳥屎。被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驅趕回來的麻雀,在那小樹上啁啾成一團,嘰嘰喳喳竹竿斷裂似的叫聲,果子一樣從樹上熟落下來,跌跌撞撞地滾進屋子裡。新房子還有一種潮濕的氣息,然這氣息的涼意,卻又有幾分浸人心肺。婭梅想到了什麼試論都市的一本書籍,書上說都市不過是一個操著賣笑生涯的妓女。大意是,因為錢的誘惑,妓女再也不會顧及貞操問題,甚至唯恐自己接客不多,破得不夠;在某些時候,那被玷污的肉體裡也還蘊藏著一絲純潔的精神,精神的貞操,卻不是金錢的力量所奪去的,可惜都市越大,也越加繁華,那一絲精神的貞操,也往往在不經意之間被淹沒,有如一場氾濫的大水和一塊長了青苗的土地,土地哪能是洪水的敵手。還說,只有鄉村,遠離都市的鄉村,才是純潔的少女,永遠保護著她珍貴的貞操。在那鄉村裡,一聲鳥叫,一抹夕陽,一支雁隊,一縷炊煙,一群牛羊,一句鄉村人粗野原始的笑罵,無不顯示著鄉村貞操的聖潔。
  她說:「天元,你這樹栽的好像密了。」
  他說:「等長成椽子,就隔一棵砍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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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最後決心留在鄉土社會,怕就是端起天元煮的荷包蛋的那刻時分,儘管是個想法,卻對婭梅這二年來,不時閃現的念頭加強了許多。然後經過了昨夜的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的折磨,終於使她決計要對天元去說:
  「我不走了,我想在張家營子常住下來。」
  婭梅穿好衣服,推門出去時候,她看到婆婆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閃即逝。這一閃即逝,如同一座橋樑,接通了她和另一個世界的界河。回到張家營的這些天,同天元一道,帶著黃黃,去給婆婆的墳上添了新土,給兒子的墳上添了新土。那些散發著清涼溫馨的黃土,極其旺盛地培植了她對往事的記憶,使她對十五年前在鄉村的生活,產生了不可抑制的追憶和嚮往。說起來,她也是年過半百之人,生命,正從巔峰的高處下跌,今天生著,明天是否還見日出,都亦未可知。昨夜她跟著婆婆到另一個世界走了一遭,沒想到,那隅天地也那麼天堂。只可惜,兒子不認她這個母親了。真是料想不到,原來那邊也是一番天地世間,人死了過去,一家還是一家人。強強已經到了結婚年齡,他奶奶正在替他張羅媳婦。姑娘是一個莊戶人家。見面時婭梅趕了過去。兒子住的房舍,是那麼破爛,粘在一塊的稻草有一股霉腐的氣息。她說強強,媽給你蓋一幢洋樓,四邊陽台,采光極好,地毯、壁紙什麼是不消說的,還有一應傢俱,人家有的媽讓你有,人家沒的媽也讓你有,豪華大方,不落俗氣。兒子不言不語,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強強!她這一叫,淚便流了。媳婦到了村口。她以為一定花枝招展,至門口才看見是十分的農家。一件紅花小襖,一雙尖腳棉鞋,褲也非常通常。她用一張紅紙,包了一打兒大面值的錢票遞給兒子。兒子朝那錢冷源一眼,依然不言不語,去接見面媳婦了。婆婆在茅屋收拾一遍,借了人家的暖瓶擺在桌上。她對婆婆說,你把這錢給姑娘,也算我做母親的一點心意。「用不著的,我們這邊不同你們那邊。」
  轉眼之間,婆婆又到了屋外,跟著出去,才看見整個村莊,皆是草屋茅舍。各家門口,都擺著供人飯時蹲坐的平面石頭。三嬸,有個女人拉著婆婆說,孫子訂婚?立馬見面。婆說。需要什麼來家裡拿。說著說著,姑娘來了。紅花小襖跳跳蕩蕩在村街上,前面是一個中年媳婦,許是煤人。強強呢?婆婆慌忙過去拉了媒人的手。給你添了麻煩。你這是說了哪家的話。媒人轉過身去,快叫奶奶。「奶奶好,」姑娘極有禮俗地叫。
  待入了屋裡。村頭響起了一聲扯天連地的牛叫聲。誰家的一群母雞跑進了院裡。二娘,你喝水。強強不知又從哪兒鑽了出來,竟這麼知事達理。又給姑娘端了一杯。不渴。姑娘說著,臉上蕩起一層暈紅。婭梅站到屋門口。沒人讓她坐下,都好像沒有看見她。我是強強的母親。她說了三聲,媒人和姑娘也沒理她。婆婆說,你別言聲,這兒不是那邊。然後坐下說笑一陣,話就拉上正題。
  強強坐在姑娘對面,一身侷促不安。媒人和婆婆傳遞一個眼色,兩人一道走了出去,在屋外圍著一棵樹看。這樹栽了多少年?十三年,我來這邊那年栽的。哦,你來的晚,多受了不少活人的罪,我都過來了三十多年。你命好。命好的是那姑娘和你家強強,都是不足十歲,便過來享福,一輩子少了多少煩事。「你家孩子呢?」婆婆問。
  「還在那邊受罪,」媒人說:「日子不像日子。」
  「我家天元也是,在那邊孤苦一人。」
  「媳婦呢?」
  「媳婦錢倒是有,可錢越多她越沒有好日子。」
  「錢是禍根。」
  「可那邊的人為那東西命都不要。」
  婭梅從屋裡出來,試著往屋外走了幾步。怎麼是這麼暖人的太陽。張家營遍地日光。村頭似乎有人吵架。是男人女人的笑罵。男人趕著一群羊進了一所空宅。原來是日子清苦的大林。強強說:
  「我家日子窮哩。」
  「不怕,」姑娘說,「就怕人懶。」
  強強說:「我奶年紀大了。」
  姑娘說:「我們倆還侍奉不了一個老人?」
  強強說:「你過來我們做些生意。」
  姑娘說:「我噁心生意,我想種地。」
  強強說:「我原來還以為你嫌我家不做生意。」
  姑娘說:「我要找的就不是生意人家。」
  強強說:「你怎麼噁心生意人家?」
  姑娘說:「結了婚再給你說這些。」
  婆婆和媒人進屋了。都同意吧?強強和姑娘低頭笑著。村街上的日光暖洋洋地耀眼。鳥叫聲在日光中又清又燙,如從一眼溫泉中流出的水。有一個嫂子走來了,婭梅,你剛起床?八成是你和天元昨夜鑽到了一個被窩裡。
  「嫂子,你可別亂說笑話。」
  「貓狗還有二八月,何況人哩。」
  十五年不見了。那邊的年歲和這邊一樣計算。媒人說。都同意了說個結婚的日子,你們都二十幾歲了。姑娘說哪一天都成。強強說由奶定吧。婆婆掐著指頭說,過完年吧,春暖花開,我們村去班響器,一抬花轎接媳婦,吃了一頓飯,媒人領著姑娘便走了。來時兩手空空,走時依然兩手空空,從婭梅身邊過去時,婭梅把那紅紙封禮的錢包塞到姑娘兜裡,姑娘瞟她一眼,掏出紙包打開一看,問:「這是啥?」
  「錢,夠操辦婚事的。」
  「我們這邊用不著這些錢。」
  姑娘把錢放在門口的一張凳子上,就像隨手掏出幾張白紙扔在地上一樣。婭梅望著婆婆:「你讓她拿上,是我的心意。」
  婆婆說:「這邊用不上錢的,看錢髒的很呢。」
  100
  看錢髒的很呢。從老屋出來,婆婆又在婭梅耳邊說了一次,同一個老嫂戲了幾句閒言,婭梅品味著婆婆的話,如同嚼一枚又苦又澀的果子。事情是真的想像不到,經過了那麼多的風雨途路,對自己的婚姻審慎再三,最終卻還是因錢而從命運場上敗下陣來,以致跌得頭破血流,連留在都市的興趣也都沒了。總以為,把孩子生降於世,可以捆住男人的手腳,然卻忽視了一個問題,即社會已是二十一世紀,不要說男人的思想,早已與傳統道德斷絕。就連普通的三十歲往下的青年人,雖然成長於上一世紀,可看到與上世紀一些同類的事情,也是覺得那些事情荒唐可笑,當事人簡直蠢到無以補加的地步。婆婆先從屋裡出來,在門口等了一會婭梅,然後同她一路,穿街而過,朝著檯子地上的新房走去。正是吃飯的時候,少不了一路同人寒暄招呼。婆婆說,快些走吧梅子,天元在家等得急了。婭梅說你先回去,我馬上到家。
  婆婆問:「我對天元說你死心不走了吧。」
  婭梅說:「說吧,你要同意,我就死在這兒。」
  婆婆說:「你留下他自然也就留了。」
  十餘年的時間,從一個世紀到了另一個世紀,都市的變化天翻地覆,除了一些政府特意保護的上世紀的建築痕跡,事實上,很多人連上一世紀的心臟也換成了嶄新的一樣東西。然而,這鄉土社會,還是終於保存了上一世紀的風貌。雖然說,房子都是青堂瓦捨,可擺設、習俗、文化、人心,倒還都是原樣。總之,鄉村雖然換了一件衣服,可它從肉體到心靈,都還是原樣。至少說變化不大,精神的純潔,依然如故,這就終於替從都市生活中逃出的人們,留下了一巢洞穴。幾十年前,初到張家營裡,看到村人蹲在門口的石頭上吃飯,豬和狗,臥在那飯碗下面,覺得農民的愚昧恍如隔世的原始山民。可是,時勢到了如今,社會經濟空前發展,連當初劉家澗那偏窮小村,也成了都市模樣的大城,回頭發現張家營依然故我,這反倒使婭梅有了心靈的慰藉。所有看見婭梅走來的女人,孩娃,都要站將起來,招呼她幾句,請她吃一碗自己家常的便飯。男人們不站,但男人們都端著碗說,你在我家吃飯吧婭梅,男人們不站是為了維護男人們的尊嚴。這裡的男人,決然不會如都市的男人那樣,一面對女人稱呼女士、小姐,顯示出西方的文明和對女人的尊敬;另一方面,剛將女士、小姐稱呼出口,就在心裡盤算這女人、小姐是不是屬於主張性解放、標榜人生灑脫的那一類。如果能低三下四地幫女人幹點什麼,那他在心裡,准已將那女人奸了。想著和她上床與別的女人會有什麼不同。所以說,看見這兒男人還在竭盡全力地維護男人的尊嚴,實在地說,也就保護了女人的聖潔。不消誰講,他們決然做不出新辦康華文化公司的經理所做的一類事情。在康華文化公司宣告開業的那天,婭梅知道男人不會回到家裡,便通過電話,到銀行查了自己的存款。她沒想到,男人為辦康華文化公司,竟私自動用了她一百八十萬元的積蓄。要說,一百八十萬元的資金,在錢已不再算錢的新世紀裡,並動搖不了婭梅在亞細亞商業大街的經營地位。可這麼一筆巨額,他是如何通過出納取走的,卻使她大為疑惑。夜間十時,她找出納員,又聽說出納去康華文化公司送一樣東西,於是她腦裡的疑雲,更加濃重無比。到夜深人靜的十二時,仍不見出納員回來,便抓起電話,撥了五百塊錢買來的豫苑大廈一二○四號房的電話號碼:9194677。想不到,話筒裡傳來的竟是本酒樓出納員那半是武漢口音、半是河南口音的普通話。
  「找誰?」
  「就找你。」
  「你是誰?」
  「我是亞細亞酒樓的老闆,通知你在那兒睡著不要回來了。從現在起,你再也不是亞細亞酒樓的僱員了。你被解雇啦!」
  「婭梅大姐,你讓我日後怎麼生活……」
  「你年輕漂亮,可以靠賣淫為業。」
  以這個電話為時界,掘開了她命運中的又一個大漏洞。出納員在電話裡僵著不動,呼吸又粗又重。被窩裡男人女人熱肉的混合氣息沿著穿越都市的地下電纜,進入婭梅的房裡。片刻之後,男人的聲音從那熱肉的氣息裡走將出來。「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我問你總共動用了我多少資金。」
  「不是我,是我們。我們是夫妻!」
  那一夜,大約是她返城以後最為痛苦的一夜。獨自坐在床邊,用手摸著腹裡生命的微弱搏動,既不願哭,也不願想些什麼。忽然對男人爆發的仇恨,使她對肚裡的孩子感到一種噁心。明知道丈夫在同別人尋歡作樂,然又奈何不得他。在電話裡,她異常堅定地對男人說我們離婚。以為男人會感到她的威脅,沒料到男人說離吧,也該離了,康華文化公司已經簽了很多合同,我可以在省會成為一個文化名商了。「這就是你苦苦追求我的目的?」
  「不是。目的是離婚後你的財產分給我一半。」
  「不要臉的東西,你做夢去吧!」
  扣下電話,她似乎還從話筒中聽到他說我已經找好律師,律師說這能辦到。實在是茫然得很。至於離婚,不要說省會一級的大都市,及上海、北京廣州等這些國家的超級城市,就是一般中型城市的發達的縣城,也視離婚為日常小事。好合好散,是婚禮上的開明祝辭。離婚酒店、分手相館、天各一方服裝社、天南地北禮品店、婚後朋友咖啡廳,在省會也是滿街滿巷。人們對離婚和情人分手之類的事情,委實懶得說長道短。怎麼就知道分手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是,她捂著肚裡的孩子時候,從命運場上敗下陣來的感覺,便如茫茫大海一樣包圍著她。那當兒,她漠然地只想飛到人跡不至之處,於是,首先想到的是張家營子,想到的是曾與她相依為命的天元和當初在老虎梁那些同鄉上社會唇齒相依的人生歲月。還有她早夭的孩子及如母一樣的婆婆。
  101
  滿以為,腹中的孩子和亞細亞酒樓,成為她精神和物質的兩大支柱,孰料孩子的降生,卻是降落於她的都市災難的更大源泉。在漫長的懷孕過程中,她幾次漫步在婦產醫院的門口,人們望著年近半百的女人,挺起一個圓鼓凸凸的肚子,彷彿看一種海洋怪物。流產的念頭,並不是一次兩次地吞噬了她的身心。既然男人和自己的關係早已名存實亡,感情上彈痕纍纍,溝壑縱橫,那也就沒有必要為他生下孩子。何況,他一再明確,生不生孩子是你的事情,與我沒有關係。第三次走進婦產醫院時,已經坐上了從美國進口的人工流產的手術椅,可醫生檢查了她的身體說,胎位正常,說不定是個男孩。你不覺到有些亂踢亂蹬嗎?聽了醫生的話,她忽然從手術椅上走將下來,臉上凝了一層堅定不移的表情。
  「我不做了。」
  「怎麼啦?做吧,長疼不如短疼。」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男人對孩子漠不關心,自己就更應該把孩子生將下來。恩愛夫妻的孩子女人只有一半成就,另一半歸男人所有。這樣破裂的婚姻,一旦有子,孩子將歸一人所有,另一人只是孩子的敵人罷了。自己已歲將半百,對男人無可奈何,對都市無能為力。可自己,培養一個孩子至二十週歲,男人已經走近花甲,孩子正熱血方剛,於都市、於他的父親,他都是不可取勝的天敵。不要說孩子是一條性命,畢竟是自己肉體中的一個部分,就僅僅為了替男人生養一個仇敵,大約也不是那種得不償失之事。懷著這樣一種心理,決計要讓孩子降生於世,便感到自己並沒有輸給男人什麼。只要在這個世界上能培養一個丈夫的敵人,那丈夫最終的慘敗,便是一定了的。如此計算,也就拿定了主意:一是先不和男人辦理離婚手續,用名存實亡的關係拖住他,使他並不能徹底灑脫,二是女人懷孕期間,政府部門一般不受理離婚案件,正可以爭取時間,尋找得力律師,使丈夫不得從自己名下拿走太多的財產。這樣捱過所謂的十月懷胎,丈夫雖然沒有回過家裡一次宿夜,也沒有同哪個女人多麼愉快。因為無論哪個女人,無論丈夫換成什麼住房,不過三朝兩日,那女人就能接到婭梅的電話或者信件,告訴對方,我是康華公司經理的妻子,還沒有辦理離婚手續,你如果不想成為被告,那就早些同我丈夫脫離關係。有的時候,也許他們正在床上歡天喜地,不是電話鈴響,便是有人敲門,拿起電話沒人講話,就那麼三五分鐘響上一次。索性掐了電話,不久又有人敲門,打開房門一看,這個人影也沒有。如此三番五次,鬧得那點兒情緒煙飛雲散。到了怒火中燒,和情人的烈焰如火如茶,愛不成也分不成時候,男人終於回了一次家。
  「我低估你了李婭梅。」
  「你回來幹啥?回來情人的被窩就冷了。」
  「回來給你離婚,滿足你的要求。」
  「離婚可以,把康華文化公司給我。」
  男人當然不會答應。他說,我用一年多的時間給你寫信,一年多的星朝天都在碧沙崗等你上鉤,為的就是康華文化公司。不答應你就走吧,婭梅說,等我把孩子生下來,孩子將來會替我討回這筆債的。世紀之初的那年四月,婭梅在亞細亞後街又買了別人一所宅院。因為生意上的失敗,鬧得經營蕭條,精神失意,那宅院的主人丟棄了在鄭州的全部產業,到廣州尋找重振旗鼓的機會去了。新宅院除了一棟三層小樓,還有很大的一個院落。四月裡,院落中盛滿了陰謝陽施的風光。紅磚院牆上,爬滿了從國家首都移植過來爬山虎的籐子。樓前有一棵偌大的葡萄樹。葡萄架差不多罩滿了一個空院。樓上的大小陽台,都擺著隨季節適時而開的花草。紅花謝了,紫花開著;紫花謝了,黃花開著。有的時候,紅、紫、黃、綠和淡白、淡藍的花兒會開在同一天裡。那當兒,不知從哪兒飛來幾隻都市少見的蜜蜂,在花架、花盆上叫得滿壑滿谷。幾隻麻雀,從都市吵架之中,沿著空降飛將過來,在葡萄架和爬山虎之間穿梭不歇。加上懷裡的孩子即將臨產,生命如同一隻兔子,在她肚裡不安分地蹦來跳去。於是,她便坐在正陽的涼台上,感到這次婚姻的失敗,算不得什麼大事。未來的日子,將會同過去一樣,隨著孩子的降生,而充滿生機,欣欣向榮。甚至在某些時候,面對日光和院落中的景象,偶爾想到前半生在張家營的苦難歲月,也會立刻剎下回憶之車,驅趕著它駛向孩子出生後的行將到來的歲月。再或,明明知道丈夫又換了一個新的住所,正同新的女人忘乎所以地慶祝愛情和剛簽的一項合同,也懶得用電話去擾亂一下。隨他去吧,她總想,我有孩子,慘敗終歸於你。用極其大眾的說法:最後的微笑才好看,最後的眼淚才痛苦。她將一切,都寄希望於孩子的出生。隔三差五,便用小車將婦產醫院的醫生接到這新宅裡檢查一次,或自己到醫院檢查一次,直到婦產醫生對她說,你錢多也不要單往婦產醫院送,倒不如提前準備一些孩子出生後的小衣小褲。
  這才不去醫院了,在家請了兩位街道上的老人,專門給孩子縫製衣褲。至五月將盡,到了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說自己多麼興奮,就連提前請來的保姆,也為這事激動得徹夜不眠。為是在家生產,還是到醫院生產,直弄得她猶豫不決。在家裡條件好、空氣好,醫生說她不是頭胎,到時人家來家接生也就行了,可她又生怕發生意外。最後,決定到婦產醫院去。因為床位緊張,又請婦產科的主任到亞細亞酒樓吃了一頓,這才把一個平民產婦趕出醫院,將她扶上了人家先住的病床,開始了她人生命運中的又一次劫難。
  102
  老人是先一步回到家的。張老師因為昨夜和劉城女人又一次瘋狂的情如雨注,使他輾轉反側,一夜不能成寢,被午時的陽光稍加溫暖,也就朦朦朧朧。母親說天元,婭梅真的不再走了。他說不會。她再也過不慣這鄉村生活。她不能回了,母親說是城市又將她逼了出來。城市逼她?兒子望著母親的臉問。
  「她生意折了,還生了一個死的孩子。那城市逼她出來了。」
  母親的話,彷彿從遙遠的山外飄來,然卻靜心去聽她的述說,事情的經過倒青山綠水,分明得還算可以。真也想像不到,在五月將盡的日子,婭梅躺在婦產病房的床上,望著窗外的天空和大廈,她是如何邁過了命運中又一道門檻。孩子出生在五月將盡的一個黃昏之後,下班的人流,在婦產大樓後面,如翻天覆地的一道洪水。她感到一陣劇烈的陣疼以後,便被抬進了急救室裡,進行了一系列檢查。進去時落日一片,在窗上緊緊貼著,及至檢查完了,那些缺少紅潤的日光,都貼在了醫生的臉上。她說我疼得要死了,拉著一個醫生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你沒事,醫生說,主要是孩子。她感到肚子的下部有如千刀萬剮,又彷彿有一個人用手一下一下在她肚裡揪抓。記得生強強時候,並沒有這麼疼痛。那時候,在鄉村接生婆骯髒的大手掩護下,孩子極其順利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急救室是二十多平方米的一間大房子,四壁潔白,光禿禿的,如同一個人失去了一切的心房。幾樣醫療器械放在一張平推車上。她躺在救護床上,用手抓住床沿,上下嘴唇緊緊閉著,如同一定要關死人與地獄的一道通門。她知道自己是不會死的,已經是二十一世紀,萬般無奈的剖腹產在上世紀的中期,都已時興了都市鄉村。孩子、孩子當然不能死。孩子是她的未來,是她向丈夫、向世界宣戰的唯一武器。她說:
  「孩子怎麼了?」
  「胎位不正,還有點別的問題。」
  「不能想點辦法?」
  「都想過了。」
  「萬不得以你們剖腹吧,我一定要有一個孩子。」
  大約婦產科的醫生護士全來了。他們圍著主任,臨時開了一個小會,商議了一項方案。主任過來問,你丈夫呢?她說我疼死了主任,主任說你丈夫怎麼沒來?她說我沒有丈夫。主任把目光擱在她抽搐不止的肚子上。不要說氣話,主任說現在必須有你丈夫在場。她一手抓住急救床,一手抓住主任的手,額門上汗如雨注、她說我丈夫死了,有什麼事你給我說主任。門外汽車和人流的聲息已漸漸平靜,不消說,時間已是夜晚。你年紀大了,主任說我們已經十餘年沒有護理過四十多歲的女人生孩子。現在問題很多,大人和孩子我們只能保住一個。主任說這番話時,平靜而又耐心,就如一個老師在向他的學生耐心地解釋一道難題。她望著婦產科主任的那張臉,像望著一湖不知深淺的水。
  「我先前生過孩子,我不會有難產。」
  「會的,」醫生說:「而且不是一般的難產。」
  「我死也要把孩子生出來。」
  「你死了生出的孩子誰養活?」
  主任的話噎得她啞口無言。這是婦產醫院,不是亞細亞大酒樓,萬事皆由她說了做數。她望著主任臉上那張大白口罩,以為那是浩漫不可企及的天空。於是,眼角有了淚水。繼而,突然爆發的又一陣陣疼,隨著淚水的流出,乘虛而入,一下傳遍了她的全身。就這一瞬之間,她看到了丈夫那張瘦小多詐的臉,在她眼前一閃即逝。她想起了三十歲的時候,她初次懷孕,天元天天守護著她,彷彿守護一盞風中的油燈,生怕那燈光有一閃失。接生婆雖然又髒又醜,可她卻和婆婆一道,不停地替她擦汗,說咬著牙你,把嘴唇咬破你就不疼了。那當兒,她只感到疼痛和興奮各半,在那屋裡熱燙熱燙煮著她。眼下,她生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孩子,還是丈夫的討債人。生強強的時候,天元在屋裡燒水消毒,在床邊刨坑以埋下老大頭胎的臍帶。現在,到了夜裡,也許丈夫已經和哪個女人滾在了床上,正播著情慾的暴雨,也許,在哪家豪華舞廳,踩著都市的節拍,一邊摟緊新的舞伴,一邊正盤算把哪個畫家、書法家的字畫廉價弄到手裡,高價賣給國外的商人。他不知道她正在病房難產。他對此漠不關心。他所期盼的是她同孩子最好一塊死於難產之中,然後,他便當然地繼承了她的那些財產。他動用了她一百八十萬元的存款,在這個城市開設了最大的康華文化公司。可他仍不滿足,他想千方百計從婚姻法中尋找一個可乘之機,離婚時分走她一半的財產。她果真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醫生去她臉上擦汗擦血時,她用手拉近了醫生的胳膊,醫生歪過頭去,把耳朵貼在她的臉上。「該怎麼你們怎麼吧,我要大人孩子都活著。」
  醫生直起腰來。
  「我們盡力而為。」
  一張雙層的白布搭在她的臉上,把她和這個世界隔開了,她聽見醫療器械碰撞的聲音,又冷又硬,叮叮噹噹掛在她的耳邊,如同掛著白白亮亮的幾個冰凌條兒。還有腳步聲,拖拖拉拉,又異常急速。不消說,醫護人員是快步而又腳不離地地走來走去。這時候,她感到了向未有過的孤獨。都市的嘈雜聲,遠處火車的汽笛聲,樓後馬路上走向夜生活的鼎沸的市民聲,這一切都不屬於她的,都不能佔有她的腦海。倒是十餘年前的生活景象:狐狸對她不尊重地動手動腳,天元對她奉若神明的思恩愛愛;黃黃時不時地咬她褲角;強強乘借月光捉迷藏後,在她的喚叫聲中賊頭賊腦從她身後溜回家裡的身影,《歡樂家園》中山虎伴一具女屍睡了三年的圖景,賣餛飩時同唐豹同心同德的奮鬥……這些往事,溫暖如春地佔有了她的全部身心。還有婆婆,婆婆此時把她引到了另一世界的學校門口,目送著強強走進了一座半廟半寺的學校。又引她到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貨商店,一家坐落村頭的飯館。在商店婆婆說,需要什麼你就拿吧。她說我沒帶錢,婆婆說在這邊買東西不要錢的,你只要說句你們這邊比那邊人世好也就行了。在飯館她們剛剛坐下,服務員就把飯菜端了上來。用過飯菜,婆婆走到那開館的主人面前,她以為婆婆是去付錢,誰知婆婆對人家說,我引著我兒媳到這邊看看。那主人說,多引她走些地方,讓她把兩邊好好比比。就很熱情送她們出了飯館。站在飯館門口,婆婆說這邊好吧?她說果真是好,至少沒有像我現在這個丈夫那樣的人。煩了你就過來吧,婆婆說,不過來到張家營生活也比省會好……
  生完孩子,從昏迷中醒來已是深夜一點多鐘。都市的繁鬧,好不容易有了片刻安靜。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輸液的瓶子,感到肚子又癟又塌,如洩了氣的一個大氣球。一個護士朝她走來,說你不睡了?她望著護士那張平平淡淡的臉問:「我生了?男孩女孩?」
  護士說:
  「男孩,六斤半。剖腹產。可他死了。採取的是保大人不要孩子的辦法。你年紀大了,不適宜懷孕,不能生了。大家忙到現在才都回去。」
  孩子終於沒能生存下來,在這偌大的都市裡,婭梅仍是子然一身,無論抗爭或者奮鬥,簡或從人生的戰場上撤退,她都將是孤立無援,命敗於都市化的人生之中。
  103
  如果僅此也就罷了,說到底還是那句,一失足成千古之恨。料不到的事情是,婭梅從婦產醫院回到籐蘿纏繞的新宅,本想在六月的夏天,寧可亞細亞酒樓少賺一些,自己也越好好歇息將養一番,所以一連幾天不往酒樓裡去。到了一日午後,在家心煩意亂,信步到酒樓一看,上中下三層客廳,空調、電扇都在工作,客人卻寥寥無幾,少得可憐。照說,置炎熱的夏季,吃喝的人少些當是常事。但一樓的冷飲大廳,不說應該滿座,十成有客七八,應是該的。然而,客人卻也是寥若晨星。走到服務台裡去,蠅子在服務小姐的頭上旋轉盤飛,服務小姐卻睡得十分香熟。沿街過的汽車喇叭,大吹大擂,聲動山河,驚破了全市的午休,唯一不能驚醒服務小姐的美夢。見此番情景,少不了一場大動肝火,差一點把姑奶奶三個粗字寫在臉上。叫來臨時負責的指派經理一問,才知道她在住院期間,男人來酒樓四次,均是以她的名義,不僅調走了幾位精明強幹的漂亮小姐,而且又從帳戶上取走了十萬元現金。問說沒有我的簽字,誰也不能去銀行取錢,為何錢就取走了呢?新換的出納取出取款憑據,說本來就有你的手章和簽字。憑據自然是銀行中統一實行淺黃色薄紙。婭梅接過那薄薄一紙,左審右查,對著燈光細看,才發現那簽字除了李婭梅的婭旁女字,和自己通常簽字的婭旁女字相比,稍稍瘦了一點,實在找不出二樣。其餘各樣印章,難以挑剔差錯。至此,婭梅才終於明白,乘自己離開酒樓之機,從帳上取走一批款子,是男人蓄謀已久的精心安排。無論那筆跡的模仿,還是各類印章的重新刻印,都周全老道,滴水不漏。從各個方面去講,同光明大商場的老闆唐豹比較,這位合法的男人,也許才是都市真正的主人。有了此類情況,不要說離婚的事是越快越好,就是有能力將男人送進班房,也是當該。孩子死了,財產損了,年齡失了,甚至連生存的力氣也一下減退三分有二。婭梅什麼也沒說,從酒樓回到新宅,喝了一杯開水,鎮壓一下激動的情緒,便抓起電話,撥通了北郊的康華文化公司,找到自己所謂的丈夫。
  「我是婭梅!」
  「聽出來了。你身體好嗎?」
  「孩子死了,你趁心如意了。」
  「你打算怎麼辦?」
  「離婚。」
  「什麼時間?」
  「越快越好。」
  「只要你把財產給我一半,現在也行。」
  「我要是什麼也不給你呢?」
  「我有律師,還有別的一樣東西。」
  「什麼?」
  「有一天打開盒子你就知道了。」
  關於離婚和財產分配,已經是這世紀之初最普遍的問題。律師事務所的公務人員,也最歡迎這類訴訟,一方分配的財產愈多,他按比例抽成也愈多。婭梅也自然不是那種任人宰割的主顧。她到法律咨詢處咨詢了有關離婚的財產分配問題,才決定向法院提出離婚上訴申請。可不及她將上訴書遞交上去,她便從郵遞員手裡接過了一個從本市北城康華文化公司寄來的極其精緻的木盒,如同情人送給情人的訂婚戒指那類盒兒。回到家裡,打開一看,盒裡除了裝有一份平分財產的協議離婚書,在等她簽字以外,還有紅綢包的如淺黃的粉筆頭兒似的一段嬰兒風乾的手指。再找盒裡,還有一封短信,信上說親愛的婭梅我妻,這是你給我愛情結晶體的第一個指頭,你如果不答應分給我一半財產,在離完婚以後,我會不定期地給你寄去或送去一個木盒,就如當初你每週接到我一封求愛信一樣,寄完我們孩子的手指我寄腳趾,寄完腳趾我寄鼻子、耳朵、眼珠。都寄完了,我一塊一塊寄孩子身上的肉。總之,你在這個城市,別打算有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以孩子父親的名義,從婦產醫院領出咱們愛情結晶的嬰屍,就是為了你後半生不斷接到你最需要的一種禮品。望著那粉筆頭兒似的孩子的手指,她突然之間,陷進了人生命運的深淵之中。她不知該把那一截風乾的嬰指扔了,還是做為罪證送往那些執法的部門。對這些事情,她並不感到多麼恐懼,只感到一種精疲力竭的勞累。一種行將垮掉的感覺,如同暴風雨樣向她襲來。就在這一刻中,她想到了多年沒再想過的張家營子,想到了風平浪靜的鄉土社會,想到了忠厚篤誠的天元,想到了婆婆、強強、黃黃,想到了和天元情意深長的鄉村生活,想到了自己十餘年的奮鬥,就像都市大海的一葉孤舟。冷丁兒覺得自己該歇了,該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了。就是亞細亞酒樓徹底垮掉,財產真的分給所謂的男人一半,另一半你如何消受?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兒子,沒有女兒,除了只有行同路人,素不往來的弟弟和弟媳,你到底還有什麼?其餘所有,大約就是對鄉村生活和鄉土社會的回憶了。樓外夏天的炎熱,在葡萄籐上慢慢浸染過來,屋裡的煩悶像發酵的麵團一般,粘粘拽拽地膨脹著,最終將她包了起來,在使她深感繁亂的都市生活將要使她窒息的這一刻鐘,面對著所謂愛情結晶的屍嬰風乾的手指,她終於承認,自己到底是個女人。到底是常人凡胎。到底,與這都市畸形繁華所滋養的一些蛹蟲一樣的人們相提並論,彼此內在的精神還是格格不入,於大都市的生活精神來說,還是隔著一層。究其原因,是因為女人所致,是因為自小養成的秉性所致,還是因為近三十年的鄉村生活,被鄉土社會的淳樸熏陶所致,還是另有別的原因,卻是說不清的。照理,本可以以丈夫寄來死嬰的手指、信件和冒名取款的憑據為證,找好律師,大幹一場,只要法律在這件事情上,略持一些公證態度,再借助一些新聞媒介那種中國傳統倫理的力量,不要說丈夫從自己手裡奪不走什麼財產,進監獄蹲上一段時間,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然而,婭梅卻終於下不了把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因為離婚財產分配不公而送往法庭上去的決心。這種與人為善的弱點,最終仍然是她命運之途上的一個陷阱。最糟的是,明知是陷阱,還要睜著雙眼跳將下去。事情拖過一些日子,整個夏冬四季,她都生活在對鄉土社會的懷戀之中。到今年正月,在屋裡似病非病地睡了半月,當自己打開醫生給的一包西藥,看到其中除了十餘個白色藥片外,還有一顆黃豆似的東西,拿在手裡細加辨認,知道了那是一團兒乾肉,是自己所生死嬰的風乾的小雞兒時,婭梅同時也看到了推門進來的丈夫,風度翩翩,身後跟了一個多彩多姿的漂亮姑娘。他說:「你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算了。」
  她說:「我要告你,送你上法庭!」
  他笑笑:「你不會,說到底你真心愛過我。」
  她冷眼相對:「要會呢?」
  他瞟一眼身後妖艷秀麗的姑娘。
  「她父親是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要打官司就得大打,準備打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誰勝誰敗還不一定。」
  所謂的丈夫領著姑娘走了以後,她左思右想,打聽到那姑娘確是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之女,便一聲長歎,打消了訴諸法律之念,接受了苛刻無理的離婚條件。於春節以後,辦完手續,關起門來痛哭一場,就簡便行裝,有幾分貿然地回到了鄉土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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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中午十二點多的時間裡來,天元聽見一聲門響,睜開眼睛,婭梅已經走進院裡。午時的陽光,金燦燦地在她臉上照出一種年華方富的顏色,淺淡紅潤。若不是昨夜總以為天元會去老房找她,被情愛的激動和失望弄得一夜未眠,她是看去比現在的年貌少小許多。也許這就是都市的本來特徵——總讓人看去比實際年齡少了一些。而鄉土社會,這一點則恰恰相反。比如天元,一眼看去雖然不是十分老相,但決然不會有人說他不是五十歲的人。至多,人家說他不算老的,和你實際年齡一樣。
  「你可真能睡」,天元說,「睡到了午飯的時候。」
  婭梅沒有自嘲自責,也沒有什麼難為情的。
  「你說你晚上去同我有話說,我等你一夜。」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