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你們這裡有電插頭吧?」周在鵬問道。
    「咱這的電比城裡貴,一度電貴三倍。」謝成梁說。
    周在鵬看看謝成梁如同警察一樣沒表情的臉。
    補玉笑笑說:「人家把電錢算給你,不就完了?」她又向周在鵬做了個表情,這表情是沒有她丈夫份兒的,實際上連她抱在懷裡的兒子也是沒份兒的。甚至這表情是全新的,謝成梁和補玉認識這麼久從來沒見過。為這卷毛男人補玉居然發明了一個新表情,謝成梁覺得離揍他個沒天沒日的時候不遠了。
    「你是幹什麼的?」他問周在鵬。他剎那間又是武警了。
    「人家是作家!」補玉搶著說。「寫書的!給咱這兒寫寫,咱這兒就火啦!」
    謝成梁心裡好受了些:補玉是在拉攏利用這卷毛。他像沒聽見媳婦的話。又問:「都寫過什麼書?」
    周在鵬笑嘻嘻地說:「那你都讀過什麼書?看看裡頭有沒有我寫的。」
    謝成梁活到三十歲一共讀過三本雜誌,課本除外。所以他又轉個話題:「來這兒住多久?」
    「先住幾天看看。」周在鵬把電腦放在北屋的書桌上。
    「你一人來,你那小媳婦放心?」補玉大聲在院子裡問道。
    一聽就知道這話是說給兩頭聽的。進村前補玉就知道周在鵬小四十了,有個小他十歲的老婆,英文老師。
    果然,謝成梁一聽這句就扭頭出門,去妹妹家借兔子了。下面周在鵬的回答他幸虧沒聽見,若聽見周在鵬在他眼裡更是欠揍。
    周在鵬把電腦插上電,才從窗口露出臉,回答補玉:「我這麼一把歲數,還能老讓媳婦找著?我老遠躲這兒來圖什麼?」
    後來補玉發現周在鵬的話不是真的。他腰上的BB機一響,他就會手忙腳亂,從腰帶上摘BB機比拔手槍還快;只要他一看見上面的一個號碼,馬上就往村委會跑,去回電話。有一次周在鵬在洗澡,BB機拉在院子中央的餐桌上,補玉馬上看了一眼。補玉才不會錯過這樣一個好機會,對一個人尋根刨底,因為來住店的人從來都告訴你假根底。BB機上的短信說:「速往家裡打電話。」碰巧周在鵬那天歌興大發,洗完澡不出來,關在澡房裡大聲唱歌,唱了半首忘詞了,又起頭再唱另一首,又忘了詞,再起一個頭……所以BB機第二次、第三次在桌上嗡嗡打轉。補玉看見第二次它說:「何故不回電?」第三次它又說:「立刻回電!」
    周在鵬一看見短信,直著眼著跑去回電了,卷毛和卷鬢角上全是水珠。從村委員回來,周在鵬回到屋裡關上門,補玉只看見半扇開著的窗子把一股股藍灰的煙放出來。第二天一早,周在鵬說他去山上走走,走出去半里地,他又回來,對補玉悄聲說:「萬一有人找我,就說我已經走了。」
    補玉笑嘻嘻地問「你那小媳婦要找到這兒來?」
    「不是她。」
    「那是誰呀?」
    補玉此刻坐在棗樹下,兒子橫在她翹起的二郎腿上。她總是這樣一邊奶孩子一邊聽半導體收音機。
    「也不一定會有人找。我是說萬一。」周在鵬說。
    補玉頭一次看見他這麼一本正經,目不斜視,連她奶孩子露出的一小塊乳房也不像平時那樣讓他走眼。看來昨天他媳婦一口氣砸過來的三條留言後面真有什麼大事。這人說不定不是周在鵬,也不是作家。沒準他把那個叫周在鵬的作家幹掉了,逃到這裡。住她的「黑店」,她只要人預先付房錢,其他都馬虎。這人交的是一周房錢,卻已住了十天,說不定賴掉三天房錢就失蹤了。
    「你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補玉笑著,把兒子調個頭,去呷另一隻乳房。幾秒鐘裡,補玉一對乳房全衝著周在鵬,或者衝著一個號稱周在鵬的人。
    她看見他視線猛往下一降,她也看見他的眼睛在她乳頭上停了多久。然後他心情馬上有所改善,突然說:「你這地方要裝修裝修,我給你寫幾個字,掛在大門上,叫『補玉山居』。保證你發財。」
    「裝修過了。」
    「得再裝修一下。外頭樸素,裡面舒適。電視、空調、洗衣機。被子得特別乾淨,走一撥客人就得換乾淨被褥。」
    「那得多少錢呀!」
    「我借給你。」他露出滿是淺褐色牙齒的笑容。
    「我不要。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敢跟你借錢?」補玉的臉通紅,心發瘋似的跳。這個人憑白無故要借錢給她,錢能是好來頭嗎?
    「不要拉倒。」他逗逗她的樣子,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她,又笑笑。
    「萬一有人來找你,我就說你走了,啊?」補玉說。
    「千萬別讓他進我屋,看見我的電腦!」
    說完他已經在十多步開外了。
    那一次周在鵬在補玉的客棧住了一個月,走時一分錢房錢都沒少她的。臨走那天,他從村委會借了墨汁、毛筆,又要了些紙,寫了幾小時大字,最後把「補玉山居」四個字寫在一條毛邊紙上。補玉在他走後的一天突然心血來潮,往他名片上的單位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打他家去吧,他一般不來上班,除了月底領工資。」
    補玉想,至少住她店的客人有一個是真人,用真名實姓,還有單位管著。她隔幾天又打了個電話,問周在鵬家裡的電話號碼。往周在鵬家裡撥電話時,補玉汗都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算不算不規矩。但她馬上又為自己護短,在心裡說:「不是他主動提出要借給我錢嗎?我只不過想問問他話還算數不算。」
    補玉打了好幾天都沒把那個電話打通。不是線忙就是沒人接。後來她才知道,周在鵬誰的電話都不敢接,因為十個電話八個是向他追稿債的。
    周在鵬的提字在客棧門上掛出來之後,第二天就來了六個美術學院的學生。他們是來寫生的,一住住了七天。他們說「補玉山居」這名字好,但題名的作家他們從來沒聽說過。美術學院的學生還沒走,又來了三對男女,其中一個癱子坐在輪椅上,由一個年輕女人推著,一下包了三間最貴的北屋。補玉只好求美術學院的學生們擠到西邊的一間屋去。從那以後,癱子常常來,一句話也沒有,由人推到河灘上一坐坐半天。推他的女人常常換,但都是一樣的年輕貌美,穿金戴銀,衣服都是包屁股露胸脯。癱子在第五次住到補玉山居時才頭一次直接跟補玉說話。在此之前那些推輪椅的女人一直做他和補玉之間的傳話筒。他那天上午沒出門,讓推輪椅的女人去幫他買煙去,然後他在大敞著門的屋裡叫道:「補玉!你來一下!」
    這叫聲一聽就是癱瘓人的嗓音。補玉從來沒聽過癱瘓人的嗓門是什麼樣,但她這時馬上斷定,人要是不癱到那個程度,一定出不來那種叫聲。
    她走進癱子的屋:「喲!馮哥今天穿這麼精神?」
    補玉從來沒有當面叫過癱子,因為他不讓她撈著機會叫他。他不讓任何人撈著機會直接跟他說話。但他今天一嗓子「補玉!」叫得老熟人似的,補玉就放肆起來,把這個老爸歲數的冷峻殘廢人叫作「馮哥」。馮哥一進她的一店她就知道他要是不癱,一定是人中之王,就是癱也癱得風度翩翩,花白板刷頭根根髮絲都乾淨閃亮噴香,淺茶色眼鏡終日架在端正的鼻樑上是為了別人好,怕人被他鋒利得帶點凶光的眼睛傷著。這天上午他一身白,補玉現在也懂了,那叫「高爾夫衫」。
    「補玉,你今年多大?」
    「虛歲三十。」補玉半邊屁股擱在書桌角上;「馮哥頭回來住店,我還不到二十六呢!」
    「問你個事,你把門關上。」
    補玉想,這傢伙是真癱假癱?
    她笑嘻嘻地說:「問吧,眼下這個院子都是咱倆的。」
    「關上。」
    癱子作主作慣了,對不服從的人就這樣煩躁地一閉眼,一挑鼻尖。他長了個發號施令的鼻子,鼻尖又挺又直。
    補玉只好服從,一面說:「漂亮小嫂子回來,別打翻醋罈子啊!」她眼睛同時溜到他腳上,看它們是不是真廢了。它們套著一雙上等皮鞋,給擺成外八字,那腳要是活的,一定怪受罪。
    「我問你,補玉,你這店一年掙多少錢?」
    補玉的笑容乾巴在臉上。補玉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臉很難看。這是個癱警察,還是個癱稅務官員?
    「要是不想回答,就別回答,不然你回答了也白搭,因為你會給我個假數字。放心,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稅務局的。」癱子馮哥嘎嘎嘎地笑起來。
    補玉發現他笑起來很孩子氣。這人到底有幾副臉,哪副是真的?
    「掙不了多少,也就萬把塊錢吧,」補玉笑著說。
    「我說你不會跟我說實話吧。」
    「我從來不說假話。」補玉笑的樣子就讓對方明白;你指望什麼呢?我能告訴你實話嗎?我又不傻!
    「其他那幾家開旅店的每年都能掙兩三萬。我幾次來你這兒,算了一下賬,你一年至少掙五萬!」
    「還得開銷呢!」
    「刨了開銷你也能掙三萬。」
    補玉就看著他笑,不說話。笑著笑著,那種暗自腰纏萬貫的得意就露出來了。
    「才這幾個錢?累死累活的!」馮哥說道,頭輕輕搖晃。那是他唯一能動起來自如的部位,所有肢體語言的表達力都集中在那裡,因此輕蔑、不屑、憐愛就在那晃幾晃上超豐富地表達出來。

《補玉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