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周在鵬過去很喜歡參加補玉的「身份猜謎」遊戲。猜對了他興奮不已,猜錯了他更加興趣盎然,可老周現在成紅人了,顧不上陪補玉玩這遊戲了。他連見補玉都顧不上。那時法式「琉璃莊園」剛落成,被馮煥賣給一個酒店經營公司,剛剛開張不久,補玉見到變成個馱背小老頭兒的周在鵬。他偷偷摸摸住進了琉璃莊園,讓補玉心裡好一陣不得勁。後來一天,他給補玉打了個電話,像做錯了什麼大事似的直陪理道歉,反而把補玉給逗樂了。他說他現在紅得發了紫,紫得發了臭,所以電視劇攝制組給他在琉璃莊園包了一座玻璃金字塔,把他押在塔裡改寫電視劇本。他告訴補玉,現在只要補玉看到哪個特臭、特受歡迎的電視劇,八成是他寫的。補玉說不會的。會的會的,曾經對文字文學的崇高追求已經放棄了!不會的,因為她自己從來不看電視劇,好的臭的都不看。
    老周在電話那頭如釋重負,又大失所望。
    然後她說,想吃烤全羊,豆腐席,只管上補玉山莊,什麼時候沒他老週一雙筷子?他沒搭話。但補玉想,或許他胃口也升了級,吃慣琉璃莊園裡玲瓏剔透的膳食了。但她沒想來到老周第二天真到了補玉山居,吃了一餐豆腐全席。那次他跟補玉聊了很多,說起自己十幾年前頭一次來補玉山居(那時還不叫補玉山居)的真正目的:就是讓「下海」逼的。前妻要他跟別人學學,學自知之明和實惠,放下三流作家的架子,去做一樁實實在在的生意。比如不少人去河北山西販煤發了。再比如一些人做傳銷發了。還比如一些人去沿海投機創業發了。他跟前妻立了軍令狀,假如他再花家裡糧錢肉錢酒錢喂自個兒,一喂喂一年多,寫的書仍然默默無聞,他就乖乖下海。他把自己的小說梗概給了幾個圖書出版商,他們都看到了它的浩大市場,很有可能會像可口可樂一樣層層疊疊碼在超市裡,而買他書的人也得排超市的大長隊。當他要求書商們預付他一半稿費,書商們答應得相當爽快。他用預支的稿費從老婆那兒買了清靜。(也是從那筆預支的稿費中,他借了補玉一萬。)一年過去了,他交不出稿子。不是他沒稿可交,是他不願交。一交了稿,小說成功就罷了,不成功他就從老婆那兒失去了最後的迴旋餘地和最後的借口,承認自己是個三流作家,必須放下架子,下海弄潮。十多年前,他頭一回來這山裡,就是拿這裡的山,拿補玉的小棧做他最後的防線。他躲在最後防線後面,想把稿子盡量改得無懈可擊,使它一問世就轟動,從而不被他心愛的女人一腳踢下海。
    當然,他那部小說使他更進一步默默無聞。更加默默無聞的三流作家是保不住老婆的。老婆和他都很通俗,跳不出基本路子相同的成千上萬的通俗悲劇的結局,離婚了。為了還書商的預付款,沒老婆踢他他自己也得下海撈錢去還債。那一次,成了馱子小老頭兒的周在鵬感慨地說:補玉頭一次見的,是「失身」之前的他,他的「春閨夢想」純潔得很,就是兩袖清風一生寫作。寫得好的人可以熱愛寫作,寫得不太好的人難道就不可以熱愛寫作麼?
    那次老周在法式琉璃莊園裡住了一兩個月,常常蹓彎蹓到補玉山居,不吱聲地四下看,絲瓜也看,葡萄也看,就像他的初戀結束在這裡似的。有時他會說,他寫電視劇是為了還債,等債換完他就投資到補玉山居,實現他對它的設計,把它翻蓋成古雅質樸的四合院,把什麼亂七八糟的假西班牙,假法國全打垮。他說他將來跟補玉一塊來開店。
    謝成梁聽了老周的話卻說,補玉山居已經有兩個掌櫃的了,不缺三掌櫃,倒是缺個看車場的,願意看車場就入伙吧。補玉使勁瞪了丈夫一眼。本來老周的話她只是愛聽而不相信的,人和人之間,誰不說些過頭話表達個善意、美意?但謝成梁對老週一場妒忌十好幾年不休不止,讓補玉瞧不起他。難道補玉還是個山村傻閨女,巴望誰抬舉她去做城裡太太?難道她會不懂老周寫電視劇寫得大紅大紫,身邊短不了小妖精老妖精?大紅大紫的日子連正人君子都挺不住,何況老周不是正人君子。
    就是老周真和她搭伙,投資翻蓋補玉山居,她曾補玉未必服貼他,任他去給山居改樣兒,任他把他的喜愛強加到她頭上。花一百萬修四合院?別逗了!所有客人一來都是先問,有沒有標準間。連張亦武老先生結賬時都說,下回來一定先預備好足夠的錢,豪華地住它一回標準間。
    現在補玉的四個標準間都客滿。最靠東那間住著季楓兩口子。常常從他們房間裡傳出吵鬧的聲音,但最後終歸是言歸於好。他們原先的紅色富康現在換了一輛馬自達,兩人訂房一訂一個月,預付一個月房錢眼都不眨。那麼就是說,他倆是天天休假不必上班的人。可馬自達動一動就要錢啊,油錢漲得不成話,他倆怎麼養得起它?
    把兔肉醃上,又備好幾樣素菜,離做晚飯還有兩個小時。一般補玉會香香地睡兩個小時,把早起晚睡給身體留的虧空補上。剛洗了手,搓著護手油走出廚房,一個客人從棋牌室跑出來,向各屋大聲問:「誰有雲南白藥?!」
    「怎麼了?」補玉問他。
    「胃出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聽眾說話。「有人有白藥沒有?救命啊!……」
    補玉跑進棋牌室。一屋子灰色的煙,沒人看的電視在自討無趣地自言自語。她一眼看見弓身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腿上側臥著季楓。季楓的臉就是一張白紙,既沒血色也沒表情。地面上一灘烏糟糟的液體,大概是吐出的血。
    補玉開店十好幾年,從來沒見過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轉身便向門外走,夏之林在她身後叫了一聲:「幹嘛去你?!」
    「去打110啊,」她回答,一點也不想掩飾她的怕事,誰開旅店願意攤著個死客人?
    「你等等!」夏之林吼道,聲音比他放開五音不全的喉嚨高歌還可怕。
    「再不救她命,該出事了!」補玉聲音也大起來。
    「放心,不會死你這兒的!」
    「哎,你這人說話怎麼這麼好聽啊,這不是想幫你嗎?」旁邊一個女人說。
    「用不著幫!」
    旁邊幾個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弄懵了。其中一個輕聲勸補玉,讓她別理夏之林,趕緊去打電話。
    不知什麼時候季楓已把自己豎直了,儘管站立得風雨飄搖。她說她這就回屋吃藥,老毛病了,驚著大夥兒真不好意思。顯然她是在幫夏之林大事化小。
    補玉覺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見的更大。剛才夏之林那樣垂死絕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出於更大的恐懼。比懼怕重病更加懼怕。她有些不甘就讓這樁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楓後面,微微張著兩手,好像不放心季楓把性命交在她的男人手裡,自己隨時要插手插足。
    「沒事了,她這是老毛病,我們帶著藥呢。」夏之林轉向補玉,臉放鬆了,眼裡漆黑的神經質把眼神繃得非常緊,繃得要斷了。
    這是他在攔她,不讓她在再跟下去。補玉只好站在院子裡,看著季楓兩腳踩棉花地被她的男人扶進了房間。門關上了。他們的窗簾從來沒打開過。補玉的客房封鎖著的是別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子吞嚥了,消化了。
    夏之林有過好幾個名字。就在他被曾補玉和謝成梁仍然當作夏之要來接待,登記時,他在外面世界已經不叫夏之林了。連季楓都不知道她最初認識他時,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季楓在做為季楓之前,也做過許多個其他人。不過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高中畢業生是個真人,後來一系列其他人——年輕的休閒夫人、甜蜜蜜的小母親、麻將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做母親的時候,她真的甜蜜過,但後來知道了真相,發現那甜蜜小母親根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萬的高中畢業生中,總會出現一些不安份的,滿懷癡心妄想,認為故鄉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屬於大地方的女孩子。在十年之後,當高中畢業生成了胃出血的季楓,被丈夫關在一個叫補玉山居的客房中時,她才明白自己這樣的故事天天發生。從八○年代到二○○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類似的故事,已經是老掉牙的故事。這類故事早就耗盡了記者們的同情心,一聽便會說:噢,又來了一個呀。她們這樣的故事連都市裡找不著故事去編電視劇的寫稿匠都不耐煩,會說:再想想,還有什麼新鮮的細節……這段就不必說了,我是說新鮮的!
    當季楓還是一個叫趙益芹的高中畢業生時,她是個愛笑愛哭愛吃愛唱歌的小姑娘,很漂亮,也知道漂亮是女孩子很大一筆老本。她在安徽老家已經知道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就是以灰姑娘的眼睛,看著南下的火車窗外的一切景色的。跟她同車出門,去沿海城市的五個姑娘都稱得上好看。她們家鄉醜女是稀罕物。她後來知道她們每個人都是把自己當作灰姑娘,一腳踏進當代的蠻荒,東莞。要到她住進補玉山居,認識了一個叫張亦武的老先生之後,她才會知道,曾經美國就有過類似的蠻荒,那塊蠻荒叫舊金山,全世界人都像野獸爭食一樣在那裡搶金子。

《補玉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