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晚江不吭聲了。讓他去好好發作,去蹦高。二十多年前,她就懂得洪敏難得火一次,火了,就讓他火透。然後她總是抓一個合適的時機哄他。她從來都是把時機抓得很準,一句哄下去,不管事態怎樣血淋淋,痛先是止住了。這時瀚夫瑞來到廚房翻找一張賬單,晚江心急火燎等他走開。而洪敏因為沒及時得到她的哄慰,只有一路火下去。晚江想,這個時分她只消上去遞塊毛巾,或一杯水,或者輕輕摸一摸他的頭髮;甚至只消走過去,挨在他身邊坐下來,坐一會兒,使他感到她是來同他就伴的,無論他做什麼,都不孤絕,都有她的陪伴。
    晚江看一眼瀚夫瑞。他翻找東西動作仔細,每樣東西都被他輕輕拿起,又輕輕擺回原樣。她只能撤退到客廳。「聽我說一句,好嗎?」她說。
    洪敏一下子靜下來。他火得昏天黑地,晚江的聲音一縷光亮似的照進來,給了他方向。他立刻朝這聲音撲來:「你得讓我見見仁仁,我非得好好揍她一頓。」洪敏說,「九華小時候挨了多少揍?現在你看怎麼樣?他就不會像仁仁這樣忘本!我揍不得她怎麼著?!」
    瀚夫瑞出現在客廳門口,晚江馬上堆出一點笑來,用眼神問他「有什麼事嗎?」瀚夫瑞表示他在等電話用。但他做了個「不急,我等你用完」的手勢。「揍才揍得出孝順,」洪敏說,「揍,這些孩子才不會忘恩負義!」
    晚江插不上嘴了。她很深地歎了口氣。這聲歎息站在跟前的瀚夫瑞毫無察覺,而洪敏遠遠的卻聽見了。瀚夫瑞又做了個「不急」的手勢,在門口的沙發角上坐下來。晚江此時不能再來一次「撤退」,那樣瀚夫瑞就會意識到她有事背著他。洪敏從晚江很深的歎氣裡聽出她的放棄:她身體往下垮,兩手苦苦地一撒,意思是:好吧,你就鬧吧。他看得見晚江此刻的樣子:她突然衰老疲憊起來,讓個蹬、打、哭鬧的孩子磨斷了筋骨,只好這樣苦苦地一撒手:你愛怎麼就怎麼吧。
    曾經,洪敏最怕的,就是晚江這一手,安靜極了的一鬆垮、一撒手。那種苦苦的放棄,那種全盤認輸的神傷,那種自知是命的淡然,真叫他害怕。
    一切都會收在這裡。
    過了半分鐘,洪敏說:「晚江,別拿我剛才的話當真啊?都是氣話,別氣,啊?」
    像所有搭檔好的男女一樣,他們總是相互惹一惹,再相互哄一哄。「就當我剛才的話是狗屁,行了吧?」
    晚江見瀚夫瑞的目光收緊了。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慢慢將眼睛轉向別處。他慢慢站起身,表示他不願礙她的事。晚江的手摀住話筒,說:「我馬上就講完。」
    瀚夫瑞遲疑地站在那裡。洪敏還在說:「你沒讓我氣得手心冰涼吧?手心涼不涼?」
    「不涼。」晚江說,「烤蘆筍就是吃個口感,時間長了,口感就完了。再說色彩也不好看。」
    「你過去一氣手心就冰涼。」洪敏說。
    「行了,現在可以澆作料了。作料一澆就要上桌,不然就是作料味,不是蘆筍味了。」
    「晚江,你就不能讓我見見你?我想看看你剪了頭髮的樣兒。」
    「現在怎麼樣?外脆裡嫩,就對了。不用謝,忘了什麼,隨時打電話來問。謝謝你上次訂餐。」
    最後這段話,晚江和洪敏各講各的,但彼此都聽懂了和解、寬心、安恬。瀚夫瑞想,這下可好了,主婦們遙控著一個烹飪教練,由晚江遠遠替她們掌勺,她們得救了,這個家還有清靜嗎?想著他便對晚江說:「以後不要隨便把電話號碼給出去。」
    晚江累得夠嗆,笑一笑,不置可否。
    ※※※
    雨大起來,瀚夫瑞撐著傘,看晚江水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後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麼。他只說:「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話說到這一點:「我要是你,我不會這麼做。」瀚夫瑞不僅對妻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樣的態度對仁仁、路易、蘇,一切人。他的態度是善意的,但絕對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對你的決定要負責,而不是我。」他對蘇說:「我要是你,一定會重新擺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養鳥作為主要生活內容。」他對路易說:「我要是你,就去讀個工商管理碩士學位,提拔起來要快許多。」他對仁仁說:「換了我,我就把鋼琴彈成一流,將來考名牌大學可以派用場。」瀚夫瑞和仁仁的對話裡,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虛擬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個藝術博物館做四小時義工,也給晚江在藝術品小賣部找了份半義工,而仁仁就去聽館內免費的藝術講席。仁仁一旦反抗,說她同學中沒一個人去聽這種講席,瀚夫瑞便說:「要我是你的話,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槓,要他給她買名牌服飾,他就說:「換了我,我才不上名牌的當。」仁仁在這方面很少聽他的意見,總是不動聲色到試衣室披掛穿戴,然後擺出模特的消極冷艷姿態,對瀚夫瑞說:「請不要暈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會欣賞地緩緩點頭,同時說:「但是,太貴了。」仁仁便說:「請不要這麼吝嗇。」兩人往往會有一番談判,妥協的辦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錢,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貼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庫。每回鋼琴考試得一個好成績,瀚夫瑞給兩百元獎金;芭蕾不曠課,每月獎金一百;擦洗車子,每次七八元;學校裡拿一個「A」,獎金十元;「B-」罰金五元;和男生通電話,罰金五十;和女生通電話超過半小時,罰金十元。那些細則複雜得可怕,但仁仁和瀚夫瑞都很守規則、講信譽,前律師和未來的法學優等生一樣心狠手辣,但曉之於理。瀚夫瑞在仁仁身上的投資是可觀的,從德育、美育到日常的衣飾、髮型。但他並非沒有原則。原則是衣飾方面,他的投資每月不超過一百元,超額的由仁仁自己承擔。老繼父提出,他可以貸款,利息卻高過一般信用卡公司。十四歲的仁仁和七十歲的瀚夫瑞在金錢面前有相等的從容,談起錢來毫不發窘,面不改色,雖然談判時你死我活,也偶然談崩,卻是十分冷靜高雅。仁仁在說「你欠我五元錢的物理課獎金」時,那個風度讓人目瞪口呆。那是完美的風度,含有自信的冷冷的公道。
    仁仁正按照瀚夫瑞的理想長成一位上流淑女。瀚夫瑞二十多年前對蘇也有過一番設計,而他終於在蘇高中畢業時放棄了。他對路易也不完全滿意。路易身上有美國式的粗線條,鋼琴學成半調子,對藝術很麻木,過份熱愛體育和股票。在路易成長時,瀚夫瑞事業正旺,沒有餘力投入到路易的教化中去。而對於仁仁,他現在花得起時間和心血了。他教她背莎士比亞、埃米莉•狄金森,他想仁仁的姿態高貴是沒錯的,但他頂得意的,是女孩將有精彩的談吐。
    雨稠密起來,也迅猛了。晚江是這天早晨惟一的長跑者。長跑目前給了她最好的思考形式。她在跑步中的思考越來越有效率,許多事都是在長跑中想出了處理方案。她卻一連多日想不出辦法去對付洪敏。最近幾個禮拜,他每次打電話都要求見晚江和仁仁。晚江叫他別逼她。洪敏說,兩年了,他逼過誰?晚江一陣啞口無言。
    洪敏來美國已經兩年。是他找了個開旅遊公司的熟人替他辦妥簽證。晚江付了那個熟人五千塊錢。她和他從不提見面的事,都暗暗懂得見面可能會有後果。後果可能有兩個:失望,或希望。希望會是痛苦的,意味著兩人間從未明確過的黑暗合謀:瀚夫瑞畢竟七十了,若他們有足夠的耐心和運氣,將會等到那一天。這等待或許是十年,最多是二十年,但不是無期的等待。他們只需靜靜埋伏,制止見面的渴望,扼殺所有不智的、不冷靜的情緒。而他們更懼怕的,卻是失望;是那相見的時刻,兩人突然發現十年相思是場笑話;他(她)原來是這麼個不值當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厭。失望會來得很徹底,從此他們踏實了,連夢裡也不再出現對方的身影。夢中他們見到的,總是十九歲、二十歲的晚江和洪敏,失望會以四十二歲的晚江、四十四歲的洪敏去更替。更替一旦失敗,他們連夢也失去了。沒人去夢一夢,大概就算是死亡的開始。
    晚江對這一切,並沒有意識,她直覺卻非常好,是直覺阻止她去見洪敏的。
    跑到古炮台拐彎處,她見九華和小卡車孤零零在那裡。她走近,發現九華睡著了,頭歪向窗子。窗縫不嚴,雨水漏進來,濕了他的頭髮和肩膀。她輕輕拉開門,坐到九華旁邊。她一點也不想喚醒他。就是他昨夜又沒出息地看了一夜肥皂劇,她也願他就這樣睡下去。她輕輕把他的身體挪了挪,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車外的雨和車內的恬靜都特別催眠,晚江不久也睡著了。
    她驚醒時雨已停了。雲霧在上升,有些要出太陽的意思。已經八點五十分了,她趕緊推開車門。九華睜開眼,正看見母親在車外跟他擺手道別。她馬上拿起盛豆漿的暖壺,向她比劃。她笑了笑,搖搖頭。母親兩鬢掛著濕頭髮,濕透的衣服貼在身體上,顯得人也嬌小了。
    晚江跑回去時,心裡想,這不難解釋,就說雨太大,躲雨躲到現在。
    海邊沒有了瀚夫瑞。晚江便直接回家。家裡車庫開著,瀚夫瑞的車上滿是雨珠。禮拜六,不必送仁仁上學,他開車出去做什麼?她發現車門也沒鎖,歡迎打家劫舍似的。她沒有多想,走了進去,捺一下自動開關上車庫門,一轉臉,見瀚夫瑞拿一塊浴巾下樓來。他褲腿濕到膝下,肩頭也有雨跡。晚江說:「你先回來啦?看你不在,我還有點慌呢。」
    瀚夫瑞看一眼她透濕的衣服和鞋,說:「你要感冒的。」
    他打開浴巾便去擦車身上的雨水。晚江上去,打算把擦車的活接過來。他卻說:「去洗澡換衣服吧。要感冒的。」他慢慢下蹲,擦著車下部,又慢慢站直。他感覺到晚江在看他下蹲、起立時的老態,再一次下蹲時,他加快了動作,盡量靈便,但一隻手慢慢撐住牆。
    晚江說:「我在炮樓裡躲了一會兒雨,又怕你著急,乾脆不躲了,就跑回來了。」
    瀚夫瑞弓腰時險些失去平衡,人輕微向前一栽。他怕晚江又要說「我來」,趕緊對她說:「快去洗澡吧。」
    晚江問:「你剛才開車出去了。」
    他說沒錯。
    晚江想等他主動告訴她,他一早開車去了哪裡。他只是專心擦車,讓話頓在那裡,又讓停頓延長。她只好另開一個頭,說:「在炮台裡躲雨有點害怕呢。」他猛一個起立,膝蓋「辟啪」地響。「那炮台裡有點陰森森的。」她又說,自己恨自己:有什麼必要呢?這樣訕訕的。
    「我回來的時候,車庫門大開,車門也沒鎖。」
    瀚夫瑞說:「我忘了。」

《花兒與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