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他怎麼可能忘了鎖車呢?他那麼愛他的車。晚江一整天都在想瀚夫瑞的反常。仁仁有兩個女同學來串門,把食品和飲料全拿到她臥室去吃喝。她們把門關得嚴嚴實實,裡面傳出悶悶的搖滾。午飯之後,仁仁跑到地下室,向蘇借卡美哈米亞和黑貓李白。之後仁仁臥室的門又緊閉了。其間有三個電話是打給仁仁的,瀚夫瑞去敲女孩的門,仁仁說她不接電話。瀚夫瑞叫晚江進去看看,女孩們是否在吸毒。
    晚江端了一盆水果沙拉,敲開門,見三個女孩全瘋得一頭汗。黑貓在一個白種女孩懷裡熟睡,仁仁和另一個亞洲女孩在哄鸚鵡開口。白種女孩眼珠上戴了紫色隱形眼鏡,仁仁和另一個亞洲女孩以同樣方法把眼珠變成了綠色。她們每人都塗了發黑的唇膏。女孩們一副公開的不歡迎姿態對晚江道了謝。
    晚江退出來,發現瀚夫瑞在樓梯口站著,臉色很難看。他問晚江是否發現了疑點,比如空氣中的大麻氣味。晚江告訴他,女孩們不過是塗塗唇膏,改了改眼睛顏色。瀚夫瑞冷冷一笑,說那都是幌子,女孩們躲在浴室裡吸大麻。這時從仁仁臥室突然傳出警車的長嘯,淒厲之極。瀚夫瑞快步走過去,使勁敲門。裡面笑聲嘩然而起。瀚夫瑞叫起來:「仁仁。給我開門。」笑聲越發地響,警車也鳴叫得越發淒厲。瀚夫瑞紳士也不做了,猛力推開門,見三個女孩躺在地上大笑,鸚鵡微仰起頭,「唔─唔」長鳴。黑貓李白半睜眼,露出兩道金黃色目光。
    晚江不由得也笑起來。這隻鳥的前主人住在居民區,那警車頻繁過往,它便學會了模仿警笛聲。
    瀚夫瑞有些下不了台。他愣怔一會,對仁仁說:「請同學們回家吧。」
    仁仁一下子止住笑,問道:「為什麼?」
    「不早了,Party可以結束了。」
    仁仁望著老繼父,又說:「才六點鐘啊。」
    瀚夫瑞說:「可以結束了。」
    「為什麼?」女孩從綠色隱形鏡片後面看著微微發綠的瀚夫瑞,「我們又沒惹誰。」
    瀚夫瑞和仁仁的對話使兩個做客的女孩兩面轉臉。她們不懂他們的中文,卻大致明白兩人開始了爭執。「嘗一嘗大麻是可以的,但不可以過份。換了我,我不會把抽大麻看成很酷。我也不會用我的屋招待別人抽大麻。」
    仁仁說:「我沒有在我屋裡招待她們抽大麻。」
    「我更不會請她們在浴室裡抽大麻。」
    仁仁要激烈反駁,卻突然喪失了興致。她用英文低聲說:「得了,愛說什麼說什麼吧。」
    瀚夫瑞給她這句話深深刺痛。他知道天下少女都愛刺痛人,但這記刺痛來自仁仁,他還是有點意外。瀚夫瑞很快克制了自己,替女孩們掩上門,終究沒有失體面,退場退得十分尊嚴。晚江想,他這生打輸的官司不多,即便輸,也是這樣板眼不亂,威風不減。
    從關閉的門內又傳出鸚鵡學舌的警笛聲。卻沒有笑聲了。人來瘋的鸚鵡感到無趣了,叫到半截停了下來。不久,女孩們的母親開車來接走了她們。
    吃晚飯時,瀚夫瑞很平靜,也很沉默。仁仁不時偷看他一眼。開始她還不動聲色,臉色雪白,女烈士般的堅貞。漸漸地,她發現瀚夫瑞的平靜是真心的,不是為跟她鬥氣而裝出來的。女孩挺不住了,在晚餐結束時說:「對不起,我說了謊。」
    瀚夫瑞說:「這我理解。」他喝了一口加冰塊的礦泉水。「換了我,我也會撒謊。撒謊是因為心裡的是非還很清楚,對不對?」
    仁仁看著他,不吭聲。
    「撒謊就證明一個人對自己的所為有所害羞。」瀚夫瑞說,「換了我,我也會硬說自己沒抽大麻。」
    晚江正收拾碗碟,見蘇從地下室上來了。她端著一個盤子,裡面擱一塊血淋淋的牛肉。她拉開微波爐的門,動作幾乎無聲。然後微波爐裡微弱的燈亮了,照在作響的牛肉上,血冒起豐富的泡沫。粉紅色泡沫溢出盤子,流淌在玻璃轉盤上。幾分鐘後,蘇的晚餐已就緒。她一向把鹽和胡椒往肉上一撒,就開吃。刀叉起落,盤中一片血肉模糊蘇也嚼得香,咽得順暢。晚江見她騎坐在酒吧高凳上,臉還是昨天洗的,枯黃的頭髮遮去一半五官。蘇隔著玻璃門聽瀚夫瑞和仁仁對話。同時切下一塊看去仍鮮活的牛肉擱進嘴裡。她咀嚼得十分文雅,還有瀚夫瑞栽培的閨秀殘餘。她的刀叉也是雅靜地動,閃出瀚夫瑞的理想。晚江從她身邊走過,看見燈光在她面頰上勾了一層浮影,很淡的金色。那是蘇過長的鬢角,也可以說,蘇是暗暗生著絡腮鬍的女子,只是那髯鬚顏色淺淡,得一定的燈光角度才使它顯現,蘇很少接受邀請參加家庭晚餐,她想什麼時候晚餐就什麼時候晚餐,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廚房一股稠釅的血腥。瀚夫瑞一時想不起這股氣味是怎麼回事,便在心裡蹊蹺一會兒。這時他一眼看見,正要溜出廚房後門的蘇。她打算從後院樓梯進入地下室。
    「蘇。」瀚夫瑞叫道。
    蘇茹毛飲血地一笑。如穿一件寬大的T恤衫,上面印著「變形金剛」,幾年前它大概穿在一個大個頭男孩身上,下面是件大短褲,打兩隻赤腳。這幢豪華宅子裡一旦出現垃圾:帶窟窿的線襪,九角九分的口紅、髮夾,或霉氣烘烘的二手貨毛衣,牛仔褲、T恤,一定是蘇的。
    「你有一會兒工夫嗎?」瀚夫瑞問道,「我可不可以同你聊兩句?」他看著這個女子。她是他白種前妻的女兒,多年前一個天使模樣的拖油瓶。瀚夫瑞一年見不了蘇幾次,見到她他總會有些創傷感:白種前妻情慾所驅,跟一個年紀小她十歲的男人跑了,把六歲的蘇剩給了他。前妻偏愛路易,同他打官司爭奪兩歲的路易,但她官司輸掉了,把路易輸給了瀚夫瑞。就是說瀚夫瑞生活中有一片創傷,以蘇為形狀,同蘇一樣靜默的創傷。
    蘇說:「當然,當然。我沒事。」她知道瀚夫瑞怕看她的頭髮,趕忙用一隻手做梳子把長髮往後攏了攏。其實從路易扔掉了她的梳子,她迄今沒梳過頭。
    晚江心裡一緊張,一隻不銹鋼勺子從她捧的那摞盤子裡落出來,敲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現在在哪裡工作?」瀚夫瑞問道。
    「在寵物商店啊。」蘇說。
    瀚夫瑞看著她喝酒喝變了色的鼻頭。這鼻頭更使蘇有一副流浪人模樣。這時仁仁走出餐室,晃晃悠悠提一隻空了的礦泉水瓶子和細亞麻盤墊,見瀚夫瑞和蘇的局勢,向晚江做個鬼臉。
    「哪一家寵物商店?」瀚夫瑞問。
    「就是原來那一家。」蘇答道。
    瀚夫瑞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紙片,朝蘇亮了一下。
    「這是一家寵物醫院。那位女獸醫說,你明天不必去上班了。」他把那張小紙片往蘇面前一推。
    蘇的臉飛快地紅起來。紅的深度依然不及鼻子。
    晚江輕手輕腳地沖洗盤子。仁仁輕手輕腳地將一隻隻盤子擱入洗碗機。
    「事實是,你早就不在原先那家寵物商店工作了。對不對?」瀚夫瑞說。「我並不想知道他們解雇你的原因。因為原因只會有一個。」
    蘇慌亂地佝著頭,兩隻赤腳懸在凳子與地面之間。人在侷促不安時不應該坐在高腳凳上。像蘇這樣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更顯得被動和孤立。晚江涮著一隻炒菜鍋,仁仁已張開毛巾等著擦乾它。兩人都在走神。或說兩人聽酒吧這邊的談話正聽得入神。
    「那麼你在這家寵物醫院,每天工作幾小時?」
    「我根據他們的需要出勤。得看寄宿的寵物多不多。有時三個狗員都忙不過來。」蘇說,「比如上個星期,我上了六十幾個小時的班。」
    瀚夫瑞不做聲。他一不做聲,你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說話,想辯白。她說她對不住瀚夫瑞,但她不是有意要瞞他的。她每天都想告訴他,但每天都錯過了同他的碰面。她說她感謝他主動提起這件事。瀚夫瑞仍不做聲。他的沉默進一步刺激了她,使她更加饒舌,也就使她的饒舌更顯得多餘和愚蠢。她說其實她並不在意失去寵物商店的固定工作,因為她更喜歡狗員的差事,前者她更多地同人打交道,而後者她只需和動物們打交道。和動物們打交道時你會意識到世界是多麼省事。動物讓你感到人是多麼冷血多麼虛偽多麼可憎。瀚夫瑞就那樣靜靜的,臉上有點被逗樂的神情。她終於意識到這樣說下去會收不了場,便神經質地一下子停頓下來。之後,她又說:「希望你能原諒我,瀚夫瑞。」
    「原諒你什麼?」瀚夫瑞怔怔的,似乎不知道他有那麼大的權威去原諒誰。
    「原諒我撒謊。」蘇說。

《花兒與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