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喬怡在上學院進修之前去看過黃小嫚,那時她的病態還十分明顯,身體虛弱已極,據說那種電休克治療很傷身體。她求了半天醫生才放她進去,但黃小嫚盯著她,似乎在使勁回憶什麼。「你不認識我了?……」她問她。
    小嫚輕聲道:「你是好人。」
    喬怡走出醫院時碰上了楊燹。他顯得很匆忙,似乎連喬怡短短幾句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聽完。那是喬怡最後一次見楊燹……
    楊燹選擇了黃小嫚做他的終身伴侶,喬治感到不可思議。人們稱黃小嫚「小耗子」,這裡面有憐憫,但更多的還是嫌棄。喬怡過去儘管待她寬厚,但仍不得不承認,她是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姑娘。
    黃小嫚與喬怡同車從上海來到軍營。在火車上桑采就發現她總是拿著食物到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背著人吃。桑采直言不諱地說她「賊溜溜」的。的確,她與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相遇都顯得心虛,像是打算溜到什麼地方去。她長得不難看,甚至稱得上五官標緻。睫毛很長,總是提防什麼似的頻頻眨動。她看上去比實際上更矮,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
    四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大孩子們扒了層皮,又黑又瘦地隨徐教導員開進宣傳隊小院。十二個女兵被塞進二樓那間最大的寢室,這間房有四洞門,過去是公館少爺小姐們的客堂。兩扇朝裡的門被封死,留著兩扇朝陽台的門。這陽台是通的,實際是條露天過道,誰只要願意,路過時都能順便朝這屋裡瞅一眼,看來這樣便於老兵對新兵的監督。
    老兵們經常指責她們笑聲過多,睡眠過多,吃零食過多。一句話,是些又瘋又懶又饞的丫頭。
    這間大寢室裡除了班長田巧巧拉板胡,喬怡搞聲樂兼手風琴外,其他全是舞蹈演員。每天排練或練功完畢,她們把放鬆的身體往床上一撂,各種裝食品的器皿就敞開了,並常常以物易物,高興時索性「共產」,全攤在一塊混吃混喝。但沒多久,人們便發現一個秘密:每當這時,黃小嫚總是悄悄走出門去。
    「怪不得她長得像根乳醬瓜,捨不得吃呀!」
    「我上次給她吃餅乾,她把兩隻手直往背後藏,臉都嚇紅了,就像我要打她似的!」
    而桑采卻說黃小嫚不吃零食是「假象」,她的「真面目」在夜裡才暴露。但桑采的話一向水分太多,像她每次在「講用會」上的發言一樣。不料田巧巧也證實:「這小耗子確實在夜裡折騰,我聽見好幾回。不是吃東西,就是聽半導體,反正全躲在被窩裡。」
    「她的半導體裝在一個肥皂盒裡!」白莉說。
    「聽半導體有什麼見不得人,用得著大半夜偷著聽?」小方似信非信。
    「反正啊,」田巧巧說,「夜裡她遠比白天活泛——什麼惡習?……」
    喬怡似乎是這場議論的局外人,伹她捧著一本書並沒看進去。她也在琢磨這隻小耗子。那時除黃小嫚之外,這一屋子新兵已全被起用,參加了演出,連十三歲的桑采也在《紅燈記》最後一場裡,撈了個辨不清面目的「切光造型」。
    每晚上,桑采把化妝盒一夾,總要對眼巴巴的黃小嫚叮囑一句:「喂,你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幫我們把暖壺灌滿,演出回來我們好洗腳。」
    每到這時黃小嫚便裝著在地上尋找什麼,頭也不抬,表示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話。不過等大家演出回來時,暖壺總是滿的。
    有一次,喬怡把夜餐時桌上剩的小圓麵包用手絹兜了兩隻,那麵包烤得相當誘人,表皮還用芝麻和果醬做了圖案。回屋時見黃小嫚正坐在床沿上洗腳,喬怡把麵包遞給她:「專門酬勞你的——你老給我們打開水。」
    她臉突然紅了,接著眼睛往兩旁看看,似乎怕別人聽見喬怡的話。見她並不伸手來接,喬怡只得笑笑,將麵包擱在屬於她的那個桌角上。喬怡後悔不迭地想,這樣做不僅沒好處,反而傷了她的自尊心。誰沒有自尊心呢?誰願意接受這明擺著的「剩餘價值」呢?而那麵包已經放在她桌上,再拿回來就更說不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喬怡發現麵包不見了,那條兜麵包的手帕也洗乾淨了,正晾在她床欄上滴著水珠。
    喬怡嫌惡地看看黃小嫚,她卻若無其事的樣子,似乎毫無感覺。
    喬怡不願把這事講給別人聽。這是她素來的性格,任何事到她這裡都迅速沉入心底,連她自己也無法測探它的深度,它的潛流和潮汐。
    大家正議論著,黃小嫚推門進來了。她進門的姿態也很奇特:先輕輕擰門把,弄出個縫,把頭伸進來,似乎斷定沒什麼危險了,才將整個身體蹭進來。
    這是午飯後,午睡前,是一天中說長論短的最佳時刻。
    大家見她進來,相互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便住了嘴。她看看所有人,似乎猜出她們剛才的話題與她有關。她不自在地笑笑。這個屋裡的人已成習慣,沒十二分必要,決不搭理她。她倒無所謂,本來與人談話就是她的負擔。她走到自己床邊,摸摸這個,弄弄那個,動作急促而無效率,一件襯衫也要疊半天。她的床在門後的角落裡,門一開,外面的亮光湧進來,把整個屋子的黑暗都擠到屬於她的一隅,所以很難弄清她在那裡搞些什麼名堂。
    一年後,終於有一天在排練新節目的時侯,演員名單中出現了黃小嫚的名字。這名字被眾多的名字擠得縮作一團。
    她比其他女演員矮半頭,排隊形時象流暢的階梯陡然塌陷。
    她儘管天天早到晚退,折騰得大汗如洗,可導演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這個新節目的導演是黎教員,主管業務,也稱黎隊長。據說他年輕時是某大歌舞團的尖子,一九五九年反右傾後下放到這個野戰軍當宣傳幹事,之後又重操舊業。當初他是上海方面軍的主考官,喬怡等人全蒙他的慧眼才穿上軍裝,不過黃小嫚不能不說是他遴選中的唯一失誤。
    他走進排練場的第一個動作,是將手裡短得不能再短的煙蒂扔掉,踩滅,這意味著一切就緒。
    「哎,合唱隊站好隊形!舞蹈隊紮起架勢!樂隊操起傢伙!……」
    這是配合政治形勢趕排的一個大型歌舞。「預備——開始!」
    一片嘈雜聲止住,定音鼓擂響了。據說舞蹈演員們要在激越的伴唱中擁上舞台。黎隊長不假思索,順口溜似的形容道:「如潮水,似海濤,表現億萬軍民『批林批孔』的熱潮——勢不可擋!……」
    人群中的黃小嫚挺胸收腹地站在末尾,像掛了個零頭。她顯示出一副非同小可的神情,兩眼頭一次發亮,目不轉睛地盯著正在作劇情渲染的黎隊長,臉上帶著並不使人愉快的奉承。她在著裝上似乎動了番腦筋:腳上穿著嶄新的練功鞋,白得扎眼。那本來就細得不近情理的腰上,勒了一根很寬的板帶,讓人看著實在殘酷。板帶是新的,鮮紅色,與天藍色的練功服形成強烈的對比,似乎在提醒人們,她——「小耗子」終於崛起。
    喬怡站在合唱隊裡,對人群中正跳得起勁的黃小嫚懷有不可名狀的擔憂。擔憂什麼呢?是她那突然平添的自信?還是她那過分的激動?抑或是她那毫無必要的微笑?她總是對著黎隊長微笑,而後者卻壓根兒無暇顧及她!喬怡還看見她那平平坦坦、毫無女性隆起的前胸,被一群發育良好的女孩子襯托得更加乾癟。
    記得一次洗澡時,寧萍萍突然驚呼:「你們快看黃小嫚!……那胸脯還不如個胖老頭兒!」姑娘們齊聲罵道:「萍萍,你也太無聊啦!」但一個個卻止不住笑得東倒西歪,一邊笑一邊朝黃小嫚打量,不得不承認萍萍言之有理——她哪像個正處在青春期的少女呀!
    黃小嫚被大家笑得嚇壞了,慌忙往身上套衣服。萍萍喘了口氣,又叫道:「瞧她!還戴乳罩!跟真的一樣!……」於是又是一陣不可開交的笑。從此小嫚再不與大夥同浴。
    在晾台的曬衣繩上,從來都是搭滿女孩們五顏六色的小玩藝。某一天,大家發現曬在最靠邊的乳罩裡用線縫著兩塊塑料泡沫。
    「嘿嘿!真不害臊!」
    「誰那麼不要臉,還墊假胸……」
    「我還巴不得弄平它哩,這人真夠噁心的。」
    「是誰呀?誰呀?……」
    喬怡知道是誰。她相信自己的推測,但她沒吭氣。黃小嫚也沒吭氣——她那神情簡直像人贓俱在的小偷,眼睛頻繁眨動著,彷彿一頓拳腳是躲不過去了。但這件事倒沒人往黃小嫚頭上猜,因為她即或做了假,外觀上也無明顯起色。她此刻在姑娘群裡不還是個最乾癟的小可憐嗎?
    「……停!」黎教員喊道。
    接著黎教員開始模仿某人不正確的舞姿,他模樣滑稽,學什麼像什麼,引起大家的訕笑。黃小嫚笑得最凶,甚至別人已經笑完了,她一個人還用手帕捂著嘴,一面笑一面朝周圍的人看,似乎很想找個人交流,或邀請別人和她一塊笑。但大家逐個扭過臉,迴避了她的目光。這討來的沒趣並未使她失意,她今天是太興奮了,這點小挫折動搖不了她情緒的大趨勢。
    「得了吧,你笑得沒完啦?」那個緊挨她的姑娘狠狠一扭身。
    她只得佯裝笑嗆住了,乾咳起來,把尷尬掩飾過去。喬怡為她這不幸的性格歎了一口氣。她發現黃小嫚跳得相當不錯,比任何人都賣力,遺憾的是沒人注意她,乾脆說沒人看見她。人們似乎避免看見她。
    歌舞排到了高潮。
    「黃小嫚!你出來。」
    黎隊長伸出一根手指招呼道,似乎只需一根手指就能撥動這個體重不足四十公斤的小耗子。
    她一動不動,顯然被這喊聲嚇住了。
    「叫你吶,黃小嫚!到這兒來。」
    她瞪大眼睛,迅速而仔細地反省著。大家都從隊伍裡探出頭去瞟她,像等待預期的笑話發生。
    「你怎麼回事?!沒聽見我喊嗎?」黎教員有點不耐煩了。
    她慢慢走到排練場中央,已經完全不抱什麼希望了。
    「你好像原地串翻身做得不錯,做做看!」
    血色迅速在她臉上恢復了。她迸足全身力氣完成了動作。「三十九公斤」居然震得地板砰然作響。
    「還湊和……腳下再輕一點……」
    黎教員話音未落,她又連翻幾個,這次險些沒站穩。她喘息著,趕緊對黎教員投去巴巴結結的目光。
    人群中其他女演員不以為然地撇嘴、斜眼,用小手絹輕飄飄扇著風。只聽黎教員說了聲:「好,就定下黃小嫚吧。接下去,」他繼續臨場發揮,「接下去是一個男同志去將她托舉起來,這個動作誰來?」
    沒人應聲。男演員們不懷好意地你推我搡。不知誰起哄道:「趙源上!他有勁!」
    趙源是從軍部警衛連調來的,據說素愛舞蹈,調來後卻又自稱最擅長擒拿。他個大力大,有一身牛似的肌肉和牛一般的脾氣。而今他的角色是扛一面寬兩米、長五米的大旗。
    「趙源就趙源吧。」
    趙源不情願地搖到黎教員面前,看也不看身邊幾乎矮他一半的黃小嫚。「怎麼個舉法?」他捋捋胳膊,像要幹架。
    黎教員比劃著:「這麼著——一個轉身,大跳,把她接住……」他且編且說。
    趙源大模大樣地隨著比劃幾下,剛挨近黃小嫚,卻迅速將兩隻膀子抱在胸前,退到一邊去了。
    「你怎麼啦,趙源?」
    「誰愛來誰來,我幹不了。」
    「說說理由。」
    「我舉不動她。要不你給換換人。」
    「換你還是換她?」
    「都行。」
    「你挨個看看,女同志裡還有比黃小嫚輕的嗎?」
    趙源一時語塞。過一會他嘟噥道:「這種苦力就輪上我啦……」
    「頂多半分鐘,再說她也就七八十斤兒……」
    趙源滿臉怪樣:「噢,還讓我把她舉起來,托著她腰?……」
    男同胞們幸災樂禍地哄笑。
    「這個節目我不參加了。」趙源來了牛勁兒,說著真抓起衣服要走。
    「你站住!」黎教員紅了臉,「當……當心我處分你!」
    「處分也不幹!」趙源指指那群小伙子,「你問他們誰願意舉她?!」
    黃小嫚站在那裡,讓人想起處於賣主與買主之間的小動物,聽憑討價還價。趙源的不合作並非趙源的錯,男同志背地裡開玩笑,若把誰和黃小嫚扯到一塊,那人會當真著惱。趙源當然不願給夥伴們的刻薄話提供口實。他們在背地裡管她叫「小怪物」。
    黃小嫚馬上要哭出來了。喬怡始終盯著她。她此刻倒希望她哭,在一個無力自衛的人那裡,哭,也能作為一種抗議,起碼會招來同情,人們對哭的女孩子總是一視同仁。但她終究沒有哭,睜大略略凸出眼眶的眼睛,盡量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眼淚把她的眼球灼紅了,而她拚命不讓它落下來。她細細的脖子大幅度地抽動了一下:自尊心被她艱難地嚥了下去。
    黎教員氣急敗壞地走出排練場。走到門外,他才想到需要宣佈一聲「解散」。
    大家像以往一樣快樂,甚至比以往更快樂地一哄而去。黃小嫚走到窗台去端預先涼在那兒的開水。窗台上放著一排一模一樣的軍用茶缸,區別在於每人在缸把上掛著的各色小飾物。這時她並不是急於解渴,而是急於要把臉朝著窗外,她怕人們再向她表示些什麼。
    突然,白莉用她鼻音甚重的北京話嚷起來:「上帝啊!你怎麼把我的水喝了?」
    黃小嫚慌忙看看手裡的茶缸。她不知如何是好,尷尬地望著逼在面前的白莉。
    「對不起……」
    「你幹嗎喝別人水,你自個兒的吶?!」白莉不依不饒。「那我把我缸子裡的水還你……我也擱了白糖的。」
    「得了吧,我不要你還!」白莉從黃小嫚手裡奪過杯子,將剩下的水使勁往地上一潑。走出門時,還對別人說:「哼,倒霉!誰知道她有什麼病……」
    空曠的排練廳就剩下兩個人,喬怡和黃小嫚。喬怡站在呆若木雞的黃小嫚身後。哭吧,你這小可憐,這時你只有跟淚這唯一的武器了。你的武器當然不能改變他們,但畢竟會驚動他們。他們太心安理得了!喬怡幾乎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但她的手在空中猶豫,因為她挖空心思還沒找到一句安慰的話。黃小嫚回過頭來,出乎意料,她非但沒哭還笑了一下。這本末倒置的一笑使喬怡愣了。她在用傷口對人笑,這笑使傷口擴大、深化了。喬怡嫌惡和懼怕這種笑。她匆匆地從她身邊走開了……
    小耗子雙手抱緊肩膀。她的頭髮向來都是亂蓬蓬的一大堆,似乎她體內被壓抑的活力都從頭髮上勃發出來,像沙漠裡的駱駝刺。贊比亞一剎那覺得這雙大而不美的眼睛他肯定在哪裡見過。是在童年……?
    「你怎麼一個人跑回來?你不是跟著大家突圍了嗎?……」
    「跑散了。」她簡短地回答。
    「你過來扶我一把。」贊比亞說,「我的腿恐怕有點不對勁。」
    她走過去。一雙眼睛任何時候都像在提防挨打。贊比亞撐著她的肩膀,想把那條幾乎被房椽砸扁的腿挪動一下。血順著他的腿流下來,他能感覺它們的流速和溫度。褲腿被劃破了,像張很難堪的嘴在吮吸空氣中的濕氣。冰冷的夜風被這個破洞吸進去。小耗子向前伸著頸子,很難勝任贊比亞高大的身軀。她還不如一節樹棍,他想。
    贊比亞適應了一下疼痛,拖著傷腿走進甘蔗地。他拔了幾根,擼掉所有的葉子,那光溜溜、汁水充足的蔗稈泛出紫檀般的光澤。他們吃飽了,贊比亞選了一根粗細應手的,預備拄著它上路。在凡爾納的小說中有一種能當卷餅的報紙,巧克力做油墨印刷。這裡有能做枴杖的糧食。
    他倆來到磨坊後的那條河邊,橋巳被炸爛了。
    「你過來。」他對小耗子說,「趴在我背上。」
    「不,我不要你背!」
    「少廢話。」他曲著腿,等待她趴上來,「你瞧我這姿勢挺舒服是吧?快點!」
    她只得從命。根據幾年伐木的經驗,他憑水流的聲響能測定其流速與深度。他將子彈帶及衝鋒鎗捆紮在頭頂,背著小耗子,一步步朝河裡蹚。拄在手裡的甘蔗被壓成一張弓。「摟緊,前面水深了。」他命令背上的小耗子。
    腿上的肌肉緊張起來,把剛凝住的傷口脹破了。傷口肯定張開了口,彷彿冷水在直接洗涮著骨頭。那房椽上的鐵鉤用鑿穿木頭的力度刺進他的腿,如不被他堅硬的腿骨所阻,它肯定會一鑽到底,決不吝惜它的銳利和長度。後來他徒勞掙扎時,房椽在他腿上稍稍滾了滾,那指頭粗的鐵鉤就向他腿內側豁去。不過他已不感到疼痛了。疼痛似乎也只是一種觀念,忘掉它,否定它,它也就不存在了。
    他把背上的小耗子使勁往上顛了顛。她並不重,輕得令他詫異,令他心疼。加上衝鋒槍,兩枚手榴彈,幾十發子彈,他也力所能及。因為有比這些沉重N個數量級的,是他的責任。他怎麼還有暇顧及傷啊、疼啊?反正他怎麼折騰也死不了,這一點早就得到證實了。
    走到河中央,一個浪打過來,他感覺好像七竅都進了水,一瞬間的暈眩使他險些栽倒。他聽見小耗子也在劇烈咳嗽,顯然也嗆了水。這時候兩人都顧不上彼此給予什麼鼓勵和安慰,只管拚命嚮往著堅實的岸。水底下長著什麼樣的植物?絲帶般縈繞著他的腿,竟將那柔軟的枝蔓探進他肢體的殘破處,蘸著裡面的血,再揚進這條陌生的河裡。現在他兩條腿平等了,都有過同樣慘重的損失。
    又是一個浪,贊比亞趔趄一下,拄著的甘蔗斷了,他失去了一條「腿」。連小耗子也感到贊比亞在不由自主地順著激流往下游去,他開始把握不住自己了。
    「放開我!不然,兩個都淹死不合算……」小耗子說。而贊比亞卻一言不發地死命攥住她的手腕。
    又是一個浪砸過來。贊比亞的腳懸空了,他猛一驚:一定是河床底部的深溝。
    「不行啦——我們在往下沉……」小耗子吐出一口水,迸著哭腔。
    贊比亞拚命回憶著泅水要領,迫使手腳協調起來,兩眼只盯著始終不向他攏近的彼岸……
    喬怡想起那樁牽罪於黃小嫚的「失竊案」。
    那是她們入伍的第三個年頭。元旦過了沒幾天,田巧巧的軍褲丟了,一條嶄新的軍褲。她是很在意私有財產權的,從不佔人便宜,別人也甭想從她那兒撈好處。她讓人家代買八分錢一張郵票,也會鄭重討回那二分餘額,反之亦然。你若給她吃一個蘋果,不出明天,她准塞給你一隻梨。這天她到晚上都不得安寧,逢人就說她那條軍褲只下過一次水,早晨搭出去中午就沒了影。
    「不會是外人幹的!」有人這麼斷言。
    「這可叫家賊難防啊!」大寢室的姑娘也明裡暗裡甩出話來,並攛掇田班長,「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省得我們這些清白人在外面也不好講話!」
    直到吹了熄燈號,這樁案子還沒有頭緒。大家心裡很清楚,她們互相暗示的「家賊」是誰。這種推理簡單得可笑——她幹什麼事總愛背著人——背著人幹的總沒好事——不幹好事不就是小偷嗎?再說大多數人未必真想破案,只想鬧點風波滿足她們的惡作劇心理。
    臨睡前,大家都坐在各自的床沿上,把兩隻腳泡在腳盆裡翻攪著,直攪到水冰涼。大家的目光一會投向田巧巧,一會投向黃小嫚。期待著這場鬧劇盡早開始。
    首先是桑采等不及了。她在熄燈後還有大事要做——學毛選。看見黃小嫚已潑了洗腳水準備就寢,便清了清喉嚨說,「喂!自覺點啊!拿人家的東西快點交出來!」
    喬怡為黃小嫚捏了一把汗,如果她真幹了這種蠢事,以後的日子可混不下去了。她留神了一下黃小嫚的臉,這臉上居然毫無表情,說她是坦然或是穩得住都行。
    萍萍是個「二踢腳」,有人點火她就響。她端著盆從黃小嫚床邊經過時怪聲怪氣道:「吔!跟真的一樣,裝得比正經人還正經!」她潑了水,又迅速回到屋裡,塑料拖鞋敲得地板「啪啪」直響,「哼,偷吃偷喝的!有本事把東西攤出來讓大家搜!……」
    黃小嫚已鑽進被窩,她緊緊閉著眼,仍然一聲不吭。
    白莉跪在床上指手劃腳:「趁早,咱們把話挑明了——要是一會搜出來,對不起,請那位小偷從我們屋搬出去!田班長,你說是吧?」
    「就是,屋裡住了賊,誰受得了!」有人小聲附和道。
    班長田巧巧似乎下了最後決心,她穿上鞋走到黃小嫚床邊:「喂,你老實說,是不是你?」
    黃小嫚睜開眼,膽怯地看看四周憤怒的面孔:「你們在說……我嗎?」
    這一來,反倒沒一個人吭氣了。
    「我沒拿你什麼東西……真的,我連你丟了什麼都沒弄清楚。」
    這時,大伙全披上棉衣圍到她床邊。
    田巧巧說:「今天一上午我都在屋裡練板胡,褲子就晾在窗口……就吃午飯那麼一會工夫……」
    萍萍插嘴道:「我們屋裡,就只有你頓頓把飯打回來,躲著吃。不是你是哪個?」萍萍快嘴利舌,一邊說一邊掄胳膊比劃。她每動一動,黃小嫚的眼睛就趕緊眨幾眨。
    「閒話少說,把東西拿出來看看,不就清楚啦?」白莉不耐煩地說。
    「你們……要搜嗎?」她掀開被。寬大的白色襯衣襯褲使她看上去像一個紙人,三分滑稽,七分可憐。她縮著肩從床沿溜下來,「是要搜嗎?……」她仍抱著一線希望,看看田巧巧和身後的「眾法官」。
    「這就看你的自覺性了。如果你現在拿出來,就不搜,並從寬處理,不讓你從這屋裡搬出去,我也不許她們出去張揚……」田巧巧鄭重聲明。
    「可我真的沒拿……」
    「那就搜。」幾個人異口同聲。
    黃小嫚傴下腰,從床下拖出一隻紙板箱和一個人造革旅行袋:「你們搜好了,反正又沒有鎖。」
    田巧巧猶豫著。她是班長,這一搜問題性質就變了。為一條軍褲,是不是該侵犯受法律保護的私有財產權呢?而作為後盾的幾個人卻耐不住性子,在她背上又搗又推,催促她下決心。
    黃小嫚看看大伙,便自動打開旅行袋。裡面沒幾樣東西,放著些紅紅綠綠的練功服和一些花裡胡哨的香脂盒子、雪花膏瓶子。一直翻到包底,只見幾團色彩陳舊的毛線和幾根竹針,常常見她用這些毛線編織或長或方、不知何用的東西,又總是織織拆拆,似乎這織與拆的過程就是她寂寞生活的消遣,不用織出什麼成品,也夠她自得其樂了。
    緊接著她打開那個紙板箱,裡面裝著軍裝和襯衫。她一件件拎起來,抖一抖,再看一眼田巧巧。這裡面倒是不乏軍褲,但那褲子的窄與小是一目瞭然的。箱子漸漸空了,她抓起箱底一件套著塑料袋的羊毛衫,貼在胸口,生怕別人搶走似的,「我的東西全在這兒,你們自己看吧。」
    她手裡那件簇新的,從未上過身的羊毛衫是淺藕荷色的,從質地到顏色在當時都相當少見。逢霉雨天,她常把它拿出去曬曬。當別人忍不住用羨慕口氣向她打聽這件羊毛衫的由來時,她的話就多起來:「我媽媽送給我的!她托人從上海華僑商店買的!我媽媽說這件羊毛衫是出口的……」她在說起她媽媽時,總帶有一種誇張的、不夠真實的幸福感。
    她抱看那件羊毛衫退讓到一邊,意思是悉聽尊便。躺在被窩裡旁觀的喬怡有些不忍,她看見「被告」那窄而薄的肩膀在襯衫裡畏縮著,細細的腳踝由於寒冷而透出青色,然而她臉上沒有半點反抗和憤怒。她開始吸溜鼻子,那是因為受了涼。喬怡沒有干涉這場鬧劇,從小到大的經驗告訴她,多數是得罪不起的,何況黃小嫚確有鬼祟之處。
    此時,她們腳下的地板發出「砰砰」之聲。這是樓下老兵們用竹竿捅天花板,自然是以為她們又在瘋鬧,以此作為嚴正警告。但樓上仍未靜下來。老兵火了,有人從窗口伸頭往上喊:「吃多啦?脹飽啦?你們這些小姐半夜三更練什麼把式?」
    白莉回喊一句:「遭賊啦!正逮吶!」
    一聽此話,對面男宿舍也有人唏哩嘩啦打開窗子,大聲問道!「賊在哪兒?捉住沒有?」整個院子熱鬧起來。
    田巧巧只得到晾台上解釋!「沒事沒事!我丟了條軍褲……」
    萍萍接道,「今天中午遭賊偷啦!」
    這時,男宿舍的窗口蹦出個人來,沖樓上喊道:「黑田大佐!你話說清楚,誰是賊?!」這是趙源那口唐山話。
    一聲「黑田大佐」把火點著了。田巧巧正愁沒地方發洩,這下全沖趙源來了:「誰是賊誰應聲兒!」
    「黑田大佐!這話你可別急著往回收!」
    「收?姑奶奶啐口唾沫都生根!誰接茬誰就是賊,不然他心虛什麼!」
    樓下的女老兵女幹部們均已探出迷離懵懂的臉:「大半夜吵什麼?再吵上前院喊徐教導員去!……」
    趙源可不依,叉著腰站在院子中央,大冷天穿著背心短褲,一身槓子肉疙疙搭搭:「田胖子!你他媽有種下來——誰是賊?!」
    白莉幾乎要給他作揖打躬:「沒說你,田巧巧不是這意思……她今兒中午丟了條軍褲,心裡窩火……」
    「她那褲子是風刮下來的,我給拾了。她不但不謝我,還冤我是賊!……」
    田巧巧一聽,忙問:「什麼什麼?你給撿著了?在哪兒撿的?」
    「哼!我稀罕你那軍褲?一條褲腿能裝二百斤麵粉!」
    樓上樓下都笑起來。大家知道田巧巧領的是副一號軍裝,並讓司務長別給她張揚。
    風波平息,皆大歡喜。人人都想起清晨要出操的事來。一會兒,大家都鑽進被窩,唯有黃小嫚在悶聲不響地收拾東西。田巧巧看看她,終於說了句:「我可沒打算搜你,是你自個讓搜的……要我幫你收拾嗎?」
    黃小嫚搖搖頭。她並無怨色,似乎很習慣這些,生來就習慣了。人們甚至連一句安慰或道歉的話都沒有,好像也很習慣。喬怡看著黃小嫚的一舉一動。小嫚見她依然醒著,趕緊去拉燈繩,以為亮著燈妨礙了她睡覺。
    「沒關係,你收拾吧。開著燈我一樣睡得著。」喬怡輕聲道。
    她還是把燈關了,黑暗裡回答喬怡:「有沒有燈對我都一樣……」
    可有沒有公道對你也一樣麼?喬怡心裡一陣酸澀。真是個謎呀,這小耗子。
    第二天晚飯後,黎隊長找到喬怡,說是有件事要和她談。他把她領出門,走上通往郊區的林蔭道。
    「昨晚上你們屋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誤會。」
    「誤會?」黎隊長停下腳瞪著她,「你說得輕巧。這種誤會為什麼不牽扯到你,不牽扯到寧萍萍、白莉或者桑采,為什麼獨獨是黃小嫚?!」他逼視著喬怡。
    「黃小嫚是有些讓人看不慣的小毛病……」喬怡申辯道,「只是大家對她太過分了。」她又玩個平衡。
    黎隊長沉悶地歎了一聲。
    「你們不知道這個女孩子的身世……聽說你是黃小嫚唯—的朋友?」
    這話打哪兒說起呢?但她還是十分抱愧地點了點頭。起碼喬怡從不參與作弄她、孤立她的集體活動。
    「這是她告訴我的。她說只有你從來都向著她。你給過她麵包……」
    「從來」這個詞大概不準確。喬怡記得只有那麼一次,她為她幾乎和桑采翻臉。那是一塊巧克力引起的——「哎呀!快看呀!這是怎麼了?!」桑采打開抽屜大叫起來。大家驚慌地圍上去,只見一塊巧克力四周被老鼠啃得缺口豁齒,望一眼也讓人起雞皮疙瘩。
    「快扔了吧!弄不好要得傳染病!」其他人也齊聲贊同。
    唯有田巧巧朝巧克力瞥了一眼道,「喲,這麼大一塊?扔了怪可惜的。什麼傳染病,我們農村誰家沒個把耗子?你用刀把耗子啃的地方摳掉照樣吃!……」
    桑采趕緊說:「那給你吃吧?」
    田巧巧陡然冷下臉:「我還沒窮到那份上!」
    「……那你們誰吃?小方,你要麼?」
    小方哼了一聲:「你請客?——小小年紀,別學那麼多壞心眼。」
    桑采愣著,說良心話她實在不知道「壞心眼」為何物。
    這時黃小嫚走進來,白莉突然給桑采使了個眼色,又朝她努努下巴,然後便心花怒放地退到一邊去了。
    「黃小嫚,你過來!」
    黃小嫚猛一怔:「幹嘛?……」她又朝其他人望望,似乎想探個吉凶。
    「你吃巧克力嗎?」她趕緊搖搖頭。
    「哎,你別走!……你看,被老鼠啃的這些我都用刀剜掉了。她們都說扔了可惜,你吃吧?」
    黃小嫚邊往後退邊說:「我不吃。我有,我媽給我寄了巧克力!」
    桑采急切地:「你瞎講!你媽媽什麼東西也沒給你寄過!」
    黃小嫚默默地盯著桑采,目光在懇求這個胡鬧的孩子饒了她。
    白莉突然笑起來。桑采傻乎乎地也跟著笑,兩人從嬉笑到大笑,最後簡直笑得發狂。
    喬怡不知怎麼大喊一聲:「行了!夠了!缺德的夠了!」
    兩人一齊愣住了,似乎感到意外。喬怡飛快地走到門口,拉開門又回頭道:「不管怎麼也不能這樣作弄人!」她忿懣地將門狠狠撞上。屋裡笑聲又起,這笑裡也包含對喬怡的挑釁。
    喬怡走到院子裡,發現黃小嫚不知什麼時候跟在她後面。她對喬怡感激地、討好地笑了一下,而喬怡卻趕緊扭過臉。她哀其不幸,更怒其不爭。人群中有兩種孤獨者,一種是過於傲慢,一種則過分自卑。喬怡屬前者,黃小嫚屬後者,也許僅孤獨這一點,使她倆偶爾彼此關注。等喬怡再次轉過頭,發現黃小嫚已寂寞地走開了。
    「當時我招她來的時候,」黎教員被煙蒂熏得瞇起眼,「並不是看中她有什麼特長,或特殊天賦。你知道,她甚至—無所長,可我動了惻隱之心。當我看到這個女孩子的生活環境和她在家庭裡的處境……我就想,部隊是有責任救這個孩子的。部隊救過多少孩子啊!包括我自己。是啊是啊,我不否認她有些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可我相信在一個年輕人的集體中,她的性格會慢慢改變的。你們如果瞭解她的家庭……」
    「她的家庭……不是很好嗎?她父親是老幹部。」
    黎教員歎了口氣,欲言又止。「關於她的家庭,你只知道這些?……」
    喬怡不是那種追根刨底覓人隱私的人,但她喜歡憑自己觀察所得的參數來分析。她曾在黃小嫚的家庭及父母問題上發現一系列蹊蹺。
    那次小方回上海探親,正逢橘子上市,上海兵都托她帶些給家裡。黃小嫚幾天前就開始準備,弄了只大紙箱,裡面少說也裝了二十斤橘子。她挺難為情地對小方說:「還買了兩百隻雞蛋,我已經用紙一隻隻包好……你路上別讓人踩上去就行。」小方怨天怨地地把她那分孝心帶到千里之外去了。莫怪小方抱怨,所有人捎回去的東西加在一塊也沒她一個人的多。這幫上海姑娘滑頭,用少量土特產取悅父母,父母卻將回報她們一座「食品公司」。加上她們每封信都訴苦,在父母們的想像中,部隊就是「二萬五千里」,只有草根樹皮吃。所以只要有機會,上海的食品便通過各種「傳送帶」來到此地。這類情況黃小嫚是例外,她捎回去的東西總如石沉大海,儘管她一次又一次增加份量和品種。
    不久,黃小嫚收到母親的信,說全家都吃上了她捎回去的橘子和雞蛋,很高興,並準備也托小方帶些吃的給她。黃小嫚興奮地把這封信給喬怡看,又忍不住給桑采和田巧巧她們看。
    喬怡猜想她興奮的原因並不在食品本身,而是填充了她感情的飢腸。她感到自己終於有了一次與別人的平等;終於有了一次向別人炫耀的機會,終於將向所有人攤開她五光十色的食品,在咀嚼的同時談著家庭成員中最瑣屑的趣事;終於……
    終於盼到小方的歸期。她和大夥一同到火車站去迎接。果然,小方見了黃小嫚就嚷:「回來還是你東西最多!」
    小嫚拎著那個大網兜,「哦喲!真是的,我媽發癡啦——帶這麼多東西!」她笑著,並把笑臉轉向每一個人。
    回到屋裡,她把網兜「通」的一聲放在桌上。田巧巧聞聲走過來:「呵,你媽對你不賴呀,這麼多好東西!快打開,讓咱也長長見識!」
    黃小嫚打開網兜,拿出一盒糖果,看了看,輕較放在了—邊。田巧巧念著那上面用彩繩紮住的卡片:「送給王若川首長,恭賀新春……王若川是誰?」
    「大概是我父親的老上級。」
    「你父親?」
    她眼裡有幾分不自然:「我父親過去在這裡工作,老關係都在這兒……」
    「哦——」
    接著她又拿出一筒精美的餅乾。上面也有一張類似的卡片,是恭賀某某「令嬡新婚」。
    「喲!這回又是誰?」
    「大概……是老戰友。」
    喬怡漸漸發現,她每拿出一樣東西,臉上就少了一點血色。
    「噢!」田巧巧抱不平地說,「你那什麼倒霉的爹!鬧半天這全不是給你的呀?」
    黃小嫚的動作慢了。這樣七拿八拿,網兜漸漸露了底,可沒有一樣東西標明屬於她的。網兜終於空了。倒也沒完全空,還剩下一袋五顏六色的彈子糖,哄學齡前兒童的那種糖。唯獨它上面沒有貼那種標籤,是這個家庭對這個遙遠的女兒的厚賜。黃小嫚呆了,她的手再也不敢朝網兜裡伸。她看看周圍的女伴。她多麼想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但她實在心力交瘁。田巧巧知趣,正打算走開,小嫚卻忽然站起來,用兩手張開巨大的網兜,對大家說:「你們吃糖吧!」她幾乎在求她們。
    大家此刻的心情都一樣:不忍心不吃,也不忍心吃。
    喬怡把這件事告訴了黎隊長。他聽著,不動聲色。須臾,像吃了一驚似的將燙手的煙頭扔掉。
    「當時我抱著希望把她帶到部隊。部隊是個溫暖明朗的地方,正像你們常說的一是個大家庭。大家庭的成員應該是平等的……可我哪裡想到,一切沒有變得好起來,反倒變得越來越壞——你說,是我當初做錯了麼?」
    「不,您沒錯。是我們的錯。是我……」喬怡由衷地自責。但她明白這自責並不牢靠,它不久又會被嫌棄所替代。只是自責後的嫌棄或許會有所收斂,或變為那種作態般的友善,而這種友善卻更增加她內心的防衛。那麼這又是誰的錯呢?……
    「這也許不是某個個人的錯。真的,我簡直不知道有一種多麼大的力量,會把一個女孩子的心擰成那樣彎彎曲曲的。同情弱者,是人之常情。但同情也有它的選擇性,它往往帶著種種偏見。這道理,你明白麼?」黎隊長把臉轉向喬怡。
    她慢慢點著頭。
    「也正因為你明白,我才找你來說這些。我想,應該把她家庭的情況告訴你?……」
    「嘀玲玲!嘀玲玲……」
    喬怡的回憶突然被這炸耳的鈴聲打斷,她這才發現房間裡還配有電話。難怪丁萬強調這是「師級房間」。
    「喂……」喬怡拿起話筒,「哪裡?……」
    沒聲音。
    「您找誰?……怎麼啦?你要哪裡?」
    奇怪。電話裡始終沒聲音。喬怡只得將這莫名其妙的電話掛斷。

《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