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黃小嫚聽見隔壁客廳裡撥電話的聲音,似乎是要什麼招待所。楊燹這麼晚還給誰打電話……電話「卡嗒」一聲又掛上了。她聽見他在房間裡踱步,一種焦躁的情緒被貫通的木質地板傳導過來。她的睡眠總是很淺,稍有動靜就會驚醒,醒來一摸腦門全是汗。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活下來、長這麼大的。她喜歡夜,夜似乎能庇護她,比隔壁那個男子漢的庇護更為可靠。
    楊燹頭一次出現在宣傳隊院裡,黃小嫚就認出他是誰了。他完全忘記了她。(童年,有多少荒唐的事值得浪費記憶呢?)她當時對他的出現很驚訝,甚至驚喜:不管他曾給過她怎樣的待遇,他畢竟是除父母外第一個觸碰她的人。那種觸碰在童年是可怕的,疼痛的。而如今,疼痛淡忘後剩下的卻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是女孩子的原始意識對異性的強悍的羨慕。那時,她怕他,痛恨他,但同時又覺得,一個讓人害怕的人才了不起。她聽過有關魔王的神話,在她幼稚的想像中,魔王就是他那個樣子。魔王是可畏的,但他能輕易征服一顆心。
    這「黑皮魔王」領著一幫男孩坐在省委大院的台階上,見她走過來便齊聲喊:「你爸是個大右派!你媽是個小破鞋!……」她當時只有三歲,既不懂「大右派」,也不懂「小破鞋」,只知道父親在她生活中消失了,母親常常把一個絡腮鬍子的男人領回家來。她上幼兒園不再有人接送,母親總是很忙,因為那個絡腮鬍子只有一條臂膀。她不明白為什麼少一條臂膀的人反而會多出那麼多事兒。從幼兒園回家是觸目驚心的,那個黑皮膚、高個頭的男孩說不準會從哪裡躥出來,給她幾拳或幾腳。她永遠忘不了他那雙野性的黑眼睛裡,閃著那種虐待小動物似的快意。黑皮是群男孩的頭目,好似山大王終日被一群小鬼東簇西擁。她記住了這冤家叫什麼「小顯(燹)」。
    母親不再放心她出門,把她反鎖在屋裡。她有一個洋娃娃,是兩歲生日那天爸爸送給她的。洋娃娃承受著她的孤獨、溺愛和突如其來的怨艾與怒氣,她會把她在外面所經受的一切照樣對洋娃娃重演,就像母親對於她。她打它,罵它,把它摔得「哎哎」作響時,又像媽媽哄她那樣再抱起它。洋娃娃終於不堪忍受這無常的喜怒,從破碎的軀殼裡撒出許多鋸末,漸漸癟了。她不再有什麼夥伴,就搬了個高凳子站上去,雙手抓住窗柵欄,成天向外呆望。但就這點樂趣也很快被媽媽剝奪了。因為有一天她從凳子上摔下來,磕破了頜,媽媽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層厚紙,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裡輸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試過,任她怎樣踮腳尖,也只能稍稍露出個額頭。但她很快習慣了這種生活,雖無快活可言,畢竟終日太平無事。
    有一天,她聽見有兩個熟悉的嗓音在門口對話。
    「是這兒嗎?……」這是個成年人的聲音。
    「是這兒。她們去年搬到這兒來的。」
    她突然辨出,說話的男孩就是那個經常請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們幹嗎?」那黑皮冤家問。
    「我想看看我女兒……可惜家裡沒人。」
    女兒?是爸爸看她來了?是那個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樣的爸爸?……她不敢出聲地把耳朵貼在門上。
    「她家有人……」黑皮說。
    「可門是鎖著的。」爸爸充滿遺憾。
    「她媽上班時總把她鎖在家裡。」男孩又說。
    「為什麼?」
    「……不知道。」
    虧他說不知道!
    「我幫你撬開門吧?」男孩挺在行地建議,「我去找個起子……」
    「不用了!這多不好。我下次來……再看吧。」光聽聲音,爸爸像個老太婆,「謝謝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裡的女兒終於忍不住把嘴巴貼在門縫上喊:「爸爸!爸爸!我在這兒呀!」
    「……!」爸爸卻沒有一點聲音。
    「爸爸,你走了嗎?……」
    她趴下身子,肚皮貼著地,看見門下面有一雙很大的腳——總算看到爸爸的一個局部啦。
    「爸爸,我看見你啦!你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呀,孩子。沒關係,爸爸能聽見你講話。你長高了嗎?」
    她從地上爬起來:「爸爸,你別走,你等著……」她搬來大凳子,「爸爸,你別走哇!」大凳子夠不著,又摞上小凳子。她一級級攀上去,「爸爸!你看得見我嗎?……」
    她的額頂只稍稍夠著最高層的玻璃,她只看見高處的天空和白楊樹梢,但她希望爸爸能因此看見她。
    「好乖乖!」爸爸衝著那個額頂驚呼,「你要摔下來的,快下來!」
    「爸爸,我長高了嗎?」
    「長高了——你快下來!」
    「你看見我了嗎?」
    「爸爸看見了。聽話,快下來,要摔壞的!」
    「我也看見爸爸了……」
    她在扯謊。她的腳和脖子都因吃力而微微發顫了,而她的視野仍是那些與爸爸無關的天和樹。
    「你快下來呀!別惹爸爸著急……」
    「不,我唱個歌給你聽。爸爸,你沒走嗎?」
    「沒有,爸爸在這兒……」
    「我唱啦……小蜜蜂,嗡嗡嗡,飛到西,飛到東……」她拚命放大音量而走了調,聽上去象哇哇亂喊。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只恨自己會唱的歌實在太少了。她唱得完全忘情了,不知唱了多長時間,等到嗓子開始發劈的時候才停下步。她向外面問:「爸爸,好聽嗎?……」
    門外沒有聲音。她慌忙從凳子上下來,又是那樣肚皮貼地往外看:那雙大腳不見了。不——見——啦!
    她傷心地喊著:「爸爸——爸爸——」
    「別喊了,你爸早就走了。」這黑皮倒沒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給你的糖被別人拿跑怎麼辦?你爸給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門口。」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以後不打你了。」
    她管不著他以後怎樣,她只一心想看爸爸。從那以後他沒有再回來看她了。
    孩子看母親結婚的事是不常有的。而她卻遇上了這份榮幸。記得那年她滿五歲,媽媽和繼父要帶她走了。繼父用獨臂牽著她,她跟著這對成年人只能緊跑慢跑。走了一會兒,她漸漸發現有個人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是一雙小皮鞋的卡登卡登的聲音。她從皮鞋的聲音聽出這個跟在後面的人是誰。到了汽車站,汽車開過來了。她回過頭,那黑皮站住了。他眼睛裡有點遺憾,似乎有什麼要緊事沒來得及做。這時繼父用獨臂把她抱起來。五歲的她只有三歲的身高和重量。他們要上車了,這時她突然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想掙脫繼父,逃到他那裡去,哪怕是去挨揍。車開動時,她從後窗裡看見那冤家狠狠轉過身,又狠狠踢著一塊石頭蛋兒往回走。他那一身蠻勁似乎總得找東西消耗掉。車開老遠了,她看見他還站在很寬的馬路中央,張大嘴在呼喊什麼,也說不定在咒罵什麼。她心裡有點不大對勁兒,雖然那時她還不懂人們給這種複雜情感下的定義叫「悵然若失」……
    小耗子不明白她此刻怎麼會躺在這片乾爽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過來了。贊比亞那身軀似乎是一張摽得很結實的筏子,居然沒被推來搡去的激流衝散架。他真結實,真捧,他的生命從來不肯向死神輕易妥協。不過他現在像是一動也不能動了,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黑黑的臉在晨光裡顯得瓦灰瓦灰的。濕衣服裹在他身上,胳臂上的肌肉稜稜塊塊,似乎永遠是一種運動狀態,他脖子和肩膀沒有鮮明的過度,這是那種強力的象徵。她抱著雙膝,坐在離他不到兩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條傷腿上,被水泡得發白的傷口,裸出模糊的皮下組織,她不由戰慄起來。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這樣渾身潮嘰嘰,涼冰冰,真夠受。趁他睡著,是否該把他的衣裳脫下來晾晾?順便也可以處理一下他的傷口,她還有一個未啟封的急救包。可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解除武裝」,會怎樣看她,會認為她不懂害臊嗎?……現在是打仗,沒什麼處女與童男,只有中性的戰士。她咬了咬牙,按照應該做的那樣做了。
    她笨手笨腳地替他包紮著,動作稍重,他便輕輕抽搐一下,但並未驚醒。這傷口簡直不像樣了,再不包紮就會化膿、感染、得敗血症。她透過傷口剖面的幾個層次,看見了那白生生的骨質。纏完最後一圈繃帶,她總算透出口氣來。戰爭一下能讓人看清另一個人的骨頭,這在和平時期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皮膚是溫熱的,看上去可不像他的性格那樣粗糙。甚至稱得上細膩,微微發亮,像銅器。她這是第一次觸摸男性的身坯,何況又是如此精壯的身坯。她突然把臉貼到他胸口,想聽聽他的心跳是怎樣轟轟烈烈,但一陣臊熱,使她縮回脖子:他畢竟是個異性啊!這就是男性,她從來不敢企望他們青睞的熱血男兒。她退得更遠一些,驚訝那鼓滿力量的肌肉,歎羨他粗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麼?連熟睡時都顯得那麼不好惹。
    只有在這個男性面前,她才頭一次感到自已是個女孩子。發育不良的外形並不說明她內心的一切都無所萌動,她的青春期雖然那樣含混,無人理會,但畢竟在作用著她的身心。他是不會喜歡她的,不會理睬她自童年就滋生的那股傾慕之情。他從來沒有正視過她,只把她看作人群中一個晃來晃去的個影子。沒錯,她知道自己在他心裡的形象……
    昨天他為了掩護集體,自己留在那座磨坊裡。他們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看見那磨坊塌了。她瞞過集體,獨自跑回來,或許能救他,或許就和他死在—塊。和這樣強壯的靈魂一同長眠,死就沒有什麼淒冷寂寞可言,就可以一笑置之。沒想到她救了他,此刻又與這個活生生的男兒呆在一塊,像是(她甚至巴望)永遠也不會有人打攪他們。一隻虎,只有在它熟睡時人們才能守著它,在近處欣賞它斑斕的花紋。
    更冷了。她打開包在武器外面的膠皮雨布,給他蓋好,不然僅穿著短褲背心的這個男子漢也難免在清晨的冷霧裡著涼。他動了一下,她驚得躲到一邊去了。
    贊比亞在睜開眼的同時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這一覺睡得像死了又復活似的。他正疑惑自己怎麼會這身裝束,小耗子哪裡去了,忽聽見不遠處的灌木叢裡傳來一聲細弱的驚呼:「你別往這兒看……」
    他聽出是小耗子的嗓音。他扭過臉去,背朝著那灌木叢。剛才的一瞥,他的目光只從一對尖削蒼白的肩膀上掠過。他的和她的軍裝同時被攤開在旁邊晾著。他用手摸了摸,還有一點潮意。但他很快穿戴整齊了,相信體溫很快會將它烘乾。他站起來時頭有些暈,不知是頭上的傷還是飢餓的緣故。他將那塊雨布往灌木後面一擲:「喂,你披上吧,要著涼的。」他不知道她已凍了兩個鐘頭了,因為她總不能和他同鑽在一塊雨布下面呀。
    「好了,……你可以轉過臉來了。」
    他開始擦槍,仍把背對著她。一陣窸窣之聲後,他身旁出現了一頂「微型帳篷」——那雨布披在這個矮小身體上顯得寬敞無比。
    「你的傷怎麼樣……」她問。
    「謝謝你替我包好了。」
    「我是問……還疼嗎?」
    「好多了。這該死的子彈全受了潮。」
    「昨晚上真險……」小耗子有些膽怯地笑笑,「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經淹死了。」
    「要不是你呢?我現在還在那破磚爛瓦裡等死。得啦,咱們別在這兒互相吹捧了。」他哈哈一笑。
    這時他轉過臉,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怔了一下,思索一會,接著又去端詳她……
    「你過去見過我嗎?」他問,盯著她不放。
    「怎麼會沒見過。你不是常到我們寢室來找蕎子麼……」
    「我不是指這個。小時候的事你都能記得清嗎?」
    「那要看什麼事了。」
    「比如你挨了別人的打……」
    「對打過我的人我都不會忘。」她打斷他,並陰暗地笑笑。
    贊比亞恍然大悟。那個對著越走越遠的爸爸嘰嘰哇哇唱歌的小女孩啊……他使勁擦著槍,小耗子從他身邊走開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
    「說什麼?」她裝傻。
    「說你就是……說我揍過你!」贊比亞不知在對誰惱火。
    「有什麼可說呢?我們那時候又不是朋友。」
    「那現在作朋友!」
    「……誰知道我們還能活多久?」
    「你活夠啦?」
    「打仗嘛。」她咬住沒有血色的嘴唇。
    贊比亞又開始擺弄槍。他從小就愛槍,像與這殘酷的傢伙有不解之緣似的。
    「你放心,有我你死不了。」他朝遠處校正準星。
    「我不怕死。你以為我怕?」她說,「在戰場上死的人都是英雄。」
    「你少想些怪念頭。」
    「當英雄有什麼不好?怎麼是怪念頭……我活看別人總討厭我,叫我小耗子……」
    贊比亞手一顫。這小耗子怎麼了?今天怎麼忽然有了如此強烈的傾吐欲?就像把他當作一個久違的知己,雖然他曾經只用拳頭與她交談過。可見這個小可憐平素是沒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看著她。在他的眼裡,她甚至沒比當年長高多少……
    黃小嫚想起她頭一次坐火車。那是開往上海的火車。媽媽摟著她說:「以後就好啦,咱們走得遠遠的……」
    遠遠的,確實。這一走就是幾千里,從長江上游直到它盡頭的入海處。她不喜歡這繁華的大都市。這裡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詞來給人下定義。比如裡弄裡的人就叫她「拖油瓶」。當第二年母親生下了妹妹之後,她開始體會「拖油瓶」不僅是聽上去難受了。繼父對她不好不壞,或者叫不理不睬。但母親卻變了。
    母親是個懦弱而柔順的女人。美貌是她第一大不幸。她給人的印象彷彿一遇風浪就會毀滅,而她的身世卻又是從不息的風浪中跌跌撞撞地爬出來的。為了尋求保護,她在第一個丈夫進勞改農場不久即投入第二個丈夫的懷抱,帶著深深的自卑和自責組建了另一個家庭。在新的丈夫面前,她自卑。這自卑一半來自打入「冷宮」的前夫,一半來自由她拖來的女兒;而在女兒面前,她自責,因為她使女兒失去了完整的生活。她被雙重感情折磨著。她帶著女兒踏進這個新家時,頭一句話就伏在女兒耳邊說:「這是人家的家,你以後要識相,別惹人討厭。」從此,這個剛滿五歲的女孩把「識相」和「不惹人討厭」當作人生第一宗旨。她學會了察顏觀色,像妹妹那樣撒嬌任性在她只能討苦頭吃,所以她乖覺地把一切動作和表情都收斂到最輕最小最不引人注目。
    繼而,她又多了個弟弟。三姐弟在一塊,她成了最矮小的,妹妹動輒就說她是「僵蘿蔔頭」,她也覺得自己不會長大只會長老。她與弟弟或妹妹發生衝突(她一忍再忍也免不了的衝突),母親總是罵她,繼父若在場,她便罵得更凶,甚至會伸手去擰她。事後,她又會疚痛萬分地塞給她一小包吃的,或餅乾或糖果,像做賊似的四處望望,再對她說:「小冤家,你以後別叫我作難啦!要是你再識相些,我捨得打你嗎?……」這時母親眼圈照例要紅一紅,再叮囑一句:「東西你悄悄吃,千萬別讓弟弟妹妹看見!這是媽媽特意買給你的。」
    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媽媽。她習慣了躲在被窩裡吃東西。
    有一次,她放學回來正忙著做飯,弟弟把書包一撂便衝進廚房,轉了兩圈從碗櫃裡抓了根剩油條吃,吃完嘻嘻哈哈地將油漬漬的兩手往她頭上抹。她左右躲閃,而這個小傢伙正鬧到興頭上,一邊抹一邊嚷!「誰叫你長那麼多頭髮!最好你倒過來,當拖把拖地板!」她頭髮被揪疼了,斥了他—句:「你就不能讓我好受一會兒嗎?」弟弟仍嘻嘻直笑,「誰讓你長這麼多頭髮?辮子粗得像牛尾巴!」她一面用握著菜刀的手護著頭,一面向弟弟告饒:「讓我做飯吧,吃了飯大人還要上班呢……」不料弟弟卻尖叫一聲跑出去,控訴道:「媽你看吶!她拿菜刀……嚇煞人!」未等母親答腔,繼父上前用他的獨臂把弟弟護在懷裡,真像她要殺人似的。
    母親叫喚起來:「小嫚,你過來!」母親從不肯背地懲罰她,每當打她或罵她必定當著繼父的面。她明白母親很怕繼父,雖然他只有一隻胳膊。母親常為討好他演一出「苦肉計」。這時母親不問青紅皂白給了她一巴掌:「你這討債的!我過去怎麼告訴你的!……還記住不?還記住不?」她且罵且打且觀察繼父臉上的氣象,而這一天繼父不知為什麼「連續陰雨」,母親的「苦肉計」也不能奏效,直到她實在忍無可忍,一扭頭衝出家門。
    她希望這一跑能驚動他們,希望母親會追她回去。可她直跑了兩條馬路才發覺自己根本無須再跑。跑,也是自作多情,壓根就沒人會追她,她停下腳步,肚子餓極了。而此刻一家人或許正吃著她做的飯菜,像以往一樣胃口不減,只是妹妹碗裡的肥肉沒地方扔了。
    她一直在馬路上溜躂到晚上。她決心在外灘的長椅上過夜,這樣非嚇他們一跳不可,因為她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姑娘。她躺在長椅上,設想著全家怎樣互相埋怨,妹妹肯定會嚇哭的,母親一定後悔極了,繼父說不定也會樓前樓後轉轉,呼喚她幾聲。全家人會在這時不約而同想起她種種好處來,不約而同地仟悔和內疚。想到這些,她對自己這次出走滿意極了,簡直可說是欣喜若狂。突然,黃浦江向她襲來一陣冷氣,幾個銅板大的雨點掉在臉上。她還未來得及考慮往哪兒投奔,全身已被澆透了。她漫無目的地在大雨裡跑著,這時她感到跑也是可笑而徒勞的:沒有目的,又何苦跑呢!她停下腳步,趿著兩隻因浸透雨水而重極了的布鞋。忽然她發現前面有個日夜服務的郵局,是供人在夜裡打長途電話或發電報的。她走進去,把正在打盹的值班老頭兒嚇了一跳。
    天亮時她發起高燒來,鬧到最後受懲罰的卻是自己。在那老頭兒的一再催問下,她把母親的工作單位告訴了他,此後便昏迷過去了。等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伏在母親的脊背上。母親瘦弱的頸子朝前傴著,她清楚地看見一個個凸突的頸椎頂起蒼白的皮膚。忽然,她感到兩滴淚珠滴在她的手背上,接著又是兩滴,又是兩滴……因為生病——一場連續高燒了一周的大病使全家改善了對她的態度。妹妹居然在她床邊怯生生地坐了那麼一會兒,繼父也輕手輕腳走進來,問她幾句閒話。倘若不是這場病,她這次出走很可能是另一種結局:全家共討,指控她驚擾得他們一夜不曾睡好,等等。生病真好,她嚥下藥片時想。
    她無意中得到一件法寶。這法寶起碼對母親是有力的。那次病的最終診斷是大葉性肺炎,病癒後她的右胸仍時常隱隱作痛,那是留下了病灶的緣故。每當母親又像過去那樣打她罵她時,她便摀住右胸,腳步踉蹌地躲到自己屋裡,大聲咳嗽,咳得像要背過氣去。如此幾次三番,效果漸漸不靈了,就像「狼來了」喊過三遍便無人理會一樣。大家見她不過咳咳而已,妹妹便對不安的母親說:「她裝的,哼,一點毛病也沒有,只想嚇唬我們!」母親終於在她又一次大咳不止時質問:「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老實說,是不是裝病嚇我?……我這就帶你去醫院,給你檢查!」她的咳嗽止住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地從被子裡鑽出來,站在黑暗的過道裡,希望自已再一次著涼,希望赤著腳和光著的身子把夜間的冷氣吸進去,變成高燒,比上次更可怕的高燒,來驗證她並非裝病,讓媽媽為她的質問羞愧,讓她再次掉眼淚。奇怪的是事與願違,這樣連續凍了幾夜,她疲倦透了,上課被老師叫醒好幾回,可就是偏偏不發燒。她用這法寶也只是懲罰了自已,同時認識到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學乖,忍讓,別無他徑使自己得到安寧。
    十五歲那年,母親托人情送她跟幾個孩子一道學舞蹈。那時私人教授琴技歌舞的很多,因為有的是不願修地球的孩子。母親答應給一筆優厚的學費,那老師才將她收納下來。兩年後,憑這點資本,母親領著她四處投考部隊文工團,目標從大軍區文工團降到軍一級宣傳隊。她知道她一旦離開這個家,母親的生活將輕鬆許多。為使母親卸下她這個包袱,她使出全身解數,顧不得害臊忸怩,每每拼出一身汗。而就連這軍一級宣傳隊,也對她側目而視,連讓她複試都勉勉強強。母親對主考人黎隊長傾訴著,喋喋不休地央求著,她一再說:「你們千萬收下這個孩子,這孩子最肯吃苦,最聽話……」主考官終於被打動了,或者說被感化了(誰受得了母親那副飽經憂患的臉上聚起的笑容呢),於是她夾在一群無憂無慮的孩子中間,走進了部隊。她帶著她特殊的人生經驗來到這個陌生的、嶄新的群體中,但她很快失望了……
    客廳的門打開了,隨即熄了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是楊燹在急匆匆地穿衣服。這麼晚,他要去哪兒?他的腳步在黃小嫚房門口停了一會,然後猶猶豫豫地下樓梯:一步,兩步,漸漸地,那腳步堅定了,像是不打算再回頭了。黃小嫚從床上爬起來,撩開窗簾。她看見楊燹一偏腿邁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朝門口騎去。剛才的電話,現在又出門……這一切是否與喬怡有關?
    黃小嫚不知在窗口佇立了多久。他還愛著喬怡,鬼才相信那樣的愛說斷就斷,鬼才相信他會把同等量的愛轉移到了另一個女孩子身上。他在抱住她小得可憐的身體時並沒有說過什麼「愛」,只把她越摟越緊,兩隻大手在她刀削似的肩膀上撫摸,似乎為這太弱小的生命感到心酸。然後他很快地說了一句:「我要和你結婚。」他說得那樣快似乎是生怕自己後悔,然後他就為她辦好了出院手續,辦得也快極了,生怕出現什麼不測似的。她跟著他逃出了那座可怕的醫院……
    她哆嗦著手,拉開床頭櫃抽屜,找出一瓶鎮靜劑,灌了—口,躺回床上。那個病,可別再來纏我。一個人有過那樣一段病歷,將被人永遠另眼看待,將永遠使她帶著窘迫的心情出現在人前。
    楊燹不會愛我的。他自以為瞭解我,其實兩個人之間有著相呼不應的距離啊!……
    「只有我多餘。」小耗子過了一會又說,「我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感到自己多餘!有時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你不信嗎?」
    贊比亞的眼睛依然對準準星環,但他的心卻因小耗子的自白而發緊。戰爭,能使人在一瞬間相互瞭解,快得像子彈出膛到命中一樣。他不知怎樣回答這個有幾分怪誕的姑娘,對這個舊識新知他心裡滯留著一大堆過時的懺悔和安慰——一大堆廢話。
    「你最好趕緊把衣服穿上,天要亮了,我們要去找他們六個人。」贊比亞說。
    突然,準星環中的那叢茅草晃動起來。「別動,有人!……」
    小耗子臥在他身邊,過了一會,她低呼道:「是——蕎子……」
    「哦,是你?」喬怡用發澀的眼睛望著門口的楊燹,「你稍等等……」她又把門關上了。天吶,已經是凌晨一點!

《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