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楊燹無論如何也壓不滅心裡那堆火,那個念頭剛出現就呼的一下燃著了。他得見喬怡一面,非見不可!他的生命中充滿著「非……不可」。他匆匆趕完兩公里路程,到招待所門口時脊背都汗濕了。
    招待所的門早關上了,接待室還亮著瓦數很低的日光燈。楊燹把自行車往牆角一靠,它既沒支架也沒有鎖了,但它從未遇過竊賊,像一匹忠實的老馬始終從屬於主人。楊燹有時看著它,又窮酸又無賴,頗似自己當年。
    他伸頭往接待室的小窗裡張望一眼。這臨街一面的窗開得又小又高,簡直象大獄,他這麼高的個兒也很難看清裡面的情況。隱約中,他見一個瘦老頭兒坐在靠背椅上打盹,老頭腿上躺著個黃毛丫頭,似乎睡得正香。大概,這爺倆也屬於那類頗有耐心的上訪者,他們常拖家帶口地住在機關接待室,直住到有關部門妥協。
    楊燹開始搖晃那柵欄門,搖得光啷作響。過一會,走出—個值班員,老遠就打開手電朝楊燹臉上晃。
    「你幹什麼?」
    「半夜投宿唄,還能幹什麼!」楊燹氣粗粗地,「剛下火車,外地來出差的。」
    「從啥地方來?」
    「遠了!中越邊境。」他嚇唬他。
    「啥部隊?」
    「你開不開門?等你盤查完了,天就亮了。」那戰士開始掏鑰匙,一邊說:「沒床位,你先在接待室等著。」
    楊燹想,你只要放我進去就好辦。但那戰士忽然感到蹊蹺,問:「你咋沒帶行李?」
    楊燹往腰裡一拍:「帶了,一支槍!」見那戰士的表情他差點笑出來。
    戰士引著他往接待室走,又回頭問:「那你是來……?」
    「執行一項保密任務。」
    戰士正要推門,楊燹阻攔他道:「裡頭一老一小正睡覺,我就在外面呆著吧。不然要吵醒他們。」
    「隨你。」那戰士說,「可不能到處跑。咱這兒有制度。」
    「跑什麼?那不有崗嗎?」楊燹點燃一支煙,琢磨著怎樣潛越崗亭,盡快見到喬怡。要知道,他一早就要進考場,能否見到喬怡將直接影響考試的心境。
    忽然,接待室那老頭兒響亮地咳嗽起來,越咳越凶,並夾著絲絲作響的胸音,顯然是個嚴重的氣管炎患者。楊燹不由朝門玻璃裡看了一眼,那個由於劇烈咳嗽而震顫不已的身影使他感到幾分眼熟,甚至連這咳嗽聲似乎也很熟悉。於是他朝著接待室走去,把臉湊近門玻璃,不敢相信似的眨了眨眼。
    楊燹索性推開門,走進去。兩人都有些驚訝,一瞬間,都在對方身上搜尋到了那些變化了的和永遠不會變化的東西。
    「這是達婭嗎?」楊燹指指熟睡的女孩,「都長這麼大了!」
    徐教導員笑笑:「催她大,催我老唄!」
    楊燹想到那個裹在老羊皮裡的紅色肉體,當時差點兒被風雪掩埋了。徐教導員那天天不亮就在騎兵團房前屋後轉悠,硬說半夜聽見一個嬰兒的哭聲。黎隊長笑他想孩子想瘋了,風雪之夜,要有只能是狼崽子。等他果真從雪窩裡抱起凍僵的小生命時,他幾乎對著所有人臭罵,罵黎隊長是「希特勒」、「法西斯」,反正他把年輕時知道的一切「壞蛋」都挨個安在每個阻攔過他的人頭上。好在孩子終於被救活了。
    楊燹想著達婭的來歷,一邊聽徐教導員期期艾艾地訴說著:「唉!從前這招待所從所長到廚子我哪個都熟,這會倒讓我在這裡坐冷板凳……人都換了,儘是生臉。」
    達婭動了動,皺起眉哼了一聲。徐教導員馬上把聲音放輕了。
    「親戚家倆兒子都結了婚,添了小的……要是能住下,我才不來討這沒趣哩!這小兵,唏!我當兵時不知有他爹沒有哩!」他指指窗外,顯然指剛才那位值班員。楊燹發現徐教導員竟然也變得婆婆媽媽了。
    「他讓我在這等著,說夜裡兩點能騰出個床位來,有個人要上火車。這裡在開啥會?塞這麼滿!」他忽然一掉臉問楊燹,「你這麼晚來幹什麼?」
    「……找一個人。」
    「找誰?」
    「喬怡。」
    徐教導員立刻抬腕子看表,這意味十分明顯。當年他在宣傳隊常常三令五申:一個集體最容易從兩方面爛掉,一是資產階級思想,一是男女作風。如今,他當然無權再過問什麼。況且,楊燹這個人從來沒讓他猜透過,他弄不清他究竟是個優點很多的壞人,還是個一身毛病的好人。他曾與他幾次正面交鋒,都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楊燹定定地看著徐教導員,知道他在想什麼。對著他疑惑的眼睛,楊燹一再把表情放得坦坦蕩蕩的。怎麼啦,半夜一點又怎樣?喬怡是個未婚女子又怎樣?他幾乎要挑釁地笑了。
    世上的情侶往往由各式各樣的催化劑促成。有的因眾人起哄,有的因朋友撮合,還有的竟因「嫌疑」促成。比如這位老教導員那犀利的、洞察一切的目光,滿含疑惑和不信任,一般人會被這目光嚇住了,但楊燹恰恰因這審視的目光而堅定了心裡尚未成熟的念頭,並大聲宣佈,好讓那些繼續追究的慾望得不到滿足。
    兩個人都沉默著。也許同時想起多年前在川西北草原發生的那次「事件」……
    六月的草地,天氣變化無常。這個女子集體舞適才在溫和的陽光下開始,隨著音樂由舒緩到激烈,天也變了。不知哪裡飛來幾塊黑雲,壓下來,使白天驟然變成夜晚。這是臨時搭就的露天舞台,演出對象是長年在草地上牧養軍馬的戰士。這一帶沒有電,所以演出往往在白天。
    這是七十年代那類動作劇烈、熱情奔放的舞蹈。女演員們在台上辨不清眉目地做著規定動作,不過情緒有些不穩定了,因為眼見著一場大雨或冰雹就要砸下來。此地海拔近四千米,黑雲似乎就懸在人們頭頂。
    別指望高原的雨也像內地那樣客氣,先落幾滴讓你適應一番,再漸漸由疏轉密。這裡的雨象喊了「預備起」似的,潑啦一下就讓你一身澆個透,一下就砸得你不知東南西北。
    冰冷的雨鞭朝舞台上八個姑娘橫抽豎掃,她們薄如蟬翼的彩裙全粘住了身體,凍得瑟瑟發抖。台下的觀眾看不下去了,有的站起來,打算找個避雨處,有的脫下軍裝頂在頭上。一個指揮員模樣的人終於抹著臉上的雨水走到舞台一側,對徐教導員喊著:「算啦!別演啦!女同志可受不了這雨……要淋病啦!」
    台上的姑娘頻頻朝徐教導員回首,希望他一聲命令,使她們得赦,而這老頭兒卻如泥胎一樣不動聲色。這時,那幹部把一件雨衣披在他身上。台上依然舞著,樂器因受了潮聲音悶悶的,伴唱演員被雨嗆得大咳起來。幾個戰士已經跑到遠處的房簷下去了。那個指揮員依然在替姑娘們說情,一方面他自己也淋得受不了了。
    雨越來越大,砸在地上濺起很高的水花,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歌聲樂聲全被雨聲所代替,女演員受不住這折騰,已像風擺柳似的搖晃起來。
    這時,徐教導員突然啞著喉嚨對台上喊了一句:「好樣的!同志們!一定要堅持到底!」他抖抖肩,把雨衣甩下來,用熱忱而充滿鼓動性的目光看著台上的八個姑娘。
    指揮員突然醒悟到什麼,奔回觀眾席,衝著那些四下逃去、或正準備逃的戰士大喊:「都回來!統統坐下!格老子,你們未必不如人家女同志!……」
    戰士們慚愧了,重新坐成原來的方陣,一瞬間,台下靜若空谷。女演員們從台上看去,那整齊沉默的人群,像一座肅穆的城池。台下和台上相互鼓勵著,感染著……
    樂隊卻越發氣息奄奄。徐教導員抓起一對小釵,興高采烈地敲著,儘管這舞蹈與小釵毫不相干。
    女演員們開始了舞蹈末端的激烈旋轉,樂隊隨著那釵聲瘋了似的越奏越快。台上積起東一窪西一窪的水,有幾個姑娘滑倒了,爬起來接著轉。桑采尤其起勁,一邊舞一邊小聲做鼓動工作:「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寧萍萍第三次摔倒,衣服和臉上沾滿了泥,她咬著嘴唇,怕自己哭出聲來……下面緊接的動作是激烈轉圈後的雙膝跪地,然後仰面下腰,舞台畫面將結束在一朵突然綻開的「花瓣」上。寧萍萍苦著臉與大家商量,「今天就別跪下去了吧?……」
    「對,實在不行了……」
    「就一個動作省點事沒啥……」
    不少人同意萍萍的倡議,但桑采臉一板:「不行!這點考驗都經不住?反正我跪!……」
    越來越快的旋轉……
    越來越響的小釵……
    越來越靜默的戰士……
    越來越大的雨……
    女演員都哭了,說實話是被自己感動的。她們要跪下去,按原先的那樣仰面下腰,接受更嚴峻的暴風雨的洗禮……
    而就在這時候,幕急匆勿地拉上了,把一個最莊嚴、最激動人心的場面關住了,樂隊戛然而止,準備「獻身」的姑娘們驚異地面面相覷。徐教導員「光啷」一聲扔開小釵,大聲問:「誰?!誰幹的?!」
    沒人回答。這種時候,誰也不會留神這個操縱幕繩的傢伙,大家都被淋傻了。
    「我拉的……是我。」人們一齊扭頭瞅著面色蒼白的喬怡,「寧萍萍不行了……她有特殊情況!」
    徐教導員盯著她,不相信這個素來沉默寡言的姑娘竟敢如此斗膽。
    寧萍萍低號一聲,捂著小腹蹲下去,然後被幾個姑娘架走了。
    桑采不以為然:「不就來『例假,嗎?誰沒有……」
    這時楊燹推開喬怡,又用半邊身體護著她:「別鬧笑話了!敢這麼幹的只有一個人,我楊燹。」他轉過臉對喬怡笑笑,「你不用陪綁。」
    「到底是你,還是你?」徐教導員的目光迅速在這一對男女臉上來回掃射,他早感到這兩個人之間有某種默契。
    「確切地說吧,喬怡不過是同情寧萍萍,而我是對這種做法從根本上反感。」楊燹說。
    雨漸漸小了。一邊天象洗過一樣湛藍,另一邊卻發灰髮黃,說不清是刊麼顏色。樂隊隊員在抱怨這場雨要毀了他們的家什——那小提琴一淋就脫膠,一曬准開裂。
    徐教導員:「好吧,既然你們倆都承認,演出結束後一塊寫檢查!」他轉身對著其他人,語調沉甸甸的:「記得淮海戰場上有個女文工團員,只有十五歲,比桑采還小。她唱著唱著就倒下去了,倒下去還不住口地唱,不出聲地直動嘴,一直到血淌干淌淨。那是彈雨,血雨!今天,這點水雨能比得了嗎?」說著,狠狠盯了楊燹一眼。
    他這故事講了許多遍,每講一次必能收到預期效果。「怎麼樣,同志們?」他又迸出金屬撞擊般的嗓,「接下去能不能演好?」
    「……能。」
    「沒勁兒。能不能?」
    「能!」
    ……幕再次莊嚴地啟開,但台下已沒有一個人。戰士們心疼這些不顧死活的姑娘。
    徐教導員站在空蕩蕩的舞台中央,顯得很孤獨。他突然轉過身,走到楊燹面前:「寫檢查!」又看看喬怡,「你倆幹得好哇!」說完,背著手走了。天上顯出六七道彩虹,不過都不完整……
    從那以後,楊燹發現,只要他和喬怡在一起,徐教導員的目光總象探照燈一樣伸過來,有時鼻子還要打兩下哼哼,似乎說:等著瞧吧……
    楊燹快步登上樓梯,很得意自己的狡猾,他是乘哨兵換崗時一溜身進樓的。他的腳忽然放慢了,從樓梯窗口看見了那間接待室。老頭兒就在那挺冷的夜裡坐一夜,咳一夜嗎?對了,他轉業回山西已好幾年了,這次來幹什麼?他臉上似乎透著什麼苦楚?他遇到什麼難處?他的身體好像大不如從前,每一陣咳嗽都牽動他渾身的筋骨,震得要散架似的……對於他,你怎麼可以一個字不問,一點關切之情也沒有呢?你是個混帳,楊燹。
    他老了,畢竟老了。可你還不肯原諒他。不不,你別否認,你潛意識中沉積著對他的怨艾……
    現在他平息了一下自己,抬手叩響了這扇門。
    喬怡從被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驚醒後就一直未睡著,直到楊燹出現在門口。
    她背靠著門喘了幾大口氣,然後對門外的他抱歉道:「你稍等等。」
    她在屋裡盲目地打轉,一時慌亂得不知該幹什麼。抓起梳子刨了刨頭髮,又扔下梳子去找衣裳。她聽見他在門外不安分地踏著腳。她找出一件玫瑰色的套頭衫,羊毛的,看上去很鮮嫩。她希望這不成眠的臉色,能少許沾點紅色的光。而當她往鏡前一站,立即又反悔了,不僅不該穿它,當初甚至不該買它。這鮮艷的色彩與她的性格相去甚遠。正當她決意把它脫下來時,楊燹在門外說道:「你還打算放我進來嗎?」說著他推開門,見到了一幅既狼狽又可笑的情景:她在脫毛衣時頭上的髮夾搗亂,牽住了某根絲縷,弄得她頭被捂在裡面,進退不得。
    楊燹幸災樂禍地抱著胳膊,在一邊看她「熱鬧」。在見她前,他就給自己定了基調,決不纏綿,決不淒側,決不讓她窺破真情。
    「麻煩你幫一下忙……」她終於求饒。
    「可以嗎?」他依然抱著手。
    她不再吭聲,有點賭氣。揚燹笨手笨腳地幫她解開發卡。兩人離得很近,都聞到了對方身上的氣息,這氣息他們是十分熟悉的。
    蕎子奔上前去,頭髮上扎滿芒刺、草果。她望著奇跡般出現的贊比亞,遠遠煞住了腳。
    他還活著!那磨坊不是在一片火光中塌了嗎?再看看他身後的小耗子,她和他怎麼會在一塊兒呢?
    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刷刷地流著眼淚。怎麼,她注定要受這種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折磨嗎?
    「說真的,你穿這件紅衣裳不合適。」他虛弱地打著哈哈。
    喬怡索性重新把毛衣拉下來,抻抻平,挑釁地:「是嗎?」她有意朝鏡子轉了轉身,在鏡子裡發現了他真實的目光……他帶著這兩束目光朝她走來。
    喬怡聽著自己的心在發瘋似的蹦達。糟了,要發生什麼事?!
    要發生的注定會發生……
    他走得那麼近,比她想像中的更高大,一下子使這屋子顯得低而窄了。意志在束縛他,他的雙臂僵在那裡,臉顯得有些可怕。兩個人似乎都在等待致命的一擊。
    「你好,蕎子……」他笑了。是因戰勝自己而笑。他握了握她的手。
    兩人似乎都大大鬆了一口氣。
    「你這次來打算見我嗎?」
    「沒有。沒打算。」喬怡低下頭。
    「胡扯,你想見我。」
    他的專橫使她不再分辯了:「你坐吧……」
    他摘下軍帽,轉身掛到衣帽架上。從背影看,他的肩膀
    多漂亮,多健壯!幾年的伐木生活使他受益不淺。他解開軍裝的風紀扣,讓脖子自在一會。又身伸出五根骨節突出的手指攏了攏頭髮,戰爭留下的彈痕隱藏在這濃密的頭髮裡。等他再轉過身,神情正常了,那些不安分的浮動物終於沉澱到心底去了。
    「我不像你。想見你,我就來了。」
    喬怡忽然問:「現在幾點?」
    「我不管幾點。你怕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怕什麼?我們又不在談戀愛。你將和另一個姑娘結婚了。玫瑰紅的毛衣,這不含蓄的顏色讓人害臊,彷彿在掙扎著表現某種熱情。
    楊燹說起剛才見到徐教導員。
    喬怡吒異:「怎麼,達婭和他都呆在接待室?我去找他上來!」
    楊燹攔莊她:「我們沒什麼可談的了?……」
    「沒什麼可背著人談的。」
    「明白了。我們一起去請他上來吧。當初是他促成了我們…」楊燹嘲弄地笑起來。
    「不過現在我們沒一點關係。」
    「這一點我立即向他聲明。」
    他倆並肩出門時,心照不宣地笑笑。喬怡的心差點碎了。楊燹沒說錯,當初是徐老頭兒促成了他們,不過是從反面。
    ……在騎兵團的演出將結束了,那天下午,天好得令人驚訝。雲也很別緻,濃一抹淡一抹地停在天邊,似乎在等待人們照相。這天氣不照相實在是糟踏了。
    草地,藍天。當然要照一組「騎馬奔走在邊疆的文藝戰士們」,然後登在軍區小報或軍部的宣傳欄裡。他們登過不少類似的相片,其中有男演員們幫戰士理髮,女演員幫炊事員切菜。有一次,桑采冒著零下二十度的嚴寒,赤腳在冰河裡幫戰士們洗床單,戰士們感動得掉了淚。為把這動人場面補拍下來,桑采再次蹚入冰河,相片拍下來了,戰士們的床單卻被沖走兩條。
    這樣的相片被他們視作極大的榮譽,由徐教導員親自保管。他很仔細地將它們貼在一個巨大的自製影集中,來了新兵的時候,他便如數家珍一般向他們介紹、誇耀。
    兩匹駿馬被騎兵戰士牽來了。女演員們化著妝,穿著演出服,幾乎被騎兵們扛上馬背,還煞有介事地挎著槍。馬稍—動,便冒出一聲尖叫,她們一面顧及表情的昂然遠視,一面小聲告救:「快拍!快點照呀!……喂,拉緊馬,千萬別讓它跑!……」
    喬怡在一邊看著,覺得很滑稽。就像一個人從側幕裡看舞台上的演出:景色失去了立體感,道具失去了質感,演員的表情又如此缺乏真實感。她總是悄悄地一次次躲開這類場合。她不愛照相,也不愛做假。
    而初夏的草原卻美得那樣真實和自由。這是一種純粹美。如康德所說,這種美具有兩個特性——非功利的,無概念的。喬怡獨自朝沒人的地方跑著,拐過一道小山梁,那邊是更為寬廣的世界。高山曠野的風帶著低吼在草地上掠來掠去,草伏下去時,可以看見那些緊貼泥土的小花,擠成片,鋪地蓋野。
    一條細細的小溪,不聲不響地橫在喬怡腳下。她脫下軍裝,襯衫緊束在軍褲裡,自我感覺良好。太陽燙人,她跑出了一身汗。這藍天下,這草地間,一切衣裳都顯得多餘。那水清澈見底,並因深淺不一而折射出陽光斑斕的色調,一閃一爍像在挑逗人,誘惑人。喬怡將軍褲高高挽起,又四處望望,不見人,便索性將襯衫也脫掉,讓陽光和水一起潑濺在她身上。
    「喂嘿!……這裡有個活人吶!」她一驚,趕緊將衣服護住前胸。循聲望去,見不遠處沒膝的草叢裡,四仰八叉躺著個人,甩軍帽蓋住臉。喬怡慌忙背過身將襯衫穿好,一面惱意十足地質問:「你為什麼早不吭聲?!」
    「我沒料到你有那麼大膽子。」是楊燹。
    喬怡不悅地順著溪水慢慢往上遊走。
    「給你講個故事吧!森林女神狄阿娜在河裡沐浴,獵人阿克丹翁偷看後遭了厄運……」
    喬怡不理他。
    「還不高興?」他在草叢裡拍手拍腿地笑著,「小羊羔難得到河邊撒撒歡,可偏偏碰上了大灰狼!……」
    「對!你就像一隻大灰狼!」喬怡發洩地大聲說,繼續把脊背對著他。
    他不做聲了。一會兒,他用沙啞的喉嚨哼起一支歌。他能隨時隨地編個什麼調子供自己解悶,而且那即興而出的曲調都相當優美,不過很少有人發現他這方面的天賦。那說話般簡單的旋律把喬怡打動了,緊繃的脊背漸漸鬆弛下來。歌聲卻戛然而止。
    「為什麼不唱了?……」
    「因為你在偷聽。」
    「難道歌不是唱給人聽的?」
    「我只唱給自己聽。因為這歌也沒穿衣裳。」
    她轉過臉:「你真可恨!……」
    「不止你一個人這樣認為。」
    「你大概生來就為了與人作對!」
    他拔了一根草銜在嘴上:「那倒不盡然。」綠草幾乎將他完全淹沒,陽光曬得他瞇著眼,那模樣真讓人嫉妒他的愜意。
    「你怎麼沒去照相?你不知道,那些相片說不定會登報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
    「我?參加照這類相片的人是有條件的。比如你合適,我就不合適。」
    「合適不合適的標準是什麼?」
    「這你得問他們去。」
    「他們是誰?」
    「這可多了,一口氣說不下來。這是一股勢力,一種潮流……你懂得,最好別裝傻。」
    「那你幹嗎總呆在潮流外面?」
    「你說錯了。我是在潮流前頭,早看清這潮流的走向和歸處。喂,我說,你還是去照相吧?不然會吃虧的。」
    喬怡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一雙被冰冷的溪水浸得發紅的腳。
    「你怎麼不說話了?」他用胳膊把頭撐起來。
    「我天生懶得說話。」
    「算了吧,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心裡永遠是吵鬧的。你在肚子裡評判每一個人,不出聲地和每一個人爭辯,但你又總不相信自己是對的。你做著許多努力,巴望能早日和大家同化。你當著全班把那件象徵資產階級的絲綢睡袍扯碎了,雖然從此你不再因為換睡袍在早操時遲到,伹不幸還是被人視為異類。知道團支部對你的鑒定嗎:一個思想意識不健康的人,一個家庭烙印很深的人。你以為你和別人一塊掃地,沖廁所,挑豬食,就能徹底脫胎換骨了?連你自己也察覺,這些『改造』對你永遠必要,卻永遠不會產生多大功效。所以你的矛盾和痛苦往往比別人多許多倍——我說得對不對?」
    喬怡冷冷一笑:「你以為你說得很對?」同時又暗暗驚異他對她的觀察和分析。其實自從第一次在郵局門口結識他,三年中她與他不不超過十次交談,而每次交談都很短晰。他們似乎不需要交談就相互熟悉了。如果兩人恰巧在什麼地方相逢,只需目光略一碰撞,即迸出火花來。只憑這目光,足以勘測出對方的心裡存在著怎樣一座礦。也許正如某個啞劇大師的見解:語言是笨拙的,多餘的,甚至是人們信息溝通的障礙。
    「這條河真小。那邊有一條大河,那才是真正的河吶。」他指指遠處,「你敢和我一起去嗎?」
    「……敢」
    「那咱們走!」他跳起來,「我早就料到你會成我的對手。沒有一個言語上、思想上交談的對手真悶氣。我喜歡對手!」他攥攥拳頭。
    「我不是你的對手。你是狼。」喬怡笑道。
    半個小時後他們來到這條「真正的」河邊。這河足有一百多米寬,屬於高原那種湍急的融雪河。雲和陽光在水波裡起伏有致地流著。
    「他們多蠢呀,為什麼不到這裡來照相?」楊燹嚷嚷著。
    「相嘛,在哪裡照都一樣,何苦跑這麼遠!」喬怡也大聲答道,「反正都是假的。」
    環境能改變人的性格。在這條河邊,喬怡忽然有了某種勇氣,袒露自己實質的勇氣。
    「這麼說你也不贊成他們的做法嘍?」
    「他們是誰?什麼做法?」
    「他們是個別領導,做法是沾名釣譽,犧牲人們的天真去換一塊沒有價值的榮譽牌子。昨天那場雨淋病了幾個人?那叫演出嗎?那叫發神經,那個小積極!」
    喬怡裝著沒聽見他的話。記得有一次桑採來找喬怡談心,那是在她第三次參加「先代會」之前。「你那些糖紙哪兒去了?」喬怡劈頭就問。桑采吃了一驚,朝她眨巴著長睫毛。「我以為十幾歲的孩子總是真實的,不然這個世界就沒有真的東西了。」喬怡說,「你為什麼要把那些糖紙偷偷毀掉呢?人應當進步,但先要真實……」
    楊燹哈哈笑起來,「要從你嘴裡聽到一句對某個人的評價是妄想。你處處免戰。我可不行,能攻能打。」
    「你別這樣……惡狠狠的。」
    「把你嚇成了這樣?」他坐下來,「喂,蕎子,敢不敢坐到我身邊來?」
    她忽然一陣慌亂,六神無主地走過去……她癡癡地看著他,坐下來,充滿了孩子氣的信賴。
    他的手慢慢移過來,像采一朵弱小之極的花那樣小心。她感到那隻手的怯懦和猶豫,也感到那手上長久蓄積的力量。他用力將她的手攥緊了……對這一舉動,她毫不意外。
    太陽在沉落,它落得好快呀!
    「回去吧!晚上還要開會……」
    「開會!……」他似乎忿忿地重複道。他們並肩往回走,「我擔保你從不少開一次會。」他又露出那種可惡的表情。
    「你嘲笑的不止我一個人。」
    「可你不一樣。你有思想,你只是不敢反抗。」
    喬怡不無痛苦地:「求求你!你把我什麼都攪亂了!」
    「哼,我可憐你。一個皈依宗教又不夠虔誠的女修士。你對那一套過火的做法反感,但又逼著自己相信那是對的,是必須的。你就是從來不相信自己。」
    喬怡逆著夕照看他那自信甚至自得的面孔。這次是她主動攥住他的手。「楊燹,拜倫在自己馬車的徽記上刻著:『信賴拜倫』。你也應該刻。」
    「我不用刻。」他望著她,微笑著。這微笑顯示了一切言語的貧乏。
    「我愛你,你知道麼?」喬怡鬼使神差似的對他說,「可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我們倆就像地球的兩極。」
    「兩極多棒!」
    「你遠遠甩下人群,而我卻是人群的落伍者。我們不應該在一起,況且……」
    「況且我們的家庭又那麼不相同,對吧?」他蠻橫地將她攬進懷裡,以一種暴發力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那意思是:就這樣,決定了。
    她望著他,回味著那毒辣辣的一吻。
    遠處是落日後深紅色的霧靄,整個草原浸入暖色調的昏暗……
    本來一切無恙,可當他們返回營地時,忽聽身後傳來散亂的馬蹄聲,有人嘶喊,「前面的人快閃開!」
    楊燹迅速把喬怡扯向一邊,還未等他醒過神,只感到耳邊一陣熱風,夾帶著一股馬臊氣飛閃過去。那是一匹高大無比的黑馬,鞍上的騎兵緊伏在它脖子上,七八名騎兵追趕著,一邊喊:「小趙!——夾緊!別丟韁繩!」
    楊燹突然回身往小山樑上跑。等喬怡跟上來,見那匹黑馬已拐過一個九十度大彎,衝到山梁下面。在拐彎時,那個被稱為小趙的馭手已從鞍上甩下大半個身子,像口袋似的斜掛在馬背一側。
    「媽個笨蛋!要套鐙啦!」楊燹朝山坡下大喊。他開始在坡上與黑馬平行狂奔,並漸漸把馬拉在身後。
    「鬆開腳鐙!鬆開……」後面追上來的人徒勞地喊著。楊燹還在與馬賽跑。喬怡緊張地盯著他,不知他到底要幹什麼。年輕的馭手一隻腳仍留在腳鐙裡,被馬橫拖而去。喬怡突然明白了所謂「套鐙」的可怕。
    這時,楊燹忽然轉身,正與狂奔的黑馬迎頭,他借助坡度縱身一躍,躍上了馬背。黑馬被突然增添的負荷砸得渾身一震,楊燹趁機坐穩,拚命勒住韁繩。黑馬昂著頭,在原地轉起圈來。「快鬆開鐙!」等到追兵趕來,渾身泥水的小趙已脫險,正直著兩眼坐在地上,看著黑馬終於將那個解救他的人也重重摔下,跑向遠處繼續發它的脾氣去了。
    等喬怡失魂落魄地趕到現場,幾個騎兵正把這位高大的黑臉英雄架往醫務室。虧他在農場馴過半年馬,不然這一摔遠不止關節脫臼。治療完畢,天已黑透。他們剛走近宣傳隊員的住處,即被一束強有力的手電光堵截。光源後傳來徐教導員的嗓音。
    「你們倆幹啥去了?!」那口氣不是發向,而是早下了某種結論,「跟我來一下。」
    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兼寢室,裡面端坐著幾位分隊幹部。他們顯然已等候多時。
    楊燹首先用目光制止喬怡作任何解釋。徐教導員痛心地:「楊燹,我沒想到,你會幹出這種事來。你是幹部、黨員,你旁邊這個姑娘才十九歲,你就這麼渾?!我早就料到……」
    楊燹舔舔嘴唇,鄭重宣佈:「好吧,趁幹部們都在,免得你們以後費猜疑——我和她從今天正式建立戀愛關係。是正式的,不是胡鬧,就這樣。」
    這「謎底」亮得太早了,早得眾人都不甘心,不過癮。
    「明天開全體大會!連帶昨天擅自拉幕,破壞演出,你倆一塊做一次深刻檢討。楊燹,你還可以把剛才那些話向大家宣佈……不臉紅!」
    「我除非撒謊才臉紅。」楊燹泰然說道。喬怡卻羞得無地自容。
    出了屋,喬怡委屈地伏在牆上哭起來,而楊燹卻看都不看她一眼,逕自朝自己寢室走去。
    第二天一早剛起床,幾個戰士敲著鑼鼓往徐教導員門上貼了張大紅紙,表彰楊燹「奮不顧身救戰友」。徐教導員看了半晌,又思付半晌,最後決定不召開那個「全體大會」了。大概他認為楊燹功過兩抵吧……
    兩人推開接待室的門,長椅上已空無一人,大概那張床位騰出來了。喬怡看了楊燹一眼,發現他臉上也有些不安。這一老一小,又是夜裡,畢竟讓人放心不下。
    「在這裡坐一會,對你我更合適。你說呢?」
    喬怡聳聳肩。
    「敢坐到我旁邊來嗎?」
    她又聳聳肩,表示沒什麼敢不敢,是不必要。「你最近在幹些什麼?」她問。
    「幾乎什麼都干。你該問我沒幹什麼。」他嬉笑著。點煙時,火柴不等擦著就斷了。
    「我是來出差。為一本小說,描寫自衛還擊戰的一個挺真實的故事……」喬怡定定地看著他。
    「那小說值得你跑幾千里?」他叵測地瞇上眼。「現在發現不值得了。」
    「質量不高?」
    「我看不出來。因為在讀它的時候,我太感情用事。」
    楊燹認真地點點頭:「哦……」
    喬怡突然笑了。這傢伙準備跟我裝到底嗎?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作者是誰,正犯愁怎麼跟他取得聯繫。我任務很緊,一個星期就得趕回去。」
    「一個星期在這個城市裡找出個把人來是怪難的……」
    「不等找到,我就累死了。人海茫茫,所以我只好等他自己浮上來。」
    喬怡暗想,這像兩個間諜的談話。
    「好吧,那你等吧。」楊燹打了個大哈欠。奇怪,他臉上始終不動聲色。真不像是在有意賣關子,作弄她。
    「我明天,不,今天一早就得奔考場。我得回家睡一會。見鬼,這夜夠短的!」他扔掉煙蒂。
    「你……考什麼?」她突然想起他那隨口編歌的本事,「是考作曲嗎?……」
    「不,那是什麼無聊玩藝。我報考的是生物學研究生。你忘了,我伐過兩年木。」
    「你的志趣多得可怕。」
    他哈哈一笑,扣上軍帽。
    「你對我的一切都打聽了麼?」他問。
    「我不愛打聽,但自有人告訴。」
    「黃小嫚的事……?」
    喬怡笑笑:「所以我奇怪你幹嗎還來看我。」
    他眼神黯淡了:「不管怎麼說,你是個令人難忘的女孩子……再見。」
    柵欄門鎖著。他繞過那間接待室,兩三腳就登上牆,又無聲地落到牆外地上。隔著鏤花牆磚,他對喬怡說:「我考得好或者不好,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麼在這時候來呢?……」
    喬怡不能帶著這一腔七顛八倒的臟器回那間悶人的屋子。她需要大量的氧氣才不致窒息。她站在昏暗的院子裡,沒人告訴她現在該怎麼辦。
    楊燹,你索性改名叫「災禍」更好,總是攪得人不得安寧。還有那該死的小說,作者到底是不是他?……考研究生,那是需要全力以赴的,哪兒還騰得出空來寫小說?你瞧他忙的!
    她掏出小本,在楊燹名字後面畫了個問號。
    除了他,這篇小說會是誰寫的呢?

《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