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燈光裡的三代女人

晚上三代女人坐在十五瓦的燈光裡做活計。外祖母替母親縫補床單,母親替小菲織毛線領圈。小菲把斷頭毛線往一塊編織。外公和大舅舅給吊在農會的房樑上,吊了一天一夜。游鄉之前,外公叫大舅舅下手,就用送水的碗,往地上一摜,拿碗茬子對他下手。大舅舅下不了手,把他自己和父親都留給別人去下手了。外公是個太好面子的人,挨槍斃之前他還跟熟人點頭。母親東一句西一句零散地把事情講給小菲聽,外祖母什麼也聽不見,面孔平靜得可怕,一心一意做她的針線。
    「不問起來你跟誰都不要講。」母親交代小菲。
    「那問起來呢?」小菲說。
    「說你沒有外公大舅舅。你媽十六歲就跟他們斷絕來往了,我多難也沒回去沾他們的光,憑什麼現在受他們連累?我看也沒人敢找你。你是都首長的人,誰敢找你?打狗還看主人,打井還看地場,砍樹還看順山不順山,打噴嚏還看沖哪個風向!……」母親到這種時候自己能編出一大列排比句來。
    小菲想說她已經不是都旅長的人了。但媽把都旅長當成心裡的支柱,先讓它支撐著吧。
    文工團下鄉主要是做土改宣傳。一天兩場《白毛女》,演完戲接著槍斃地主。春天轉眼到了頭,小麥熟的時候,一個逃亡老地主被捉了回來。這一帶人都不肯鬥爭這位七十歲的地主,說他人寬厚、辦學、賑濟。土改工作隊把老頭子收押起來,天天到各家啟發教育。歐陽萸是土改工作隊的政委,主持貧苦農民分老地主的浮財分了三四次,都不成功,頭一天大家拿著分到的衣服被子盆盆缸缸回家,第二天清早,所有東西又回到老地主家門口。農會主席召開大會,在會場上惡罵那些夜裡悄悄把「勝利果實」還給老財的是「地主的野種」。
    《白毛女》要配合特殊民情,便把黃世仁改老了二十歲。貼上山羊鬍。黃世仁的母親也得跟著老,便老成了個白髮壽星。小菲一天演兩場,頭髮上撲滿白粉,身上抹一層白油彩,來不及洗頭髮洗身子,第二場便是個灰乎乎的喜兒,就要和大春哥「鳥成對,喜成雙」。晚上演完,頭髮上的白粉太厚了,成了一塊棉花胎,小菲累得眼睛也睜不開,還得打井水洗頭。洗頭用的是皂角和雞蛋清,小菲實在沒力氣打第二桶水,將就用小半盆水把兩三斤重的長頭髮沖了沖,便躺下睡著了。女兵們住的是老地主的房子,小菲和三個女兵擠睡一張大床。小菲把水淋淋的長頭髮從床沿垂掛下去,想第二天早晨便晾乾了。三更敲響之後,她驚醒過來,覺得什麼東西把她的頭髮往下拽。住在院子裡的幾十個人立刻被小菲的慘叫驚醒,提槍的提槍,拎褲子的拎褲子,一齊集合到小菲她們的女生宿舍。一支大手電照在小菲頭髮上,照住一條金紅大蜈蚣,正把小菲一縷頭髮當常青籐,懸掛在那裡。大家又喊又叫,讓小菲一動別動,蜈蚣有尺把長,千萬別驚動它。誰用一根竹竿一挑,蜈蚣被挑到地上,飛快向床下竄去。把沉重的大木床搬開,蜈蚣不見了。
    第二天事情就傳成了精怪故事。農民們說蜈蚣就是「大蟲」,老地主就屬虎。再召集開會,沒人敢來。農會主席認為農民們其實是相互猜忌,萬一******走了,什麼其他黨又來,眼下跟老地主過不去的人收不了場。農村骨幹說,只有一個辦法,切斷每一個人的後路,讓每個人都把事情做絕。歐陽萸聽到這裡說:「不行,我反對!」
    土改工作隊隊長是政治部宣傳科的科長,姓霍,他問歐陽萸反對什麼,他根本沒讓農村骨幹們把話說完。
    歐陽萸激動得頭髮也抖動起來:「我們******人要糾正的就是人們的謬見——說我們發展的骨幹都是手上有血漬的人,二流子、痞子!……」
    農會主席把鞋子往地上一扔,腳伸進去,幾個腳趾從張嘴的鞋尖呲出來:「你說哪個是痞子?!」
    霍隊長說:「政委,你聽人家把話說完!」他向農會主席點一點頭,請他息怒。歐陽萸從霍隊長手裡抽出煙斗,磕出裡面的煙灰,又在霍隊長的煙盒裡摳出煙絲。一面裝煙斗,一面把煙絲撒得到處都是,點了兩根火柴,煙冒起來了。
    小菲坐在他對面,希望他能看到她跟他瞪眼:你怎麼抽上煙了?
    農會骨幹們把他們「切斷後路」的辦法說出來,歐陽萸動也不動,只對新學的抽煙把戲有興趣似的。農民們集合起來,每家出一口人丁,開完老地主鬥爭會之後,每人上去夯他一棍子,打死正好,打不死再斃也不遲。這樣人人都動員,人人上陣,索老地主的命大家一塊索,以後誰也賴不掉。
    文工團的三十多個人聽完都悶住了。這個村子有一百二三十戶人,除去不夠資格的另外幾個地主、富農,也有一百戶出頭,一家一個壯勞力,一條扁擔或一根鍬把,或者就來個最輕的,一家出根擀面杖,七十多歲的老爺子有多少皮肉筋骨夠大家夯?夯不到一半人就把他夯個稀巴爛。再說一百多號人怎麼站也站不下,最後不成你夯我我夯你?不要緊,辦法總是有的,把老爺子掛到樹幹上,一人夯一下就走,先後次序可以抓鬮。
    歐陽萸問霍隊長:「你讓我聽完,我不用聽就明白。」
    這時小菲看見霍隊長惡狠狠瞥了歐陽萸一眼。
    霍隊長思考了一斗煙的時間,說:「其他幾個縣群眾發展得比我們這個縣徹底得多。假如領導們聽說我們這裡的老百姓這麼不信任******,分給他們的勝利果實他們主動退還給地主,非撤我們的職不可!」
    歐陽萸看著他,從牙縫嘬出一根煙絲來,用指尖把它剔出來。
    霍隊長說到別的縣懲辦的惡霸比這個縣多一倍,懲辦手段也多種多樣,農民們眨眼間就把惡霸們活埋的活埋,刀砍的刀砍,泡糞池的泡糞池。階級矛盾就要激化到那一步,才叫革命。毛澤東同志說了「革命是一個階級****另一個階級暴烈的行動」。
    「請霍隊長解釋你對暴烈的行動的理解。」
    「歐陽同志,我不和你玩文字遊戲!」
    「我只要解釋,不要遊戲。暴烈的行動就是把一個衣服也打補丁,遇荒年也吃菜糰子的老頭亂杖打死?你這是在宣揚恐怖主義!歪曲毛澤東思想!」
    小菲看見歐陽萸一根鋼琴家般的纖長手指伸出去。
    「帽子不少啊,政委。我不給你扣帽子,我這頂帽子太重,不能隨便扣。」霍隊長笑了笑,手指撣了撣綁腿上的土。「開黨支部會。大家舉手表決,少數服從多數。我們講究民主,不同意就不同意,我霍某保證不給他扣帽子。」
    小菲站起身往外走。她不是黨員,不必舉手,也扣不上她什麼帽子。在門口她回過頭。歐陽萸方方的肩架起來,人顯得格外瘦。頭髮也長了,肩膀一架頭髮便蹭在軍裝後脖領上。多厚多硬的頭髮。跨出門坎,她聞到麥子將熟的清香,收成會好的。這個乞丐村可以半年不愁糧。背後的人們正在舉手,唱票。那個七十多歲的老爺子哪裡會知道有一百多根棒子、鍬把、擀面杖在等著他。兩個月前他還笑瞇瞇在自己家麥田里走,盤算今年收麥要雇幾個短工,要給他們收拾出幾間柴房,備下多少口糧。那時已經是大豐收的氣象了,老爺子最怕的事情是壞天氣:別來一場雹子。現在他不知道他要給吊到某一根樹幹上,高高地展望豐收了。一邊想,小菲一面勸自己想開:七十多歲,高壽啊,也活夠本了。再說他那麼大一把歲數,經得住幾棒子,哪一棒子仁慈,先打到頭上,下面的皮爛骨碎,反正是不知道了。再一想,不對不對,吊在樹幹上,頭不就高嗎?棒子夠不著,先從孤拐打起,打到膝蓋骨……小菲要吐似的一弓身子,兩眼一片黑。
    她的食量越來越小。從來沒鬧過這麼久的水土不服。扶著一棵泡桐站穩,她聽見一個人叫:「姑娘!姑娘!」抬頭一看,自己走到四野沒人的麥田中央,一個老太太蹲在麥棵裡叫她。
    「是這位姑娘吧?」
    小菲趕緊拿出做群眾工作的微笑,問她要找哪位姑娘。老太太頭頂包了塊布帕子,下眼皮翻出來,鮮紅鮮紅。她說沒有認錯,就是那個頭髮招了條蜈蚣的解放軍姑娘。她問小菲演的那個戲是不是真的。小菲說是真的。老太太說她的老頭子可是心善得很,劃是劃了個地主,從來沒逼死過人糟蹋過誰家大姑娘。老太太說著已經坐在麥棵裡捶著腿哭起來。小菲明白了,她就是那個即將挨一百多棒子的老地主的老婆。
    「姑娘,你給指點指點,上哪兒我能把這狀子遞上去?」她把幾張宣紙遞到小菲手裡。小菲哪裡敢接,只說:「快起來,天太熱,別哭壞了人!」老太太不起來,小菲不給她個指點她就不起來。老太太堅信換了誰家天下也有地方遞狀子,自古都有地方喊冤告狀,就是讓她一身老皮肉去滾釘板,上指夾子,也要找個投訴的地方。
    小菲心想,就是有地方接你的狀子也來不及了。說不定明天就是一群七手八腳的人把你老頭子扯出門,綁上樹幹子。小菲不敢看老太太,老太太成了自己的外祖母。她想吊在電線桿上的老爺子下面黑乎乎圍著上百人,黑乎乎兩三百隻黑眼睛向上瞪著。他就是一口大銅鐘,一百多人打下來也該打裂了。外公還是命好,沒高高掛起讓人當鍾打。
    「姑娘,看你是慈眉善目,就給指點指點吧。他七十三了,還有幾天活?」
    小菲搖搖頭。她想壞事了,眼淚出來了。什麼立場,什麼覺悟?還是演革命戲的台柱子呢!一看小菲流淚,老太太紅紅的眼裡充滿希望之光。她說即便狀子遞上去,再判下來,判她老頭子該死,她也認,總得先讓她把一口冤氣吐出去吧?小菲哽咽起來。她想這還成什麼話?晚上的戲她有什麼資格去演?看來她田蘇菲到關鍵時刻要做革命的叛徒。
    小菲轉過身飛快順田埂往回跑。老太太從麥棵子裡爬出來,在她後面喊了一聲「姑娘!……」就安靜了。田埂直溜溜的,兩邊沉甸甸的麥穗搭過來甩過去,小菲的背上就是那雙紅紅的潰爛的目光,從熱到冷。
    當晚小菲正化妝,歐陽萸叫她。兩人走到一個背靜地方,他說他今晚回省城去,向領導匯報一下這裡的情況。小菲擔心地看著他。他笑笑說他有他的路線,有他的老首長。拿到尚方寶劍,他不怕他們的「多數」。
    「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晚上就回來了。」
    戲正要開演,農會主席來了,身後跟著六個背大刀拿紅纓槍的民兵。霍隊長立刻叫樂隊停奏開場樂。農會主席走到台上,站在大幕前,說村裡出了地主的內奸,給老地主暗遞了一包砒霜進去。老地主血債纍纍,也配吃砒霜一死了之?這個內奸把他救了,從他罪有應得的一百多棒子下救了。
    下面已被啟發起覺悟的人喊:「把他拖出來,死的也得打!」
    「對!拖出來,鞭屍!」
    「不能這麼就饒了老龜孫!」
    原本沉悶的觀眾席一下子被攪翻了,大家不知怎麼就鬧哄起來,要去把老地主的屍首拖來示眾。女人抱著孩子坐在舞台兩側,這時一個女人喊:「人都紫了,你拖他來干甚?嚇我孩子呀?」
    一群女人都吵:「死就讓他好好死吧,再讓他嚇壞幾個人干甚?!」
    「別招他了,上回變了條蜈蚣,下回變個惡鬼,誰招他他找誰去!」
    「五孬子他爸,我可不願老死鬼找我們孩子!」
    「就是!看戲看戲!」
    第二天晚上,歐陽萸沒有回來。下面一個禮拜,小菲沒聽到他消息。但這一個禮拜裡,群眾的覺悟被啟發了,又鬥爭了幾個地主富農,沒人再膽怯,判了幾個死刑,有斃有砍的,事情都辦得利索、漂亮。霍隊長白天在打場上和農民一塊打麥子,黃昏訓練民兵拼刺刀。天黑得晚,戲要到八九點鐘才能開演。文工團一部分人支援附近村子宣講政策,演員不夠,就讓愛唱花鼓的民兵和婦聯骨幹在戲裡跑龍套。跑龍套的演員比主要演員們還認真,收了工就跑過來化妝、換衣服,在文工團吃一頓晚飯。這天晚上演「劉胡蘭」,為了配合土改也在劇情上做了小改動,劉胡蘭斥責匪營長時,加了兩句:「天下窮人就要翻身解放,看你日薄西山還想捲土還鄉?!」小菲唱腔高亢,台下一陣接一陣的掌聲,幾個跑龍套演匪兵的民兵在台上就小聲給她喝彩:「唱得好!看狗日的還敢還鄉不敢!……」小菲發現他們只顧喝彩,隊形動作全亂來,她自己雙手反綁也指揮不了他們,只好使勁甩頭,叫他們往左往右,頭上別的夾子甩到髮梢上,在眼睛旁邊丁零噹啷直晃。一個「匪兵」說:「田同志,頭髮!田同志!」小菲正唱完一句,對他說:「閉嘴!」發卡晃在眼皮上,另外兩個匪兵也看見了,都小聲嘀咕:「田同志,別戳了眼!」小菲臨時一個猛趔趄,就勢接個鷂子翻身,看起來是讓反動派折磨得心力交瘁,不勝支撐。等她站穩亮相,「匪兵們」一看,好了,髮夾給她甩掉了。這就到了劉胡蘭向鍘刀走去的場面。
    她躺的位置更合適。豬尿泡奇大無比,裡面灌的是鮮紅的水彩顏料,灌得豬尿泡一觸即爆。鍘刀剛剛碰到豬尿泡,紅水彩飛濺上天,大幕卻沒落下,台下燈全黑了。
    一堆石頭朝那幾個演匪兵的民兵們砸過來,同時就有震天的口號:「打死蔣匪兵!為劉胡蘭報仇!」幾個民兵給砸得頭破血流。有人喊:「快拉幕!」「拉不上了!幕繩給人砍斷了!」
    口號還在咆哮:「砸死他們!別讓蔣匪兵跑了!……」石頭不斷從觀眾席各個方向飛出來。
    民兵們把蔣匪兵的戲裝脫掉,瘸著拐著躲石頭,一邊叫喊:「別打了!不是蔣匪兵!是寶子!……是二子他爸!……」一個石頭當胸砸在叫寶子的民兵身上。
    後來文工團和工作隊分析,發現問題沒那麼簡單。從被偷偷砍斷的大幕繩索到經過充分準備的石頭,明顯不是觀眾把假戲當真看。霍隊長說:「歐陽政委要親眼看看就好了,就明白這個地區的敵情多複雜。這是將計就計,報復村裡的民兵骨幹和積極分子!不是革命的暴烈行動,就是******的暴烈行動。即便是抗戰時期的老幹部,在新時期裡也會表現得幼稚、動搖。」小菲知道他拿歐陽萸指桑罵槐。麥子打完,紅薯種下,這天夜裡全村人都讓突突突的摩托車吵醒了。天氣悶熱,所有打場躺滿納涼的人和狗,一聽突突突的聲音從遠而近,都說:「日本又來了!」正要跑反,見那摩托車拐到文工團住的大院門口,叫:「田蘇菲,接電報!」所有納涼的人和狗又說的說,吠的吠朝文工團院門口跑。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接電報」。
    小菲一看門外站著腿跨在摩托車上的郵遞員才醒過來。郵遞員身後是一個村子光脊樑的男人和光屁股的孩子,全瞪眼看她在郵遞員的大本子上簽字。她身後也不清靜,文工團的人也起來了,問大半夜出了什麼事,居然讓縣郵局的電報員騎幾十里摩托。借摩托車的前燈光,小菲用突然變笨的手指撕開電報信殼,電文說:「身染瘧疾,望能速見一面。」小菲腿一軟,難怪歐陽萸一去至今不返。她再去讀電文,發現她漏讀最後一個字「漢」。還存最後一線希望,她問郵遞員:「電報哪兒打來的?」
    「廣西。」
    小菲心煩意亂,在蚊帳裡枯坐一夜。第二天清早,她正刷牙,霍隊長一嘴綠牙粉就對她說:「今天一早有火車,動作快!」他料事如神,知道是都漢旅長的電報,也知道是調遣小菲的。
    一夜都沒想出法子。小菲吐出牙膏沫頓時決定去一趟廣西,向都旅長當面攤牌。正在打理行李,摩托車又響了。電文說:「已轉危為安,請安心演出。漢。」小菲在村裡更有名了,孩子們見到她就叫「田蘇菲,接電報!」
    小菲算著歐陽萸離開的時間,已經一個月了。一個月裡鄉親們都成了骨幹,遠遠看見地主家的老婆子、兒媳婦、孫子輩都不饒,拾起土圪垃就砸,要不就吼:「站住!站好了!把頭低下!喊:封建封建!剝削剝削!大聲喊!喊著走著!……」這天小菲看見一群光屁股的男孩正往那個吞砒霜的老地主的老婆身上抹糞。叫她:「轉過來,還沒抹勻呢!」
    老太太說:「抹勻了抹勻了!」
    「你這老地主婆,嫌臭不是?」
    「不嫌臭,嫌你們把糞糟蹋啦!」
    直到這天吃晚飯時大家吃上粉條燉肥肉,小菲才知道這是為新來的政委接風。小菲問霍隊長:「歐陽政委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為什麼?」
    「組織上安排的唄。」
    「他犯錯誤了?」
    「嘿,組織上的事不要瞎打聽!」
    小菲再見到歐陽萸是立秋之後。村裡的分田分地搞得正歡,文工團已撤回了省城。她背包也不拆就跑到政治部,馬上聽說他進了黨校。「黨校在哪裡?」
    「在西城關。你去也找不到他,黨校紀律嚴得很,只有星期天才會客。」政治部的人告訴小菲。
    她一回到家母親便問她害大病沒有。小菲心想,害的就是相思病。外祖母也說她氣色難看。小菲把母親從小凳上拽起,自己坐上去,搓洗被單。她兩手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搓半天發現被單搓跑了,搓的是手掌。她覺得母親在她背後靜得不祥,回過頭,〔奇書電子書+QiSuu.cOm〕發現她兩眼陰沉地盯在她身上。「我被單是爛的,你這樣搓就成渣了。」母親說。
    洗完被單,晾到院子裡,母親一邊抽煙屁股捲成的煙卷,一邊仍是盯著她看。
    「媽你老看我幹什麼?」她問。
    「都旅長跟你見了幾回?」
    「一回也沒見。他在廣西打仗呢。」
    母親又沉入那種不祥的安靜。
    「怎麼了?」小菲問。
    母親沒答話,抽她的煙。煙屁股冒的煙很臭,小菲當然不敢說:媽,每月給你的錢也夠你買點像樣的煙抽了。正要開晚飯,小伍的母親來了。小菲媽趕緊把一碗大頭菜炒毛豆端回碗櫃,她不願伍老闆娘看見她家寒磣,三口人只有一個菜吃,慢說還有功勞苦勞都大的女兒回來。伍老闆娘拿了個荷葉包,說送點滷菜給蘇菲吃。
    「小菲什麼時候請伍媽媽喝喜酒啊?」
    「早呢!」小菲應付著,心想她跟自己媽一樣,她小菲一天不嫁,她們一天不安生。
    「做了旅長夫人,還要認伍媽媽喲!」
    「伍媽媽又跟我尋開心!」
    「我們善貞都要生了,你還不抓緊時間?不要落後!」伍老闆娘有個小伍,嘴裡詞都新派起來。「姑爺人一看就好,老怕什麼?老才把你當龍眼珠子!」伍老闆娘拍拍小菲大腿。「小菲媽和外婆要享福嘍!旅長,恐怕就是都督吧?」小菲媽馬上說:「那可比都督大。」「了不得!這個丫頭一看就是福相。小菲呀,伍媽媽給你的禮都準備好了!」
    等伍老闆娘一走,母親漫不經意地打開荷葉包,取出一半鴨翅鴨腳板,省下一半第二天吃。外祖母一見有葷菜,趕緊去找她的假牙。小菲越來越怕回家,母親這種可怕的節儉看著就讓她受刑。母親上來先夾一個大鴨翅到小菲碟子裡,又夾一個鴨腳板放在外婆碗裡。外婆說「你自己吃你自己吃」,把那鴨腳板塞回到母親碗裡,母親說:「又作什麼怪?給你吃你就吃!假客氣!」外祖母說:「啊?」同時把耳朵側向母親。母親不理她,把那只鴨腳板又從自己碗裡夾出來,扔到外祖母碗裡,用筷子捺住:「不是把假牙也戴上了嗎?」外祖母又說:「啊?」母親筷子一挑,挑了外祖母一臉稀飯。外祖母對小菲說:「我伢吃吧?」歐陽萸那麼個人,坐在這張飯桌前,小菲想都不敢想。
    小菲實在受不了了,端著碗走到門口去,裝著嫌屋裡太熱。
    「你不吃鴨膀子?」
    「不想吃。」
    「不是你喜歡吃的嗎?」
    「胃口不好。」
    母親不做聲了。但小菲一回頭,見她又那樣陰沉沉地盯著她。
    晚上母親燒了熱水,叫小菲洗個澡再回部隊。小菲站在洗衣的木盆裡,由母親舀水往她身上淋。
    「說,他是哪個?」母親淋了第一缸子水就叉腰站在小菲面前。
    小菲不懂她說什麼。
    「你說不說?」
    「說什麼?」
    「你那姘頭——說什麼!」
    小菲從頭到腳都涼了。母親看著她小腹,又看著她的胸。「三個月了吧?」
    「媽你說什麼呀?」
    「你說出來我不打你。不說我今天就掐死你!還想賴,你看這肚子上槓槓……」母親手很重地劃在小菲小腹上。十五瓦的燈光也不妨礙她看到那根清清楚楚的褐色直線,從肚臍一直拉到底。「看看這奶頭子,是做大姑娘的奶頭子?幸好文工團的傻丫頭沒看出來,你媽先看出來了!我喪了什麼德,養出你這麼個賤貨?你還怎麼嫁人家都旅長?!」
    「我不嫁他。是你要嫁他。」
    一個大耳光扇過來,小菲跳出木盆就去抓衣服。母親跟她又拉又扯,不准她穿衣服。
    「你不嫁他就沒事了?你以為你這樣子還有人嫁?誰都不要你!壞了你的那個人都不會要你!……」母親搶不過小菲,她已經把短褲、襯衫套上了。「看你有臉還到巷子裡去喊救命!你喊去啊!喊我就告訴人家你媽為什麼打你!人攙著不走,鬼攙著直轉。革命革命,革半天還是這麼個傻東西!我跟人家去說,我打她,因為她把身子給個流氓!」
    「他不是流氓!」
    「你敢跟我強嘴!」
    小菲的背正靠在外婆小屋的門上。她一個解放軍不能穿條短褲往外跑,想到外婆房裡去躲打。母親脫下木拖板,朝她扔過來。小菲很會躲打,一偏身,木拖板砸在外婆門上,聾子也聽見了,在裡面說:「是天花板上貓打架吧?打得好凶。」
    「你打死我吧!反正他不是流氓!」
    「不是流氓幹出這種事來?」
    小菲哭起來。下鄉土改的第二個月,歐陽萸和三個文工團的人去區委開會。小菲正好在區委教幹部唱歌。晚上歐陽萸獨住一間房,小菲和另一個女生住一間房,半夜起來上廁所,見歐陽萸房裡還亮著燈,便鬼使神差地去敲門。現在小菲想起來,那樁事前前後後都甜蜜銷魂,惟有它本身不好,太疼,疼了好幾天。她糊里糊塗地想起這幾個月的不適。原來她小菲的身子那麼歡迎歐陽萸,已經留住了他的種。
    「媽,他也是個老革命。」
    一句話母親就安靜了。
    「他是抗戰幹部,才十四歲就進過******反動派的監獄。打槍騎馬都好,是我們政治部最年輕的團級首長。」
    「多大歲數?」
    「二十五歲。」
    母親突然又上了火:「我就知道是哪個小白臉勾引你!上來就這麼沒規矩,連我的面都不來見,就敢和你懷小毛頭,我要去問問他,******從他十三四歲就教育他,怎麼就教出他這樣的東西?!」母親抹下褂子上的護袖,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媽你去哪兒?!」
    「去找那個王八孫子!問問他******怎麼教育的他!天下女人都死絕了,他非要找都旅長的女人?」
    「不是他找我,是我找他!」
    母親順手撈起拖把,調過頭用竹竿打在小菲胳膊上。小菲人一蹴,一泡尿從短褲裡流出來,順著光溜溜的大腿小腿流到被蟲蛀空又裂了大小縫隙的老舊地板上,無漆的地板很吸水,馬上就只剩一圈半潮的地圖形狀。小菲呆住了,天下怎麼有這樣的母親。
    「怎麼樣?天下就有我這樣的媽!你承認是你勾搭他,那我就打你!」
    小菲看看地板上的地圖,心想,革命一場有什麼用處?當了個人人擁戴的解放軍,母親該怎麼羞你還怎麼羞你。
    「解放軍就不是我女兒了?解放軍沒教育好你,我來教育!你說你們打算怎麼辦?」
    小菲嘟嘟囔囔地說,他們都忙著呢,又是抓人又是斃人,哪裡顧得上打算。母親替她打算:趕緊和他結婚。反正解放軍婚姻大事辦得比過家家還快當,趕緊過家家去吧。小菲說還要打報告,還要組織批准。母親一拍桌子,那還不馬上打那鬼報告去?還不催在組織屁股後面,叫組織行個好,快當些批?!小菲告訴她,組織又不是個人。它是什麼東西?是一大幫子人。好吧,就跟在一大幫屁股後面催吧,催著把報告明天批下來,明晚就結婚。不行!不行什麼?怕羞啦?早怎麼不曉得羞啊?
    小菲從家出來已經八點,天剛剛黑。她回到文工團宿舍,倒頭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奇怪極了,本來要在夜裡好好想個點子,睡著了浪費一夜時間。現在的時間浪費一分鐘肚裡孩子就大一點。她起來給歐陽萸寫了封短信,說出了大事,要他務必請假回來一趟。信寫完,她不但不再心煩,一陣陣小快活從心底往上冒,在院裡走路搔首弄姿,骨頭輕就骨頭輕吧。
    信剛寄出去,中午歐陽萸就回來了。小菲問他是不是收到了他的信,他搖搖頭。他鎖著眉,煙是抽油了,樣子像有幾十年煙齡。他告訴小菲其實在他回省城之前霍隊長已經給政治部搞了他的匯報,說他身為政委立場有問題,同情敵人,右傾。是那位老大姐把他調去黨校學習的,避開了風頭。他很快要轉業,當剛剛成立的省文化局副局長。說完之後,他悶聲悶氣地歎息。
    「你特地跑來,不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吧?」小菲笑著說。
    他打個手勢,叫她跟他走。兩人來到附近的集市上,街兩邊都是涼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陰涼裡。頭一眼看見他,她就看出了他的變化,白襯衫束在軍褲裡,奇#書*網收集整理頭髮剪得不長不短。襯衫的袖子有齊齊的折痕,是給熨出來的。他的整齊外表和他灰溜溜的神色毫不搭調。
    「你怎麼這樣瞭解我?我確實有事要跟你談。」
    小菲兩眼朝著他閃動。女人對她愛的人才有這樣可怕的直覺。母親對小菲就這樣。
    「小菲,我愛上了一個人。」他痛苦地看著她。「我和她是應該結合的。我從來沒有這肯定過。」
    小菲不說話。她還能說什麼。
    「我回到省裡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個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從來不愛和人談話,跟她有很多話可談。」
    「那你和我呢?」
    歐陽萸認真地看著她:「我傷害你了。」
    「不是!我是問,你和我有話可談嗎?」
    歐陽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來從沒被他作為平等的談手來對話。他推薦書給她讀,是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談話對手,但他發現工程浩大,竣工遙遙無期,就半途放棄了。
    「你愛她嗎?」小菲問。她以為自己會痛不欲生,心如刀絞,看來她革命幾年,人給鍛煉出來了。
    歐陽萸不給予回答。他為小菲痛心。已經是這麼明擺著的事,你還往自己傷痛處戳。
    「我問你吶。」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歐陽萸點點頭。
    「那你愛我嗎?」
    「我愛你的單純。」
    只是愛這一點,其餘的都勉強接受。小菲上來有點喪氣,但她這個人天生知足,有一點就抓住一點。
    「你不問問我寫信叫你回來,要告訴你什麼事?」她說。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驚奇地看著她:她怎麼笑得出?
    「我們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給他看。
    他臉漲得通紅,剛剛才意識到做那件事會惹這樣的禍。「對不起,對不起……」他還是眼花耳鳴地瞪著小菲。
    當晚小菲和歐陽萸打了結婚報告。小菲同時給都旅長寫了封信,讓他原諒她,告訴他緣分是沒辦法的事。婚禮那天,小菲發現歐陽萸一個人在洞房外面抽煙,她腳步輕輕地走過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讓他去跟他心裡一大堆斬不斷的東西告別。小伍挺著八個多月的身孕來賀喜,少白頭老劉現在已基本上是個白頭翁,他馬上要做新成立的話劇團黨委書記,說他堅決要求把小菲調到他手下。
    結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調令。新成立的話劇團第一個大戲是由蘇聯導演來排演,劇名叫《列寧和孩子們》。小菲要反串一個流浪兒,除了列寧之外,數這個角色戲重。全是野男孩的動作,上躥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式,小菲四個多月的身孕,連把自己兩腳挪穩都困難,慢說按蘇聯導演的要求滿場子橫飛。她一天飛八個到十個小時,年輕輕就成了個黃臉婆。早晨起床,她穿上收腹收胸的內衣,吞下三個水煮荷包蛋,殺出門去。這個時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時期都活潑爛漫,蘇聯導演有時用手勢告訴她,不必太誇張。
    到公演的時候,小菲已經懷孕六個來月,人瘦就這點好,裹裹纏纏還成條。苦頭是越吃越大,流浪兒只穿一件爛海魂衫和工裝褲,一個大窟窿把小菲整個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時纏胸裹腹,人都纏硬了,纏木乃伊也不過如此。回家把自己剝出來,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只要她一上台,馬上明白觀眾全是她的,連列寧也抓不住他們的注意力。這座沒見過世面的小城市,列寧是誰無所謂,他們喜愛能把他們逗開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觀眾直接呼應,相互把情緒催化得開鍋一樣。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觀眾都融化了。馬丹演列寧的女秘書,這天在台上對小菲耳語:「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小菲正念一段關鍵台詞,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戲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顧隊形,把馬丹擋了大半邊。馬丹又抗議一句:「你往後一點,台下看不見我!」小菲心裡鄙夷馬丹這樣的演員,什麼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戲演到這麼個大高潮,她還惦記她會不會被擋住。
    輪到馬丹說台詞了。馬丹上前一步,手上還即興加出動作來,讓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裡耽著。小菲不屑理她,你靠這個就把戲搶走了?搶吧搶吧,你這樣冷血自私,還想做好演員呢!
    小菲現在是全市公認的好演員。新時代到了,新時代的演員就得勁頭飽滿,嗓門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緊跟時尚,他們認為小菲跟戲班子裡的青衣、花旦那麼不同,一定就是新時尚的領頭人,所以一夜間緊跟上來。就像一夜間大姑娘小伙子都穿上列寧裝一樣,小城市的人生怕錯過時尚中的任何一個變化。小菲總希望歐陽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聽打聽,她眼下在他們心目中是什麼地位。馬丹對小菲卻是不太買賬,不時跟她說:「這個動作可以小一點。這個眼神有點三花臉的感覺。」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著團長讓她演一兩場,給蘇聯導演看看她對角色的理解。她想糾正一下觀眾們對話劇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爆爆的,劇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紅色的「客滿」大燈,鮑團長當然看不出換下小菲的必要。鮑團長和小菲在一個文工團工作了幾年,小菲的戲路子也是他助長出來的。鮑團長眼裡的革命話劇就是小菲這樣子。因此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馬丹發脾氣。他說小菲搶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馬丹搶小菲的位置純屬蓄意。馬丹說,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搶別人鏡頭是什麼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戲演過頭是什麼感覺。
    「你特地跑來,不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吧?」小菲笑著說。
    他打個手勢,叫她跟他走。兩人來到附近的集市上,街兩邊都是涼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陰涼裡。頭一眼看見他,她就看出了他的變化,白襯衫束在軍褲裡,頭髮剪得不長不短。襯衫的袖子有齊齊的折痕,是給熨出來的。他的整齊外表和他灰溜溜的神色毫不搭調。
    「你怎麼這樣瞭解我?我確實有事要跟你談。」
    小菲兩眼朝著他閃動。女人對她愛的人才有這樣可怕的直覺。母親對小菲就這樣。
    「小菲,我愛上了一個人。」他痛苦地看著她。「我和她是應該結合的。我從來沒有這肯定過。」
    小菲不說話。她還能說什麼。
    「我回到省裡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個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從來不愛和人談話,跟她有很多話可談。」
    「那你和我呢?」
    歐陽萸認真地看著她:「我傷害你了。」
    「不是!我是問,你和我有話可談嗎?」
    歐陽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來從沒被他作為平等的談手來對話。他推薦書給她讀,是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談話對手,但他發現工程浩大,竣工遙遙無期,就半途放棄了。
    「你愛她嗎?」小菲問。她以為自己會痛不欲生,心如刀絞,看來她革命幾年,人給鍛煉出來了。
    歐陽萸不給予回答。他為小菲痛心。已經是這麼明擺著的事,你還往自己傷痛處戳。
    「我問你吶。」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歐陽萸點點頭。
    「那你愛我嗎?」
    「我愛你的單純。」
    只是愛這一點,其餘的都勉強接受。小菲上來有點喪氣,但她這個人天生知足,有一點就抓住一點。
    「你不問問我寫信叫你回來,要告訴你什麼事?」她說。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驚奇地看著她:她怎麼笑得出?
    「我們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給他看。
    他臉漲得通紅,剛剛才意識到做那件事會惹這樣的禍。「對不起,對不起……」他還是眼花耳鳴地瞪著小菲。
    當晚小菲和歐陽萸打了結婚報告。小菲同時給都旅長寫了封信,讓他原諒她,告訴他緣分是沒辦法的事。婚禮那天,小菲發現歐陽萸一個人在洞房外面抽煙,她腳步輕輕地走過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讓他去跟他心裡一大堆斬不斷的東西告別。小伍挺著八個多月的身孕來賀喜,少白頭老劉現在已基本上是個白頭翁,他馬上要做新成立的話劇團黨委書記,說他堅決要求把小菲調到他手下。
    結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調令。新成立的話劇團第一個大戲是由蘇聯導演來排演,劇名叫《列寧和孩子們》。小菲要反串一個流浪兒,除了列寧之外,數這個角色戲重。全是野男孩的動作,上躥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式,小菲四個多月的身孕,連把自己兩腳挪穩都困難,慢說按蘇聯導演的要求滿場子橫飛。她一天飛八個到十個小時,年輕輕就成了個黃臉婆。早晨起床,她穿上收腹收胸的內衣,吞下三個水煮荷包蛋,殺出門去。這個時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時期都活潑爛漫,蘇聯導演有時用手勢告訴她,不必太誇張。
    到公演的時候,小菲已經懷孕六個來月,人瘦就這點好,裹裹纏纏還成條。苦頭是越吃越大,流浪兒只穿一件爛海魂衫和工裝褲,一個大窟窿把小菲整個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時纏胸裹腹,人都纏硬了,纏木乃伊也不過如此。回家把自己剝出來,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只要她一上台,馬上明白觀眾全是她的,連列寧也抓不住他們的注意力。這座沒見過世面的小城市,列寧是誰無所謂,他們喜愛能把他們逗開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觀眾直接呼應,相互把情緒催化得開鍋一樣。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觀眾都融化了。馬丹演列寧的女秘書,這天在台上對小菲耳語:「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小菲正念一段關鍵台詞,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戲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顧隊形,把馬丹擋了大半邊。馬丹又抗議一句:「你往後一點,台下看不見我!」小菲心裡鄙夷馬丹這樣的演員,什麼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戲演到這麼個大高潮,她還惦記她會不會被擋住。
    輪到馬丹說台詞了。馬丹上前一步,手上還即興加出動作來,讓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裡耽著。小菲不屑理她,你靠這個就把戲搶走了?搶吧搶吧,你這樣冷血自私,還想做好演員呢!
    小菲現在是全市公認的好演員。新時代到了,新時代的演員就得勁頭飽滿,嗓門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緊跟時尚,他們認為小菲跟戲班子裡的青衣、花旦那麼不同,一定就是新時尚的領頭人,所以一夜間緊跟上來。就像一夜間大姑娘小伙子都穿上列寧裝一樣,小城市的人生怕錯過時尚中的任何一個變化。小菲總希望歐陽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聽打聽,她眼下在他們心目中是什麼地位。馬丹對小菲卻是不太買賬,不時跟她說:「這個動作可以小一點。這個眼神有點三花臉的感覺。」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著團長讓她演一兩場,給蘇聯導演看看她對角色的理解。她想糾正一下觀眾們對話劇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爆爆的,劇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紅色的「客滿」大燈,鮑團長當然看不出換下小菲的必要。鮑團長和小菲在一個文工團工作了幾年,小菲的戲路子也是他助長出來的。鮑團長眼裡的革命話劇就是小菲這樣子。因此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馬丹發脾氣。他說小菲搶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馬丹搶小菲的位置純屬蓄意。馬丹說,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搶別人鏡頭是什麼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戲演過頭是什麼感覺。
    小菲站在一邊,吸腹收臀。她在台上橫飛完了,胎兒還沒完,接著在她肚裡飛。她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天天這樣把自己和孩子五花大綁,別生出個歪脖子或彎脊樑來。她眼睛看著馬丹和團長爭論,心裡想歪脖子彎脊樑都好些,千萬別把頭臉擠扁。但她還不想吐露懷孕的實情。吃多少苦頭才樹立了這個角色的楷模,她得捍衛,不能讓馬丹毀了。
    晚上回到家,歐陽萸正在寫文件,抽了一屋子的煙。小菲不知怎麼一來已跌倒下去,再睜開眼,已經躺在歐陽萸的臂彎裡了。他忙著組建文化局,天天跟小菲陰差陽錯地回家、出門、起床、睡覺。這時才發現她瘦得臉盤只有一巴掌大。剛才抱她時,覺得她身板僵硬發直,扯下她的外衣內衣,他馬上明白了。
    他站起身,重重地打開門,下樓去了。等他回來,小菲已換上了寬鬆的襯衫。她問他剛才急匆匆出門,去了哪裡。他說還能去哪裡?在傳達室給她的團長打電話。「幹嗎?」
    「叫他禁止你上台。說你懷孕了。」
    「我必須把這個演出季演完!」
    歐陽萸不理她,兩手在書桌上捺鋼琴指法。
    「要不你明天去看我演一場,我就不演了。」
    「一場也不准演。」
    「看,我使勁收腹,一點都不礙事!」小菲光著腿,穿著歐陽萸的舊襯衫在屋裡蹦過去,跳過來。他一把上去揪住她,把她擱在自己腿上。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小菲抱住他的頭,一股濃煙味。「我一上台觀眾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買包子,賣包子的說,你是田蘇菲吧?就看我演一場!」她對著他給煙熏透的濃密頭髮說。
    「我已經跟你們團長說了,你懷孕七個月,他半天沒說話,嚇壞了。」
    「你怎麼能說七個月呢?!」
    「是七個月啊。」
    「七個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錯誤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和你結婚的。」
    歐陽萸抬起眼睛,挺哀傷的樣子。他雖然跟小菲結婚不久,但他從來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緒。怎麼會不哀傷呢?正是為了小菲腹中三個月的骨血他做過痛苦的割捨。他多麼痛苦小菲都看見了,他和他的戀人分手之後,他靠吃安眠藥過閉上眼的日子,靠香煙過睜開眼的日子。一天他給小菲買回一塊米色和白色格子的衣料,過一陣,又給她買了件銀灰的風衣,一頂銀灰的貝雷帽。雖然是舊貨店買的,但成色很好,是個很懂行的人賣出來的東西。他要把小菲幻變成另一個女性,他家族中的某一個表妹或堂妹,讀徐志摩(後來小菲發現他眼裡並沒有徐志摩),喝立普頓紅茶,穿雅致中性色彩的衣服。他為小菲製作了一條很長的黑紗巾,夾在她銀灰風衣的寬領子下,小菲照了鏡子心裡害怕起來,他割捨的戀人就是這樣子嗎?有些超群又有些落伍,冷艷而成熟,她是誰?小菲無數次想問他,又怕觸痛他,也觸痛自己。那個戀人或許是個大學生,也是上海來的,學工程還是學司法?或者學醫科?小菲為她決定:學醫科。她是個醫科大學的優等畢業生,思想進步,主動支援落後省份來了。戀人和歐陽萸一塊去了玫瑰露法國餐館,用上海話打趣「炸豬排、炸馬鈴薯、薩其馬」,把他們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的歐陽萸會提起他請的四個女客人,土包子極了。不過歐陽萸不會惡嘲他認識的人。鑒於小菲的直覺和對他的瞭解,他不背後說人壞話第一是覺得那樣是低級趣味,第二是他性情大而無當,很少注意不關他事的人。然後呢?這一對漂亮男女走出法菜館。他們這樣在小城曲折的馬路上走著,以小城人不懂的話談笑風生。也許他們會往西走,沿著最體面的馬路朝惟一的那家電影院走。他們走過一個巷口,哪裡知道這裡面住著一個寡婦和她的寡婦老母親,為一個鹵鴨腳板嗔罵,濺得滿臉稀飯。他們也許會從小伍媽面前走過。小伍媽會眼一亮:哎喲,哪來這一對洋貨!(此地人把漂亮時髦的人叫洋貨)。小菲把頭髮燙了,全部梳在腦後,露出奔頭來。小菲知道這是歐陽萸想要的樣子。她渴望知道她現在和他失戀的戀人還差幾分。她想她在舞台上是成功的,是觀眾的紅人,她會紅得鋪天蓋地,讓歐陽萸猛一開眼。
    團長第二天一早把電話打到傳達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團裡報到,演出由馬丹頂上去。小菲說她好好的,能吃三個荷包蛋呢!團長叫她安心在家等紀律處分。
    小菲回到家,歐陽萸剛起床。她尖起嗓子就喊:「你發瘋了?多光榮的事,你跟團長講那麼仔細!」
    「我說我們是因為懷了孕才打報告結婚的。我沒說假話呀!再不讓你停演,孩子就生舞台上了。」
    「我們都完蛋了!」小菲跳腳。她見歐陽萸皺皺眉,馬上意識到自己皮泡眼腫,蓬頭散髮,還要撒潑,一定面目可憎,趕緊抓起梳子把頭髮梳好。「你是黨員幹部,挨了處分,前途要不要啊?!」
    他瞪著大眼睛。剛剛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過半天他說。
    「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曉得,沒事就是沒事,還有一個星期,這一季演出就結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滿月,上台也不礙事。你非要去多事!……」
    歐陽萸一張嘴,又閉上了。小菲看出他嚥回去一句有攻擊性的話。
    「你想說什麼?」
    他不做聲。
    「你想說,為這個孩子,你犧牲了愛情,現在我又不好好待這孩子,毀這孩子,你犧牲都白費了,是不是?!」她馬上看出來他認了賬:她把他嚥回去的話翻出來八成。
    小菲見他沉默,心裡突然害怕起來。她這是第一次跟他厲聲厲色,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有多討厭。她今天怎麼做了個討厭的女人?她以為自己和母親是永遠不可能相像的。母親專門揭短,專捅人的痛處,剛才她活活地就重複了自己的母親。小菲見他點上煙,吸了兩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開門出去了。是去樓梯口的洗浴間?小菲豎著耳朵,二十分鐘奇ˇ書ˇ網了,他也沒回來。她想,為什麼她弄出這樣一場本性大爆發?況且她本性是溫柔的。是溫柔的嗎?她已經看不透自己了。
    她趕緊洗好臉,用小指輕輕在腮上撣了點胭脂。但他還是不回來。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覺很像孤兒寡母。
    歐陽萸上午十點鐘回來,嬉皮笑臉地把一大堆東西放在床上。打開包,裡面是個紙盒子,再打開,從裡面搬出一台收音機。接著,又是一雙黑色翻毛矮靴,最後是一大盒薩其馬。「高興了吧?」他哄孩子一樣蹲在床邊,拉著她的手去擰收音機開關。「啪嗒」打開,「啪嗒」關上。
    「你去哪裡了?這麼長時間。」
    「我在商店門口等著開門。一開門就衝進去了。」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這才幾個錢?好,現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聽聽無線電,肚子餓了吃點心。天要涼了,這雙鞋暖和,全市就這一雙!」
    小菲想,說不定他那戀人有第二雙。馬上她又在心裡瞧不起自己:他愛你單純,你怎麼會有這樣醜惡的猜忌?他在門口,對她招招手,真是年輕、風流,為他受處分也值。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聲不吭地使了兩天兩夜的勁,女兒才得以出生。進產院頭一天,小菲和歐陽萸都接到了處分,一個是黨內嚴重警告,一個是記過從部隊轉業。小伍來看小菲時,生她很大的氣:「怎麼幹出這樣的糊塗事來?幸虧歐陽好講話,碰見個渾蛋,他才不幹呢!懷上孩子就非得嫁給我?兩個人快活兩個人負責!說不定還不是跟我快活出來的呢!」小菲受處分倒不覺得丟人,小伍的話讓她心裡很不帶勁:好像歐陽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這不成了小菲下絆子嗎?讓小伍一理解,歐陽萸好像一點也不愛小菲,娶小菲是把她當敗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領導,據小伍說她得到的處分算十分寬大,全仗著白頭翁劉書記。看來小菲不是要領劉書記的情,倒是要領小伍的情。
    在小菲懷孕的最後一階段,歐陽萸把她看護得緊緊的,每天換著花樣給她買點心,回來發現哪一種點心小菲吃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單買那一種。分到一處老樓房,帶個小院子,樓下住三家人,樓上只住歐陽萸和小菲。搬家時搬來了一套舊傢俱,一架鋼琴,歐陽萸告訴小菲,是他母親從上海托運來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幾天去了國外,這套傢俱就由母親全權處理了。然後就是佈置新家。歐陽萸一會搬回來一台電唱機,一會搬回來一套精裝書籍,要麼是「魯迅」,要麼是「屠格涅夫」。只有幾天,他母親送他的書櫃全放滿了,從「托爾斯泰」到《紅樓夢》。小菲驚奇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這麼多高深雅致的書籍。還有一些帶濃重樟腦味的線裝書,是歐陽萸的父親送他的,據說價值連城。小菲從來沒見過歐陽萸的家人,從這些東西看,她已經沒了做這家兒媳的自信。她從歐陽萸在鋼琴上隨意彈奏的模樣,看到他娟秀的母親,從他提毛筆或翻書的架式,想像他書卷氣十足的父親。小菲想像著就怕起來。她想自己若把家裡所有書都讀完,大概才壯得起膽子在公婆面前亮相。結婚到臨產,她除了看到婆婆托運來的傢俱和公公送的線裝書之外,從沒聽到一句問到她這位媳婦的話。進產院後,在陣痛間隙裡,她問歐陽萸,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們馬上要添第三代。歐陽萸叫她別操心他父母,他們有的是第三代,並不稀罕又多一個第三代,尤其是他這個不肖之子的。小菲這才明白,歐陽萸是被家裡逐出去的,因為屢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親斥他兒子為「官迷」,他認為起來革命奪權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這樣的兒子為他所不齒。至於他兒子和誰成婚,歐陽萸的父親毫無興趣,送他書是禮儀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認同與和解。因此沒一個字的祝賀。小菲躺在產床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輩逐出門的人,他們以及孩子將要相依為命了。她為即將成立的三口之家流下了眼淚,似乎悲壯,似乎甜蜜。
    小菲和歐陽萸結婚那天晚上,母親出場了一下,很快就離開了。小菲送她到門外,她把一疊鈔票塞在小菲手裡。小菲說不要不要,母親說再要也沒了,母女緣分盡了。她再次說到小菲「人攙著不走,鬼攙著直轉」,好好一個都旅長把她攙扶上了,抬舉上了,她讓個拍花子的一拍,跟著鬼轉經去了。她說:「你以為是唱戲呀?找個白臉小生,還是個癆殼子,吐過血,男人長那麼漂亮幹什麼?男人長那麼漂亮就是殘廢!以後有你苦頭吃,我是看不見為淨。」
    小菲生孩子的消息是她寫信告訴母親的。母親沒有帶話來,人也沒露頭。被推車推進產房之前,小菲見歐陽萸眼神散亂,六神無主,她不顧自己疼痛,還握握他的手。手是又涼又濕。
    頭天晚上一個護士進來,端了一碗肉丸子湯,小菲馬上明白,母親來了。第二天早上,孩子還沒生出來,護士又端來一碗紅糖荷包蛋。一位蘇聯專家從醫學院專門來指導小菲分娩。一見那一大碗黑乎乎的東西,立刻問是什麼髒東西,說產婦在這樣的時候不能吃不乾淨的東西。小菲已沒力氣辯解。中國婦科醫生說這是中國民間的滋補偏方,蘇聯專家叫護士把五個荷包蛋和紅糖水端出去。不一會小菲聽見母親的嗓音了,她大聲說怪不得我伢生孩子沒勁呢!不讓吃哪兒有勁!什麼狗皮膏藥專家,非得去跟她講理!小菲覺得一聽到母親的聲音立刻有了主心骨,她問專家她的母親能不能進來陪她。專家說當然不能。
    母親還在外面喊:「你不讓我孩子吃,我們不在你這個醫院生了!蘇聯人就是神祇啊?他們那麼會生,怎麼沒見他們生出多少人來,一個國家才那幾個活人!」
    小菲疼得死去活來,也禁不住想笑。她現在希望母親就在她身邊,罵也行打也行,只要在她身邊她就什麼也不怕了。母親顯然被誰拽了往外走,她說:「再拽,再拽我跟你拼了!」
    一股力氣上來,小菲順勢一呶。助產師和醫生都說:「好,頭出來了!」
    孩子鳴一聲長笛,外面全靜下來了。
    小菲從昏睡中醒來,見母親正佝著腰在勞碌什麼,頭髮披散下來,面前一大團白色霧氣。
    「媽!」
    母親轉過身,淚水在眼裡轉圈,嘴巴還是刀一樣:「我前世欠你呀,沒法子,今世就還吧。」她把一小碗雞湯盛起來,端到小菲面前,又在她下巴下墊了塊毛巾。她把自己的胸脯做小菲的後背靠墊,雙臂伸到小菲身前,一手端湯,一手拿勺。小菲說讓她自己來,母親不理她,一勺湯已準準地遞到她嘴邊。湯的溫度正合適,母親說孩子長得很俊,就是她父親臉模子拓下來的。女孩子長成那樣就對了。
    門「通」的一聲開了,歐陽萸手裡大包小包地進來,衣服也扣錯了扣子。皮鞋帶子散了一根。他把一件呢子小大衣從包裡拿出來,又抖開一個小蚊帳,一床小棉被。母親說呆子一個,這些東西起碼兩年後才用得著。小菲一聽就知道母親和歐陽萸和解了,在她奮力生孩子的時候,女婿和丈母娘建立了統一戰線。歐陽萸討女人喜歡,小菲再一次得到證實。
    小菲回到娘家坐月子。每天由母親和外祖母輪流給她端各種湯飯補品。市場儘管繁榮,物價也低廉,但像他們這樣花費,也是要招架不住的。小菲像吹了氣一樣圓凸凸起來,她求母親不要再給她填塞食物,她還急著上台。母親衝她一句:「你以為我是餵你呢?我喂的是我外孫女。」小菲轉彎抹角,問這樣開銷如何了得。母親說歐陽萸給了她不少錢。小菲便更奇怪了,她和歐陽萸都是供給制工資,他天天花錢如流水,人們馬上都發現,只要是歐副局長掏出香煙盒,大家盡可以瓜分。外面正在「打老虎」,歐陽萸這樣一擲千金就是「老虎」也不敢。小菲這天晚上問他錢是從哪裡來的,經得住他這樣花。他又是不在乎的樣子,說那些東西值什麼錢,該花就得花。小菲追問下去,他承認他跟他母親伸了手。他母親背著他父親每一兩個月寄一些錢。小菲氣了,說萬一他父親發現了怎麼辦?就是不發現,她的婆婆也會怨媳婦的。這位媳婦是什麼潑皮破落戶?嫁給她兒子害得她兒子寅吃卯糧,媳婦不是貪財就是貪嘴,要不就是個賭徒。歐陽萸哈哈一樂,說他母親才不會賴別人呢,他母親太瞭解她兒子了,生就的********者,有錢就共產,攢出資本要變成資本主義。

《一個女人的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