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隱入歷史的戀人

母親和外祖母輪流替小菲抱孩子,小菲脫身便開始練功。她聽說話劇團要巡迴演出,就演《列寧和孩子們》。馬丹演的效果遠不能和小菲比,因而小菲一說能上台了,團長就高興得眉飛色舞。但他馬上又問孩子餵奶怎麼辦,小菲說戰爭年代女兵生孩子都在行軍途中生,奶個孩子有什麼大不了。團長想到歐陽是他頂頭上司,叫小菲先和丈夫說妥再來請戰。
    她要說服的不止歐陽萸,還有母親和外祖母。不過能把歐陽萸拉到自己一邊,幫她一塊說服兩個長輩,要好辦得多。母親對這個女婿嘴上還是不以為然,但總對他有些暗暗地心疼:弱不禁風一個人,爹媽又都不要他。小菲從劇團回到家,在樓梯上就聽見一個男人嗚嗚咽咽地說著什麼,聲音挺耳熟。從歐陽萸的書房門口經過,她停了停。是三子。五年前他們五人一行去解放區,小周在一九四八年底犧牲了,三子一直在旅部工作,但和小菲談過的話不超過五句。他在機關伙食處當司務長,進城後調去接管銀行,就轉業到銀行工作了。
    現在三子成了「老虎」。三子哭哭啼啼,認為這是古今奇冤。大家的印象裡,三子一板一眼,為人不活絡,缺乏變通,司務長當得他也累死,別人也累死。說三子是「老虎」,人們都大吃一驚:人真不可貌相!但歐陽萸不認為三子有罪,他聽了三子的訴苦申冤,答應替他走走門路。小菲一聽兩人站起來,歐陽萸留三子在他家吃晚飯,她扭身便藏進隔壁房間。謝天謝地三子沒給留住,腳步蹣跚地下樓去了。
    「他怎麼想到來找你?」小菲問。
    「大概聽說我跟省長夫人是老戰友吧。」
    「你去找方大姐給他說情嗎?」
    歐陽萸心煩意亂,大聲嚷嚷:「什麼事都弄得草木皆兵!打這麼多年了,打不夠,你說打三子這樣的可憐蟲幹什麼?連個響屁都不敢放!我貪污十回他都不敢貪污一回!」
    小菲趕緊叫他小聲,樓下三家鄰居都聽得見。
    「你看看他老媽他老子,那就是無產階級的寫照。他要貪污,他們能窮成那個熊樣嗎?運動一來,沒幾個有腦子的,也沒幾個安好心的!」
    小菲開始跳腳。他平時靜靜的一個人,嚷起來氣粗得很。還得過肺癆吐過血,肺活量夠大的。小菲抱住他,額頭頂在他嘴上,讓他行行好,到浴室裡去叫夠了,再到省長家去。他轉身就走,把小菲甩得一踉蹌。小菲問他去哪裡,他不答應。她伸頭一看,他果然去了浴室,關上門繼續嚷嚷。小菲推開門,把水龍頭擰開,水濺得嘩嘩響,他便和水聲比賽。小菲說如果他不怕浪費好端端的自來水,就儘管叫下去。他把水關上了。
    晚飯是在小菲媽家吃的。孩子滿了月,母親照樣天天雞魚鴨肉,還給歐陽萸燙三兩黃酒。小菲說她不能再吃了,補得要潽出來了。母親斜她一眼,說:「你美什麼?我又不是補你小菲,我是在補我女婿。肺病是一輩子的病,不補就犯。」
    「媽你怎麼知道他得過肺病?」
    「我什麼不知道?看個人就能看到他腸根子上。」
    歐陽萸喝一大口酒說:「今天該把三子帶來給媽看看,看他是不是大貪污犯。」
    「我看夠了,天天出去都看見個把跳樓、投井、上吊的貪污分子。」小菲媽淡淡的,邊說邊給女婿舀火腿湯。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歐陽萸坐在小車裡不斷抽煙。到了省政府門口,他叫小菲下來和他走走,讓司機兩小時後來接他們。
    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說說話。可他悶頭往前走。省政府裡有不少樹,兩人走走就往樹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見過方大姐兩回。她也曾是上海學生,抗戰時去了皖南。方大姐長得粗相,一嘴長長的馬牙,但一看就是內心細膩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雖然對小菲熱情,但跟歐陽萸談話時總是把她忘在一邊,小菲偶爾插一句嘴,或隨他們笑一聲,方大姐猛回頭,剛剛想起怎麼多了個小菲,或者乾脆臉就不客氣了。假如不是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見這位大姐的。小菲覺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講給方大姐聽。
    歐陽萸走著走著,停住了。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沒用。」
    「說不定有用呢?」
    「我瞭解方大姐。假如是我個人的事,再大她都會幫忙。其他人她不會管。」
    「為什麼?」
    「她和我關係不同。我十幾歲就和她一塊工作。」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謎底。其實她一直在圍著謎底打轉,只是不願揭曉。老大姐是愛過歐陽萸的,也許那愛至此還陰魂不散。他當然不會愛她。他對待女人常常是讓她們自己去燃燒,自己去熄滅,除了那個已經隱入歷史的戀人。也許老大姐什麼也沒說過,暗暗地,害心病那樣慕戀他,和他一塊印傳單,組織學潮。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緊相關聯。方大姐是那麼自尊自律的人,她讓心病折磨死也不會給歐陽萸壓力的。或許她也暗自垂淚過,寫了情詩又撕掉過,準備了信物又放棄,為自己年長他幾歲,為自己長長的馬牙、不秀麗的容貌而自卑過。但這一切都在她離開他之後昇華了。他還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隨大部隊轉戰,就在這樣長時間的回憶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脫俗了。沒了男女之欲,長長的馬牙和不美的容顏都不妨礙她浪漫。再見他時,她自信極了,無慾則剛。或許還有無傷大雅的一點兒欲求,就是她對小菲的排斥。
    「試試嘛,不然明天三子來問,你怎麼回他話?」小菲考慮的都是婆婆媽媽的理由。
    歐陽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釘子。她非但不幫忙還說小菲在這種時候沒有促使歐陽萸冷靜。什麼時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動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紹某某報紙的某篇文章,叫他們去好好讀,一面大聲斥責歐陽萸「煙越抽越多!」「肺不要了是吧?」「進城先學這些壞毛病!」歐陽萸一咳嗽,她粗大的眉毛間聚起深深的「川」字,憂心無比地看他咳,長長的牙也忘了關進嘴唇裡面。
    第二天晚上,約定七點和三子見面,歐陽萸在六點半鍾匆匆離開家,叫小菲給三子幾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訴三子他愛莫能助。小菲也怕見三子的倒霉臉。生死攸關的事,幾句安慰等於站著說話不腰疼。想著她氣歐陽萸,收不了場的事讓她擦屁股。然後她集中精力惱恨方大姐,看她對歐陽萸凶的!她小菲捨得用那種口氣說他嗎?不幫忙就不幫忙,還擺出一張社論臉來。快到七點了,小菲想到他們五人一路去蘇北,小菲問三子:「你就叫三子嗎?」他難為情地笑笑:「我叫胡明山。」他的樣子是最好別人不注意他。現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燈繩,關掉了客廳的燈。三子看見樓上沒人在家,等等就會走的。走時會喪魂落魄地走,但小菲至少不必用些廢話去敷衍他。這件事小菲將來是會後悔的,因為三子這天晚上想聽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廢話:「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開點,說不定運動過去你就沒事了。」
    小菲坐在黑暗裡,聽著木樓梯上的動靜。三子識相,看見人家燈都沒開就基本明白自己走投無路了。他心沒死透,在樓下轉轉,等等。樓下的鄰居開始向他伸頭探腦時,他便轉不下去了。一小時過後,小菲聽見院子門口老「伏爾加」呼哧帶喘地進來,又聽見司機開車門關車門。歐陽萸現在正往樓裡來。
    「歐副局長!」三子的聲音。三子坐在樓梯的第一級台階或第二級台階上。嗓音很響,叫救命似的。
    歐陽萸給他嚇得站住了。「你怎麼在這裡?不冷嗎?」好像「冷」還有什麼關係似的。
    「你家沒人,我想大概你們出去了。沒關係,我沒等多久。」他等了一個多小時。
    「上來坐吧?」他沒有留客的意思。三子在黑暗中不費勁就聽明白了。
    「不坐了。不早了。」
    「去問過你的事了。大概會重新審一下你的案子。」
    「……你找的是方大姐?」
    「這個你就不要問了,三子。」
    「那就多謝了。也謝謝小菲。孩子好吧?」
    「好。」
    小菲趴在窗上看歐陽萸把三子往大門口送。院子裡一盞燈從冬天的樹枝裡照出來,三子原本只是顯得可憐,現在看竟真有些鬼祟。他低三下四地轉身,向歐陽萸一面點頭、擺手,一面倒退著往外走。小菲好生奇怪,一個人被眾人唾棄之後,怎麼看上去就沒了正氣。等歐陽萸上來,小菲叫他千萬別開燈,萬一三子再一個回馬槍殺回來。兩人坐在散發著那位上海老舅舅氣息的絲絨沙發上,歐陽萸突然攥緊小菲的手。她不去問他為什麼對三子撒謊,她對他懂得的程度已使她不必問。他把小菲摟在懷裡,他如果成了三子,小菲多悲慘。幸福有時就是其他人的悲慘。
    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練,小伍來了,臉色青灰,對小菲不容分說地一擺手。小菲趕緊跟團長請假,跟著小伍往外走。小伍什麼也不說,只管往前急行軍。離話劇院不遠的地方,剛剛修成的「中蘇友誼大廈」遠看像個小克林姆林宮,頂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白晝也亮著。一個不高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隻角上,正在發表演說。下面聚了幾百人,圍牆上坐滿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磚、水泥、花崗岩石片還沒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聽到那一口嘶啞的東城口音。革命五年的三子一口鄉音跟東城修腳師傅一樣正宗。他也不難為情了,拍著胸口肚子對下面觀眾說他怎樣出生入死為部隊籌糧,怎樣把雪裡紅醃在山洞裡,讓部隊一冬天有菜吃,怎樣組織民兵、婦聯把飯挑到前沿,又怎樣偷地主家牲口的血:在牛或騾子身上拉個口子,接下一碗一碗的血,給首長們做血豆腐。現在老革命胡明山給打成了貪污犯……
    小菲和小伍已擠到前面。小伍說她已經勸了不少話,沒用,小菲試試看,能不能勸他別往下跳。有個「老虎」從上面跳下來,沒死,成個終生癱瘓。小菲便把終生癱瘓的「老虎」作為勸阻道理,大聲喊給三子聽了。三子聽不見似的,照樣說自己的光榮歷史。小菲看見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為什麼不難為情了。
    警察全聚在通往尖頂的鐵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會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問小伍知不知道三子家住哪裡。小伍一聽便雙手攏著嘴對三子喊:「三子,快下來吧,你大你媽來了!」三子一下子靜了,也不動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兩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小伍指指圍牆外面,又喊道:「你媽在外面呢,人太多,擠不進來!還不快下來,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三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你們門口的!讓一讓,讓老母親進來!」小伍裝得像真的一樣,「你們堵門口幹什麼?!……三子!還不下來,你老母親馬上進來了!……」
    三子下來了。從紅五星上墜落時,小菲居然沒有捂眼睛。她眼睜睜看見三子敗色的軍裝在空中成個奇形怪狀的氣球。她也沒聽見小伍和幾百個人的慘叫或者歡叫。三子落地也是無聲的,至少對於小菲是無聲的。他臉朝下,趴在嶄新的花崗岩石台階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後的記憶中,胡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屍首。從沒得到過任何表彰的三子最後總算自己拍拍胸脯說了自己幾句好話。
    也絕沒有想她和大家那麼快就緩過來了。好像就是睡一覺的工夫,第二天再沒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幾年之後,當人們把「中蘇友誼大廈」做一個高檔俱樂部時,他們說:「也不知三子怎麼爬上去的。上去連消防隊員都得系安全帶。」「不知三子真貪污假貪污。」或者:「三子是怕他媽看見才跳的,因為從後面的鐵梯子不好下,也來不及。」「小伍不喊那幾聲,說不定他不會跳。」「人不跳也給斃了。」
    現在回到三子剛跳樓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門買早點,在路口碰上個挑擔子的菜農。她一看擔子上的韭黃鮮嫩如玉,立刻買了一斤,打算讓母親做些春卷。她步子蹦跳地上樓梯,一個念頭閃出來:人們照樣要買韭黃、包春卷,可是三子沒了。人們照樣為一毛錢的韭黃和菜農調侃、殺價。三子永遠也沒了。
    巡迴演出是小菲也是其他年輕同事最快活的時候。他們又成了學生,或者又成了野戰的男女戰士,整天出發、乘車、裝舞台、卸道具、睡大通鋪、吃大鍋飯。他們可以不停地打嘴仗、惡作劇、鬧彆扭、和好、唱歌、朗誦、調情,個個都盡情浪漫,盡情地發人來瘋。男男女女都不傷大雅地讓荷爾蒙弄得有些忘形。小菲若不是時不時發生奶脹,幾乎忘了她是個母親。
    臨出發前母親堅決駁回了她帶孩子上路的謬誤決定。就那一群瘋瘋癲癲的男女?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孩子雖然小,兩三個月回來也學成個擠眉弄眼的。於是就找奶媽。奶媽是這個時代的時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吊個孩子。在出發前的三天,小菲已服了回奶的藥,不過她太年輕血旺,奶汁還是常把那件流浪兒的海魂衫洇濕。小菲對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的布條來,把自己纏成個棒槌,上廁所也得扶穩牆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個省城觀眾的紅人,她要紅到城外、省外,最好讓她從未見過面的公婆知道兒子娶的不是個白丁。讓那些知識分子氣十足的表姊表妹們終於承認,歐陽萸艷福不淺。
    一個月過去,話劇團到了一個部隊駐地。鮑團長乾巴巴地對小菲說:這是都漢的部隊,不過見面別叫人家都旅長,叫都師長。小菲頭一個念頭是,這一場讓給B角去演。可後面還有三場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漢心目中做了兩年壞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躥下跳,他會冷冷一笑,心裡想,怎麼瞎了眼,會看上這樣的輕浮東西?看她討厭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見鬼了!
    鮑團長在小菲化妝時又跑來,告訴她都漢師長的夫人也會來看戲。夫人是個護士長。好了,他一定會和護士長說,看看這個賤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話!還算她自己識時務,我從廣西回來她已經下了地方,不然我饒不了她!護士長會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你都不知道。動那麼大氣,犯得著嗎?偏偏這天的妝也化不好,化妝員先是給她粘錯了睫毛,顏色和頭髮不一樣,揭下來重粘,又把眼皮塗花了。一個妝化得處處紕漏,處處補救,怎麼看怎麼可怖。纏胸時她發現怎樣發狠也藏不住軟撲撲的兩團,上了台又後悔纏太緊,氣全憋在上半段喉管,聲音出來成了耗子嘰嘰。
    台下第一排空了兩個座位。小菲稍微鬆弛一些:都漢可把她饒了。不過演著演著,觀眾反應那麼熱烈,小菲又遺憾起來。至少都漢該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員,走到哪裡都迷死一群觀眾。他是戲迷,看戲時也許會忘淡個人恩怨,為她誠心誠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後仰。一想到都漢笑起來的樣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悵。難道這一輩子真的再見不到他了?
    她下到台下,這一段戲沒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觀眾席的側門,推開一條縫。從這裡正好看見頭一排。前幾排坐的都是首長。小菲幾乎從他們的座位優劣,坐姿派頭就能知道誰是什麼官階。頭排正中空的兩個座位是給都漢和夫人留的。都漢一定對夫人說,這種玩藝有什麼看頭?又不舞槍使棒!要去看你去吧,我不浪費時間。
    第一幕結束,一個穿軍裝剪短頭髮的女子走來,走到前排中間的位置坐下了,還和左邊一個首長握了握手。離得太遠,小菲只看見她的大致輪廓。談不上動人,背有一點佝僂,不過端莊大方,你指望能在這樣一個乾乾淨淨麻麻利利的護士長手下養傷養病。小菲為都師長高興,她一定不會半途和哪個白臉小生私奔。傷感的是都師長真的永遠不要再看見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日聲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戲。或許小菲該對新話劇缺了都師長這樣一位有力的支持者負責。都師長和新時代舞台絕交,也是小菲的過失。小菲回到後台,忽然覺得自己的多心沒道理,都師長從來不是度小量狹的人,身為一師之長,煩心的事多少?說不定給什麼事臨時拖住了。
    但演到第三場時,都漢仍沒有來看戲。鮑團長神秘地對小菲說,據可靠消息,都師長今晚一定來。小菲正在活動身段,想說:哎呀,他就別來了,這幾天一顆心就在他手裡當皮球拍,一會拍上一會拍下!上了台卻不一樣了,小菲從來沒這麼精彩過,什麼都得心應手,一身捆綁成了棒槌也不妨礙她身輕如燕,「列寧」都擔心了,小聲說:「當心你那假髮!」她一想,這樣把頭猛甩大概膠水吃不住勁,但她顧不上那麼多,競技狀態太良好了。只要是觀眾席後面的門打開一下,小菲渾身熱血就沸騰一下:這回進來的一定是都師長。他的夫人全然蒙在鼓裡,回家一定告訴了丈夫:「你也去看一場,有個叫田蘇菲的女演員演得太好了,觀眾別提多得勁兒了!那掌鼓得呀!……」小菲把她口音編排成東北話。但門開了又關上,進來的遲到者總不走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
    門又一次打開時,小菲又偷著張望一眼。再回過神,演對手戲的「列寧」正瞪著畫成藍灰色的眼睛看著她。台詞呢?小菲一向背詞如神,此刻腦子空空蕩蕩。「列寧」急了,提了她台詞的上半句。提得巧妙,似乎是他在說自己的詞。小菲只跟著他重複了那半句,下半句還填不上空。她一身汗冒出來,聽著團長在叫「提詞提詞!」也聽見慌亂的腳步過去過來。那男演員也是一臉大汗。她突然發現這個演員的眼睛一眨一眨,一會白一會藍一會灰,叫人忍不住要發笑,活脫一個木偶。側幕條站著她的B角,給她提一句詞,她重複一句,台下全亂了,笑的也有,交頭接耳也有,幸虧小菲天生不怯場,湊湊合合把戲往下拖,總算拖到那一幕結束。
    接下去是幕間休息。團長叫喚:「化妝員,趕緊搶妝!換B角上!」
    小菲一人在服裝室裡呆坐。腦子裡的空白一直漫延著,她想反省也集中不了精神。鮑團長破口大罵,說小菲是腦膜炎後遺症,他在劇團混那麼多年,從白區混到紅區,從沒見過小菲這樣敢闖禍的演員。小菲看著他抽煙抽黃的牙根一動一動,腦子裡還是一片白茫茫。都師長來也白來了,換上去那個平庸的B角,在家充瞌睡也比來這看戲強。看來都師長是記她小菲恨的。他一身槍傷刀傷,末了讓個小花旦手腕一繞,插了把暗器在他心上。她給他的傷是他渾身最深的傷。你還指望他來看你演戲?領盡風頭?紅遍全省?你想什麼呢?小菲完全聽不見團長在和她說什麼。她小菲玩命演戲,等於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現在都師長也和歐陽萸一樣,不來看她的戲,她「死」也好「容」也好,隨她去了。
    巡迴演出不斷加場,行期延長了一個月。小菲總是每隔兩三天寫封信給歐陽萸。采一朵當地的花,或者抄錄一兩句普希金、海涅、拜倫、雪萊,放在信裡一塊寄回去。偶然她用紅色唇膏在信上印十多個吻。有時心血來潮,她畫一段五線譜,把歐陽萸常彈奏的「月光」前兩句寫上去。她現在華爾茲、倫巴、探戈都跳得很好,餘暇時間男女演員們模仿蘇聯青年,手風琴、口琴,就拉開了假想中的螢火舞會。小菲有時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來一句:「田畔上殘存的花朵,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團裡新招進來的十六七歲的男女學員全讓小菲征服了,問她剛剛背誦的是誰的詩。「普希金啊!」大家便對小菲很另眼看待。張嘴就來詩呢,誰說小菲這樣的女演員是繡花枕頭?小菲更加詩意盎然,早晨背下幾個優美句子,到人多時脫口誦出。她想,她不是存心賣弄,這就是個詩的時代、詩的年華呀。她這樣詩興大發地過了三個多月集體生活,直到有一天,來了幾個公安人員,把「列寧」給帶走。演列寧的演員叫陳聲聲,第二天話劇團的人都咬耳朵說陳聲聲原來是個暗藏的美蔣特務。因為他是特形演員,個頭矮,奔頭大,下巴翹,所以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B角,演出只得取消。連夜趕排了幾個獨幕劇頂替上演,同時團長四處招募有「列寧特徵」的演員。到一個城市就有不少當地劇團、文化館的業餘演員來應考。團長叫小菲跟應考演員對詞。不招考不知道,一招考便發現長大奔頭、翹下巴、深眼窩的矮個男子成大把抓,一來就是一屋子,除了普通話說得太次,模仿的「列寧動作」都神似。鮑團長下面計劃上演的戲都有列寧:《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性招足特形演員,萬一再出現美蔣特務讓警察逮走,他們不至於再取消演出。不論走到哪個城市,話劇團駐紮地都擁著一大批大奔頭的矮子,走路挺胸仰頭,大拇指插在肚子兩邊,預先進入「列寧」狀態。
    小菲坐在小凳上,看著一個外形不太像列寧,語氣神采和列寧畢肖的演員正在表演。他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列寧式大衣,一舉一動都是活脫脫的列寧。小菲從來沒見過如此精妙的表演,和鮑團長做了個眼色。團長問他演過戲沒有。他羞澀一笑,說他是師範大學學生會業餘劇團的。小菲說:「真有才華!團長!讓他試一段羅密歐?」
    他又羞澀一笑,說:「我可以試一段朱麗葉。」
    團長和小菲預感到什麼戲法要變出來了。他一把揭掉頭上的鴨舌帽,甩出一頭短髮。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有一點歐洲血統。
    團長和小菲都驚得失語了。她脫下列寧大衣,裡面穿一件黑色高領細毛線衣,一條銀灰的長紗巾,披掛到膝蓋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麗葉的獨白,念完後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麼。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從小凳上站起來,把流浪兒的一段戲讓她馬上模仿一遍。當她走近她,她聞到一股古老的香氣。是一種凝滯的薰衣草香水,年代陳了,非常古舊。她終於挑剔到什麼了,她的毛衣上有破洞,但被織補上了。紗巾卻是質地不俗,很像歐陽萸買給她的。
    是個素質難得的演員,收得起、放得開,再奔放也不露痕跡。儘管形象不太如團長的意——扮演工農兵會困難些,不過其他的優勢可以把她分數扯平。
    回省城的時候,車上多出四個長大奔頭的矮子,像四兄弟。這下闊了,警察再逮美蔣特務也逮不完四個。那個叫做孫百合的女學生卻沒有錄取,團長只說她的家庭有問題。孫百合瞬間即逝,就像來昭告一下,這些不乾不淨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裡也臥虎藏龍。
    小菲記得孫百合來複試那天,團裡開午飯,鮑團長便留她一塊吃。孫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絕對不是吃「捲心菜炒肉片」和「辣醬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孫百合吃飯的儀態,但她覺得它似曾相識。她咀嚼得很慢,嘴唇緊抿,問她話的人很多,她卻總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東西嚥下去才回答提問。小菲細看她的頭髮,發現它是微微發紅的,連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發紅。她是個汗毛濃重的女孩,嘴唇上一圈紅兮兮的小鬍子。小菲叫大家看,孫百合像不像達吉亞娜?大多數人不知道誰是「達吉亞娜」,但從孫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讀過「葉夫根尼?奧涅金」的。孫百合回答說別人說過她像刺殺列寧的女匪徒。孫百合知道自己美麗,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個聰明、明智的女孩,並且成熟得驚人。
    回省城途中,叫孫百合的女孩子總是出奇不意地出現在小菲的記憶中,零碎的細節,片斷的話語,一舉手一顧盼,讓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孫百合是不必刻意顯露讀過多少書背過多少詩的,那些詩和書全在她的舉止言行中。她不必顯露聰明,她明白她顯露了就會孤立。她才十八九歲,那樣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瀟灑渾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讀書,也望塵莫及。
    車一進城小菲就雇了三輪車回家。家裡沒人,小菲有點失落。她打電報告訴歐陽萸今天晚上到達。她想先換下一身風塵僕僕的衣服,再去母親那裡看女兒。走進臥室,她站住了。窗簾是新換的,米白的亞麻布,床罩是乳黃和乳白雜織的泡泡紗。雖然典雅隨意,但小菲感到一種陌生的影響對自己家的入侵。床頭掛了張油畫,也像不用心塗的一幅靜物。床頭櫃上放了一大束藍色鳳仙草,煙灰缸是拙頭拙腦的一塊整水晶。她不懷疑新佈局是歐陽萸的手筆——他是個天天造新環境的人,儘管他自己一個月不換一件外套。但有一種陌生的影響在這裡面。一個女人的影響?小菲覺得她成了這個家的不速之客,連坐的地方都找不著。歐陽萸一共給她寫過四封信。四個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過去,站在床邊,突然明白自己在聆聽樓下的汽車聲。沒有汽車進這院子。她揭開泡泡紗床罩,動作難免賊頭賊腦。床罩下還是冬天的被子,該換夾被了,還這樣不知冷暖。從刺探秘密到滿心憐愛,在小菲這兒毫無過渡。她趴到枕頭上聞。想聞出什麼?一個女人用的洗髮粉香味,或者檸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種只有妻子能刺探到的敵意的氣味。然後她打開所有燈,在床單上細細地找。似乎有什麼疑點,似乎又是一張無辜、貞潔的床單,幾乎沒人睡過。
    但不能證實和證偽都讓她煩躁。四個月夠出多少問題?四個月寫了四封信,還剩多少時間去出問題?不行,她得馬上找個傭人,得馬上把傭人馴成自己的心腹。走回書房,見又添出一排書櫃,是紅木的,線裝書挪到那裡面去了。一個茶杯放在歐陽萸的大茶缸旁邊。是給女客人用的茶,一定是,看看,還用小碟托在杯子下面,讓她精巧地、帶點嗲氣地品茶。這個翹著蘭花指捏著小茶杯的女人是誰?是那個分了手的戀人?原來藕斷絲連。不會的,歐陽萸那麼痛苦,顯然當時是生離死別。這麼多年,絲再連也是女大當嫁。小菲深知女人是什麼東西,都是天生的務實者,一務實都能消滅自己的柔情。也許就是方大姐來串個門。她總說有空來看看他們的家。方大姐那長長的馬牙,粗大的手指,這樣嗲溜溜地端著茶杯的細把?小菲覺得滑稽。她聽見母親的嗓音突然在樓下響起來。探到窗口,見母親推著兒童車裡的女兒來了,手裡還提個蓋籃。她想到給孩子買的禮物,馬上打開箱子。一輛逼真的救火車通身火紅,她趕緊擰緊發條。母親一路和女兒講著嬰兒語言上樓來,小菲打開走廊的燈,躲在走廊盡頭的洗浴室。聽到母親對女兒說:「找媽媽去吧!」小菲便把救火車放了出去。救火車的警笛也逼真,尖利地鳴叫著朝剛剛學步的女兒衝去。女兒先是張大眼睛,張大嘴巴,驚得失了聲,救火車衝到她腳邊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若不是母親站在樓梯口,女兒一定會冬瓜一樣滾下樓梯。
    坐在地上幾秒鐘,「嗚哇」一聲,女兒哭出來了,尖利得如同救火車。
    母親一把把女兒抱起,轉身便下樓去。「十三點一個!我孩子怎麼這麼命苦?見不到娘幾個月見不到,見到了魂先給她嚇掉了!」
    小菲站在那裡,也張著眼張著嘴,手裡的救火車被她肚皮朝上地捧在手裡,四個輪盤還像死而不僵的蟲腿,動個不停。對歐陽萸的猜忌弄得她自己失常了。
    她追到院子裡,女兒正伏在母親肩上,眼睛散神,一會抽動一下。母親慢慢走著,慢慢拍著女兒的背,嘴裡念著低低的咒語。這是在召喚女兒驚得迷失的魂魄,小菲小時也經歷過不少次。
    「十三點!沒頭沒腦的東西!我前世作什麼孽,養出這種東西?媽都不會做!不如貓狗,貓狗下了崽子就曉得怎樣為母!」
    小菲說:「媽,別說了,孩子都聽得懂了!」
    「聽得懂才好,我就怕她聽不懂!懂了她長大不去學她媽的樣子,把德行都散光了!」
    「讓鄰居聽見了!」
    「還怕誰聽見?人家剛才聽見孩子那一聲哭,當是你殺她呢!」
    「讓我來抱……」
    「你問她要不要你!」母親把孩子轉向小菲。小菲對女兒拍拍手,叫她的乳名阿寶,滿臉都是討好的笑。女兒卻立刻把頭回過去,再次靠到母親肩上。
    「在外面瘋啊!快活吧?男男女女在一塊,吃豬食都香。香吧?回來指望孩子認得你?上來還嚇她!演出去吧!革命大戲,快去演吧!回來做什麼?連老母雞孵出小雞來還帶個半年,她三十天就孩子也不要了,男人也不要了。不如個老母雞!」
    「媽,落後話讓人家都聽見了。」
    「她以為她成名角兒了呢!屁股頭撅著,下巴頦送出去半尺長,滿場子猴蹦,革命大戲就是這樣子?不演也罷,不看也罷!」
    母親罵罵咧咧地回到樓上,一手抱孩子一手為她熱飯菜。嘴裡叨叨咕咕只和孩子說話:「你爸可憐喲,飯都沒得吃,不送點給他吃,他就開個罐頭,那不是騙自己肚子嗎?」母親是埋怨小菲,而小菲聽進去的是她要聽的。至少母親每天晚上來送一頓晚飯,可以保證那段時間沒有女客。其他時間歐陽萸在辦公室忙。小菲替他算算,時間富裕不下太多,平時找他打橋牌的、打彈子的,聽詩歌會的也不少,就更閒不下他了。
    詩歌會卻正是惹是生非的所在。這是個出詩人的年代,也出女詩人。每星期「中蘇友誼大廈」的舞廳總是先餐後詩再舞,連衫裙都不叫連衫裙,叫「布拉吉」,滿場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打領帶的男人,樓梯上走廊裡跑著男孩女孩,相互叫著「瓦佳」「娜拉」「柳芭」。小菲從巡迴演出途中回家那天晚上,歐陽萸不迎接她的原因就是因為幾個年輕詩人的新詩朗誦會,文化局的幾個領導都被拉去當貴賓。後來小菲被請去為新詩人們作朗誦表演,歐陽萸常常對小菲說:「你替他們朗誦朗誦就完了,千萬別以為那些是詩。」他為這些年輕詩人寫評論時也非常嚴厲,「空洞」「乾癟」「缺乏音韻修養」,要他們多聽音樂,多讀古詩詞。他本人反感西方詩人被翻譯過來的詩,他認為新詩人們該先學俄語、英語,再讀普希金、雪萊。他批評得猛烈,因此他偶然有一兩句表揚就讓那位受了表揚的詩人馬上紅起來。並且越批評越有人自找上來,請歐副局長「指教」。
    晚上家裡常常門庭若市,一群年輕詩人飛蛾撲火,越罵越舒服似的,請歐陽萸推薦音樂給他們聽,也請他介紹詩或書給他們讀。最常上門的是兩位年輕女詩人,一個是紗廠工會幹事,一個是醫院宣傳委員。冬天宣傳委員在屋裡也不肯摘大口罩,兩隻長睫毛大眼睛撲閃閃地聽歐陽萸說教。紗廠女幹事大大咧咧,上了樓先找小菲胡聊,再去坐歐陽萸書房的彈簧椅,一坐就把屁股長在了椅子上。小菲實在忍無可忍,有時會進去說已經十點了,電車快停了。或者說歐陽萸你一談話就抽煙抽個沒完,能不能少說兩句?!
    等客人一走,歐陽萸就問她:「教養呢?」
    小菲的話也比較醜陋。她說他過什麼賈寶玉癮?就守著一個暴牙一個大屁股?!他問她怎麼知道那個女宣傳委員是暴牙。她說假如她小菲長一口那樣的暴牙,也會戴個大口罩去勾引評論家。
    歐陽萸的臉又通紅了。「人家什麼時候勾引過我?」
    「算了吧。你對所有女人的勾引都心知肚明。不單明白,還暗中助長。有女人圍在身邊多開心?多滿足虛榮?還都是女才子!」
    歐陽萸不說話了。他最治她的一手就是不說話。
    她偏要讓他開口。所有的攻擊性語言都啟用,詞是越刺激越好,老賬本一頁一頁翻,說到他最痛的點子上去:「後悔吧?其實懷了孩子也可以打掉,當初幹嗎不逼我打掉!」
    然後就是哭。
    再往後就是他摔門出去。
    一天那個女工會委員來,居然穿了件米色開襟毛衣,和小菲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她又跑到小菲那裡點卯,嘻嘻哈哈胡扯,小菲不搭理她也沒什麼,推門就進了歐陽萸的書房。小菲跑到書房門口,站在暗處,聽歐陽萸說:「這首寫得像點樣子了!」
    女工會幹事說:「那還不是歐陽哥指點的!」
    小菲肉麻得哭笑不得,歐陽哥也是她叫的!她以為她是誰?史湘雲?歐陽萸那天晚上在小菲媽媽家喝了不少黃酒,大笑聽著都暢快。小菲氣得發抖。十一點了,小菲進去說:「電車停了。」
    女幹事說:「我騎車來的!」
    終於走了。小菲見歐陽萸已困得睜不開眼,就讓他躺到床上,她打了一盆熱水替他洗腳。算了,這麼困他也聽不動她的質問了。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接到電話,叫她馬上到團裡去,有緊急任務。鮑團長把一本用複寫紙謄抄的劇本交給她,叫她立刻開始背女主角的詞。要在兩個星期內把劇目推上台。問團長是個什麼戲,團長叫她先背詞,背完了就明白了。這是省委命令他們火線上演的戲。記得打仗的時候排的活報劇吧?就要那個「火線」精神。
    背完了詞小菲明白自己演的是個志願軍小護士,在看護傷員時發現繃帶和藥品有問題,傷員們都感染,最後犧牲或截肢了。青黴素是過期的,抗破傷風藥是摻假的,繃帶全都沒有消毒。小菲在幾十年後碰到類似現象,那時有個新詞:「假冒偽劣。」所有演員們手捧著複寫劇本就進入了排練。小菲想到了小伍的父親。這個志願軍小護士最仇恨的敵人就是伍老闆這樣的人。伍老闆生意腦筋發達,志願軍一過鴨綠江他就明白這回他要發死了。他聯合了另外兩個商人先做戰地食品買賣:壓縮餅乾、炒麥粉、濃縮牛奶。做不過上海天津的商人,又轉手跑醫藥單幫。不久就成了這個省的醫藥大王。白頭翁劉書記原先對伍老闆帶搭不理,漸漸也承認丈人是很有本事的人。一天晚上,伍老闆正在館子裡請客,來了一輛車,客客氣氣請他上去,之後就再沒回來。志願軍小護士認為奸商如伍老闆之流死一回都太便宜他們,她眼睜睜看著多少志願軍被截下年輕的肢體葬送了年輕的生命。
    小菲在綵排時眼睛四處溜,看看劉書記是否把小伍帶來了。小伍總是來看綵排,她可以放肆地大笑,吃零食,把腳蹺在前排椅子的靠背上。劉書記的白頭髮沒出現。看看小伍還怎樣整天板著臉訓小菲。開幕時小菲看見小伍和劉書記進來了。劉書記叫大家先暫停,他有話要講。所有化好妝的演員,加上後台服務部門,包括燒鍋爐老頭,全到台上站隊。劉書記把小伍請到第一排,對大家說:「省委組織部的伍善貞同志有幾句話想跟大家談談。」
    小伍照樣神氣活現,站在那裡,仰臉對台上的隊伍說:「這個戲,是我專門請人寫的。老劉和我商量了基本情節然後請了三位編劇,用三個晝夜把它趕寫出來的。為什麼我和老劉有這樣的體驗?我不說大家也明白:因為我父親——當然他已經不再和我有任何關係。早在發現他有疑點的時候,我就基本和他斷絕了關係。因為他曾經是我父親,我才更加仇恨他。多危險呀,同志們,這樣狠毒陰險的敵人就在我們身邊!我為自己曾經是他的女兒而深感恥辱!」
    小伍英勇倔強地仰著頭,任淚水灑一臉。
    小菲很想去安慰小伍兩句,叫她別感到恥辱,她是她,她爹是她爹,誰不知道小伍十七歲入黨,是個小小年紀的老革命?這麼多年,小伍行得正,站得穩,就是小菲再投一回娘胎,出來也不如小伍的坯子正。別人不瞭解她小伍,小菲還能不瞭解?雖然她整天老三老四做小菲操行指導、政治教員,她從來沒有虧待過小菲,有個冰棒,碰上小菲,也要掰半個給她。況且伍老闆畢竟寵愛小伍一場,和他斷絕父女關係,她心裡能不血淋淋嗎?因為對小伍的理解和支持,小菲的綵排十分成功,嗓子也扯得起了毛似的。
    小伍上台來緊緊擁抱住小菲。兩人一抱在一塊就又回到十六七歲。「謝謝你小菲。」這是小伍掏心窩子的口氣,以這口氣,小伍曾告訴小菲她有了初潮,接到男生的情書,和老劉建立了戀愛關係。小菲鼻子一酸,怎樣勾心鬥角也是一輩子的小姊妹。小菲知道,小伍輸給誰都行,就別輸給她小菲。這時她一定感覺小菲多少佔了點上風頭。小菲趕緊也掏心窩子,說:「千萬別難過。」
    小伍抬起臉,莫名其妙,她難過什麼?
    小菲一看,又是那個好勝要強的小伍,死也不輸在小姊妹面前。小菲貼心地說:「請你和老劉消夜,去不去?」小伍吃勁特大,小菲覺得這個安慰比較容易被她接受。
    小伍說:「我剛說要請你呢!你問我們老劉!」
    這類事情從來是小伍做主。小菲是省得自己拿主張的人。小菲跟在小伍身邊,尤其省腦筋。小伍指著一家牛肉湯生煎包子館說:「小菲最愛吃牛肉湯。」她也常常為小菲決定什麼是她最愛吃、最合適穿的東西。有歐陽萸和小伍,小菲十分省心。
    「老劉,給小菲買半打牛肉包子。小菲愛吃香菜,多要點香菜放在她的牛肉湯裡。」老劉便去了。
    小菲心想,這麼晚了,誰吃得下半打包子?但小伍一向為她好,她就吃吧。這包子館不倫不類,也有鮮啤酒賣。剛剛回到座位上的老劉,又給差去買啤酒。小伍即便嫁了中央領導,中央領導也會給她差去買啤酒的。並且她有本事把大家支使得一團歡喜。她抱怨說小菲那麼久都不去看她,小菲連忙解釋,她忙得連自己女兒都沒時間看。她明白小伍東拉西扯還是因為心裡難過。一個女兒和親爹永世翻臉,誰不難過?小菲用勺子舀起牛肉湯,吹吹氣,突然說:
    「我都怕見伍媽媽。」
    「為什麼?」小伍眼一瞪。小伍有一點金魚眼,瞪起來上下眼皮不沾黑眼仁。
    「她怎麼受得住?以後孤單單的了……」
    「她活該!」小伍說。更像金魚了。「我才不相信她什麼也不知道,全是伍老闆背著她幹的。伍老闆在家耳根子軟,看我媽的眼色。」
    「你別瞎說!伍媽媽已經夠遭殃了。」小菲說。
    老劉喝啤酒,抽香煙,深不可測。忽然他說:「小菲還沒有寫入黨申請書吧?」
    「寫過兩次了。你們黨內同志不要我們呀,看不上我們呀!」小菲偏著頭,碰到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時刻,她就一副沒正經的樣子。
    「你看,她這個人長不大的!」小伍又愛又嫌地在小菲頭上打一巴掌。
    三人吃著喝著,有了點暈暈乎乎的感覺。小伍沉悶了,老劉逗她幾句,她橫他幾眼。小菲想,她幹嗎不肯承認自己心裡不好過呢?明明和伍老闆感情那麼好,現在伍老闆身陷囹圄,凶吉未卜,哪能照樣意氣風發呢?小伍啊,小伍,小姊妹之間,何必打碎牙含血吞?
    「明天我看看伍媽媽去。」小菲說。
    「什麼看頭?」
    「怕她想到絕處,出什麼意外。伍媽媽待我媽親,也待我這麼親……」
    「我都不去看她,你去看她幹什麼?看她她還不就是拉著你手哭天抹淚?現在知道哭了,跟著我大往家扒拉昧心錢的時候,牙恐怕都笑掉了!我懷疑我根本就不是他們親生的。你看我和我弟妹們像不像?我從小就對錢無所謂。我們全家都是錢串子,有一個想兩個,有十個想百個。我擁護******,就得對這種人惡治。」
    不知不覺,小伍又壓倒了小菲。有一點是真的,小伍的確樸素,也大方,自己和老劉從來一身布衣,碰到喜歡的東西還不忘記給她的女伴們都買一份。她的無情似乎也真切,似乎真的從骨肉關係裡超脫了出來。小伍是天生的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她正是因為知道自己內心光明正大,才顯出霸氣。小菲咬著香脆的包子,大口喝著啤酒,不知怎麼對老劉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個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想到的情節:那個小鎮書院之夜,他倆肉貼肉地躺著,火從兩隻交握的手點著,一下子就燎原了。
    小菲不久聽說小伍和伍老闆娘也決裂了。小伍先是自己回家,勸說加威逼,讓她媽把伍老闆禍害志願軍的喪德錢交出來。伍老闆娘哭得一條巷子都驚動了,聽她罵小伍白眼狼,訴說自己清白,死老頭子的害命錢她一分沒收。小伍不和她廢話,第二天帶了偵察科的幹事們來了。小伍打富濟貧慣了,對家裡藏寶貝的地方熟得很,指指房梁,說就那一根,撬!又指指後院的樹說,刨開。再指指母親的紅漆描金馬桶:砸了它!伍老闆娘先還阻攔乞求,後來安詳得很,坐在院子裡看熱鬧,一會說一句:「生下來我怎麼沒把她掐死啊?」「一生下來就該把她頭朝下按在馬桶裡。」伍老闆娘口氣平淡,哀莫大於心死,一副心死過了的樣子。「不然她那回生疹子就讓她挺那兒算了,找什麼大夫啊?」「殺強盜,抓土匪,趁她還是土匪坯子就該殺了她,省她把家裡盜一回不夠,再來盜!」
    小伍也不被母親的話打擾,照樣又拆又砸,冷靜周密,毫不意氣用事。她拳頭杵在下巴下想了一會,指著水缸:搬開。下面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還是土。多年後,小伍跟母親和解之後,母親說她笨蛋,水缸裡養的是大蚌殼,只要細看就看出那都是死東西,殼裡藏著用油紙包的金磚。伍老闆對什麼紙幣都信不過,有錢就去黑市兌成黃金。
    這時還是小伍抄自己家的時刻。伍老闆娘的獨白還在繼續:「日本鬼子狠?還沒把藏的那點首飾挖走,她給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媽沒得吃,那不關她事!物價一天一個樣,沒錢付給夥計,那不關她事!她只管吃裡扒外、吃家飯屙野屎!……」
    小伍搜個一場空,帶著偵察員們撤了。伍老闆娘也是好強女人,到巷子裡高聲喚幾個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滾回來吃晚飯!沒得肉吃了,蘿蔔乾下稀飯他政府總還允許我們吃飽吧?」
    有時小菲見到伍老闆娘在門口揀米蟲子,一打招呼她就笑吟吟地說:「生了蟲也捨不得喂雞,人就是這麼賴皮賴臉,窮日子過著還長肉!」伍老闆娘不僅把生蟲的糟米,半腐的菜葉拿到門口揀,把破棉襖、爛鞋子、碎毛線都端到門口,在大庭廣眾下縫補、拼湊。人們有點奇怪,這個家說敗怎麼就能敗成這樣,如此之快地就穿破爛吃垃圾了。有人說那是伍老闆娘存心出她女兒的醜。也有人說她哭窮好讓群眾看見她沒有給伍老闆窩贓。小菲媽同情伍老闆娘,燒菜常常多燒一份,不動聲色地給伍家送去,說:「這個菜我也是學著燒,不曉得燒對沒有,你嘗嘗。」
    那個活報劇似的話劇一連演了一百場,學生包場,工廠包場,機關幹部、團委、工會,觀眾全是一卡車一卡車地來。看完戲不是獻花、鼓掌,而是觀眾和演員一塊開現場討論會,討論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進攻多麼猖狂。
    演了小護士,接下去又是一個新時代角色落到小菲頭上。她要扮演一個年輕的農業社長,和反對合作化的落後農民鬥爭。話劇團分了兩個劇組,一個劇組演果戈裡、莎士比亞、易卜生的戲,另一個劇組演現代革命戲。漸漸的,第二劇組的人高傲起來,在團裡的院子走過去走過來都是:「活著,還是死去……」「羅密歐、羅密歐……」嗓音話語都半個洋人似的。小菲心想,假如她能爭取演上朱麗葉,一定能讓歐陽萸來看一場。她悄悄地看馬丹排練,心裡對馬丹的功底很服氣。她從歐陽萸的書架上找到莎士比亞全集,開始偷偷背台詞。小菲是個極用功的人,一旦想到歐陽萸會看她的戲,她的用功便有了方向。她要自己把戲設計好,詞念得爐火純青,再去說服鮑團長。團長偏愛她,她要給他好好爭口氣。歐陽萸會在台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心想到底讀了幾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是不一樣了。天才還是有的,過去只是一塊生坯子天才,現在鑄出來了,可是了得!那些什麼業餘女詩人?怎麼能和這個風采的名角兒同日而語?小菲不幾天就把整本《羅密歐與朱麗葉》背了下來,洗著臉刷著牙也會突然對鏡子說:「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麼你偏偏是羅密歐呢?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也許你不願意這樣做,那麼只要你宣誓做我的愛人,我也不願再姓凱普萊特了。……」常常在喂女兒吃蛋糕或陪她擺洋娃娃家時,她對女兒說:「恨灰中燃起了愛火融融,要是不該相識,何必相逢!……」女兒有時嚇一大跳,有時格格地樂起來。有一次母親替外婆挖雞眼,叫她哄一哄鬧瞌睡的女兒。她抱著女兒在屋裡踱步,踱著踱著又來了:「啊!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女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母親從外婆的小屋衝出來,問她怎麼又嚇著孩子了。她說她正給她念詩,哄她睡覺,哪裡會嚇著她?母親上來,把孩子接過去,身子兩邊晃,嘴裡只說:「吆吆吆、吆吆吆……」女兒便安靜了。
    鮑團長卻讓她安心演現代戲。他安撫她說,去北京參加話劇匯演都是現代戲參加。她說一個好演員不經過經典作品,是考驗不出來的。至少讓她試試,經受一下經典作品的考驗。團長答應考慮考慮。
    她急不可待地想告訴歐陽萸她要演朱麗葉了。正逢週末,人們買了餐券舞票,去俱樂部熱鬧。小菲穿著深玫瑰紅的布拉吉,塗著深玫瑰紅的唇膏,兩樣都是歐陽萸為她買的。第一支舞曲她拒絕了邀請者,把歐陽萸拉起來。歐陽萸平時是個懶散、散漫的人,能不動就不動,舞卻跳得極好。小菲看著他,風度十足,這樣一個公子哥從小鬧革命,她愛他愛得越發不知如何是好。他從她兩個眼睛裡讀得出她此刻多滿足。她愛他至死。世上再找不出一個女人能像她這樣愛他,這是沒錯的了,他全看得出,燈光暗下來,他吻了她一下。她想說此生此世她做什麼都是為了他。但她知道他喜歡內向含蓄,就忍了。那是真話,她做什麼都為他。
    跳了一圈之後,小菲被別人請去了。小菲青春美貌苗條豐滿,一身佔個齊全,男人們省不下她,一會就把她捧成了舞會之星。她邊跳邊希望歐陽萸看到,她跳得多麼好,迷倒多少人,可她只迷他歐陽萸。小菲一想到要歐陽萸欣賞她,動作表情總要大幾度,笑聲也格外清脆,可歐陽萸卻不看她,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抽煙斗和幾個業餘詩人談笑。小菲快要累死了,一支舞曲也歇不了。這個土裡土氣的省城裡所有的有頭面人物幾乎都和小菲跳了舞。九點鐘時,舞曲奏到一半,突然停下,一個人走進來激動地說,省長和夫人陪著詩人丁艾之來了。丁大詩人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名流,一進來把省長都襯得黯然失色。他穿著灰色西裝,花白的大背頭,金絲眼鏡。他從三十年代紅到現在,小城市的詩人們全衝上去握手,請他題字簽名。他慢慢晃晃手,說他不想打斷舞會,來就是想湊一份熱鬧,簽名題字就太把他當外人了。省長夫人方大姐也替他擋駕開路,把他安全引渡到靠牆的沙發上。
    舞會繼續時,上來一個女詩人請他跳舞,他欠身作個揖,謝絕了。小菲從他身邊旋轉過去,發現他眼睛給她打了好一會追光。又見一個京劇團的女旦角上去請他賞光,他還是謙謙地擺手微笑。舞曲結束,下面是慢三步。小菲對這支樂隊的節目順序瞭如指掌。她裙擺一甩一甩地走過大廳,朝丁大詩人走過去。她想也不去想,被拒絕該有多難堪。歐陽萸就坐在離丁艾之三張沙發的地方,正和方大姐熱烈交談。小菲的高跟鞋「」地敲著小板鼓,微卷的頭髮束在腦後,走一步起一朵浪花。太青春了。但她留神到歐陽萸的表情了。他突然不再說話,緊張地看著小菲。那意思是虧你幹得出來!小菲此刻已到了丁艾之面前,雙手一扯裙擺,一隻腳向後撤一步,行了個西歐仕女禮節。她的神色俏皮,你把她當出洋相也可以。
    丁艾之哈哈一樂,站了起來。方大姐回頭對她說:「小菲也不自我介紹一下!」
    小菲正想介紹,大姐已經代理了。她走到他們面前,指著小菲說:「喏,我們省裡的話劇演員田蘇菲。」
    丁艾之對小菲的身份頭銜興趣不大,一隻手把小菲一側的腰已經焐燙了。不久他便帶領小菲進入了抒情的漩渦,一圈又一圈,兩人搭檔得天衣無縫。詩人對小菲耳朵眼說:「你很好帶,敏感得很。」
    小菲聞到詩人嘴裡的淡淡酒氣。她不在乎他拿她臨時浪漫一下。她只在乎歐陽萸能看見詩人暈眩的微笑籠罩著她。舞到歐陽萸身邊時,她說:「哎呀,你別抽那麼多煙行不行?」
    歐陽萸和方大姐正聊得入神,給她一叫不知聲音從哪個方向來的,抬起頭來找。小菲對他響亮地笑一聲:「傻瓜!」
    詩人有些掃興,酒意也揮發掉不少。正好舞曲結束,他和小菲鬆鬆地握了握手,從熟識回到陌生。
    接下來越發了不得,省長也來邀請小菲。這一晚她風頭可是出足了。歐陽萸該明白,在多少人夢想裡,他妻子是他們的寶貝兒。女人做到這分兒上,算拔尖了吧?全省女人精篩細籮,能籮出幾個小菲來?排頭十名也得排上小菲。只有一個人小菲耿耿於懷,就是那個神秘的孫百合。她突發奇想,萬一歐陽萸的戀人正是孫百合呢?果然是這樣,小菲便捲鋪蓋讓位。幸運在於並不是孫百合,怎麼可能是她呢?小菲惡毒地想,孫百合什麼都佔全了,偏偏佔不上個好命。連被話劇團錄取的好命都沒有。這樣的女子是不能給她好命的,她再有好命別人還活不活?
    她跳著跳著,無意間發現歐陽萸也下了舞池。他的舞伴是背影,梳一根獨辮子,村姑似的。小菲盯得他們死緊,一腳踩到舞伴皮鞋上。歐陽萸怎麼那樣含情脈脈?女子轉身了,眼熟,再細看,似乎是那位醫院宣傳委員,下頦也要搭到歐陽萸肩上了。這還成話?成擁抱了!小菲想著,反被動為主動,帶著搭檔就往舞池那一頭進軍。這是個小快板舞曲,特別適合衝鋒或撤退。於是小菲推著她的舞伴,她一路衝鋒舞伴一路撤退。
    到了歐陽萸身後,小菲見那女舞伴眼皮低垂,陶醉得家也認不得了。果然是女宣傳委員。原來她不是暴牙。那麼她在室內戴口罩什麼意思?兔唇,剛剛手術縫合?但毫無疤痕怎麼可能?小菲猜測、****,再猜測。最後的答案她比較滿意:因為她鼻子或嘴邊長了粉刺。粉刺化膿,在姑娘臉上是十分不雅的。現在粉刺退了,真還挺標緻。
    小菲什麼也沒有表示。她深知歐陽萸討厭沒有教養的人,尤其女人。光跳個舞你能挑剔他們什麼,你自己跳瘋了,一晚上從這男人懷裡到那男人懷裡。突然之間,她後悔不該如此瘋狂,難免會引起方大姐的嘀咕。方大姐自認為她是世界上頭一個愛護歐陽萸的人,會對他說:「可以管一管啦!成來者不拒了!活潑有尺度,過了度就是輕骨頭!現在不管,出事就晚了!沒聽說多少舞會讓多少家庭遭遇不幸嗎?」方大姐語氣用詞小菲全想像得出來。真不該忘乎所以,這下理虧了。
    他們表面上還是一如既往,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小菲不演出就與歐陽萸去母親家吃晚飯,逗女兒玩。歐陽萸對女兒的溺愛是小菲的一顆寬心丸。女兒可以坐在他肩上叫他「歐陽歐陽!」他一見岳母逼女兒吃東西就屏住呼吸地看,最後總是他替女兒說情:「不要吃拉倒,爸爸想多吃一口呢!算了,她喜歡什麼就給她吃什麼吧!」
    一天下午,小菲鬼使神差地去歐陽萸的辦公室。她預謀這個突襲已有一陣了,但她從來不相信自己會實施它。直到她站在他辦公室門前,才明白自己愛他愛得這樣喪心病狂。門開著,歐陽萸在接電話。小菲坐下來翻畫報。翻完畫報她看到了蛛絲馬跡。他抽屜裡有幾塊巧克力。她知道他從來不吃糖,不是他招待女客人的,就是女客人送他的。放暖壺的小桌上擱著一聽克力架。他也不喜歡這類膩人的飲料,顯然也為了款待女客人。字紙簍裡,幾張彩色錫箔紙,巧克力的包裝。女客坐在這兒,吃巧克力喝克力架,談詩論畫,成了溫馨的小咖啡座了。
    歐陽萸放下電話,問她來有事嗎?她說沒事就不能來?他說他一會要開會。她說噢,我一來你就要開會?她從他眼裡又看到那種忍氣吞聲,就是她父親對她母親的忍耐。她叫自己克制,對自己說:你又討厭了。
    她身不由己,拉開他的抽屜,拿起一塊璀璨的巧克力,又意味深長地放下。
    「怎麼不吃啊?」他問。
    「又不是請我吃的。」
    他笑起來,動手把糖紙剝了:「喏,請你吃。」
    她眼淚慢慢湧上來,站起身,提上皮包,快步走了出去。
    晚上演出結束,已經十點了。大家人歡馬叫地搶夜餐的素蒸餃。小菲哪有心吃素蒸餃,急匆匆上了路。白天不能在文化局的歐陽副局長辦公室把話說透,她今晚再不說就活不到明天了。小菲一向注意影響,從來不坐歐副局長的車,但是晚上電車很少,她沒耐心等,顛顛跑跑地徒步回家。這座城市縱穿橫穿就那麼幾條馬路。走過一個西瓜攤子,瓜販子都躺到外面來了,她只好繞到馬路上。半高跟涼鞋一下踩在一塊西瓜皮上,她人摔得橫起來,屁股從半空中砸到地上。她摔出來的那聲慘叫把瓜販子們全驚醒了,都上來拉的拉拽的拽,一看她兩胳膊肘的血,問她要不要去醫院。
    她強忍住眼淚繼續往前走,拐了彎才把手撫在摔傷的屁股上。眼淚成了雨點,滴滴嗒嗒落在路面上。她站了很久才把疼忍過去。
    回到家發現燈黑著。
    樓上的門鎖了,汽車卻停在車房。小菲一步一挪地進了臥室,拿出一條家常的舊衣服把沾了一大片餿西瓜汁的連衣裙換下來。似乎是摔到尾骨了,她坐也坐不了,動也動不了。她再疼也不會去休息,她得看自己跟他唱一齣好戲。
    十二點鐘,他回來了。「哎,你怎麼還不睡?」
    「等你呀。」她眼神火辣辣的,意思是:看你怎麼交代。
    「我去橋牌俱樂部了。」
    她想,這很容易,只要一打電話給他的牌友就真相大白。
    「你和她看的什麼電影?」小菲問。
    「誰?」
    「那根大辮子。長著粉刺,何必那麼虛榮?捂個大口罩。口罩一揭,不是大暴牙,意外收穫吧?」小菲的傷痛、胳膊肘流的血全讓她感到受太大的欺負,她慘透了。
    歐陽萸又不說話了。他和那些男女業餘詩人那麼能說會道,卻不屑於理會她小菲。小菲把她的分析、推測一樁一樁擺出來。她說不定有做律師的才華。分析推測入情入理、絲絲入扣,不容****。她對他的瞭解加直覺可以省略證據。
    他站起身來,一副受刑受得體無完膚、奄奄一息的樣子。她叫住他:「你往哪兒躲?你別又往被窩裡一縮,說困死了,讓我睡吧!你知道你睡著我在幹什麼嗎?我就開著檯燈看你,想你讓我受多少罪我都愛你!我這麼愛你,我也沒辦法!」她哭起來。
    他說:「我是挺喜歡她的。」
    小菲馬上不哭了。這個人怎麼這樣?哪怕騙騙她,繞繞彎也好。
    「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她有時到我辦公室來坐坐。有時我們一塊去護城河邊走走。你說得一點不錯,我們去看過幾場電影。」
    小菲一直想逼出真話,現在真話出來了,她根本沒有準備。
    「她不是愛你!她愛你的地位,她想出名!你嫌這個俗嫌那個俗,看她那副村姑樣!……」
    「村姑和俗沒有關係。」
    「你還為她說話!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從什麼時候你們開始約會的?一定是從舞會上!」
    「是的。」
    「早就知道跳不出什麼好事!跳舞跳散了多少對幸福夫妻!」
    「跳舞就能跳散的,絕對不幸福。」
    「噢,你和我在一起,原來是不幸福的。」
    他又沉默了。
    「你說,你是不是很不幸,因為娶了我?」
    他還是沉默。
    「看來很不幸。我的愛得來太容易,也太多,成剩餘的了,成負擔了。田蘇菲自作自受啊,人家越煩你,你越自作多情。」
    「我從來沒有煩過你。」他抬起臉。臉又漲得血紅。現在他不是因為羞澀而臉紅——他已過了羞澀關。他臉紅是受委屈、動感情的緣故。
    「那你為什麼喜歡她?」
    「……總想有個能和我長談的女人。她非常善解人意,談話也機智。話是不多,不過都有見解。我承認我有壞毛病,開始是不忍心傷女人心,不忍心趕她們走,漸漸發現她們有些可愛處,漸漸就陷進去了。」
    他誠實得殘酷了。他和她這一點上很相像,都懶得和對方撒謊。
    「假如你和你那個情人結婚,不是和我,是不是就從一而終了呢?」
    他搖搖頭,說:「那我怎麼知道?」
    「恐怕你就老實了。你說你和她很有話說。她比較全面完美,是吧?」
    他猶豫一下,點點頭。
    真殘酷。革命是殘酷的。革命把這個寶哥哥捲到了小菲命運裡,把她和他陰差陽錯地結合起來。讓他和他命中該有的那個戀人擦肩而過。而小菲以為是強得過都師長的,現在看來都師長很英明,他知道只有他能給小菲這樣自命不凡的女人幸福。
    一個可怕的想法出現了:她應該立刻離開歐陽萸,和他離婚,或者分居。文化局的新宿舍樓建成了,話劇團也租下一個雜院分給演員們住。小菲可以藉機和他分開。歐陽萸是那種極能在悲劇中尋找美感的人,缺憾總給他滿心詩意。他對任何俗成的東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圓滿家庭。在精神上他是一個永遠的造反者,在心靈上他懦弱遷就,巴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平等的一份眷顧。小菲若成為一場感情角逐中的犧牲者,他的愛情天平會立刻傾斜。他愛的是黛玉、安娜、卡列尼娜、瑪絲洛娃,她們全是他的悲劇英雄,是美麗的烈士。
    小菲也要做一個情感沙場的美麗烈士。讓他回到那個戀人懷裡去,讓那戀人每天以凡俗小事,以女人不可救藥的妒嫉、佔有慾去讓他大徹大悟。什麼仙子也經不住在一塊洗臉、刷牙、喝粥,真面目原來都大同小異。小菲會在他的回憶和思念中脫俗,他會明白他傷害了多難得的一個女人。小菲不在乎她將成一塊傷疤落在他心上,不在乎隔一陣讓他痛一痛。小菲的豪言壯語將是:「為了你幸福,親愛的。」

《一個女人的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