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隨意放在桌面上時,一陣衰竭似的,從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說,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這樣的事我還做得起幾件,或幾十件,隨意跟他講到我在其中的增補;那段中國抗戰時期的說唱文學,其中一個作者叫賀一騎。
    教授看著我,講英文的我手勢很大。
    我說,你讀的時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寫在稿面上。
    他說那怎麼行呢?該尊重合著者,雖然資歷淺,年輕。老師也不該在學生稿面上改錯。
    我笑,說: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錯!你改吧,我不在乎。電腦裡有完整的稿子。
    他說:我恨那種人——不拿下屬當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麼大個詞「痛恨」,他痛恨所有僅僅由於年輕而優越的人。他痛恨這優越感發作時對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寬容。不認真的,大而化之的,淺淺敷衍,寬容的微笑中含著一個鬼臉。就是我訓才的笑,他痛恨。
    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有過那種笑容,之前,之後,都沒有。至少我沒意識到。在我們都最落魄的時候,我誠懇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卻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挨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之後,他坐了三年正式監獄。我爸爸那記耳光造成了他處境的奇怪惡化。所有的控訴在那之前都是虛設,而我爸爸的舉動使人看到憤怒有它真正的資格。出獄時他少了一根手指,額角一塊傷疤潛入髮際。
    他回到他母親打槐花的地帶。他落生的那個村早就沉入一場非常生態的淹沒中。三年大饑俄,村舍空了,窗門過往著黑洞洞的風。他跨著麥克·傑克遜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遙遙朝它走。
    逃荒的人多半沒回來,或變成城裡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賀叔叔和某個逃奔出去的人對換了一個位置,漂浮歸來。他背著一個棉被包袱,還像軍人打的被包一樣方正,拄著根木棍回到這裡。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適逢造反派奪了省委的權,改叫「革命委員會」,與「軍管會」一同做皇天后土,他們想到賀叔叔母親曾經討飯的地方,也就是賀叔叔參加八路軍的地方。那地方窮得著名。著名的鹽鹼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個地方都能讓著名的賀一騎脫胎換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盡他吃的。
    我在看著他。
    現在我看著賀叔叔從小火車站走出來,顛動一下背上的被包。走過那片治風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樹撐開肥大的嫩葉。他拄著木棍站住了,往那片黃乎乎的農宅看去,感覺自己再次給投生到一模一樣的天地之間。
    他走進一個叫「大隊黨支部」的地方,又從那個地方走出來。最後走到一個鄰倚於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
    其實賀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雜。瓜棚的小窗糊著紙,小火車站偶爾過火車,窗紙沙沙響。小火車站日夜有五六趟火車往來,只有兩趟在站上停一分鐘。
    一個乾癟的大爺往洞開的車窗裡遞西瓜,瓜瓤龜裂,纖維像絮一樣。沒等車上的人付給他瓜錢,車已開出了站台。
    大叔給牽著跑了一截,看見煤渣子站台上走來的我。
    我在一分鐘的小站上找東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順道來看我叔叔的。我這樣對領我往瓜田走的大爺說。我們碰見的每個人都知道「反黨老賀」。他們不知道其餘,知道「反黨老賀」享過福,坐過臥車。
    賀叔叔給叫出來。天色在瓜棚裡早黑盡了。他勾頭鑽出棚門,身上殘存著那個鑽的動作,就那樣看著我。太陽在沉澱中形成紫灰的煙。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誰。不記得認識一個十八歲的少女,黑皮膚,挽起的褲腳露出細長的小腿。他只記得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穿白泡泡紗露臂的裙子,連同一隻籐箱子一塊交到他手裡。女孩落到他手裡,整整一夜。而十八歲的少女,他不記得他認識。從那樣的十一歲該長成完全不同的於十八歲:潔白的,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絲兒羞恥。
    記得很清楚。但我的記憶末必可靠。
    賀叔叔說:這是誰呀?他聲音裡已有笑聲了。
    我說:是我。
    我又說:「大爺謝謝啦,我和我叔叔見著啦。
    賀叔叔看我,多麼輕易地同老農人打交道,把他哄來,把他哄走。小時的一點點厭世,為著其他人和自已感到的那一點點羞恥,早沒啦。
    只剩下她和他。
    賀叔叔馬上用成年人對成年人的同謀聲氣問我:你爸爸知道你跑這來嗎?
    我說,不知道。他到「五七」干校一年,我媽媽沒他消息了。
    「五七」干校,你們可能會叫它集中營。幾十條人體躺在幾十條窄鋪上,一聲哨,全站立起來。然後走出去,一隊一隊,緩緩移向工場或田野。
    進屋,兩人的寒暄,問我問他的情形,這個過程在我腦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溫暖和感觸,原諒和慶幸。賀叔叔噙著淚,臉上是削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說他得去給我弄點水來喝。十分鐘之後,他捧著個粗瓷盆回來了,彷彿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討,那樣笑。他把半盆水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跺,說,喝點水吧,小伙子!
    這是他真正認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捆子一筆勾銷了。真正認領了原來那個我。
    我聽到「小伙子」,不知怎樣就站起來。站得陡然,小煤油燈伸一下火舌。不知怎樣伸出手去同賀叔叔握,在握到那個缺席的中指時,我頓時知道了那三年的獄中故事。我沒有把意外和驚恐喊出來。他看見我眼睛寒噤一下,像無意中觸著一個蟲子,或者以為摸著活東西,竟摸出是死的。
    握了手,我哭起來。哭來得突然,無頭緒。我站在瓜棚中央,兩個小臂輪換抹淚,從頭到腳都在抽。我是為我爸爸哭,還是為賀叔叔哭,我怎麼會知道。有一點我現在是清楚的,那根沒了的中指,觸碰了我所有的激情。那樣的哭是要激情的。要足夠的荷爾蒙。
    他就那麼看我哭,欣賞著。帶一點兒心愛。
    沒有。他沒有干涉。讓它自生自息,不像美國的長輩,上來抱住你說:「沒關係,會好的。」他已經不能輕易碰一個少女,她十八歲。他連少女的頭髮都不碰。
    我看著油燈說,賀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說對不起。
    他出個笑容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小伙子。
    我不懂他的意思:是背叛已不可挽回,還是他不計較這背叛。
    他又說,反正我和你爸爸這輩子都是莊稼人了,一輩子也串不上門兒了,沒啥對不起的。
    我不懂他是否在說一還一報。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也是一種緣分。
    我接著自已的思路。說我爸爸在那之後的失常。說我為他所蒙的羞恥。我還說,賀叔叔,我不願你以為我老遠來為我爸爸做說客。我爸爸在這件事上無情可講,他做經了。
    他打斷我說,不提了不提了。你來看看賀叔叔,就好。我對不起你爸也好,你爸對不起找也好,你都別管,你不能改變歷史。他忽然成了「人民日報」,說:歷史星誤會,只有歷史自己去解釋。
    其實那種宏偉早早就被雕塑在他氣質裡。
    他拿出個西瓜,告訴我這裡種什麼不出什麼,西瓜倒能長得漂亮。他切開瓜,又把它均勻地切成細巧的牙牙兒。他真的瘦削,曾經淺淺的雙下巴已成了寬綽的皮膚並失了彈性。肩膀的銳角又出來了。像他初次來我家的樣子。肌肉都復活了,隨他動作,在他棕黑色發亮的皮膚下拱動。
    他穿一條灰色短褲,長久沒洗了;腰間嫌松,被皮帶系出一些褶皺。上面是件發黃的背心,處處是小孔眼。我看見那孔眼中汗珠如蠶蛾般在咬噬著。缺水,這裡的人夏天都穿長久不洗被汗鹼蝕爛的衣服。
    我們隔著煤油燈,面對面坐在木凳上。床是土坯壘起的,兩個墩子上架一塊舊門板。鋪張草蓆,靠裡那頭堆著棉絮,棉襖,棉帽子,一個冬大都堆在那裡。
    他問,我答。說我去插隊的事。他問離家多遠,我說從這瓜棚往東南走兩百多里,沿鐵路線,就是我們的集體戶。他說:集體戶。我說。二十多個同學,我們把一個土地廟改成男女宿舍,輪班劈柴、擔水、燒飯,還種地。
    他笑笑說,我們這裡本該有七八個學生來,結果只來了一個,太窮了。
    又成我問,他答。他告訴我他的生活是好的,大致是好的。有許多我和我爸爸想像不到的快樂。肚子癟時,走二十里路到公社食堂去頭一斤饅頭,一路吃回來,留一個給看瓜大爺的重孫。那個快樂!不是快樂,是幸福。
    我笑起來,說我知道那幸福的饅頭。
    他也笑,說他看出我這個嚼過麥芽的小莊稼漢。
    一時間我真的是快樂得很。那種我爸爸和我要使勁忍受的不適,那種人和人之間的千差萬錯的啞謎——源於它的極度不適,沒有了。我們都在說最基本,最簡單的話,那些沒有弦外之音的簡單語言。我知道他的快樂是真實的。他本來屬於這快樂。他那快樂的乞討童年,和快樂的中年流放,匯合於一個點——他的故鄉。他誤入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麼大一個彎子,還是回來了。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無必要的,是誤會。現在這個中年英俊農夫的快樂,與那個說快板的小乞兒的快樂,連接上了。這看上去很苦的快樂讓我看到它的和諧和完整。
    那麼他在兜出大彎子時所經受的,必定也是極度的不適。
    原來他在名望和萬人崇拜中也必須忍受不適。他此刻快樂的真切,向我反應了他或許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適,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時。
    他們不應該走到一起,成為親密的朋友。他們恰恰走到一起,成了親密的朋友。
    你看,事情所含的背叛就在此了。
    我看見小煤油燈光映照中的這個中年男人。白髮中的黑髮,骨骼的陰影,一切表發下的形狀,都在那蓄影子人於光芒的燈炬中體現出來。他顯得比他本人要濃郁得多,我看見十八歲的少女亦色彩渾厚,被麥收的人陽曬褪了色的睫毛和眉毛都給燈光濃濃著了色。還有嘴唇。西瓜汁使她的嘴唇飽熟。
    我能看得見少女和中年男人一起開始生活,從這個子夜。多星,螢火蟲連接遙遠墳場上的美麗磷火。他和她,一同生活下去,活下去。不記得他們曾經的關係,他們過去是誰,我還看她少女細瘦的手指捻動在辮梢的粉紅塑料發繩上,一會,捻動在白底藍點的襯衫鈕扣上,紐扣原先是色白的,丟失一顆,補綴了一顆紅的上去。她捻弄的是紅的那顆。男人看著她捻動,發現它競是紅的。他看她玩槍拴的手指。玩爆破按鍵的手指那麼孩子氣。不敢聽那聲爆破,他把眼睛移開。講點別的什麼。他們在講宿營安排。他說:你睡裡面,我只要條線毯,睡到外面去。少女說還不睏。男人笑笑,又說:該休息了小伙子,明天還要坐火車。
    他是第二天晚上送我上火車的。
    不。
    沒有。
    怎麼會呢?
    他不可能那麼對我。他從來沒變過地愛我。
    是,他愛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愛一個孩子,愛一個小姑娘,愛一個改頭換面的少女,不管有多少種愛,對我,他對那孩子的愛始終壓在其餘之上:為了對那個寫毛筆字的六歲女童的愛,他得犧牲其他的愛。去上海的火車上他已把這個道理想清了。
    他不像我。我對他的愛主要是因為恨。現在我知道,崇拜包括那麼多恨。
    請接電話吧。
    我會的。全要手記嗎?
    回見。
    不必擔心,我會開得很慢。
    對不起,今天的就診看來得取消了。會議延到晚上開。舒茨主持的會我最好別找借口。
    我們還好。上次在自助餐廳裡的談話之後,還算穩。
    現在有幾分鐘嗎?才吃午飯?
    是這麼個夢。等等,得看看我記下的。很亂。
    中文。當然。
    嗯……你錄吧。
    她走到門外。
    外面——瓜田。無邊際的深綠色籐蔓,葉子,上面有露水。直到天盡頭,全是這綠色瓜蔓,爬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
    初生的瓜卵石一樣路在我背上。
    對,是我。我是看不見的,不知在哪裡,只有感覺。
    她?不知道。
    找好像有種經驗。
    她往瓜田深層走;我發現瓜蛋兒格得我不能忍受。
    她在那裡跟人做愛。
    我看清她是個村姑。
    是用我今天的經驗在做愛。
    不知道。醒了後我拚命想。想不出他的樣子。
    半夜兩點。
    摸黑記的。
    醒來後我感到夢裡的痛苦。我隱約明白那個人是誰。
    清醒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過那種痛苦,酸澀。極度的妒嫉。
    我聽到謠言的時候,一點痛苦也沒有。謠言說他在窮僻的鄉村,那個由一分鐘小站通向文明的地方同一個農婦偷過情。我沒有妒嫉過。怎麼可能妒嫉?我和他之間所有的都可能是幻覺。後來他那個升成地區副書記的妻子同他來住了幾個月,據說她是陪他在省裡看病的。我也沒有任何類似嫉妒的情緒。那時他復了職。我在上大學,交了男朋友,就是我後來的丈夫。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說了賀叔叔和那個農村少婦。
    也許我拒絕妒嫉。
    我會的。
    對了,保險公司寄的補償表格我收到了。需要你的簽名。一份補償要這麼許久才能實現。
    接著說嗎?
    讓我看看——那以後有太多的事情發生。
    我十八歲、十九歲。同一個男同學通情書。他去當兵了。我也和另一個男同學談戀愛,帶些舉動的。後來,二十歲那年,我上大學,結婚、離婚。太多的事和人,影響我記憶的專注。你不是嗎?有個階段什麼都享用不完。
    我父親回到城裡時,我恰好被鄉親們推薦上大學。工農兵學員,教育革命,聽說了吧。
    沒有考試,沒有教授這個稱呼。農村的幾個領導看著我,挺愁似地說:你在這能幹啥?上級指派一個人上大學,就你吧。都晚了,還不捲鋪蓋快走——都開學了!
    在課堂裡坐了一個禮拜,才明白我學的是什麼。
    我和我媽媽把我爸爸從火車站接到省委招待所。是不對外開放的旅館。我家的兩間屋早給別人住去了。我媽媽住在文化館宿舍,八米大,住不下我們一家。
    我爸爸的二毛資還是凍結的。他從「五七」干校釋放是要他寫個電影劇本。叫做:帶罪立功。如果劇本寫好了,功就折了過,不必再送他回「五七」於校。那個旅館當時給這類將功折過的人住去不少房間,到處聽得見棋子聲和撲克聲。光是和我父親同寫一個劇本的,就有七個人。叫做「寫作組」。三年後電影上市,七個人的名字一個也不見,只推出一行大字:「集體創作」。
    四年,最後一次見我爸爸,是我媽媽和我一塊去「五七」干校同他一起過春節。
    再早些,是他被人送回城裡治病,躺在翻過來的竹床裡人事不省。
    再早,就是他離開家被押上大卡車的時候。一車都是與他身份相似的中、老年人。全省舞義弄墨的人都在這些運化肥的卡車上。送行的家屬在馬路另一邊,都像是死囚重犯的親眷不敢表露悲痛,站得靜靜的,遠遠的,盡量不讓這個城市的百姓看出他們和卡車上歹人們有任何關係。
    只有我媽媽不時想起什麼,從眷屬群裡突然跑出,跑到卡車邊上,叫著我爸爸的名字。等我爸爸從同夥中伸出腦袋,她便把自己掛在卡車梆子上,叮囑兒句話、或遞上一件小物品。然後再跑回送行的人群。我只盼著卡車快些開走,我媽媽可以完成孟姜女的角色。

《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