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別躲開我。我知道你臉色煞白。你在躲開他的觸碰。
    一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你覺得這不到十五歲的白人少年初次的觸碰並不妙。
    不到十五歲的少年就這樣伏在你身上,撫摸莽撞、膽怯、全無經驗的。按說這就是你等待的。
    那不妙是你肉體中從未出現過的敏感。那樣剝去皮,將神經攤在光線裡、空氣裡的敏感。別這樣瞪著我——藉著瞪他來瞪我,我並不能說清這是怎麼了。
    他看著你,淺藍眼睛如同厚冰層上的兩隻孔,露出深部的激流。他不到十五歲的青春帶著稟性的特殊氣味,他滾燙的胸膛上一層朦朧在光線中的茸毛。他年輕的、有淺淺雀斑的皮膚下,沸騰著血性……
    一切都是你伺候已久,終於等來的。不是嗎?你這樣質問般地瞪著我,我去瞪誰?
    好吧,你讓我試著把你的感覺表達出來。先讓我煮一杯咖啡,好好提煉一番詞句,否則我要寫一整本書也寫不清這感覺。
    反正寫不對可以塗掉,再來。事情不是你想像的……
    不對嗎?我們重來——
    是那敏感。你感到肉體在他的接觸下敏感得發疼。那片任你沉浮的混沌沒了,那片闊大的無意識潮一樣退去。痛苦升上來。你不知這痛苦是什麼,不知這痛苦便是代價,是對忠貞、對永久屬於所付的代價。忠貞和永久頭一次進入你內心,你卻只覺它新鮮得不可忍受。
    這少年第一次使你有了給予和索取的心願。你沒有自由了,如同一切嚮往忠貞和永久的人們。
    你看著少年無瑕的、尚未完全成年的身體,狹窄的髖部,初經剃鬚的下頦……美不勝收地含著忠貞。
    你成了一堆感覺,一堆靈性,一點點失去了你肉體的保護,你像自然和曠野本身的肉體正從那無際的自然中脫離,被這敏感離間了。自然的痛感和快感全沒了,只剩這一堆敏感得不堪一擊的知覺。
    我告訴你,這就是文明人們講的愛情。
    這就是我們這類人一聽就哈哈大笑的愛情。這就是人類的幾代文明中最大的一個謊言。你不要一步步退縮。我告訴你,這是值得人去死去生
    去奮鬥一世的謊言。
    我再告訴你:是它引起的超常的敏感,最不自然的生命狀態使你不好受。
    ……而我又懂什麼?我在這裡指手畫腳,也許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怎麼可能對你這樣一個已進入歷史的人做如此的分析和解釋呢?我甚至不能分析和解釋當代人和我自己。
    所以,別理我,走你自己的吧。
    克裡斯倏地撐起手臂,驚疑地看著她。
    扶桑撩一把披散了半邊臉的頭髮。倆人便如此靜默地支著頸子,像小獸一動不動地嗅著看不見的危險正從某處潛近。
    克裡斯避進浴室時,扶桑披著晨衣,挽上髮髻,從盤子裡撈出幾顆瓜子。她眼睛剛舉起,大勇已在門內。扶桑卡嗒一聲嗑向瓜子,吐出血紅的殼是碎的。
    大勇那樣微斜起肩,看她一會。笑容仍是那股淡淡的荒淫。他懶聲懶氣地說著自己突然出現的道理。意思是:他可以毫無道理地出現。他腳上是雪白的紗襪,鞋子褪在門口讓人拿去刷灰。從他買下這裡,這裡就有了一個規矩,所有在此接收全面服務的男人都得在門口除下鞋,告辭時鞋給擦亮了擱在門口。這樣不會有途中打了人搶了東西就跑的。
    扶桑看著他走進來,又吐出一顆碎掉的瓜子殼。
    大勇笑瞇瞇支起一條腿,腳蹬在梳妝台上,將她攔在那個死角里。
    扶桑問是否照例要她替他洗頭髮、編辮子。
    大勇只等著她吐出瓜子殼。他什麼也不說,瞇眼笑著,目光完全隨著她的動作。她笑一下,伸兩根手指夾起又一顆瓜子,放進嘴裡,舌尖一挑,把瓜子輕盈地繞到側邊的齒間。卡嗒一聲,響得他也一眨眼,吐出來,仍是碎得四分五裂。
    大勇不出所料地嘎嘎笑起來。出了件大事,奇事,她心裡章程沒了。瓜子嗑得碎成這樣。
    誰要和你私奔?他笑道。
    她當他笑話聽,一心一意用舌頭剝著瓜子仁。
    他還在這屋裡。你把他藏在哪個櫥子裡呢?沒關係,等會我用十八磅斧頭連櫥帶人一塊砧一砧。大勇笑道。她說:我打水你洗頭吧。
    他又笑道:別把我腦袋端到別處去洗,啊?他捏捏她的下巴。
    扶桑專注地對他仰著臉,卡嗒一下又咬開一枚瓜子,這回卻是完整之極的殼給吐了出來。兩瓣殼尚相連著,像剛被活取了肉的貝殼。
    他將辮子一圈、一圈繞在她頸子上,又解下來,心事很重地看著她。他對她沒有妒嫉。就像他對自己的狗和鸚鵡,別人也可以拿去解悶,事後歸屬回他名分下便可以了。人人都想騎的馬,是貴重馬;是真珠寶戴到誰身上都增色,變賣的趟數越多價就漲得越高。珠寶也好,犬馬也好,扶桑也好,各種寵物本身值什麼?它們的價值都是人給的。他的確沒有妒嫉,只要他是最終的物主。寵物給成千上萬的人去玩賞盤弄,回到他手裡還是他的,價值卻已大不一樣,給盤弄得無價了。
    然而他的心事卻拂不去。扶桑嗑碎瓜子的事他從未見過。一件看不見的事情在亂,在哪裡繞成了一團亂絲。他最後對扶桑笑了,心想,好吧,就一團亂絲吧。
    他走到躺椅邊,兩手一拎褲子膝部,把心事和他整個人都放棄一樣坐下去。他已閉上眼,微微搖頭晃腦地逐一摘下戒指、項鏈、懷表、手鐲,以及褲腿上兩隻金夾子,然後逐件把它們送往身後的梳妝台,擺成一隊。他要長長歇息一陣時,就這樣擺個陣,萬一有人暗算他,一見這個珠寶陣勢,會分一下心。他可以趁他一剎那的分心變守為攻。有時他攻也不攻,一手捺在肚前的飛鏢上,一手朝身後擺擺:拿走拿走,趁我沒轉過身,我轉來大家都不好辦。
    大勇哈欠連天,噴嚏一個接一個,這都是他忙時忍回去的。然後他從已給扶桑拆開的頭髮裡抽一根髮絲,一根根牙縫去勒,絲絲作響地扯動,把牙縫裡憋了幾天的渣滓清除一淨。他喜歡炫耀一切,包括自己的頭髮和牙齒。扶桑絞一把熱毛巾鋪在他臉上。他嫌西來的太陽正扎眼皮,把毛巾拖上來,眼給蓋在裡面。他仰擱在躺椅背上的長髮一瀉到地,落在一隻細白燒青盆裡一團漆黑。旁邊一隻小燒青白盆中盛了八隻雞蛋,扶桑抓一隻在盆沿上輕輕一磕,只磕一個小口子,讓蛋青淌到他頭髮上。
    這是全城頂著名的一根辮子,散開是匹緞子,編起是條蟒蛇。長在他脖後和上半個脊背的頭髮比他頭上的那些更黑更森人,如同不見天日的荒涼沃草。
    扶桑多肉的雙手把蛋青勻淨地揉進這黑髮,雙腿跪得相當安穩。她在聽著十步之外浴室內的寂靜。每次大勇會在這個歇息中睡著,但今天卻不。她感到他眼珠子在閉闔的眼皮下鐘擺那樣動。她還感到他腮骨震顫,在嚼著什麼打算。
    從浴室的寂靜中她聽到一雙不同顏色的眼睛在轉得作響,牙齒也咬得作酸。不知是什麼讓她藏起那少年。也不知什麼告訴了她:這同一頂天花板下不能同時存在那少年和這漢子。
    大勇突然啟開他厚碩的嘴唇,使勁在聆聽的樣子。過一會他說:好美也。意思是她的服侍極其地順他心。
    扶桑說:沒落一根頭髮。
    大勇大聲說:它敢落!
    扶桑眼神一走,見身旁白了一下,緩扭轉臉,克裡斯赤著上身站在那裡。那淺藍的眼不來看她,而是定定盯住大勇長長地伸在椅背上的脖頸。他那樣盯著,仍顯細瘦的胸膛凸出兩塊胸肌。
    那脖頸如一切樹幹,粉刺留下的疤痕和其他來路不明的各種疤痕使它粗糙堅實,一隻飽滿的喉節游動地動彈。然後克裡斯去盯看木匣中的剃刀。刀磨得多好啊,脆脆地切進這脖頸會更好。刀柄翹在盒外,只需他順手一拈。扶桑見他眼裡又出現那孩子式的執拗,孩子式的自我嬌縱。她也看出他未成年的身子中運動著怎樣的謀劃。他只需再向前跨半步。其實半步也不要,他有那麼柔韌修長的臂。他需要的僅是身體重心的調整。地毯吸去他的焦灼與興奮,最後這番步伐調動會更悄然。
    他微微叉開腿立著。夕陽照在大勇那上下游動的喉節上。那樣的游動表示他對這世界的無信賴卻不以為然。夕陽以不同的光色投向剃刀,光色撩撥人心地眨動。刀刃薄極了,像溶化得已有些虛掉的一片冰。那脖頸繃得恰好,刀刃迎面切上去,它會爽脆地斷開。
    扶桑見他淺藍眼睛裡閃動的刀光忽亮忽暗。他嘴唇抿白了,沒了嘴唇,一張臉完全是孩子不作不罷休的強與任性。她將一舀水傾在頭髮上,頭顱更沉重地懸掛於椅背。多好的頭顱,碩大成熟,將順椅背落下,在血身天花板爆炸的同時。
    這便是結局。扶桑你自由了。你要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沒有牢籠了。你不必是我的,對你,我只是個叫克裡斯的人。你也不必是拯救會的,不必是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的。你不必跪著洗這黑得如此可怖的頭髮。再沒有鎮壓你生命的東西。你從這個門走出去,那兩個帶刀的守門人上來攔你,你微笑地對他們說:見你的鬼。那些把真錢假錢扔進銅盆的男人們野蜂一樣哄圍上來時,你也對他們說:見你的鬼。
    然後你走吧。遠遠地走吧。你該去哪裡我不知道,但不管你去哪裡我總找得到你。或許許多個女子都出去了,然後她們發現自己能活到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你會知道該去哪裡。你或許跟隨所有憎恨奴隸制的人們一同走出這個城市,這個州。越來越多的人在離開這裡,他們不願下一代成長在被奴隸包圍的地方,他們認為人類相互買賣是醜惡的。他們正離開這裡,離開你這樣的女奴,去營造一個純粹白人的社會。或許你不該跟隨他們。天下大著呢,沙漠、森林。我只知道你自由了,該找個地方去開銷你的自由……
    克裡斯感到自己頂天立地,不是神話,而是現實中的忠勇騎俠。那兩條始終微微叉開站立的腿鐵一般堅硬地立於馬蹬,居高臨下地看著被他深愛的女奴:你自由了。這時卻聽一個聲音說:喂,你可以走了。趁我沒轉過來。
    克裡斯用了好大工夫才意識到這是大勇輕慢的嗓音。睡意和舒適滾動在他嗓子眼裡,又被那塊毛巾摀住,那語言的含混和嗓音低渾都使他聽去有種巨獸般的慵懶和輕慢。
    克裡斯從騎俠回到他原本。他不知如何反應。大勇又說:走吧走吧,你爸爸要來找你啦。克裡斯想截止他的輕侮。那把剃刀很勾引人地一眨一眨。他的手向它去了……
    扶桑看著他和刀,沒有慫恿和阻撓。她安穩地跪在原地,一下下地從上到下梳理那黑髮。黑髮和她的動作都顯得無盡。
    克裡斯帶點酸楚地承認,跪著的扶桑是個美麗的形象。美麗是這片和諧。跪著的姿式使得她美得驚人,使她的寬容和柔順被這姿式鑄在那裡。她跪著,卻寬恕了站著的人們,寬恕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她跪著,用無盡的寬恕和柔順梳理這黑色的絞索般的長髮。這個心誠意篤的女奴是個比自由含義含蓄而豐富得多的東西,這不可捉摸的含義使她美,使她周圍的氣氛也美了。
    從長髮上滴落的水叮咚地落進盆中。扶桑將頭髮托起,一圈一圈綰在手上,絞乾……
    克裡斯感到太陽已在那刀刃上熄去。邁上前拈起刀的迫切性也正在消失。那迫切性在扶桑此刻的從容不迫對比下顯得荒謬,無來由。解放與拯救和她周圍的美妙氣氛大相衝突。
    大勇此時又說:你還沒走?不是弄清楚了嗎?黃女人也長一樣的玩藝跟白女人相差不大。你們那些小報上講的都是蠢話,說在白女人身上熟門熟路到黃女人這裡會走錯門……你沒走錯門吧,小伙子?
    他嘿嘿笑著撩掉臉上的毛巾,躺椅的旋紐一轉,他正面朝著克裡斯和扶桑了。他的神情像是想和克裡斯繼續討論剛才的話題。
    扶桑為躲他突如其來的轉身而側坐一邊。
    大勇一把捉住她隨意綰在耳邊的髮髻,眼睛因不適應他背後的昏暗而微笑斜視。毛髮上的水把地毯濕一大攤,像漏進了急雨。
    克裡斯後悔他錯過了拿刀的機會,現在刀被他握去了。
    大勇一手掂扶桑一手掂刀,看著克裡斯笑:你中意她?
    克裡斯不知怎樣答刀才不會落在扶桑身上。他尚未成年的身軀暗中調動著力量,隨時準備撲過去。
    你放開她。克裡斯說,我想看著你立刻下地獄。誰不想?大勇說。
    你想用錢把她贖出去?過一會大勇又說。
    ……是的。
    好。大勇點著頭。我早知道你和到我們這裡找便宜的小白鬼們不一樣。你贖她出去做什麼,跟她去教堂結婚?為什麼不?克裡斯拿出他少年人的傲慢和意氣。
    哦。你不知道白鬼和黃面孔、黑面孔結婚是犯法的?可以去別的州。
    哦。大勇掂量著刀和扶桑以及克裡斯的話。他依然笑瞇瞇,鬆開扶桑的頭髮,隨即他用拇指拭著刀的鋒利,表情和拇指的動作都極其狎呢。他一看緊張困惑的少年,將刀遞給扶桑,遞的手勢既多情又信賴。
    他說:你看,她每天手裡都有刀。說著轉向扶桑:你知怎麼用刀,用不著這個小刺客,對吧?來,用給他看看。
    大勇躺回椅子上對克裡斯說:她手藝很好的。
    克裡斯緊捏著兩個拳頭,看那刀起刀落,刀落之處,大勇微笑歪嘴扯脖地配合。刀平穩地落在大勇臉上、下巴上、脖子上。
    他問:刀快吧。扶桑說:快。它敢不快!扶桑的手正穩健地繞過那只圓大的喉節。那脖子繃得
    嚇人的粗,上面搏動起血管。
    克裡斯看著那刀白白鋒利著,在一個個完美的下刀處走去走回。它順暢地移動,一次次辜負他的希望。突然,扶桑提起刀,轉向他,像是要將刀交到他手裡。她卻只是在那化妝盒邊的毛巾上拭了拭刀。她一捋頭髮,像是才記起他還沒走,投給他家常的溫暖眼光。
    大勇發出一聲渾長的鼻息。他睡著了。最後的餘暉照在他遺失在唇外的門齒上。
    克裡斯從疲憊不堪的騎士姿式上收回腿。
    又是那種超出情理的和諧出現了。這回把他也牽扯進去。他完全不懂這是怎麼了:殘酷、邪惡、凶險和刀光中出來了這片連他也不想去毀的和諧。因為這和諧也包括他。
    克裡斯不知怎麼已到了樓下。正要出門前他忽然感到自昨晚就出現的荒誕夢境並未中斷,它始終在延續。包括那正吃麵條的守門人:麵條無頭緒,亂糟糟地從嘴裡抽進去。也包括門外的世界:所有的賭場、煙館和妓館在扭動呢喃……

《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