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氛圍象徵

與寓言象徵和實體象徵不同,氛圍象徵是一種部件象徵。但它又與符號象徵有別,不是通過符號化的具體象徵語彙,而是通過具有象徵意義的意境烘托,片斷性地指向詩情和哲理。

如果說,符號象徵是一種近距離的具體象徵,寓言象徵和實體象徵是一種遠距離的寬泛象徵,那麼,氛圍象徵則是一種近距離的寬泛象徵。氛圍象徵靈便隨和,能夠妙手偶得,隨意敷用,在藝術創造中有較高的利用頻率。

意大利喜劇故事片《麵包與巧克力》中有一組鏡頭,可謂氛圍象徵的佳例。男主人公四處找工作而來到了一個養雞場。工人們吃雞蛋、睡雞窩、學雞步、裝雞叫,甚至,一張張臉型都接近了大公雞。一天,雞棚外輕輕地傳來車馬聲。人們透過雞棚柵欄向外望去,只見一群健美的男女青年來到池塘邊游泳沐浴。幽幽的叢林,明冽的水色,天神般的肌體,溢光流霞,儀態萬方。看到這一幅圖景,雞棚裡的玩鬧停息了,像是有誰在高高的祭台上劃出了人禽的界限。如噩夢初醒,如驚雷乍聞,他們和觀眾,一起在強烈的對比中領略了人生的價值。這是在滑稽基調中突然插入的一段有涉崇高的片斷。我們很難明確地指出雞棚雞鳴象徵著什麼,秋樹靜水象徵著什麼,但把這兩者組接在一起,卻構成了兩種反差強烈的氛圍。這兩種氛圍遠不只是烘托一個情書,而是烘托出了兩種不同的人生狀態。這裡顯然有一種可以自由嵌入作品的片斷性氛圍象徵。

氛圍象徵著力於追求一種精神氣氛。這種精神氣氛有時可以與情節氣氛合一,有時則可能產生抵牾。在產生抵牾之時,氛圍象徵大多無條件地服從於精神氣氛。電影《白比姆黑耳朵》中,小狗在失去老主人後受盡虐待冬夜出逃,突然發現自己蜷縮在下的這棵樹正是幾個月前與老主人一起來秋獵、來休憩的那棵樹。這是有情節性的,但電影藝術家借此大做文章,以燦爛透明的秋葉與光禿禿的冬枝作對比,讓小狗狂叫悲吠,似乎要大聲喚回那個已逝的秋天,那位遠去的主人。這種鋪陳,就是在呈現超越情節性的精神氣氛。作品在這樣的象徵部位,釋放的精神能量是極其飽滿的。

《金色池塘》為什麼要反覆地描寫那個寧靜的小天地的自然氛圍?也是為了傳達一種精神氣氛。在那個天地裡,通向外界的路越來越少,過去走慣了的路也已被樹草湮沒,但野地裡還有蘑菇可以採摘;池塘平靜無波,卻還能抓到鱘魚……這些自然氛圍,都像征著老人的精神天地,生命的金色歸宿。作品的主旨,也正是出現在這些寧靜的氛圍象徵部位。

不是靠一種誤會的解除,一場爭執的勝負,一個對長期掩蓋的事實的發現來推動作品,而是靠精神氣氛來渙釋人生障礙,正由於此,這種精神氣氛在作品中的價值已高於情節、衝突,以至具體人物。

偉大的精神總是寧靜的。因此,象徵這種精神的藝術氛圍,也大多以寧靜為特點。如果沒有那些寧靜的段落,那麼,匆促的情節,激烈的抒發,大多會顯出浮囂波俏的「小家子氣」。平庸的作品之所以平庸,往往是,既沒有氛圍,又沒有象徵。

氛圍象徵,與中國古代藝術理論中所說的意境有近似之處。意境學說支派繁多,其理論主幹是強調了「像外之象」和「像外之境」。劉禹錫說:

詩者,文章之蘊耶?義得而言喪,故微而難能,境生於象外,故精而寡和。

《董氏武陵集記》

他指出了藝術創作中義在言外,境在象外的特殊現象。具體的義可沉澱在象中,而在象的背後還有一種更為宏大和超逸的境界。這種觀念,其實已經許諾和容納了隱喻和象徵。古代藝術理論家看到,既然要有象、境的雙重結構,那麼也就有表層實境和深層幻境之別,就有客觀的景象和情思的景象之別。深層幻境和情思景象大多是難以用具體文字所能表達的,而只有把讀者帶入特定的境界和景象之中,他們才能體會。但是,中國古代藝術家常常以境界為歸,烘托一種詩情畫意,很少再有更深入的精神追求,因此,一般意境學說所容納的象徵也就有著明顯的限度。只有那些受到道家、佛家和其他哲學、宗教流派熏染的藝術家才會進一步追求一種「超絕言象」的「道」和「至理」的境界,顯示了精神高度和象徵幅度。

嵇康用「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表層形態,來指向一種難於言表的太玄之道;王維用「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境界,來喻指超然物外、靜待良機的心境。這種外象層與精神層所產生的優美對應關係,實在也就是一種氛圍象徵。

以「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樣的形態來象徵特定精神,無疑帶有很大的模糊性。但是,在這裡,模糊比精確有力得多。王士禎《蠶尾續文》云:

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常建「松標露徽月,清光猶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慎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通其解者,可語上乘。

其實,不僅是氛圍象徵,其他幾種象徵都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即便是相比之下比較具體的符號象徵也是如此。我們在上文把象徵的雙重結構稱之為半透明結構,已經涉及到了象徵的模糊性問題。

既然一切象徵都具有模糊性,而藝術領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象徵的天地,那麼,可以說,藝術在本性上就具有模糊性。

驅除藝術領域的模糊,就是驅除藝術領域的象徵,否定藝術感知表層與精神理想的距離,其結果,必然導致藝術作品的單面直露。歷史,從來未曾保留過這樣的作品。

只有模糊,才能既保全感官直覺,又保全精神理想。這是連康德也覺得難於兩相保全的二律背反,只能在模糊中獲得最好的解決。它們兩極的統一性正在於,無論是感官直覺還是精神理想,都無法用精確的標尺來度量。

於是,我們也正好在這裡可以結束象徵的課題。

《藝術創造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