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紫玉樓梯

祖母回到上海後的那個冬天,我家的樓梯有點擁擠。

家裡人都陸續回來了。為了補償多年來在外面對這個樓梯的想念,每個人登樓時都故意把腳步放重。「彭、彭、彭」,覺得這下終於踩實了,不在夢裡。

敲門聲更多,一聽到,家人又會「彭、彭、彭」地衝下樓梯去開門。然後,好幾個客人的腳步聲就傳了上來。

有客人來,媽媽又要去擦拭樓梯扶手了。但下去兩次,都笑著上來。原來那麼多人穿著肥肥的棉襖上上下下,早就把扶手擦得纖塵不染。媽媽故意拿著一塊雪白的新抹布去擦拭,上來後把那塊抹布塞到我眼前,說:「真是,連一丁點兒的污漬都沒有。全是衣袖磨的,快要磨成紫玉水晶了!」

來得最多的是爸爸單位的同事。爸爸與他們見面,完全不存在「劫後重逢」的喜悅,而是非常尷尬。

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男子,進門就衝到爸爸跟前,結結巴巴地說:「老余,那次批判會上我失手推倒了你,是造反派強要我……」爸爸這才明白,現在單位裡已經反了過來,在查他受十年迫害的事。

「那次是我自己沒站穩。」爸爸說。

「這下你可以放心了。」一起來的趙庸笑著對絡腮鬍子說,「只要老余不揭發,你也就沒事了。」

爸爸沒有把頭轉向趙庸。

趙庸靠近爸爸一步說:「一切都是那個黑邊眼鏡的事,雖然他早就下台了。這次我們為你整理了一份他迫害你的事實,你簽個名,我們交上去,就可以逮捕他了。」說著把一沓材料塞到爸爸手裡。

這時爸爸才轉向趙庸,說:「就是那個戴黑邊眼鏡的青年?我並不認識他,他也沒有揭發我呀。」

說著,爸爸抬起手來,把趙庸剛剛遞給他的那一沓材料撕了。當時的紙質很脆,那麼厚一沓,他撕得一點也不吃力。他撕得很慢,也很輕。邊撕,邊嘟噥:「材料,材料,總是材料。」

趙庸失神地看著爸爸的動作,沒有阻止。他知道今天講不成什麼話了,但臨行又回身對爸爸說:「那個阿堅,吳阿堅,他也在『文革』中受了苦,托我……」

沒等他說完,爸爸就打斷了他:「已經托了六個人來說過了。你轉告一下,我不會揭發他,說到底也不是你們的事。」

過了幾天,又有三個人敲門找爸爸,說是區政府來的,還給爸爸看了介紹信。他們說,爸爸是單位裡受迫害最深的一位,現在撥亂反正,希望爸爸能夠負責單位的清查工作,清算造反派,然後把全部領導工作都承擔起來。

爸爸說,自己有高血壓、糖尿病,又生過肝炎,身體不好,希望提前退休。來的人反覆勸說,爸爸就叫媽媽把抽屜裡的病歷卡拿出來給他們看。

一個月後,那個絡腮鬍子又來敲門,一次次感謝爸爸對他的原諒,使他免於處分。從他嘴裡知道,那個黑邊眼鏡最近已經被正式開除,由公安局發配到邊疆勞動改造。單位的清查工作由趙庸負責,而單位的領導人則是選定了吳阿堅。爸爸因病提前退休的申請也獲批准,過些天會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

爸爸隨即抽出鋼筆寫了一張字條,叫絡腮鬍子帶去。條子上沒有寫吳阿堅和趙庸的名字,只是光愣愣的一句話:「感謝批准我提前退休,我不會來參加任何儀式。」

爸爸的事,總算了結了。

那天,敲門後踏上樓梯來的,是兩個陌生男人。他們在樓梯上輕輕講了幾句話,祖母聽得並不清楚,卻一下子跳了起來。

那是安徽話。

兩個陌生男人一上樓就認出了祖母。一個年紀大一點的男人從中山裝的口袋裡拿出一份東西,打開,然後對祖母說,他要朗讀他們市委為我叔叔「平反昭雪」的文件。

讀完文件,他們兩個坐下,掏出香煙點了起來,準備說話。看到祖母對著飄過去的煙霧皺起了眉,他們立即把香煙按滅在煙灰缸裡。還是那個年紀大一點的男人開口說話,嗓門很響,中氣十足。他說,我叔叔「是國家難得的人才,不僅技術精湛,而且道德高尚,為捍衛祖國優秀的文化遺產而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我慌忙看了一眼祖母。

年紀輕一點的好像看出了我的不滿,搶過話頭說:「這次的平反工作是江斯達書記親自領導的。江斯達書記一再指示,余志士先生作為一個上海知識分子,把自己的一生完全貢獻給了安徽大地……」

聽到江斯達的名字我又看了祖母一眼,但祖母好像沒有聽到。她此刻的眼神,湧動著一個年幼女孩被奪走了手中珍寶的無限委屈。她,已經八十四歲。

兩個陌生男人也看到了祖母的這種奇怪眼神,怕出事,連忙停止對叔叔的歌頌,改口說:「老太太,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加入新長征!」

祖母顯然沒有被「新長征」感動,抖著嘴唇開始說話:「他第一、第二次自殺後救活,你們為什麼不通知我?」

那個年紀大一點的男人說:「老太太,這是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大家都沒有經驗,等到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好了……」

「你們還要搞?」祖母問。

「嗯。」

「什麼時候?」

「再過七八年吧。主席說過。」

「那你們走吧。」祖母說罷,站起身走進了裡間。

《吾家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