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結

一 侍母日記

2012年11月18日

馬蘭來電急告,我媽媽的病情突然危重,已經失去意識,但暫無生命危險。馬蘭遇到急事,總是會用一種平靜的口氣,但今天卻無法平靜了,要我盡快從北京回到上海。

已經失去意識?這對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北京我剛到兩天,是來講課的,半年前就安排好了的課程。

我急忙給講課單位去電話。對方說:「啊呀不好,聽課的都是忙人,已經從各單位請假,集中在一起了。這門課,實在很難調。」

我一再道歉,說:「最後陪侍媽媽,也是我的一門大課。這門課,一輩子只上一次,沒法調。」

對方被感動了,稱讚我,但又支支吾吾地說:「能不能……」

我知道,他是想讓我先搶著講幾次課,再回上海。

我說:「各種模範人物為了工作而犧牲親情的事,老是被宣揚,我卻不大贊成。親情是生命哲學,又是中國哲學,正是我要講的課。」

我又加了一句:「欠你們的情,我以後一定加倍補上。」

2012年11月19日

在上海長征醫院的病房裡,我看到了媽媽。

她閉著眼,沒有表情。

我俯下頭去,輕輕呼喊,還告訴她,我是誰。

幾十年來,只要聽到我的聲音,她都快速反應,而且非常高興。只要聽到我的聲音,她可以在酣夢深處猛然醒來,她可以在喧鬧街市突然回頭。但今天,她沒有反應。在我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

馬蘭湊在她耳邊說:「媽,阿雨來了。媽,是阿雨呀……」

還是沒有反應。

按照我們都看熟了的文藝作品,媽媽雖然沒有反應,卻有可能在眼角沁出一痕淚水。

但是,媽媽沒有。

馬蘭直起身來對我說:「如果眼角有淚,證明媽媽還很清醒,但這種清醒就是痛苦。」

我說:「對。子女不應該對老人做最後的情感索取。」

醫院病房裡經常傳來年輕人對老人的大呼小叫,其實是不應該的。老人敏感,平日稍稍聽到一點噪音就不能入眠,此刻更想安靜。因此,在這樣的時刻不吵不鬧,可能也是一份孝心。如果想用大呼小叫換來老人的一點點反應,則是在踩踏一種極不對稱的生理天平。

我想,在生命幽微的時刻,老人已經進入一種煙水迷濛的「漸隱」狀態。如果再讓他們愴然睜眼,重新感受生離死別,實在有點過分。

幸好,我媽媽的「漸隱」過程沒有被阻斷,滿臉安詳,眼角乾爽。

2012年11月20日

我幾經詢問,終於打聽到了媽媽畢生的最後話語。

前天進醫院後,保姆小許問她,想吃什麼。媽媽嘴角一笑,說:「蝦。」

其實不是她現在想吃,而是順口念叨了一種晚年最喜愛的食物。

她說的蝦,是小蝦,清水煮的,不腥不膩,口味很鮮。記得小時候在農村,生活貧困,媽媽到河邊淘米時,會順手在長滿青苔的埠頭石上摸下一把小螺,我們鄉下叫「絲螺」,算是葷菜了。偶爾,也會用淘籮撈到幾隻小蝦,那就是當天盛事,會在飯桌上讓來讓去。

媽媽晚年,常用筷子撥著餐桌上那一碟子清水小蝦,回想起家鄉小河邊的蕰藻蝌蚪、蘆葦蜻蜓。專家證明,人們在食物上的畢生愛好,大多與早年有關。

小蝦對於媽媽的早年,只是稀罕,卻不常見。比較常見的美食是一種小點心,叫「橘紅糕」。其實是一些軟軟的米粉粒,製作時加了一點橘子皮和糖。我家有一個遠房親戚是一家南貨店裡的製作工匠,因此吃到的機會比較多。我每次拉著祖母的衣襟到南貨店去,那位老闆娘與祖母年齡相仿,總會抬起手來,用一個大拇指按到祖母嘴裡,那是按進去了一粒橘紅糕。第二下,就會按到我嘴裡了。

這種小點心,居然留在了媽媽的記憶深處。

醫生來查病房時,想與媽媽說幾句話,便彎下腰去問:「奶奶,您最想吃什麼?」

媽媽看著陌生的醫生,隨口說:「橘紅糕。」

她似乎立即覺得不太對,怎麼把幾十年沒吃過的東西說出來了,便害羞地笑出聲來。

媽媽笑得很敞亮、很天真。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語言,最後笑聲。

你看她,先說清水蝦,晚年最愛;再說橘紅糕,早年最愛。媽媽用兩種最小的食品,「起點性的食品」和「終點性的食品」,概括了自己的一生。

在這兩種食品之間,無限的風雨,無盡的血淚,都刪去了。她把人生壓到了最低最簡,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因此就用笑聲自嘲。

自嘲之後,她不再有片言隻語。

我聽保姆和醫生一說,便用一字總結:「禪。」

「什麼?」醫生沒聽明白。

「禪。只記住一種最簡單的生活方式,打破了虛假常規,至低即是至高。」我說。

醫生點頭。

2012年11月21日

媽媽好些天已經不能進食,用「鼻飼」的方式維持生命。我妻子定時用棉簽蘸一些蒸餾水,濕潤她的嘴唇。

媽媽的嘴,一直很好看,到了九十高齡還是不癟不垂,保持著優美的形態。

舅舅多次說,我媽媽年輕時是個大美女,沒嫁到鄉下去時,走在上海的馬路上,多少人都在看她,走過去了還不斷回頭。

舅舅是從上海路人的眼光來判斷美麗的,在這一點上,我比舅舅厲害。我小時候在那個貪瘠的小山村中,並沒有路人的眼光幫助我,只憑著一個孩子的自然天性,就知道媽媽很美。

美具有一種「跨界傳染性」。我從媽媽的美,擴展到對自然美的認知,最後,抵達藝術美和文學美。

為此,我對美學的理解,與別的學者不同。我相信人類與美在起點上是一種天性對應,並不是通過教育。小孩子都會在五六歲時就被山光水色驚呆,為秋山晚霞癡迷,並無任何課堂指引。

當然,僅有天性並不夠,還必須加注內涵。這內涵,主要不是來自學問,而是來自經歷。例如此刻馬蘭用棉簽在一點點濕潤的媽媽的嘴,曾經面對過一大堆小嘴。那些小嘴要吞食,要咀嚼,要飲啜,要滋潤。這個包圍圈,一直延續了很多年。這就使媽媽的嘴有了另一番生命力度和美學力度。

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和祖母一樣,喜歡在我們吃東西的時候看我們的嘴。有時,是她們餵我們,勺子送到我們嘴邊,她們的嘴先張開了,直到我們把食物嚥下。轉眼,下一勺又來了,她們的嘴又再度張開。這就是我對她們的嘴的最鮮明記憶,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她們自己吃東西的樣子。

那麼多年天天坐在一起吃飯,竟然記不起來她們吃東西的樣子,可見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的飯菜了。真是不懂事的後輩,現在想來,還是萬分羞愧。

直到今天,隨著馬蘭手上的棉簽,我才細看媽媽的嘴。它的張合,是我們的童年;它的緊閉,咬過了飢餓和災難;它的微笑,是我們的家園。此刻,它終於乾涸了,乾涸在不懂事的後輩前面。

2012年11月22日

昨天晚上媽媽呼吸急促,今天早上又回到了常態。

我們家兄弟眾多,一批又一批來輪流守候。各家的「另一半」也都不斷地來,再加上舅舅、舅媽、親戚、朋友,這個病房肯定是整個醫院最擁擠的。好在,所有來的人都輕手輕腳,細聲交談,沒有出現一絲嘈雜。

開始,醫生和護士門見到這麼多人有點皺眉。但不久,他們感動了。一位醫學博士對我說:「現在很少再有這樣的家庭了,全體出動,又那麼有序。而且,像您和馬蘭老師這樣的大名人,也都天天陪著……」

這麼多人來來去去,需要有一個總指揮。這個人既要與醫生密切聯繫,商討各種醫療方案,又要安排輪流值班,還要接待老老少少的探望者,更要讓所有的人都由衷地服從,發現任何特殊情況都要立即調整。這個總指揮,就是我的妻子馬蘭。

整整二十幾年,馬蘭一直是余家上下最有威信的「大嫂」。各種事情,只要產生了糾纏或麻煩,大家都會等待她來處理。而她一處理,總是乾脆利落,各方心服。

媽媽最早是從電視上認識馬蘭的。待到我們成家後,媽媽看到我原來亂麻般的生活狀態,突然變得井井有條,輕鬆愉快,她實在吃驚不小。馬蘭有語言才能,很快學會了媽媽那種半是慈溪話、半是上海話的奇怪語言,兩人就變得非常親熱了,一見面便摟在一起。

馬蘭有一種不露聲色的感染力。在她的影響下,我們四兄弟的四個媳婦,都變成了知心姐妹。她們與媽媽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一絲一毫的「婆媳糾紛」。無論是她們還是媽媽,對這種「糾紛」完全無法想像。

那時候,媽媽的觀察能力和判斷能力還非常健全。她始終認為,我作為她的大兒子,畢生的最大成績並不是寫了那麼多書,也不是擁有那麼多讀者和學生,而是找到了一個好妻子。

直到一個月前,我們全家一起吃飯,媽媽當時還沒有生重病,拍了一下坐在身邊的我,附耳說了一句:「看來看去,馬蘭是真正的漂亮,你長得一般。」

說完她笑了一下,輕輕地搖頭,為她把我生得「一般」而抱歉。

對誰抱歉?當然不是對我。好像,是對馬蘭的父母親。

2012年11月23日

醫生說,媽媽發生了腦萎縮,有一段時間了。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都在回想。

不錯,最大的標誌,是迷路。

前年,媽媽就有過一次讓全家緊張的長時間迷路。她歷來喜歡獨自走路,而且對認路頗有自信。但那一次,她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邊走邊看路牌,相信前面一條路應該認識。但是,到了前面一看,還是不認識。她不認為這是迷路,因此絕不問人。

我兒時在鄉下跟著她走遠路,在田埂間也迷過路,她同樣不問人。那時是因為害羞,一切漂亮的女孩都會有這種障礙。後來年紀大了,但羞於問路的習慣卻留了下來。

這次迷路,非常嚴重。她這麼大的年紀,竟然在上海的街市間步行了整整十一個小時!我們全家上下十幾個人一起出動,分頭尋找,還報了警。直到幾近絕望之時,終於接到了警方的電話:「發現了一個頭面乾淨又大汗淋漓的老太太。」

見到她時,她已經喝了警察提供的熱豆漿,還吃了一個漢堡包,體力又恢復了。她完全不承認,自己在外面走了那麼久。

「最多兩三條街,不到一個小時。」她說。

那時她已經八十八歲,我們不能不讚歎她驚人的生命力。但也曾掠過一絲擔憂:她其實一直在近處繞圈子,腦子是否出了一點小毛病?

儘管她嘴上很硬,但在行動上,從此再也不敢一人走長路了。我們也吩咐保姆小許一直跟著,不要離開太久。

我相信,她在找路的十一個小時中間,已經深深受到驚嚇。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了,不知道街道今天怎麼了,不知道上海今天怎麼了,不知道世界今天怎麼了。

這種生命體驗十分恐怖。眼見的一切都是陌生,連任何細節也找不到一點親切。她要擺脫這種恐怖,因此走、走、走,不敢有一步停息。

與她有關的一大堆生命都在尋找她,但不知是誰的安排,有那麼長時間,她「不被找到」。而且,是沒有理由地「不被找到」。

這是一次放逐,又是一個預兆。

為了感謝那幾位警察,我送去幾本自己寫的書。警察一看,笑著說:「原來是您的母親,連迷路都讓人震驚。」

2012年12月23日

媽媽今天有點發燒,醫生在吊針裡加了藥,過幾小時就退了。

蔡醫生把馬蘭拉過一邊,問,如果媽媽出現了結束生命的信號,要不要採取那些特殊搶救方式?

馬蘭問:「什麼樣的特殊搶救方式?」

醫生說:「譬如電擊,切開器官,等等。」

馬蘭問:「這樣的搶救能讓意識恢復嗎?」

醫生說:「那是不可能了,只是延續生命。」

馬蘭問:「能延續多久?」

醫生說:「最多一兩個星期吧。」

馬蘭說:「這事要問秋雨,但我已有結論:讓媽媽走得體面和尊嚴。」

我和弟弟們聽說後,一致同意馬蘭的結論。

很多家庭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做出相反的選擇。為了短暫的延續,不惜做出「殘忍搶救」。他們認為,不這樣做就沒有孝心,會被別人指責。

其實,讓老人保持最後的體面和尊嚴,是子女的最大責任。我相信,我們的結論也就是媽媽自己的結論。

在這一點上,我們遺傳了她,有把握代她發言。

媽媽一生,太要求體面了。即使在最艱難的日子,服裝永遠乾淨,表情永遠典雅,語言永遠平和。到晚年,她走出來還是個「漂亮老太」。為了體面,她寧肯少活多少年,哪裡在乎一兩個星期?

記得幾年前,我曾用輕鬆的筆法寫過一篇《體面人生三十項》的小文章,其中三項與死亡有關。那就是:一、拒絕「殘忍搶救」;二、拒絕穿統一的「壽衣」;三、拒絕在碑文上寫官職。

媽媽從來沒有官職,前面兩項當然都會做到。

2012年11月24日

媽媽今天的臉色,似乎褪去了一層灰色。

馬蘭輕聲在我耳邊說:「媽媽會創造生命的奇跡嗎?」

我說:「但願,卻不會。」

媽媽,您真要走了嗎?我童年的很多故事,只有您我兩人記得。即使忘了,一提起還會想起。您不在了,童年也就破碎了。

我的一筆一畫,都是您親手所教,您不在了,我的文字也就斷源了。

我每次做出重大選擇,總會估量會不會對您帶來傷害。您不在了,我可以不做這種估量了,但是,那些行動也就失去了世代,失去了血脈,失去了力量。

媽媽,您知道嗎,您雖然已經不會言語,卻打開了我們心底的千言萬語……

(註:日記太長了,先選八天吧。)

《吾家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