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在這裡幹啥?」

  「我在看月亮。你看,月亮圓了,又缺了。」

  「真是個傻瓜!唉!嫁了你這麼個人真沒辦法!」

  除了睡覺,我盡量不到裡面那一間屋去。自我發現了那件事以後,房子裡似乎處處留有曹學義的痕跡,曹學義的味道,曹學義的影子。他們是在哪裡……是在炕的這一頭?還是在炕的那一頭?他們總不會在我睡的這一頭來搞吧?我極力想從空氣中捕捉到他們當時的一舉一動:曹學義是這樣進來的;她是那樣迎上去的;於是他們這樣擁抱在一起,那樣廝纏著進到裡屋;是誰抬手拉滅的電燈?是他,還是她?然後他們是怎樣一起滾到炕上的?她的動作我是熟悉的,包括她的呻吟,那麼是不是她在曹學義的懷裡也把這些過程演了一遍?……我知道我很無聊,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總要反反覆覆地如此去想像。甚至會在半夜中突然驚醒,皺起鼻子:是不是有一股什麼東西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氣味?

  所以,放牧回來,吃了晚飯,我多半是坐在我平整出的這一塊庭院中乘涼。

  還寫什麼論文?!這個閻婆惜比周瑞成還要危險!而且,我不過是「半個人」,是「廢人」,我已大大降低了對這種工作的興趣。

  只能苟且偷生地觀望和等待吧。

  酷暑來臨,麥子已經收上了場。熱烘烘的風刮過正被翻耕著的麥茬地,帶來濃郁的泥土氣息。那邊,「東方紅」拖拉機在轔轔地吼叫,金屬的聲音居然像動物在嘶鳴,有一種顫動的靈氣。即使是鋼鐵,也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了。無遮攔的庭院前面,是那一片楊樹林和沙棗樹。它們是忠實的見證人,永遠挺立在自然法庭的證人席上,決不退縮,決不迴避,有時在晚風中竦竦地向我表示他們的不滿。

  我看著悒鬱的上弦月在傍晚高高地掛在天空的南方,並在半夜裡落下。

  我看著憂傷的娥眉月在日沒之前出現在天空的西方。她追隨著夕陽,幾乎和夕陽同時隱沒在山巒的那邊。

  「你看你,這些日子又黑又瘦,」她一件一件地收著晾在繩子上的衣裳,用既像是關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氣說,「讓人看了,還以為我咋欺負你了哩!是少了你吃的?還是少了你喝的?」

  是的,我在人眼裡,只剩下吃和喝兩件事情了!

  「人要瘦,有什麼辦法?」我無力地說,「至於黑嘛,你也知道,太陽這麼毒……」

  「你就不知道在樹蔭底下呆著?一個放牲口的,還那麼負責!把你稀罕得不行!」

  星星開始閃爍出微弱的亮光,而在西方的山頂上,一抹桔紅色的霞光還沒有完全熄滅,寧靜地照耀著漸漸昏黑的坡地。

  「你也搬個小板凳來坐一會兒嘛。」我說,「你看,夜裡這麼好……」

  「我還忙著哩!哪像你有心思一晚上數天上的星星!」她抱著一大抱衣裳,掀起門簾啪嗒一聲進去了。竹門簾是我趁放牧的方便,騎著馬到三十里外的供銷社買的。她細心地將四周用白布一針針地縫了一圈包邊。「這樣,就能用好幾年,」她說。

  她還想著「好幾年」的事!

  我進到裡屋去的時候,她還在納鞋底。

  「給誰做的?」我搭訕地問。

  「還有誰?這屋裡就兩個人,你說還有誰?」

  她抬起手,把針錐在頭皮上刮了一下。動作利索,手勢優美,宛如京劇的花旦一甩水袖。

  鞋底很大,那當然是我的。

  我脫了衣裳躺到炕上。夏天的土炕,到夜晚會自然散發出如月光一般的清涼。光脊背貼在薄薄的褥子上,就像浮在平靜的水面。我是一片落葉,任微風把我吹到任何地方。我曾想過:女人,我要逐漸地熟悉你!可是三個月過去了,僅僅是一個她就比剛開始接觸時更難以捉摸,難以預料。大腳的女哲學家說得對:你能把人「思謀」得透麼?

  尤其是女人!

  那天早晨,小李子開著拖拉機回來,我站在空空的拖斗裡。拖斗後面,還拴著兩匹馬。拖拉機在前面不慌不忙地用馬走的速度滾動著,馬無精打采地一步一點頭,彷彿瞌睡沒有睡夠。大隊正巧出工,全體農工在路日上看我們這支奇怪的行列。小李子先聲奪人,還沒有走近人群就大喊大叫起來:

  「媽的!這車能開麼?!還沒有到站就熄了火,把我們擱在荒灘上,幸虧老章半夜回來牽了牲口才拉著。要不,兩個人早都讓狼吃了!X他媽!不給咱們倆記四個工,老子跟他沒完……誰有本事誰來開吧,老子要回場部睡覺去了!」

  小李子跳下拖拉機,騎上自行車一溜煙回他當官的爸爸那裡「睡覺」去了。在人群裡,我看見她疑疑惑惑地盯著我的臉。

  「是你昨晚上回來牽的牲口?」她露出尷尬的笑容。

  「是我。」我沉著臉解下拴在拖車上的韁繩。

  「那……你咋不回家?」她跟在我的身後。

  「哼哼!」我冷笑了一聲。自我們結婚,我還沒有這樣冷笑過。「好像家裡不只你一個!」

  我很平靜地回答了一句,跨上光背馬,就向馬廄跑去了。

  自此以後,她就開始用這種既像是關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氣跟我說話。你怎麼理解都可以。但這畢竟比單純的埋怨聽起來要舒服一點。在此之前,她可是一直用埋怨和譏諷的語氣跟我說話的。

  並且,她洗衣裳也洗得勤了,有時我甚至覺得沒有這樣的必要。「我過單身生活過慣了,」我說,「衣裳髒一點沒有關係,你看人家,比我還髒!」

  「你慣了我可不慣!」她強迫我把厚厚的帆布工作服脫下來,「你身上一股馬汗氣,走到人跟前都嗆鼻子!盡看人家:人家去死,你也去死?!」

  也許是這樣!

  同時,不論我吃多少,她再也不說「咱們的定量可不夠了」這類威脅的話。

  現在,她又給我做鞋,一針針地納著鞋底。她說忙,指的就是這件活。

  然而,我倒於心不忍了。何必拖著她呢?

  「香久,」我在炕上躺了一會兒,眼睛看著頂棚說,「你怕剛結婚就離婚,名譽上不好聽,那麼我們安安靜靜地過上一年吧,到明年,你去提我去提都可以。我們好合好散。理由嘛,就說我們感情不合。要不,就說一個南方人,一個北方人,生活習慣怎麼也搞不到一塊兒。你看怎麼樣?」

  她不回答我。屋裡只有嘶啦嘶啦納鞋底的聲音。

  一隻大甲蟲砰地撞在玻璃上,想來撲燈火,卻仰面朝天地落在窗台底下,嗡嗡地直叫。

  廣播喇叭裡吹響了熄燈號——十點了。這是「全國學習解放軍」以後的新氣象。即使在這個荒僻的小村莊,作息制度也一律由軍號來指揮。軍號是錄在唱片上的:起床號、出工號、收工號、熄燈號……場部管廣播的小姑娘搞不清楚,經常在出工時播收工號,收工時播起床號。

  可是今天播的很對:是熄燈號。

  她動作麻利地將一大截麻繩繞在鞋底上。轉身拿起管帚沙沙地把褥子掃乾淨,還沒有躺下,就啪地把燈拉滅了。

  時間在黑暗中流逝,生命也就隨著消融。窗台下面的大甲蟲還在嗡嗡地叫,始終沒有翻過身來。也許它永遠翻不過身來了,但它仍要不懈地翻。一會兒,甲蟲的嗡嗡聲和我耳鼓膜裡面的血液流動聲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甲蟲的聲音,哪是我血液流動的聲音。於是我覺得我似乎就是那只甲蟲。我的背麻木了;我感到疲倦;我的四肢很沉重……而在我朦朦朧朧快入睡的時候,她卻忽然說起話來:

  「你可以上醫院去看看嘛。我聽說,這病是能治的。」

  我終於弄清楚了這聲音是她說的話。我使勁地把我的精神找回來。把神經調整了一下。為了表示心平氣和,我又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

  「現在醫院哪有看這種病的?只有人工流產,結紮……」

  「到大醫院去。」她的聲音好像離我很遠。「要不,找走江湖的郎中。」

  「笑話!」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到大醫院要證明,別說場部不給我開這樣的證明,就是開了。醫院一看我這樣的身份,又是看這種病,連號都不會讓我掛。江湖郎中?現在哪兒有江湖郎中?早讓人家當『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

  我清醒了以後,我驀地發現我內心裡早已滋生了不能跟她再繼續生活的念頭。我斷然地拒絕了使我可能好轉的一切機會;我要把這道溝挖得更深一些,使我和她之間的地殼開裂。

  又沉默了很長時間。是的,黑暗中說話最真切,我想。一切都是在黑暗中產生的;黑暗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黑暗真是一個奇妙的境界:在黑暗中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說。不是假話害怕陽光,而是真話害怕陽光,多麼「特殊的狀態」!

  「扯淡!」她說,「我可沒覺著跟你感情合不來。啥南方人,北方人?!你都勞改那麼多次了,還有啥南方人的習性?你是麵條吃不來,還是餅子吃不來?只怕給你一把糠你還覺得賽蜜糖哩!我有啥北方人的習性?只要好,我啥都可以隨著人……」

  「可是我就是好不了了!」我趕快表示自己的絕望。

  「那你就別怪我!」她說。我懂得她這話的意思。

  「我並沒有怪你。我只希望在這一年裡我們安安靜靜地過生活。」我相信她會懂得「安安靜靜」指的是什麼。「如果你覺得不合適的話,還可以提前嘛,甚至明天去提也可以。」

  「算了,算了!」她煩躁起來。「我說不過你。你們讀書人肚子裡道道就是多!」

  「你也是讀書人呀。」我說,「上過初中,你應該是懂得道理的、知道利害關係的。並且,你不是也挺注意名譽的嗎?」

  「你別諷刺我好不好?!」她發火了,但火氣並不是十分足。「要提你去提!我是不去。反正結婚報告也是你寫的!」

  這個女人是真正的淫婦!我憋著一肚子怒氣這樣想,她把我的忍讓當成孱弱,利用我作為掩護來胡搞,現在死纏著我不放,並且還要一直纏下去……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