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羅宗祺把幾張白紙從抽屜裡拿出來,推到我面前。

  「你真是異想天開!」他神情疲憊地往籐椅上一靠,看了我一眼。「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怎麼能給你提供空白介紹信?」

  白紙上,印章已經按規格蓋好在紙的右下方了。信箋上部的標誌和下面的印章都是他所領導的農場的。這幾張白紙因為有了這些鮮紅的戳子而異常貴重。我從寫字桌上拿起它,仔細地疊好,揣進棉襖懷裡的口袋,會意地說:

  「你不給我也沒關係。現在外調人員滿天飛,這種空白介紹信多得路上都能揀到。」

  他的家還跟一年前我來時一模一樣。只是他那時蓋的小廚房已經有些殘舊了,牆皮被那場大雨淋得露出了黃色的麥秸。屋子裡,雖然並沒有減少什麼陳設,而在我看來,卻感到蕭條了許多。北面牆上那幅由意大利記者照的周恩來總理的遺像,像框上掛了一條黑紗,兩端垂落下來,搭在一盆沒有生氣的文竹上。他親手繃的沙發早已失去了彈性,我坐在上面。像跌進了一個土坑。他本人也比一年前削瘦了,兩鬢爬滿了白髮,再加上他坐在吱嘎作響的籐椅裡,更給我一股涼颼颼的感覺。

  雖然是春天了,但到處都給人以涼颼颼的感覺。

  上面的那一幕戲演完,他說:

  「你給我的信,走了五天才到。只有四十里路,怎麼會走這麼長時間?我拿起信封左看右看,深怕是讓人檢查過了。」他苦著臉笑了笑。「你別看我現在是場長,可是還跟在監獄裡一樣,成天擔驚受怕的……」

  「我們從來就沒有出過監獄。」我說。

  「是呀。」他喟然長歎,「這些年,我的嘴也成了一張臭嘴了:往壞的方面預料的事,總是一料就准;往好的方面希望的,從來沒有實現過!你還記得去年這時候我跟你說的話麼?」

  「怎麼不記得?不過是來得太快了點。」

  「你還覺得快?我倒以為慢了。」他懶懶地說,「這些年,我們國家就像石頭往山坡下滾似的,越滾到後來越快。我看現在也差不多滾到底了。」

  他抬起頭,眼睛朝上,鼻翼吸動著,好像在嗅哪兒飄來的一股什麼味道。他的眼光裡有一種歷經痛苦,備受希望的折磨,而最終惘然若失的神色。我理解這種心情。

  「是快到底了。」我說,「不過,我總覺得會有一次運動,一次真正屬於人民的運動……」

  「能有什麼屬於人民的運動?」他在籐椅裡煩躁地扭動。

  「這麼多年來我們都是在運動群眾,但又都說成是群眾運動。『真正屬於人民的運動』?那就會給扣上個『反革命事件』!你不信,我們就走著瞧。」

  「不管會被扣上個什麼『事件』,可是真正屬於人民的運動總會來的!」我說出這些日子一直在心裡醞釀的話,「周總理逝世了,鄧小平又下了台,隨著『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展開,一批一批像你這樣的『民主派』都會倒下來。人民前面的屏障坍塌了,這時中國人民假如自己再不站出來說話,不走到鬥爭的第一線上去,那麼我們十億中國人就再沒有資格在這個地球上生存!我們就是世界上最窩囊、最軟弱、最劣等的民族了!」說到這裡,我眼睛裡不能克制地蒙上了淚水。「我們被欺負了十幾年,被愚弄了十幾年,被當作試驗品試驗了十幾年,難道我們在試驗失敗而致我們於死地的時候連一聲『疼』都喊不出來嗎?麻木到連『疼』都喊不出來的人,那就是真正是該死的人了!……」

  我的喉頭被硬塞住了,呆呆地坐在自造沙發的坑裡。他也在籐椅裡凝然不動。屋子裡一時異常靜謐,但又洶湧著感情的波濤,隆隆作響。

  半晌,他思忖著說:「那麼,你準備怎麼辦呢?走?走到哪裡去?」

  「我還沒有一定的計劃。」我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冷冷一笑,「這是個混亂的年代,連國家都沒有計劃,別說個人了!我只知道,這裡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右』跟『翻案』兩個概念都跟我有聯繫,運動一深人,我就會像七○年那樣頭一個被擰進監獄。與其讓生命的火花在監獄裡悄悄熄掉,還不如在一次風暴中讓暴風刮滅!另一方面,你知道,六八年我從勞改隊出來,曾經傻頭傻腦地找過什麼『劉鄧司令部』,當然,那時候只能以失敗告終。可是現在,我想,如果你們這些『民主派』再不把眼睛轉向人民群眾身上,發動群眾,組織群眾,至少是支持人民群眾,還是像過去一樣等著挨打,等著人家把你們擰進監獄,而你們還要撅著屁股低頭請罪,那麼你們這些『民主派』也是活該倒霉了!……」

  「哦,哦。」他抬起一隻手,苦笑著說,「你別這樣寫我們吧,我至少還給你提供了某種方便吧……」

  「是的,」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正因為你給我提供了某種方便,我們就可以想像:就在我們兩個坐在這裡的同時,全國正在悄悄進行多少像我們兩個在這裡做的事,說的話!我們不會是孤立的、偶然的現象。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右派分子,在各自的道路上走了二十年,搞到後來居然會有差不多的遭遇和心情,在這裡促膝談心,如果不承認這是歷史造成的,又怎樣去解釋?所以我覺得現在整個中國的空氣在孕育著一場真正的人民的運動。我們的國家和中國共產黨,只有經過這場運動才能開始新生。」

  他深邃的眼睛突然警覺地盯著我問:

  「你準備好了嗎?有……什麼聯繫沒有?」

  「沒有。」我坦然地笑道,「能有什麼聯繫?跟誰聯繫?這十幾年來他們作的最大努力不是改善人和人的關係,而是切斷人與人之間的橫向交往。我甚至認為這是他們造成的最大禍患。他們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善意、人道和義快氣概全部破壞掉了,把人變成了浪和狐狸。這樣的道德狀態,也只有在一次人民運動裡才能淨化,建立起新的人與人的之間聯繫……所以你不用緊張,不用擔心我現在和什麼人有聯繫。你革命幾十年了,你和你的那些老戰友有私人聯繫嗎?能互相推心置腹嗎?」

  「沒有。」他承認,「都是『人一走,茶就涼』!」他長歎一聲,感慨地說,「也別說沒來往,來往是有的,可全是靠外調人員牽的線。我一些多年不知音訊的戰友,倒是通過外調人員的嘴才知道他們在哪裡,現在出了什麼問題……」

  驀地,一股悲涼的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向我們襲來。我們竟然生活在這樣一片沙漠,一片自身正在遭受摧殘,而又摧殘著我們,但我們卻對其無能為力的沙漠之中。這時,他家小院的牆外,一個人孤寂地唱起來:「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上究竟誰怕誰……」我們靜靜地聽著,彷彿要從歌詞裡得到什麼啟示。但什麼啟示都沒有。在這個時代,凡是能夠大聲唱出來或喊出來的聲音,全是沒有內容,沒有意義的。

  沉默片刻,他才接著說:「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想的那個什麼……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因為——」他向上豎起一個指頭,「他還在……一切都別想改觀。」

  「我明白。」我仰在沙發上,歎道,「可是周總理說過,『人生難得幾回搏』,現在全部情勢都決定我必須去『搏』一下了。別人可以等待,我也願意等待,但我連窩裡都蹲不住了,棍子快要搗進窩裡來了,還怎麼能等呢?他們要搞你這樣的『民主派』,還要先糊幾張大字報,發動一下群眾,造成點聲勢;要搞我的話,這些表面文章都不用做,光拿一副手銬來就行了。這十年來,我這種人是一直給你這種人當陪襯,又是打頭陣的。」

  「哼哼!」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這就叫『先掃清外圍』。」

  我也笑道:「也可以說是先搞垮你們的『社會基礎』!這十年間我非常榮幸地給很多不同的人當過『社會基礎』。最早是『劉鄧司令部』的『社會基礎』,後來是『五·一六』的『社會基礎』,再後來是林彪孔老二的『社會基礎』。現在又循環回來了,是『右傾翻案風』,也就是說仍然是鄧小平的『社會基礎』。幸虧我的背已經鍛煉得和烏龜一樣厚了,不然踩都被踩扁了。」

  提到「烏龜」,我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臉漲得緋紅。恰好這時朱蜀君端著托盤進來,招呼我們吃飯。她臉上有一種壓抑的惶惶不安的神情,一片愁苦的陰影。一年前那種歡快的氣氛不見了,她的一舉一動彷彿都怕弄出聲響,好像羅宗祺又要去坐牢似的。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什麼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但是報紙、廣播、各種宣傳工具,已經把毒氣散佈到每一個家庭裡,使得男人鬱鬱不樂,女人提心吊膽。我食而不知其味地吃著餃子,默默地想:我的決心是對的。

  吃完飯,朱蜀君收拾著桌子,憂心忡忡地問我:「你走就走,為什麼非要離婚呢?是她?……」

  「她很好!」我急忙打斷她的話。我不能說她不好,並且也不願意別人懷疑她有什麼不好之處。我尋字斟句地說:

  「有的夫妻離婚,是因為沒有感情;有的夫妻離婚,卻是因為感情太複雜了。也許,即使我不走,我們倆也會離婚的。」我淡淡地一笑,接著說,「能夠白首偕老的夫妻,大概就是能夠掌握適度的感情的夫妻吧!」

  門外,那個唱歌的男人又踅回來了,嗚嗚地唱著另一支什麼「革命歌曲」。這真是一個快樂的人!我想。

  朱蜀君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似乎理解了,沒有再問下去。羅宗祺並不理解,但是也沒問。於是,空氣凝固住了。我覺得這正好是我告辭的時間。

  「我走了,」我說。

  羅宗祺當即從籐椅裡掙扎著站起身。他大概還沒有從他的什麼想像中走出來,心不在焉,眼神恍惚。過了一會兒,他才彷彿很羞澀地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心很潮熱,可能他真的害了病吧。

  「你走吧。」他說。

  走到門口,我回過頭來和朱蜀君點點頭,算作告別。她站在屋當中,依然是那樣憂心忡忡的,用目光送我出門。我在一瞥之間再次環顧了這間房子,這個曾經給予我友情的家庭,這個我能夠暢所欲言而不怕被檢舉的地方,從此以後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羅宗祺把我送出小院。外面,在一條平整的通道前面,是一排高大的白楊樹,像衛兵似地挺立著,銀色的樹皮隱隱地泛出了綠色。白楊樹的那邊,才是用碎石鋪的公路。我將沿著這條公路走向曠野。

  「老章,我把這個送給你吧。」羅宗祺看看四周沒有什麼人,突然想起來,解下腕上的手錶。「這塊表走得還很準,你在外面一定很需要它。」

  我接過表。秒針急促地跑著,好像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捕它似的。這真是一個用得著的東西,逃亡者的命運往往決定於一秒鐘之間。我沒有推辭,把它揣進我的懷裡,跟空白介紹信放在一起。

  「謝謝!」我說。

  他兩手亂搖,咕噥著:「謝什麼!……看來一切都要靠時間來解決了……要是有什麼事,可以寫信來。」

  「好的,」我說,「如果我還能夠寫信的話。」

  我在碎石公路上步行了十幾里,沒有碰見一輛汽車,只有幾輛大車和我迎面錯過去。趕車的把式晃著鞭子,弓著背,和海喜喜一樣地沉鬱。他們是去城裡裝磚的,車廂板上落滿紅色的磚渣。從這裡可以看到大路的盡頭:在藍色的天空下的一個小黑點。那就是喧囂的城市,正在向人們猛烈開火的城市。先是用語言文字,緊接著就要用棍棒和槍彈。北邊,大路的盡頭消失在荒漠之中,像一條河似的,分散成為許多支流,於是也就無所謂哪是它的源頭了。在大路兩旁,還有一條條人踏出來的小道,向曠野裡延伸。我走到一條乾涸的大渠上,就開始岔向去我們連隊的小路了。

  草原已經被「學大寨」的人們破壞了。曠野上到處是一塊塊廢棄的田地,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硝鹼,像骯髒的雪原,像披麻戴孝的孤兒。雖然經過多少次風吹雨淋,但仍能看到一條條如傷疤般的犁溝,橫七豎八地劃在曠野的肌膚上。自然和人同時受到鞭笞;「學大寨」的結果是造出了更多的不毛之地,硝鹼地上連一株草都不長。歡快的春風從黃河岸邊吹來,一下子跌落在這裡嗚咽,表示對草原的痛惜。啊,這就是我的田野!

  走過硝鹼地,穿過干竭了的沼澤,是一片沙化了的草灘。一叢叢芨芨草的宿根周圍堆滿細沙,並且風還不斷地把沙子刮來,越積越厚,越積越高。於是,一個個綠色的生命就窒息了、淹沒了、死亡了。綠色在無可奈何地退卻;生命在軟弱無力地消失。春天回到這裡。但是她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所以這片黃色的土地上便沒有春天。

  我走著。我走過硝鹼地,走過沙化的曠野。我練就了一雙慣於走流沙的腳。這雙腳生下來是又白又嫩的,任何鞋襪對它來說都太粗糙了,它只能悟在母親的手掌之中。但現在它已經習慣於赤裸裸地走過礫石,走過荊棘,走過發黑的沼澤,走過蜇人的硝鹼地……

  在硝鹼地和曠野的那邊,才是麥田。麥田的邊緣,還可看到白色的硝鹼,麥苗稀稀拉拉的。這是生命和死亡對峙的地帶,誰勝誰負,還很難預料。再往裡走,麥苗才顯得旺盛起來。田埂上長著苦苦菜的嫩芽,還有茸茸的青草;春天的土地不用澆灌也是濕潤的、柔軟的。空氣中有一股哀婉的綠色的氣息。去年春天,也正是在這個季節,我回連隊走的也是這條路。當時的景色和這時竟毫無二致,彷彿這一年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一切都不還是我的幻覺,我的夢境。過去,在我面臨突如其來的、不可理解的災禍時,我常常幻想,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能讓我再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生活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做得更聰明一些,躲過這場可以避免的災禍,或是有充分的準備,來迎接這場不可避免的災禍。那麼,現在,是不是還讓時光倒流回去,倒流到去年這個時候呢?

  不!

  即使魔法能使我再從那時開始生活一次,我從這裡走回連隊以後,還是會像去年一樣向她求婚的。這一年,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的預感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會再演一遍了。今後我不可能遭到這樣的屈辱,經歷這樣的精神痛苦,但也從此不會再有這樣的快樂和這樣的幸福。

  特定的感受在人生中只能有一次。

  我走著,邁著沉重的步子。

  我走回去。回去後就要離婚,這和我們必然會結婚一樣,也是一個命定。

  啊!我的曠野,我的硝鹼地,我的沙化了的田園,我的廣闊的黃土高原,我即將和你告別了!你也和她一樣,曾經被人摧殘,被人蹂躪,但又曾經脫得精光,心甘情願地躺在別人下面;你曾經對我不貞,曾經把我欺騙過,把我折磨過;你是一片干竭的沼澤,我把多少汗水灑在你上面都留不下痕跡。你是這樣的醜陋,惡劣,但又美麗得近乎神奇;我詛咒你,但我又愛你;你這魔鬼般的土地和魔鬼般的女人,你吸乾了我的汗水,我的淚水,也吸乾了我的愛情,從而,你也就化作了我的精靈。自此以後,我將沒有一點愛情能夠給予別的土地和別的女人。

  我走著,不覺地掉下了最後的一滴眼淚,浸潤進我腳下春天的黃土地。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