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毛主席語錄

  認真搞好鬥、批、改。

  申請書

  今有三隊農工章永璘、黃香久,自去年結婚以來,一直感情不合,不能搞好家庭團結。長此下去,不利於農場的生產,也不利於個人的改造。經我們二人協商,一致同意離婚。離婚時的財產處理,由我們二人解決。今後,我們二人保證在社會主義建設和個人的改造中發揮出更大的力量。此申請望領導批准為荷!

  敬禮!

  章永璘

  黃香久

  1976年3月

  我把這張申請書攤在曹學義面前。

  曹學義的眼睛避開我的目光,盯在這張申請書上,喝著嘴唇,微蹙著眉頭,左看右看,一時拿不準應該怎樣答覆。

  我沒有等他示意,便拉過一張凳子坐在他辦公桌對面,背靠著牆,點燃一支煙。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臉。

  他摘下綠軍帽,搔了拯板刷似的頭髮,又戴上。他的一條腿抖動起來,致使他的肩膀也隨之搖晃。他的另一隻手一會兒摸摸墨水瓶,一會兒擺弄一下面前的紙張,一會兒拿起筆,但在我以為他要簽下他的大名時,卻又放下了。

  「我聽說了,我聽說了……」他終於喃喃地說。

  「聽誰說的?」我有點咄咄逼人地問。「聽黃香久嗎?」

  「哪、哪裡……不是!」他趕緊聲明。「大夥兒都這麼傳嘛。」

  我不作聲了,等著他。

  我原來料想他可能要在我使用這條牛頭不對馬嘴的語錄上找點岔子,但是他卻不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其實我早作好準備,如果他真的找岔子,我就要請教他,究竟有哪一條「毛主席語錄」適合寫在離婚申請書上。我要在離開之前發作一次政治性的歇斯底里,表示一點可憐而又可笑的憤怒。等他們來抓我時,我卻戲劇性地跑掉了。但他沒有給我這樣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辦公室外面陽光燦爛。窗前有一個人影走過去,他抬起頭張望了一下。他現在盼著有個人進來打擾我們。而我偏偏選在這樣一個時候,這時候連黃香久也在地裡幹活。

  「是不是——可以調解一下?」他捏著紙,歪著腦袋,慢吞吞地問我。

  「讓誰來調解?」我問,「讓場部來人嗎?」

  他聽出了這句話的份量,尷尬地笑了笑:

  「哪用場部來人嘛。咱們隊上,有誰跟你們好的?黑子咋樣?」

  「我看,還是不要有外人摻合進來的好。」我冷冷地說。

  「那也是,那也是……」他表示同意,「清官難斷家務事嘛!」

  我想操起桌上的墨水瓶砸在他四四方方的黑臉上。但這只是我一瞬間的衝動。我很慚愧;在「領導」面前能做出真正男子漢的舉動,恐怕還需要一個過程,還需要把我逆向地「改造」過來。現在,我的話裡面雖然有骨頭,但坐的姿勢不知在什麼時候又變成了弓腰曲背的了。卑微感已經滲進了我的血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忍耐點、忍耐點!我自我解嘲地想,我要等他簽名,這份離婚報告主要是為了她的安全。他巴不得我們離婚,但又必須做出這種姿態。這是一出很短的過場戲。

  「黃香久同意了嗎?」他沉吟了一番,又問。

  「當然同意了,」我肯定地說。

  「這好像不是她本人的簽名。」他臉湊近紙看了看,彷彿在說,你看,我對你們多負責呀!

  「怎麼?要把她叫來你問問嗎?」

  「哦,那倒不用。」他無謂地笑笑,兩手使勁地搓起來。「我記得去年的結婚申請也是你代寫的。」

  「曹書記的記性挺好。」我說。

  他找著了根據,於是拿起筆。

  「要是你們倆都同意,領導就批羅。婚姻自由嘛,以後你們覺得還能湊合,再復婚也行。現在,離婚的多,復婚的也挺多。」

  領導就是他,他就是領導。說完,他一筆一劃地簽了自己的名字。

  我有一種丟掉了既寶貴又沉重的東西的失落感,本能地站起來,拿起那張紙。戳子、簽名,決定我們命運的就是這些可笑的符號。我說:

  「我想搬回周瑞成那間房裡去,行不行?」

  他臉上掠過一絲警覺的神情,但隨即表示同情地說道:

  「暫時不用忙嘛。那間屋子好久沒人住了,一冬天沒生火。天氣暖一點再搬也可以。你們不是住兩間房麼?你們先一裡一外住著咋樣?」

  「我想還是早點搬出來好。」

  「那隨你!」他擺了擺手。

  他的眼睛最後總算被我捕攫住了。這時,我才理解她去年在羊圈告訴我的話。但他在離婚申請書上簽了名,我還有什麼資格與他計較?

  「隨你去吧!」我心裡也這樣說。

  吃完晚飯,黑夜終於來臨。這是一個陰鬱的、令人失魂落魄的黑夜。白晝的光一點點地從沒有塗漆的破舊白木窗框退出去,像生命一點點地離開肉體。而與此同時,料峭和春寒一點點地從破舊的窗框、從土牆的各處細小的縫隙中向裡浸潤,使屋裡的空氣漸漸凝縮起來,土房如墳墓般地陰森。田野中的那片樹林,雖然還沒有綻開綠葉,但樹幹已經灌滿春天的漿汁,變得柔軟了的枝條,在晚風中發出百無聊賴的颯颯聲。這是一個既使人失望又給人希望的黑夜。我頭枕著手掌,仰面躺在炕上,一隻灰色的小蜘蛛,悄悄地在報紙糊的頂棚上爬行,彷彿像人一樣,也在尋找一條適合自己生存和發展的「語錄」。原來,今天是「驚蟄」,各種小蟲蟲都要在今天爬出來。

  她在外屋洗完鍋碗,掀開門簾走進來,隨手拉亮電燈。屋頂上頓時投下慘白的、刺目的光芒。我瞇縫著眼睛,但沒有敢看她的臉。她一如往常,欠著身子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搓著兩手。她剛擦了裝在蛤蜊殼裡面出售的潤膚油。她愛修飾,並且注意保養,這和從小當農民的婦女迥然不同。如果不是失身而勞改,她恐怕是另一種命運吧。但是她竟勞改了,淪落風塵,這不也是她的命運麼?

  她專心致志地擦著自己的手。我在思忖著怎樣開口。

  女人的耐性極大,尤其有沉默的本領。我終於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說:

  「今天咱們的申請批了。」

  我特別把重音放在「咱們」兩字上。

  她仍不說話,邊擦油,邊仔細地查看自己的手指,好像必須在每一個指甲縫裡都抹上油似的。這是一片佈雷區,但是我要越過去才能達到彼岸。我坐起來,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展開,放在她面前的炕沿上。

  她不動聲色地向那張紙瞥了一眼,又擦了一會兒手,然後用兩根手指刷地一下把紙拈起來,一折,撕成兩半。

  「咦!」

  我驚詫地輕呼了一聲,但又即刻停住。我不敢再往下說。這一片冷漠的冰層非常薄,稍一不慎我就會掉到裡面,再也浮不出來。我提心吊膽地看著她的臉。

  她沒有抬起眼睛,還是看著自己的手指,鎮靜地說:

  「要這玩意兒幹啥?要結婚,誰也擋不住;要離,誰也捏咕不到一塊兒去。既然沒有感情了,就是不批,不照樣分得開嗎?」

  「當然,當然!」我連忙表示贊同。「可是咱們不是還要拿著這玩意兒到場部去辦手續麼?」

  「哧!」她鄙夷地斥了一聲。「你這腦袋瓜子真好使!咱們結婚的時候到場部去辦過手續麼?」

  啊!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來:去年,黑子把曹學義的批復給我們拿來以後,我怕夜長夢多,連隊批了,場部的幹部還可能從中作梗,徵得她同意,就沒有去場部辦手續。反正山高皇帝遠;誰家結婚的時候,來賓進門也不會先索取結婚證檢查一番,這樣,我們就「結婚」了。

  我不禁發出一聲神經質的怪笑。原來,我這個被「群眾管制」的人竟和她過了一年非法的夫妻生活!承認我們是夫妻的不過是群眾,是時間,是我們的感情和習慣。到後來,連我這個當事人也忘卻了我們還沒有履行法律手續。這樣說,我這些日子所費的心機純屬多餘,要走,我滿可以拍拍屁股就走。

  我忘卻了,她卻記得。她向我投來十分憎恨的一眼,厲聲說道:「哼!你當初跟我結婚就沒誠心!」她輪廓豐滿的嘴唇突然變薄了,露出雪白的門齒。「你滿肚子鬼心眼!我今天才把你看透了!」

  她的話象冰雹一樣打在我的臉上,我沮喪地說:「你別誤會。當初我是誠心的,決不是要花樣。我笑,是因為這事情很滑稽。黑子說過,沒有道德的日子好過,我看,沒有法律的日子也很方便。」我歎息一聲,「我們真像場戲,真像場夢!」

  「我是做夢做醒了。」她說。

  醒來的應該是我,而現在她也說自己醒了。我遲疑不決地停在薄冰上,不敢再邁出一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想的,會說出什麼話來。是不是夫妻兩人決不能清醒,清醒了就會分道揚鑣呢?

  夫妻生活就是夢。不是美夢便是惡夢。千萬不要清醒!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兀地站起身,掀開箱蓋,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衣裳拿出來——這些衣裳沒有一件不帶有她的氣味。她很冷靜、至少在表面上看是這樣。對於離婚,她好像已經熟於此道了。

  「人窮也好,窮人離婚簡單;你的、我的,一分就完了!」她居然還有這麼一份幽默感。最後,她把半導體收音機也放在我的衣裳上,說,「這個也給你,當特務離不了這玩意兒。」

  我無可奈何,撇了撤嘴。現實摧毀了她的生活,摧毀了她的一切,但她又把任何要反抗命運的,要在嚴酷的現實中去尋找一點供氧的罅隙的行動卻都當成是「反革命」。必要的時候,她也會捏著小拳頭喊叫:打倒這些反革命。我乾巴巴地說:

  「這個東西是你買的,我不能要。」

  「有啥不能要的呢?」她故作驚詫地攤開兩手,用冷冰冰的語氣說,「這些東西,你拿去;屋裡搬不走的,你給我留下。我不是傻子,不會讓自己吃虧的。」她繼續在敞開的箱子中掏著。這只神秘的箱子彷彿有掏不盡的東西。她從一塊小手帕包中拿出一疊鈔票,很熟練地點出二十張。「還有,這二百塊錢,你也帶上。」

  「咦!」這時,我是真正驚詫起來。「你還給我錢幹什麼?我們……我們生活這一年又沒存下錢,我心裡有數的。」

  忽然,她支持不住了,像一個孩子精心搭置起來的積木在一剎那間全部倒塌,她冷漠的、冰涼的、嚴厲的表情陡地垮下來。她用拳頭堵著嘴,嗚嗚地哭道:

  「我說,你章永璘,你生就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走就走,跟我耍這些花樣幹啥?……其實你根本不用跟我要這些花樣!你說一聲:『我要走』,你就走好羅!誰也不會攔你,誰也不會拉你……」

  她的頭無力地垂著,語句斷斷續續的,耷下來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一副被悲痛壓倒的模樣。她捂著臉,站在箱子旁邊,宛如從箱子裡鑽出的向我索命的鬼魂。那姿勢分明召喚著我去安慰她,去把這一筆孽債算清楚。我猶豫著。我知道我無法跟她解釋明白,我不能把既是為了她,而又是為了解決我複雜的感情的這一舉動——離婚,說成是單純為了她的安全,或是說成單純是我對她已失去了感情的結果。她的腦子只能理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灰色的事物、模糊的事物,對她來說是太費解了,對我來說又是太難表達了。理性不能代替感情,理性更不能分析感情,在心靈相互不能感應的關係中,任何語言都無能為力。而維繫我們的,在根子上恰恰是情慾激起的需求,是肉與肉的接觸;那份情愛,是由高度的快感所昇華出來的。離開了肉與肉的接觸,我們便失去了相互瞭解、互相關懷的依據。

  但是,我還是走了過去,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肩膀。「你怎麼知道我要走的?」我問。

  「我咋不知道?你肚子裡有幾根蛔蟲我都知道!」她乖乖地偎在我的懷裡,哽咽著說,「你當是我看不出來?你不走,能跟我離?你呀,勞改了二十年還是個少爺胚子,要人侍候你吃,侍候你喝。老實說,我是放你一條生路,讓你去尋你的主子,不然,我不吐口跟你離,你能離得掉?你是去投靠美帝蘇修也好,是去投劉少奇鄧小平也好,你放心,你反革命成功了,榮華富貴了,我決不來沾你的光,你何必跟我耍這樣的花樣!」

  她笨得可愛,又聰明得可笑。好像我勞改的二十年中她都一直侍候著我似的,並且,她又有她對人和世界的理解——拾到籃裡的都是菜;凡是和當前「革命路線」對立的,不分青紅皂白一攬子是「反革命」!

  而她卻愛著「反革命」。

  我不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說:

  「什麼榮華富貴!很可能是凶多吉少,所以我才……」

  「哼!」她鼻子一皺,用淚眼柔情地看著我的臉,卻撇著嘴狠毒地說,「那是沒準!你肯定不得好死!因為你虧了心了。」

  「是呀,」我淒然地一笑。「是虧了心了。」

  她似乎稍稍平靜下來,頭靠在我的肩上,歎了口氣說:

  「本來,我是想跟你大鬧一場的,去檢舉揭發你,叫你再去蹲勞改。可後來一想,你也可憐,一肚子才學,窩在這兒受人欺負;你有你的苦楚……還是好離好散吧,都給各人留下些可想的地方。我告訴你,不管你以後多榮華富貴,有多少漂亮的女子圍著你轉,像我這樣心疼你的女人,你一個也找不到!我呢?我也想開了,馬老婆子一個人也過了一輩子,還是樂呵呵的,我還不能像她一樣過麼?……」

  「哪能……你還年輕,找一個比我合適的……」我違心地安慰她。

  「算了吧,少跟我賣片兒湯了!」她擦乾臉上的眼淚,紅紅的小鼻頭吸動著,扇子般的睫毛上還沾著淚水,像湖塘上蒙著的一片濕霧,令人心醉。她說:「我以後再不找了,真的不找了,狗跟你說謊!還找誰呢?我命裡不該有好男人。找著一個好男人還攏不住,要跑。那個錢,你帶上,路上好花。我前兩次離婚,都拚命向人要錢,要東西,打官司,這次跟你離,我心甘情願送給你。你拿著好了,我還有三百塊哩!」

  說完,她擰過身來,把富有彈性的乳房緊貼在我的胸口上,用一種彷彿準備決鬥的火辣辣的語氣說:

  「上炕吧!今天晚上我要讓你玩個夠!玩得你一輩子也忘不掉我!」

  月亮升到當空。房裡的燈一滅,月光陡然像瀑布一樣向小小的土屋中傾瀉進來。她的細聲碎語在月光中蕩漾。

  「……我告訴你,你將來是準不得好死的,因為你虧了心了……可是,不管有多少人給你送葬,送花圈,心眼裡真正哭你的就我一個,你信不信?……以後,每到清明,我不管在哪兒,都給你燒紙,你就到我這兒來拿錢花好了……來吧,快脫了,還愣在那兒幹啥?」

  我感到有兩條火燙的胳膊將我緊緊地摟住,把我拉下去,拉下去……沉到月光的湖底。耳邊,又響起從水底深處浮上來的聲音。

  「……你別忘了,是我把你變成真正的男人的……」

  啊!世界上最可愛的是女人!

  但是還有比女人更重要的!

  女人永遠得不到她所創造的男人!

  有一個小蟲子在牆角沙沙地爬。啊,春天來了!再有一個月便是清明。

  我是不是要回到她身邊來領受祭奠呢?

  好大好圓的月亮啊!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原載《收穫》1985年第5期)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