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二月初,長安積雪初融。

刑遠帶著一身寒氣進了浮雲小築,沈裕在荷花池的小亭中看雪,聽見他的腳步聲也未回頭:「回來了?」

他自然也知道這句不是問的他:「仍安置在街西小樓。」

他的話很是簡短,在簌簌落雪中似也結了冰:「如何?」

刑遠斟酌了一陣方答:「她回長安後先是讓醉仙樓送了一桌子菜,吃飽後請了回春堂的大夫開了帖藥。」

沈裕終是回頭:「病了?」

刑遠搖頭:「屬下後來追到了那位大夫,他說那帖藥只有一種功效……會令女子終生絕育。」

他仍是站得筆直,雙手撐著小亭的欄杆,半晌方道:「將她接回浮雲小築吧。」

當天下午,唐黛被接返至浮雲小築,歲月彈指,故地重往已是六載。

接連數月的趕路,唐果兒早已疲憊不堪,顧不上對浮雲小築的新鮮好奇,由著丫頭將他領進房裡,先睡了。

沈裕終是顧慮唐黛身體,讓刑遠過來看看園子裡還有什麼需要打點。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唐黛捲了裘衣坐在荷池中的亭子裡。炭火在她腳邊的火盆裡燒得正旺,石桌上一壺酒。

刑遠皺眉,他並不想關心她,可是看見她,總是想起何馨。時間太久了,久到他甚至混淆了她和眼前人的模樣,是以他見到她每每總忍不住語帶關切:「別坐在這裡,風大。」

她抬頭看他,吩咐下人添了杯盞,想著他酒量許是很好的,便又讓添了一罈酒。

刑遠在她對面鋪了錦墊的石凳上坐下來,觸著酒壺,見酒是溫過的,臉色方才好了些:「獨飲傷身,少喝點。」

唐黛起身給他面前的杯盞也斟滿:「那你陪我同飲吧。」

刑遠將杯中酒飲盡,他與唐黛的酒量,自是不可同日而語:「爺晚間或許會過來。」

唐黛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嗯。」

刑遠有些擔心:「你是不是怪他?」

唐黛有些醉了,穿越過來這麼些年,她從沒醉過,在二十一世紀更是未這般猛喝,是以從前她並不知道醉,是種什麼感覺:「我為什麼要怪他?我和他的侍衛私逃,他不殺我已經是開恩了,我居然還敢怪他?」她又乾了一杯,似乎覺著很是有趣:「或許我應該怪他,他本來就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再次舉壺斟滿:「他不想要,又留不得,就將他的侍衛帶著我逃!然後在中途想辦法殺死它,於是我理虧在先,自然是不好意思怪他。」

刑遠面色大變,當下低喝:「胡說什麼,你喝醉了!」

唐黛又抿了一口酒,亭外寒冷,亭內的她臉上卻染上酡紅,眸子似乎也染上了水色,明亮通透:「我胡說?我有沒有胡說,你不知道嗎?」她竟然扯著嗓子喝斥他,刑遠去搶她手上的酒盞:「給我,不許喝了!」

她本就站立不穩,當下竟然跌在刑遠懷裡,酒氣撲面,刑遠覺得懷中似乎是抱了一團火,偏生她還不安分:「你知道我最恨誰嗎刑遠?」她噴著酒氣攀著他的肩膀,揪著他的衣領:「我最恨葉獨城!我恨那些虛情假意,卻說要給我希望的人。」

那神情太過認真,刑遠突然辨不清她是真醉還是假醉。

他只覺得全身發冷,她竟然知道,她竟然一開始就知道,他橫抱著她回房,急令下人煮解酒湯過來,若是晚間沈裕過來,她這副醉態怕是不好。

然而解酒湯還沒上來,沈裕已經踏進了浮雲小築的大門。

他在榻前見著了醉得一塌糊塗的唐黛,他知道他不應該在這時候過來,何必出現在她面前,在她最悲傷的時刻。

有家人拿了熱毛巾替她擦臉,她無視沈裕,依然扯著刑遠:「我真的最恨葉獨城!我恨他!」

刑遠只得哄著她:「好了好了,我們知道了,你先睡會好嗎?」

家人端了醒酒湯上來,沈裕過去將她扯了過來,擁在自己懷裡,接過家人的瓷盅,準備餵她。她突然開始哭,哭得毫無形象,刑遠恭身正欲出去,突然她哭著喊:「葉獨城,你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殺,我恨你,恨你!」

片刻靜默,沈裕手中瓷盅落在地上,湯水四濺。

刑遠一直追出去,他突然覺得自己上當了。葉獨城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這個人怎麼樣,他再清楚不過。相處時日再久,他斷不可能與唐黛有什麼事。但是沈裕正在盛怒中。

從來沒有什麼事讓他如此挫敗,讓他覺得自己如同一隻得意洋洋的猴子般荒誕可笑。這就是他傾心相待了八年的女人,他以為自己是伯樂,其實自己不過是個瞎子。

「賤人,賤人!」他不止一次地罵,至此他終於能理解當初何馨與刑遠私奔時那種形象全無的憤怒,他想了一千種辦法讓她生不如死,讓她為她的有眼無珠悔恨終身,但她在房裡的榻上,酩酊大醉。

他沉聲吩咐刑遠:「帶葉獨城去刑部大牢。」

刑遠皺著眉:「爺,此事僅憑一面之詞未免太過草率了!」

沈裕掌握了許久的刑部和戶部,一向理智冷靜,凡事也都講求真憑實據,但這次他是真的被激怒了:「當年你與何馨不也是憑了一面之詞嗎?草率嗎?」

刑遠再難辯駁,這個女人,她早已存了心害葉獨城。所以裝醉,這浮雲小築俱都是沈裕的耳目,她在他來之前裝醉,令所有人都不以為她在作戲,而後裝作酒後失言,沈裕必深信不疑。

她亦早已料知了刑遠會替他辯駁,可是他不開口則已,他若開口,沈裕想及他與何馨,只怕更會認定葉獨城背主與唐黛私通。

唐黛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正梳洗間沈裕踹門進來,臉色格外陰沉:「你騙我?」

唐黛還在點額前的金粉,答得漫不經心:「小民騙王爺什麼了?」

他猛然扯過她,用力地扇了她一巴掌:「賤人,你竟然敢欺騙本王!」

他從未這般下手打過女人,力道也就拿捏不準,唐黛嘴角滲了絲血,耳朵裡只覺得轟鳴,半晌她才搖了搖頭,神色卻平靜:「小民本來就是賤人,一穿越過來就是了。王爺不知道嗎?」她抬頭看他,半晌仍是低頭去點眼瞼的金粉:「小民是賤,天生的賤民,所以小民的孩子也會是賤種,會辱沒了王爺尊貴的皇室血統。」

她抬頭與他對視,那神色竟然不卑不亢:「王爺不是早就知道嘛?」

「你!」沈裕怒極,他再次抬起手,那手卻似有千斤重,再難揮下去,心中徒有滔天恨意,竟是找不到出口:「刑遠!將這個女人拉下去投入刑部大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那瞬間竟然有種惱羞成怒的錯覺。話說出口後他拉不下臉收回,心中卻想的是她素來貪生怕死,自當收斂的。

誰知道這次唐黛也橫了心:「不勞王爺了,賤民自去投湖!」

她逕自就出了門,往荷池方向行去,監國大人沈裕直氣得暴跳如雷,他不下數遍告訴自己讓她死了乾淨,但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更暴跳如雷,他聽見自己喝:「反了,滾回來!」

此話一出,他就被自己氣炸了肺,他終於痛下了決心——不論如何,今天一定要弄死這個女人!

他劈手將唐黛扯回來,右手順勢抽了刑遠的長劍,唐黛只覺得頸間一冷,劍架在自己脖子上。沈裕也不猶豫,就執劍往她脖子上割,血滲在劍鋒上,半晌他低頭,發現劍鋒不過割破了一點皮毛,他虎著臉沉聲喝:「你怎麼還不死啊!」

唐黛偏著頭不理他,他恨聲吼:「脖子伸過來一點。」又割了一陣,他終於放棄了,又將劍遞到唐黛手上:「算了,殺爾賤民,徒污我劍耳。你自盡去!」

這句話實在沒有邏輯,他手裡的劍明明是刑遠的。而且她自盡不一樣要污此劍麼?

唐黛依舊偏著頭,不接他遞過來的劍:「用你握過的劍,徒污我手,我去投湖!」

沈裕挑眉,這次連胃也氣炸了:「大膽賤民,本王命你自刎,你竟然敢投湖?!」他恨恨地擲了劍:「不自刎就不許死了!」

唐黛抬頭看他,正迎上他投來的目光,園子裡沉默了一陣,刑遠將前來圍觀的家人都疏散了,門前的梅花開得鮮妍,偶爾有花瓣落在她的肩頭發際,沈裕站了半晌,終於蹲在她身邊,語聲帶了些悵然:「袋子,本王是不是有點喜歡你了?」

唐黛被他拖倒在地上,鬧了這麼一陣,她索性也不起來,昨夜飲酒過度,宿醉的頭痛到現在仍明顯,偏偏思維很清晰:「不是。我沒有穿越前,曾經用一款索愛的手機,很便宜,樣式也很老。很多人都說這款機型已經過時了,我自己也知道,可是一直沒有換。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它,不過是用慣了,懶得換了。」

沈裕自然是沒見過所謂的手機,可是這個答案他很滿意:「難怪,原來是用慣了。」

兩個人就著這奇異的姿勢聊天,寒梅沾露,落英蹁躚。

「本王知道你很難過,可是唐黛,不止你,本王也有遺憾!」他坐在唐黛房間的門檻上,那時節寒風侵骨,刮過臉頰時似被凌遲一般。他只於素衣外披了件白色的雪狐裘,身上並無贅飾,四十年,歲月似乎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其實人生一世,本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協。」

他將唐黛從地上抱起來,掀了狐裘將她攬到懷裡:「一切因果,都在得與不得之間,所有求而不得的,都必須捨棄。明白麼?」

唐黛沒有回答,狐裘裡確實暖和許多,她在門邊趴了多時,手早已冰涼,她不想去聽這個男人的道理,因為這個當這個男人這般嚴肅正經的時候,往往最不可信。她將手貼在他的胸口,四十歲的沈裕,他的胸膛依然寬厚,心跳依舊強健,他輕聲絮語時,如同世間最溫柔的情人,只是這時候他有些意見:「袋子,你手好冰。」

他將手伸進來,攥了唐黛的手,低頭呵氣,唐黛靠在他懷裡,她的臉已經腫了——他那一巴掌,下手實在不輕。沈裕低頭看她,伸手往浮腫處揉了揉,她終於忍不住痛哼了聲,他還有閒情笑道:「壞了,本來就傻,這下更傻了。」

唐黛半睜眼看了看他,沒說話。他已經太通曉人心,宣洩一個人的憤怒仇恨,最好的辦法不是安慰,而是比他更憤怒,只有一番爆發之後,才可能真正冷靜下來。而赴死的勇氣,往往只生於一瞬,血氣上湧,一時衝動。等過了這個勁,求死的心也就沒了。

他抱著替葉獨城伸冤昭雪的憤怒而來,其實不過也就是激唐黛一番反抗,反抗過後,照例唯唯諾諾地活著,前塵往事,只當不曾發生過。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甚至還極隱晦地向唐黛示愛,將他的心跡用自己也不確定的方式恰到好處地剖白,他問唐黛——本王是不是有些喜歡你了?

一句求證,足以瞞過無數看客,笑煞唐黛。

《水煮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