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個大時代中的小故事,我盡量把它說得簡短。」他開了口,聲音是不疾不徐的,從容不迫的。「有一個老太太,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當她的小女兒才一歲大,丈夫去世,她守了寡。她開始傾全力扶養她的五個兒女,讓孩子們慢慢長大。老大二十二歲那年,正是中日之戰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從了軍,一年後死在戰場上。老二進了空軍,在一次戰役裡機毀人亡。老三是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中投筆從戎的,其實那年他還只是個孩子,他失了蹤,有人說是死了,有人說是被日軍俘虜了,反正,他從沒有回來過。」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輕微的打了個冷戰,她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在起著雞皮疙瘩,她用手輕輕的撫著胳臂,這餐廳中的冷氣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幾年中失去三個兒子,她幾乎要瘋了,但是,中國女性的那種韌性和她自己的堅強迫使她不倒下去,何況,她還有個小兒子和稚齡的女兒。一九四九年,她帶著這僅有的一子一女來台灣。這個兒子終於在台灣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他先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老太太總算有了孫子和孫女兒。這個兒子很爭氣,他創下了一份事業,成為商業界鉅子,老太太認為她的晚年,總可以享享福了,誰知這兒子帶著太太去美國參加一項商業會議,飛機在從紐約飛阿拉巴馬的途中出事,據說是一隻小麻雀飛進了引擎,整個飛機墜毀,全機沒有一個人生還。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後一個兒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著煙的煙蒂熄滅了,輕輕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臉上,專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氣,有種窒息似的感覺。

    「老太太失去這最後一個兒子的時候,她的孫子們分別是十七歲和十六歲,孫女兒才只有十歲。她沒有被這個嚴重的打擊擊倒,要歸功於她那始終沒結婚的女兒,那女兒從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親的眼淚和悲傷,發誓終身不婚,來陪伴她的母親。老太太又挺過去了,她要照料孫子們,還有那個又美麗又動人又活潑又任性的小孫女兒。一年年過去,孫子們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漸落在那個小孫女的身上,小孫女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開心。兩個孫子長成後有了自己的事業,女孩子卻比較能夠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兒會變成少女,少女就會戀愛,這孫女兒的血統裡有幾分野性,又有幾分柔性,她是個矛盾而熱情的女孩。十九歲那年她愛上一個男孩子,這戀愛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對,反正,這爆發了一場家庭的大戰。而這時候,這家庭中最有力量說話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長孫,他採取了隔離的手段,把這個戀愛戀昏了頭的妹妹送往美國去讀書,誰知這小妹妹一到美國就瘋了,她用刀切開了自己的手腕,等兩個哥哥得到消息趕到美國,只趕上幫她料理後事。」他住了口。盯著雅晴。

    雅晴深深吸氣,端起咖啡來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經冷了,她背脊上的涼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桑爾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故事。但是,桑爾旋那低沉而真摯的聲音,那哀愁而鄭重的神情,都加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她已經聽得癡了。「兄弟兩個從美國回來,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們決不把這個噩耗告訴老太太,因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了。他們和姑媽研究,大家一致告訴老太太,小孫女在美國唸書念得好極了,他們捏造小孫女的家書,一封封從台北寄往美國,再由美國寄回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耳朵也快聾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孫女兒歸來。然後,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醫生告訴了這兄弟兩人和姑媽,老太太頂多只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臟幾乎全出了問題。老太太自己並不知道,還熱切的計劃著孫女兒歸國的日子,她天天倚門等郵差,等急了,她就歎著氣說,孩子,回來吧!只要能再見你幾天,你老奶奶就死而無憾了。」

    他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呆望著手裡的咖啡杯,他眼裡有了薄薄的霧氣,臉色顯得相當蒼白,他的嘴唇輕顫著,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緒上的激動。她望著他,傻了,呆了。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緊緊的注視著桑爾旋,心裡有些糊塗,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這是個真故事?」她懷疑的問。

    「是的。」「我不能相信這個,」她掙扎的說:「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劇,我不能相信!」「請相信他!」一個女性的聲音忽然在雅晴身邊低啞的響了起來。雅晴嚇了好大一跳,猛然抬頭,才發現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獨的女客,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桌邊了。拉開了椅子,她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深深的望著雅晴。雅晴完全墮入迷霧的深淵裡去了,她瞪視著這個女人,在近處面面相對,她才發現這女人絕對不止四十歲,大概總有五十邊緣了,但,她的皮膚仍然細膩,她的眼珠烏黑深邃──似曾相識。對了!雅晴驚覺過來,這女人眼裡也盛滿了哀愁,和桑爾旋同樣的哀愁,也同樣深邃而迷濛,閃爍著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吶吶的開了口:「你是誰?」

    「我就是那個老太太的女兒,孩子們的姑媽。」

    雅晴張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爾旋。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她困惑到了極點。「你──桑爾旋,難道你就是那個孫兒?兩兄弟中的弟弟?」

    桑爾旋抬起眼睛來了,正視著她。他蒼白的臉色正經極了,誠懇極了,真摯極了。

    「是的,我就是那個弟弟。讓我介紹蘭姑給你,蘭花的蘭,她的全名是桑雨蘭,我們都叫她蘭姑,只有奶奶叫她雨蘭。你會喜歡蘭姑,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我們中國的女性,常常就是這樣默默的把她們的美德和愛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而不為人知。」「爾旋!」蘭姑輕聲的阻止著。「不要自我標榜,你使我難為情。」雅晴不安的看著他們兩個。覺得越來越糊塗了。

    「為什麼告訴我這個故事?」她問,蹙起了眉頭,她的眼光落在蘭姑臉上。「你那個死在美國的侄女,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桑爾柔。」蘭姑低啞的說:「可是,我們都叫她的小名,一個很可愛的名字:桑桑。」

    雅晴猛的打了個冷戰,寒意從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著桑爾旋,聲音變得又冷又澀。

    「這就是你跟蹤我的原因?因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態?我生氣的樣子?我的身材?我說話的聲音……」「最像的是你的眼睛」,蘭姑說,仔細而熱烈的端詳她。「還有你的一些小動作,用手拂頭髮,拋手袋,轉身,抬眉毛……甚至你那衝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說話,常常神遊太空的習慣……都像極了桑桑。昨天爾旋告訴我發現了你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親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巧合。不過,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點,你的下巴比較尖,眉毛也濃一點……」

    「總之,沒有桑桑漂亮?」她又衝口而出。

    蘭姑深切的凝視她。「你非常漂亮,」她的聲音真摯而誠實。「不過,我們的桑桑對我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我想你一定瞭解這點,對你的家人來說,你也是獨一無二的!」

    未必,她想,腦中閃過了父親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們發現了一個長得像桑桑的女孩,這對你們有什麼意義呢?」

    「有。」桑爾旋開了口。「奶奶幾乎已經全瞎半聾,而且有點老得糊糊塗塗了,桑桑又已經離開三年了,三年間總有些變化,所以,奶奶不會發現……」

    她如同被針刺般直跳起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來:「你們總不會瘋狂到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們正是這個意思。」桑爾旋靜靜的說。

    她驚異的看著他們,蘭姑的眼光裡帶著熱烈的祈求。桑爾旋卻鎮靜的等待著,那股哀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帶著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動著她,吸引著她。她深抽了口冷氣,掙扎著問:「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我們給待遇,很高的待遇。」桑爾旋說,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如果你還有點人類的同情心,你該接受這個工作,去安慰一個可憐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經失去了很多的東西,這是她生命中最後幾個月了。」

    「這……這……這會穿幫的!」她和自己掙扎著。「我對桑桑一無所知,我對奶奶一無所知,我對你們家每個人一無所知……老天!」她站起身來,丟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袋:「你們都瘋了!你們看多了電影,看多了小說,簡直是異想天開!對不起,我不能接受這工作!」她轉過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場戲吧!」桑爾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著:「總比你在家裡面對你那個同年齡的小繼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頭,死盯著桑爾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還是跟蹤了我!」她怒沖沖的說。「而且打聽了我,你不是君子。」「對不起,我有不認輸和做到底的個性。」他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們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幫忙。」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雅晴,我求你!」

    她回頭瞪視著他,在他那閃爍著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熱烈的語氣裡,整個人都呆住了。夢的衣裳5/303

    這是桑爾旋私人的辦公室,看不出他這樣年輕,卻已有這樣大的事業。辦公室裡有大大的辦公桌,按鍵式的電話機,一套考究的皮沙發,明亮的玻璃窗,垂著最新式的木簾,裝潢得雅致、氣派、而大方。但是,雅晴並沒有任何心情去研究這辦公廳。房門關得很緊,冷氣開得很足。房裡有四個人,除雅晴外,還有桑爾旋、蘭姑,和桑爾凱。雅晴沉坐在沙發深處,望著手裡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備忘錄」。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爾旋在問。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個女孩兒,尤其是奶奶,她說女孩兒比較不會飛,養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鳥依人……」雅晴驀的抬起頭來,注視著桑爾旋。「你奶奶錯了。女孩子有時候比男孩子更會飛,並不是每個女孩都像蘭姑一樣!」「能不能不批評而溫習你的功課?」說話的不是桑爾旋,而是桑爾凱,他正站在窗邊,帶著幾分不耐的神情,相當嚴厲的看著她。雅晴轉向桑爾凱,這是她第三次見桑爾凱。從第一次見他,她就不喜歡他。桑爾凱和爾旋只差一歲,但是,看起來像是比爾旋大了四、五歲。他和爾旋一樣高,一樣挺拔,所不同的,他臉上的線條比較硬,使他的眼神顯得太凌厲。他戴了副金絲邊眼鏡,這眼鏡沒有增加他的書卷味,反而讓他看來老氣。他永遠衣冠楚楚,西服褲上的褶痕筆挺。他的鼻樑很直,嘴唇很薄,常常習慣性的緊閉著,有種堅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說,他很漂亮,比桑爾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種肯做肯為一絲不苟的人。他會是個嚴格而苛刻的上司,不止苛求別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這樣的,雅晴在和他的幾次接觸中,早已領教過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爾凱,」她揚著睫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當我高興批評的時候,我就會批評!你必須記住,我是來幫你們的忙,並不是你的下屬。」

    「注意你的稱呼!」桑爾凱完全不理會她那套話,盯著她說:「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還叫你眼鏡兒,叫你鷺鷥,因為你兩條腿又瘦又長。叫你不講理先生,叫你偽君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爾凱哼了一聲,打鼻子裡說:「這些……不關緊要的事你倒記得清楚。」「你認為不關緊要的事可能是最緊要的事!」雅晴說:「如果要穿幫,多半是穿幫在小節上!」

    「奶奶多大了?」桑爾旋在問。

    「今年七月三日過八十整壽,我是特地從美國回來為她老人家祝壽的。」「奶奶叫你什麼?」「桑桑、寶貝兒、小桑子、桑丫頭。生氣的時候叫我磨人精,高興的時候叫我甜桑葚兒。」

    「你叫奶奶什麼?」桑爾旋繼續問。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還有呢?」蘭姑在問。

    「還有──?」雅晴一怔。

    蘭姑走了過來,她的眼眶濕濕的,聲音酸楚而溫柔。

    「你和奶奶之間,還有個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邊,溫柔而苦澀的盯著她。「你每有要求,必定撒嬌,一撒嬌,就會直鑽到奶奶懷裡去,又扭又膩又賴皮。所以,奶奶有時叫你麥芽糖兒,你倒過來叫奶奶寶貝兒。」

    「我叫奶奶寶貝兒?」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沒有弄錯,這算什麼稱呼?不倫不類不尊不敬……」

    「人老了,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蘭姑輕歎了一聲,眼底是一片動人的、深摯的感情。「她──最喜歡你叫她寶貝兒,全世界也只有你一個人叫她寶貝兒。但是,你不會當著人前叫,只會私下裡叫。」雅晴呆望著蘭姑。「把那疊照相簿拿出來,」桑爾凱又在命令了。「桑桑,你把每一個人從小到大再指給我看一次,不用擔心紀媽,紀媽會合作的!她是把你從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會幫著你演戲,噢……」他忽然想起什麼大事,正視著雅晴,嚴肅的問:「你會彈吉他嗎?」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麼天才都有,就缺乏音樂細胞,什麼吉他、鋼琴、喇叭、笛子……一概不會!不過……」她笑了起來:「我會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媽媽把小娃娃撒尿一樣好。」桑爾凱把手裡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丟,照相簿「啪」的一聲,清脆的落在桌面上。他轉身就走向落地長窗,背對著室內,他冷冰冰的說:

    「完了!這時代的女孩子,十個有八個會彈吉他,你們偏偏選了一個不會的!爾旋,我跟你說過,這計劃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聽!我看,趁早放棄!你們說雅晴像透了桑桑,我看頂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從頭到尾就在開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絲毫演戲的能力!你們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塗……」他回過身來,像對職員訓話一般,攤著手大聲說:「她在五分鐘之內就會穿幫!蘭姑,爾旋,我們把這件荒謬的事就此結束吧!陸小姐,」他轉向雅晴,下了結論:「你回家吧!我們這幕戲不唱了!」

    「慢一點!」爾旋挺身而出,站在他哥哥前面,簡潔而有力的說:「我們這幕戲唱定了!」

    「爾旋!」爾凱叫著。兩道濃眉擰在一塊兒。「你不要太天真,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很可能弄巧成拙?現在,奶奶最起碼認為桑桑還活著,如果她發現出來了一個冒牌貨,她也就會明白真相了!」「我知道。」爾旋鎮靜而肯定的說:「雅晴不會讓我們失望!她不會穿幫的!你想想看,如果桑桑回來了,奶奶會樂成什麼樣子!我決定要讓這幕戲演下去!」

    「老天!」爾凱惱怒的瞪著爾旋。「你能不能理智一點?她連彈吉他都不會!」

    雅晴望著那怒目相對,各有主張的兩兄弟,愕然的回過頭來,困惑的問蘭姑:「桑桑很會彈吉他嗎?」

    「不止很會彈,」蘭姑幽幽的說:「她彈得如行雲流水,簡直──太好了。她可以坐在花園裡的梧桐樹下,一彈就兩三小時,彈得那麼美妙,有時,我覺得連小鳥兒都會停下來聽她彈吉他。」雅晴呆住了。「呃,」她輕咳了一聲。「這麼說……我是根本不合格了?」

    「本來就不怎麼合格。」桑爾凱悶聲低哼著。

    雅晴深刻而古怪的看了桑爾凱一眼。

    「學吉他要多久?」她問。

    「別傻了!」桑爾凱說:「要彈得像桑桑,除了苦練之外,還要天才,我看你一樣也沒有。何況,時間上也來不及,距離奶奶過壽,只有十天了,沒有人十天之內能練會吉他!」他抬頭看著爾旋。「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應該在發現她的時候,就問她會不會彈吉他!」

    「我沒有疏忽。」桑爾旋慢吞吞的說,他注視著桑爾凱,眼裡閃著熱烈的光。「雅晴不需要會彈吉他,因為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不但不彈吉他,她連見也不願意見吉他了!家裡沒有吉他,她身邊也沒有吉他!她永遠也不肯去碰吉他!」

    爾凱僵直的站著,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弟弟。

    蘭姑的眼睛閃過一抹奇異的光彩,她的臉孔亮了,仰起臉,她激動的看著兄弟兩人,不住的點著頭:

    「是的,」她瞭解的說:「桑桑再也不彈吉他了!」

    爾凱看看爾旋,又看看蘭姑。

    「你們──是什麼意思?」他不解的問。

    「唉!」爾旋長歎了一聲,盯著爾凱。「大哥,如果你能對桑桑的感情多瞭解一些,當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國去,也不會造成那麼大的悲劇了!」

    桑爾凱的臉色驀然變白,他逼視著爾旋,聲音變得僵硬、冷峻、而沙啞:「你又在怪我嗎?你又在指責我嗎?你認為是我殺了桑桑嗎?你……」「爾凱!」蘭姑慌忙站起身來,攔在兩兄弟中間,她的手溫和的壓在爾凱的胳膊上。雅晴注意到,爾凱的身子有一陣輕微的痙攣。「爾凱,」蘭姑再叫了一聲,聲調慈祥而溫柔。「沒有人怪你,一切都是命。爾旋的意思只是說,我們可以給雅晴找個不彈吉他的理由。你總該記得,桑桑的吉他,是萬皓然教的吧?經過這樣一段變化,桑桑很可能不願再彈吉他!」

    「什麼叫『變化』呢?」爾凱問。

    「萬皓然已經結婚了。」爾旋說。「桑桑既然能置萬皓然於不顧,跑到國外去唸書,萬皓然當然可以結婚!」

    「誰說萬皓然已經結婚了?」爾凱似乎吃了一驚。

    「我說的。」爾旋回答:「他一年前就結婚了!別忘了,時間,會把一切都改變的。也會把桑桑改變的,從國外回來的桑桑,根本不願意再談萬皓然,不願重提往事,不願彈吉他,也永遠不再唱那支《夢的衣裳》的歌!」

    桑爾凱沉默了,他深思的退後,靠在窗欞上,沉吟的低語了一句:「你都想過了,是不是?萬家呢?」他呻吟著:「他們會不會來搗蛋呢?」「這事交給我吧!」爾旋說。「我保證萬家不會有人露面。桑桑回國,只是我家的一件小事,除了我們家圍牆之內的人知道以外,圍牆外的人都不會知道。萬家──也不會知道的。」

    桑爾凱不說話了。蘭姑看看兄弟兩人,知道問題已經解決,注意力就又回到雅晴身上來了。她拿著照相簿,走向雅晴,柔聲說:「讓我們再來複習我們的親戚朋友吧!」

    「慢一點!」雅晴從沙發深處跳了起來,好奇的看著那兄弟二人。「告訴我一些關於萬皓然的事!還有那支什麼夢的衣裳的歌!」桑爾凱的臉色又變了,他瞪著她,惱怒的說:

    「你不需要知道那麼多,你只要扮演你的角色就行了。」

    「哈!」她怪叫。「我不需要知道那麼多?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情!那個萬皓然,他是我的愛人是吧?」她直問到桑爾凱的臉上去。「他教我彈吉他,在月亮下散步,牽著手唱什麼『夢的衣裳涼如水,我的大哥冷如冰』的歌……」夢的衣裳6/30

    「什麼大哥冷如冰?」桑爾凱皺起眉頭。

    「大哥就是閣下啊!」她嚷著。「是你拆散了我們,對不對?你冷得像冰,硬得像鋼。你把我遣送到美國去,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對熱戀中的愛人,把我逼瘋了,瘋得用刀子切開自己的血管……」「住口!」桑爾凱大叫,臉色白得像紙,那陣痙攣又掠過了他的面龐,他的眼光森冷的落在她臉上。「你知道得已經太多了,誰告訴你這些?」「是我。」桑爾旋說:「不坦白告訴她,她怎能跟我們合作?」

    「我還要知道萬皓然的事,」雅晴清晰的說:「你們為什麼反對他?他現在怎樣了?他在哪兒?真的結婚了?他多少歲?漂亮嗎?」沒有人回答,屋裡一片沉寂。雅晴環室四顧,看著每一個人的臉。桑爾凱的臉又僵又冷又硬,像塊白色的大理石。蘭姑目光閃爍,故意避開雅晴的視線。桑爾旋眉端輕蹙,臉色懊惱,眼光陰沉。「在你扮演桑桑的這段日子中,」桑爾旋開了口:「不需要知道萬皓然的詳細情形,知道這個名字,和他曾經是你的愛人就夠了。奶奶不會主動對你提起他,萬一她提了,你只要皺著眉頭說一句:奶奶,我不想再談這件事!這樣就夠了!」

    「哦?」她轉動眼珠。「可是我想知道。」

    屋裡沒人再說話。她看看大家,點了點頭,回轉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帆布袋,甩在背上,她一甩頭,果斷的說:

    「不談萬皓然,也沒有桑桑了。你們再去找別人扮演這個角色吧,我不幹了!」她舉步走向門口,屋裡安靜得出奇,居然沒有人挽留她。她騎虎難下,只得向門口大步走去,她的手往門柄上伸過去,正要落下,有隻手搶先握住了門柄,她抬起頭來,接觸到桑爾凱陰鬱的眸子。「是我的錯,」他輕聲說:「我年輕氣盛,像桑桑說的,我是自大狂。萬皓然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家庭環境太壞了,他父親是個──挑土工,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所以堅決反對,我並不知道……桑桑愛他那麼深。」

    她看著他。他轉動了門柄。

    「現在,你可以走了。」他說。

    她愕然了。「你的意思是……」「沒有人能假扮桑桑!桑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復活了。」他固執而悲哀。「我一開始就不認為這是個好計劃,現在也不認為這計劃能成功,爾旋太天真,蘭姑太衝動。奶奶只剩下幾個月的壽命,萬一你失敗,我們會把幾個月縮短成幾天。我已經殺死一個妹妹,不想再傷害我的老祖母!」

    她瞪了桑爾凱好一會兒,然後,她轉頭去看桑爾旋。奇怪,桑爾旋也沉默了,他臉上有著深思的表情,眼裡也流露出懷疑和不安。他被他哥哥說動了,他害怕而退卻了。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深深體會到一件事,這兄弟二人是那麼深那麼深的熱愛著他們的老奶奶,別看桑爾凱一臉的冷峻,這冷峻的外表下,顯然也藏著一顆熾熱的心!她被感動了,被這種人類的摯情所感動了。她環顧每一個人,看到蘭姑眼裡淚光閃爍。「你們都決定了?」她問:「你們確實不再需要我去假扮桑桑了?」蘭姑抬頭去看爾旋。「爾旋!」蘭姑的嘴唇抖顫著:「我想,爾凱的顧慮也有道理。我看……這事確實太冒險,萬一弄得不對,又變成愛之適以害之。我看……我看……」她結結巴巴的,聲音顫動著。「還是算了吧!」爾旋掉過頭來注視爾凱,他們兄弟二人互相深深凝視,雅晴幾乎可以感應到他們心靈間的交談與默契。然後,爾旋的眼光落在雅晴臉上了。「雅晴,」他慢吞吞的開了口,有些遲疑,有些不甘心。「我費了好大力量才說服你。」

    「不錯。」她盯著他。「怎樣呢?」

    「我想……」他潤了潤嘴唇:「我應該尊重我哥哥的意見。」

    「那麼,你也確定不需要我了?」

    爾旋深吸了口氣。「大哥是對的,我不能讓桑桑復活。不能愛之適以害之。」他有些悲哀。「不過,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雅晴。」

    「很好。」雅晴點了點頭,再對室內的三個人一一注視,然後,她車轉身子,猛然用背整個靠在門上,把那已打開了一條縫的房門「砰」然一聲壓得闔上了。她把帆布袋抱在胸口,咬了咬牙挑了挑眉毛,朗朗然,切切然,清清脆脆的說:

    「你們兄弟兩個是閒著沒事幹嗎?你們是找我來開玩笑嗎?聽著!我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你們好不容易把我弄來了,千方百計說服了我。現在,你們想輕輕易易一句話又把我打發掉,沒那麼簡單!」

    她把手中的帆布袋用力往沙發上一扔,大踏步走到書桌前面,一下子翻開了照相本,正好是張桑桑的放大照。她低頭凝視照片裡的女孩:烏黑的眼珠,清秀的眉毛,挺秀的鼻子,小巧玲瓏的嘴,一臉的機靈,滿眼的智慧!還有幾分調皮,幾分倔強,幾分熱情,幾分玩世不恭……她很快的撕下那張照片,握得緊緊的。「你們無法讓桑桑復活,真的嗎?現在,你們給我聽著!自從我被你們發現以後,你們叫我做這個,叫我做那個,叫我看照片,叫我背家譜,叫我聽你們兄弟兩個吵架拌嘴爭執該不該用我!從現在起,我不再聽你們,而是你們聽我!」

    桑爾凱和爾旋面面相覷,然後驚愕的望向她,蘭姑是呆住了,也定定的瞪著她。她堅定的,咬牙切齒的,清晰、穩重、流利、像倒水般說了出來:

    「桑桑必須復活幾個月,因為,這是奶奶在她充滿悲劇性的一生裡,最後的一個願望了!我不管你們兄弟兩個意見統一還是不統一,不管蘭姑怎樣舉棋不定,讓我告訴你們,我當定了桑桑!你們同意,我要冒充桑桑,你們不同意,我也要冒充桑桑!如果我露了馬腳,奶奶就完了,所以,我絕不能露馬腳,換言之,這件事只許成功,而不許失敗!我是個渺小平凡的女孩,從沒經過人生任何大風大浪,也從沒面臨過任何挑戰。如今,我面前忽然從天而降的落下了一項挑戰,你們以為,我會輕易把這項挑戰放棄嗎?即使我沒有勇氣接受挑戰,你們以為我會讓一位飽經患難的老太太含恨而死嗎?那麼,你們就太小看我了!」她吸了口氣,望著桑爾凱,再望向桑爾旋。「過來!你們兩個,我只剩下十天的時間,你們還不趕快告訴我該注意些什麼事嗎?」

    桑爾凱眩惑的瞪著她,那冷峻的面龐忽然就變得充滿生氣了,眼珠在鏡片後閃閃發丕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桑爾旋用牙齒狠咬了一下下嘴唇,眼眶裡居然不爭氣的蒙上了一層霧氣,他笑了起來,那種折服的笑,那種欣慰的笑,那種充滿了驚佩和感動的笑……這笑容第一次喚起了雅晴內心深處的悸動,在這一瞬間,父親的再婚,曼如的陰影,服裝的糾紛……都變得那麼渺小遙遠而微不足道了。她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濕的,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而蘭姑呢?她採取了最積極的行動,她直奔過來,把雅晴一把就擁進了懷裡,她有個溫暖寬闊柔軟舒適的懷抱。她抱緊她,重重的吻著雅晴鬢邊那軟軟的小絨毛,哽塞的說:

    「歡迎歸來!桑桑。你瞧,你離開三年,家裡並沒有改變什麼,你最愛的石榴花仍然年年開花,你親手種的那排蔦蘿已爬上花棚了,你喜歡的小花貓已經當了三次媽媽了,狗兒小白變成大白了。你的老祖宗念過幾萬萬聲你的名字了,老紀媽還是愛吃甜食,越吃越胖了……還有,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快要結婚了。」「是嗎?」她驚奇的望向桑爾凱,是真正的驚奇:「我這個大嫂是我以前認識的人嗎?」

    「不是。她叫曹宜娟,我給你的信裡不是提過嗎?」

    「哦。她也知道我嗎?」

    「只知道你在美國念碩士。所以她是家裡除了奶奶外,惟一認為你是貨真價實的人。」

    「我的二哥呢?」她悄眼看爾旋,聲音含糊:「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不。他還在東挑西選,等待奇跡出現,給他一個天下少有,地上無雙的奇女子呢!」

    她悄然回眸,在爾旋那含笑的注視下,忽然覺得臉孔在微微發熱了。

《夢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