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內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經造了許多年了。這房子還是桑爾凱兄弟的父親──

    桑季康所設計建造的,在當年,這算是相當豪華考究的房子了。由於那時內湖還是片荒涼原始的山區,地價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園佔地就有兩百坪左右。花園裡保留了當初原有的一些樹木,有橄欖樹、椰子樹、大株的鳳凰木,還有株台灣很少見的梧桐樹。據說,小桑桑當年最偏愛這株梧桐,每當她彈吉他,她就坐在這株梧桐樹下彈。有次,蘭姑翻到一闋古人的詞,其中有這樣幾句: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當時,蘭姑就有種淒涼而不祥的感覺,沒料到,後來果然應驗了她的預感。桑家的房子是兩層樓的建築,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親眼見到兒孫滿堂的日子,所以,他們準備了許多空房間,預備把一間間房子填滿。誰知桑季康夫婦遽然遇難,而桑桑又遠去了,難怪老奶奶常歎著氣說:

    「空房子沒填滿,滿房子倒空了。我們桑家,到底是怎麼啦?」蘭姑聽到老奶奶的感傷,就會摟著她說:

    「急什麼,急什麼,等爾凱爾旋結了婚,生下了曾孫曾孫女,等桑桑從國外回來………你還怕我們的房子住不滿?只怕會不夠住呢!」老奶奶被蘭姑勾出的遠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會悄笑著看蘭姑,低聲的說:

    「他們得加緊一點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歲!」「說不定您比彭祖還長壽!」蘭姑笑著說。

    「算了,我才不當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搖頭。

    爾凱爾旋遲遲不婚,桑桑一去無蹤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紀媽,依然把每間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紀媽原是軍眷,丈夫已經去世,被桑季康夫婦僱用的。她曾看著爾凱爾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們,現在,她和奶奶、蘭姑都成了朋友,分享著她們的喜樂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員,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在爾凱爾旋兄弟手上,陸續有些改建,例如,他們加蓋了車房,因為兄弟兩個各有車子;他們加高了圍牆,因著曾被小偷光顧過。他們用鏤花的鐵門換掉了原來的木門,門邊豎上一塊牌子「桑園」。桑園,附近鄰居都這樣稱呼桑家的。五年前,桑爾凱不知從那兒弄來十棵小桑樹,一溜兒排列的種在南邊圍牆下,如今,小桑樹都已長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圍牆。蘭姑經常摘下滿把滿把青翠的桑葉,送給附近養蠶的學童們。桑園在內湖區已經聳立了二十幾年了。二十幾年來,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興亡……都在這圍牆中默默的滋生演變。工業社會進步神速,各種故事都天天在發生,沒有什麼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蘭姑默默的照顧著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見,聽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來,而只能活在記憶裡。記憶中許多小事都那麼鮮活許多影像都那麼清晰。這些影像中最鮮明的該是桑桑的臉,和桑桑的聲音了。揚著眉毛,瞪著烏黑烏黑的眼珠,咧著嘴,嘻笑著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網球!」

    「奶奶,聽我彈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嗎?」

    「奶奶,我講故事給你聽!」

    「奶奶,我最愛的石榴花又開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

    「奶奶,我學了一支新歌,夢的衣裳!你是要聽我彈呢?還是要聽我唱呢?」老奶奶打了個寒噤,夢的衣裳!誰聽說過夢還有衣裳?而華麗的衣裳裡面,裹著怎樣的真實呢?夢的衣裳,用青春織成的衣裳,只屬於年輕人的!她覺得冷了。人老了,不論早晚,總是四肢冰冰的。那個彈吉他的小女孩呢?那個愛唱愛笑愛鬧的小桑桑呢?石榴花開了謝了,謝了開了,她那小心肝寶貝兒,她那小桑丫頭在那裡呢?

    忽然間,就要過八十歲大壽了。她已經警告過孫兒們,決不要宴會,決不要賓客,決不要鋪張,決不要喧囂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們安安靜靜的度過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辦!」

    孩子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們早就瞭解奶奶的固執和堅決。他們確實沒有驚動任何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訴她,這屋子裡正醞釀著某種秘密。爾凱爾旋兄弟兩個整天忙忙碌碌,蘭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時不是和那兩兄弟說悄悄話,就是和紀媽說悄悄話。奶奶真氣自己的耳朵不爭氣,年輕時,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現在,聽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蘭姑:

    「雨蘭,大家都在忙些什麼呀?」

    「您別管吧!」蘭姑笑嘻嘻的,卻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洩露秘密似的說了句:「兩兄弟在給你老人家準備生日禮物呢!你知道,每年他們兩個都絞盡了腦汁想新花樣!」

    唉!奶奶暗中歎氣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老了,走過了幾乎一個世紀,遭遇過人生最悲慘的命運……新花樣?對老人來說,沒有新花樣了,再也沒有了!有的,只是記憶深處的那些影像,那些聲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正日子到了,奶奶過八十大壽了。

    一清早,兩兄弟分別進屋來向奶奶祝賀,就駕著車子出去了。紀媽忙著從花園裡剪了無數鮮花,跑出跑進的也不知道把鮮花插到那兒去了。蘭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說話她總是聽不見,一忽兒上樓,一忽兒下樓,一忽兒跑到陽台上去張望,一忽兒又對著窗子發呆。從沒看到女兒如此心神不寧過,奶奶又動了疑心了,這些孩子們都在搞些什麼鬼呀?

    十點鐘左右,曹宜娟來了,居然是自己來的,而不是爾凱把她接來的。宜娟是個美人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臉。爾凱是個完美主義者,奶奶從多年前就發現,如果爾凱有什麼缺點,就是過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在失去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告訴過自己:與其懷念失去的,不如憐取眼前的。她看著宜娟,這未來的孫媳婦,她多年輕呀,多美麗呀!但是,她怎麼也有些緊張和不安呢?奶奶注視著宜娟,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視野裡,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妝過了,穿了件大紅色的洋裝,襯著她那白嫩嫩的皮膚。她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髮,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頭髮只留到肩膀,額上總是亂糟糟的垂著一綹綹不聽話的短髮,她也不喜歡大紅的衣裳。她偏愛紫色,紫色的襯衫,紫色的長褲,脖子上繫條紫色的小綢巾,她笑著說自己是顆「紫色的桑葚」,已經「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麼柔嫩呀!青春真是樣可愛的東西,不是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青春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宜娟,」她試探的說:「你知道那兄弟兩個在耍什麼花樣嗎?」「噢,奶奶!」宜娟微笑著。「我奉命不能說!」「奉命?奉誰的命?」「當然是爾凱嘍!」「你悄悄告訴奶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發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反正,是一件生日禮物!」

    「什麼禮物要這麼慎重?」

    「我也沒見過呢!」宜娟坦白的說。心裡在想著桑爾柔,從國外歸來的小姑子,她會很好處嗎?會和她相親相愛嗎?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間問題最多,據說桑桑是全家的寵兒,爾凱他們去接飛機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爾凱那份嚴重緊張的樣子,這小妹妹顯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氣,希望桑桑不是個刁鑽古怪的、寵壞的小丫頭!

    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蘭姑和紀媽同時從客廳裡往花園裡衝去,她們沖得那麼急,以致於蘭姑踩了紀媽的腳,疼得紀媽抱著腳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長脖子從落地長窗裡向外望……奶奶驚覺的仰著頭,揉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是什麼事?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蘭姑喊著,風也似的捲回沙發旁邊,一把就攙起了奶奶。宜娟從沒看過這位姑媽行動如此敏捷迅速。「媽!」她喊著:「到門口來!宜娟,你搬張椅子到門口來,讓媽坐下!」「怎麼了?怎麼了?」奶奶糊里糊塗的被攙到客廳門口,硬給按進一張沙發椅中。她口齒不清的喊著:「你們都瘋了嗎?這是……這是幹嘛呀?」「坐穩了。」蘭姑的聲音微顫著,笑容裡帶著緊張。「睜大眼睛,媽。你仔細瞧瞧,兄弟兩個給你帶來了什麼禮物?」

    老奶奶張大眼睛對花園裡看去。爾旋那輛「雷鳥」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兩個都下了車,從車裡,正有第三個人鑽出來……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視線:有個女孩出來了,頭髮垂肩,短髮拂額,穿了件淺紫色條紋上衣,深紫色長褲,手裡握著一頂乳白色繫著紫色綢結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對這邊張望著……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觸了,驀然間,女孩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把手裡的帽子往後一拋,帽子被風吹走了。她直撲過來,一下子就衝進了奶奶懷裡,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

    「噢!奶奶,奶奶!你好壞,你最壞了,你讓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幾門功課考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壞喲!噢,奶奶!」她仰頭熱烈的看奶奶,烏黑的眼珠裡充盈著淚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銀白的頭髮,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那皮膚鬆弛的下頷,然後猝然把面頰緊貼在奶奶的面頰上,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生日快樂,寶貝兒!」

    「哦,哦,哦,……」奶奶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氣都喘不過來了,她用手推著懷裡那軟軟的身軀,深深的吸著氣,結舌的說:「桑丫頭,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抬起頭來,讓我仔細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頭來了,仰臉望著奶奶,有兩行淚水正靜靜的沿著她的面頰流下來,但是她在笑,咧著嘴兒,用牙齒咬著舌尖兒,又調皮又撒嬌的笑,淚水濕透了她整個面頰,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裡一陣酸,淚水就瀰漫了整個視線,她抽著鼻子,透過淚霧,只看到桑桑那對烏黑晶亮而濕潤的眸子……她抖抖索索的去摸她的臉,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說:夢的衣裳8/30

    「傻丫頭,回了家該高興,怎麼見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傻奶奶!」雅晴頂了回去。「你曉得說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臉。「你比我還愛哭,而且,」她噘著嘴,撒賴的。「誰說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嗎?您瞧您瞧,我不是在笑嗎?」奶奶真的對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頭回來了,依然調皮,依然撒嬌,依然熱情,依然愛哭又愛笑……她的桑桑回來了!她那流浪的小鳥兒飛回家來了。她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淚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淚水不停的滾出來。蘭姑蹲下身子,用小手帕擦著奶奶的臉,鼻塞聲重的說:「桑桑,你這個壞丫頭,連姑姑都忘了叫?看你這個小壞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蘭姑!」雅晴立即轉向蘭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嚷著說:「你別怪我啊,見到奶奶,我就什麼都忘了。沒辦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麼你最疼奶奶!」蘭姑瞪著眼睛又是淚又是笑的說:「到國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麼說話還是和以前一樣顛三倒四沒大沒小的!」

    「別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麼似的,一條小手帕已經又濕又縐,她重重的著鼻子。「這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呀!蘭丫頭,你別和小桑桑吃醋啊!」

    蘭丫頭!奶奶多久沒這樣稱呼過自己了。蘭姑悄眼看雅晴,這女孩簡直是天才,這場戲演得比預料還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臉上,奶奶的眼淚仍然流個沒停。雅晴站起身來,忽然重重的一跺腳,一擰身,一摔頭……活生生的一個桑桑!她紅著眼眶,啞著嗓子說:

    「奶奶,你不能再流淚了,眼睛流壞了,怎麼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長高了兩公分,信不信?我還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長聲音,不依的,含淚的。「你怎麼還流淚呢,如果你再掉眼淚,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嚨哽塞:「放聲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說做就做的!」她閃動眼瞼,兩串淚珠骨碌碌滾落下來,張著嘴,她真的要哭了。「哎喲,桑桑,小桑桑,桑丫頭,寶貝兒……」奶奶慌忙喊著,把所有的暱稱全喚了出來。「別哭別哭千萬別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掉眼淚了,真的,真的。」什麼真的,真的。她嘴裡說著,她的眼淚還是淌個沒完。雅晴俯頭看她,驀然間又和她緊擁在一起,雅晴把頭緊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說:

    「哎呀,奶奶,咱們兩個真是的……一個像老傻瓜,一個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原來兩個女人的眼淚加起來就會變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乾眼淚,她深吸口氣,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復了。她這才一迭連聲喊起來:

    「紀媽!紀媽!紀媽!你來看小桑子喲!看她是不是高了?還是那麼瘦津津的,虧她還說她胖了呢!身上就沒幾兩肉!外國食物不行哪!哎呀,紀媽,你有沒有把她的房間打掃乾淨呀?還有她愛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場買海瓜子……」「哦,奶奶!」紀媽在一邊接口,她一向跟著孩子們稱呼奶奶的。她望著雅晴,明知這是假的,明知這是一場善意的騙局,她就不知怎麼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淚。這個女孩,真不知道蘭姑和爾旋兄弟從什麼地方找來的,那眼神,那臉龐,那舉動,那聲音,那撒賴的模樣,那語氣……簡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細看,會發現她的眉毛是修過的,頭髮故意遮住了上額,她身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膚比桑桑白嫩……,不過,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來的。她注視著雅晴,只覺喉嚨裡癢癢的,鼻子裡酸酸的。「桑桑的房間早就準備好了,她愛吃的海瓜子已經在廚房裡了,她的床單床罩都換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髮精都準備了呢……」

    「噢,原來你也串通了,你們都知道桑桑今天會回來!就瞞我一個!」奶奶說。雅晴從奶奶身邊站起來,走向紀媽,她向右歪著頭看她,又向左歪著頭看她,然後就爆發一聲哇哇怪叫:

    「好!紀媽!你故意躲在這兒不理我!」

    「哎喲,好小姐,」紀媽完全忘了這是假的了,竟真情畢露的叫了起來:「我排隊在這兒等著呢,一直輪不到我呀!」

    「好紀媽,」雅晴立刻也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跟你開玩笑呢!啊呀!紀媽,你愛吃芝麻餅的毛病一定沒改,你起碼重了二十磅!」「豈止芝麻餅!」蘭姑接口:「她現在又迷上了什麼香港蛋卷,整天吃個沒停!我早就警告她太胖了!」

    奶奶注視著紀媽和桑桑,回過頭來,她看到爾凱和爾旋了。這兄弟兩個,自從桑桑進門,就像兩個沒嘴的葫蘆,一聲大氣都沒吭,只是緊張的站在那兒,熱切的望著這幕祖孫團聚的場面。想到他們兩個為接回桑桑,必定做了許多安排,怪不得這些日子,忙得什麼似的。老奶奶站起身來,她走過去,一隻手緊握住爾凱,一隻手緊握住爾旋。她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眼中不爭氣的又湧上了淚水,她微笑起來,是又幸福,又滿足,又安慰,又感激,又快樂的笑。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謝謝你們的禮物,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這是我八十年來收到的最珍貴的生日禮物。爾凱,爾旋,你們是多麼可愛的孩子啊!現在,我們一家又團圓了,是不是?還能有更好的事嗎?哦……」她忽然想了起來:「桑桑還沒見過宜娟呢,你們也忘了介紹了!」「不是忘了,」爾旋說,他的臉因興奮而發紅,兩眼閃著光,呼吸急促。「你們兩個一見面就淹大水,在大水沒干前,我們哪兒有時間來介紹呢?」

    他拋開祖母,走過去,握住「桑桑」的手,把她帶到宜娟的面前。「桑桑,見見你未來的大嫂!」

    宜娟的臉紅了,她看著這個小姑子,淚痕未乾,眼神清亮,額前的小發鬈和那身俏麗雅致的淺紫深紫色服裝,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幾乎自慚形穢了。她恨自己穿了紅色,一定太俗氣了。桑桑對她伸出手來,挺「洋」派的,她握住宜娟的手:「歡迎你加入桑家,」她說,仔細而敏銳的打量她,然後回過頭去看著桑爾凱:「大哥,你的福氣真不錯,嗯?」她打鼻子裡哼著:「你居然給我找了這麼漂亮的一位大嫂,說實話,你配不上她!」「是嗎?」桑爾凱走了過來,下意識的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少女,宜娟嬌艷明媚,雅晴卻是飄逸出塵的。「桑桑,」他說:「這是你對我最好的恭維了。證明我還有眼付」

    雅晴回眸注視宜娟。宜娟也正打量著她。

    「你比你的照片還漂亮!」宜娟客氣的說,急於討好這位小姑,她已看出她在這家庭中的份量了。

    「呃,」雅晴一愣。「你看過我的照片?」

    「是呀!到處都有你的照片!」

    雅晴很快的對室內掃了一眼,這才發現,壁爐上,小几上,架子上,都有「桑桑」的照片。她怔了怔,很快的說:

    「那些老照片,還放著幹嘛?那時我是小黃毛丫頭!」她笑望宜娟:「不過,很多人都認為那些照片比我本人漂亮呢!」她含蓄的看了兄弟兩人一眼,回頭說:「奶奶,你把我弄得又是眼淚又是汗,我要回房間去洗洗臉!」

    「噢,」一句話提醒了奶奶:「你剛下飛機,一定累壞了,快去休息一下吧!你自己的房間總記得,我讓你休息兩小時,然後下樓吃午飯,有海瓜子呢!」

    「我送她上去,」爾旋立即接口:「她的衣箱還在汽車裡呢!」他返身奔出去拿衣箱。

    當雅晴跟著爾旋走上樓,走進「自己」那間豪華的臥房,面對著一屋子的花,而不需要再偽裝時,她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房門闔上了,她回轉身子,發現爾旋正靠在門上,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他眼裡有火花在迸射,閃爍而明亮。她深深呼吸,閉了閉眼睛喘了好大一口氣。感到筋疲力盡。

    「通過了第一關,嗯?」她問。

    「我真沒有想到,」爾旋說,由衷的激賞的看著她。「你演得太棒了!尤其,你怎麼能有那麼多眼淚?」

    「我……」她愣了愣。「我也沒想到,眼淚說來就來,我想,我是情不自已,這一切……真的使我感動。你……相信嗎?我真的哭了。」他深切的看她,走近她。

    「我相信。」他低語,忽然間,就一把把她擁進懷中,飛快的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有一陣暈眩,一陣迷亂,一陣心慌。然後,是一陣輕飄飄的虛無。半晌,她驟然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了他,她退向床邊,瞪著他。生氣了。

    「這算什麼?」她啞聲問。「我們的合同裡沒有這個。你無權侵犯我!」「對不起,」他漲紅了臉,有些狼狽,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相信我,我也是情不自已。」

    他很快的轉過身,走向房門,打開門,出去了。

    她怔怔的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房門,怔怔的用手指壓在嘴唇上,這才想起來,這居然是自己的「初吻」。夢的衣裳9/305

    早上,雅晴被一陣啁啾的鳥鳴聲驚醒了,睜開眼睛她望著裝飾著花紋的天花板,聞著繞鼻而來的淡淡花香,聽著晨風穿過樹梢的低鳴,和鳥語呢喃。一時間,她有些恍惚,不知正置身何處。然後,她立即回過神來。是的,這不是陸家,不是她自己的閨房。這是桑家,她正睡在桑桑的床上!

    她用雙手枕在腦後,不想立刻起床。她腦子裡還縈繞著昨天一切的一切,一幕與一幕。多麼神奇,多麼玄妙,她居然演成了這場戲,奶奶自始至終就沒懷疑過。如果父親看到了她這場表演,一定也該對她刮目相看吧!父親,她又想起父親和曼如了。當初,決定來演這幕戲的時候,本想找個理由來騙父親,說她在南部找到工作了,說她要到美國旅行去,說她想坐船周遊世界………。最後,還是爾旋簡單明駁乃擔?

    「不要騙你爸爸,任何理由都會讓他疑心,如果他登報找尋失蹤的女兒,我們反而又多一項難題。告訴他實話!告訴他你要去安慰一位偉大而善良的老太太………」

    「我爸會認為我發瘋了!」她叫。

    「本來,這計劃就有點瘋狂,不是嗎?」爾旋盯著她。「去說服你爸爸,叫他不要找你,你可以常常打電話給他,也可以回家去看他,反正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要你父親也幫著保密,就不會穿幫。總比你父親擔心你為了和小後母慪氣,而離家出走好些!」

    「我爸不會相信我,他會以為我在編故事!」

    「我陪你去。」爾旋說。

    她歪著頭打量爾旋,哼了一聲。

    「你陪我去恐怕更糟,他準以為我被一個花花公子騙了!你看來………又危險又狡猾!」

    「真的嗎?」爾旋也打鼻子裡哼著。「從沒有人說過我狡猾。」「想得出這樣的計劃,就夠狡猾了!」她說,一個勁兒的搖頭。「不成,不成。我爸雖然巴不得我能離開一段時間,可是,決不會允許我墮入什麼古怪的陷阱,被登徒子拐跑。」

    「我像登徒子嗎?」爾旋沒好氣的問。

    「說實話,有些像,你長得像年輕時代的路易士喬登,路易士喬登就是標準的登徒子相。」

    「我不知道──你是在罵我?還是恭維我?」爾旋挑高了眉毛。「如果我不陪你去,你有更好的建議嗎?」

    「蘭姑!」她叫。「蘭姑是最有力的說服者!她又忠厚又慈祥又溫柔,誰都會相信她的!」

    於是,蘭姑陪著她去見了父親,她們幾乎用了整整一個下午,來述說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來說服陸士達讓她去做這件「荒謬的冒險」。她記得父親的驚訝與懷疑,困惑與不信任,他說:「聽起來,像個現代童話!」「我正要試著,把現代童話變成現代神話!」她對父親說。

    「童話與神話有什麼不同?」陸士達皺緊眉頭。

    「童話屬於孩子,神話屬於成人。童話大都是編造,神話裡有奇跡。爸,我需要奇跡。」

    父親若有所觸,看了她好一會兒。

    父親「考慮」了兩天,後來,雅晴才知道父親並非「考慮」,而是「調查」,他查清楚了整個桑家的背景,桑老太太的過去與現在,證實了蘭姑的故事。他同意了。不止同意,他還給了雅晴最深摯的祝福與鼓勵。

    「既然去了,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說:「避免拆穿底牌,我不能和你聯絡,但是,你要時時刻刻告訴我你的進展。」「如果我沒有消息給你,」她笑著說:「也就表示一切順利了,我總不能公然在桑家打電話給你!」

    於是,她來了。於是,她離開了陸家,走進了桑家。於是,她剪短了頭髮,修細了眉毛,買了成打成打深紫淺紫、白色、黑色的服裝,………於是,她從雅晴變成了桑桑。

    現在,她躺在桑桑的床上。

    太陽早已爬上了窗欞,那淡紫色的窗簾在陽光下透出紫水晶般的色澤,窗台上放著一盆石榴花,她沒想到石榴到七月還開花,那紅艷艷的花朵在紫色陽光的照耀下,有種迷人的色澤。她環顧室內,落地長窗、梳妝台、小書桌、小書架、古董架……事實上,這房間她早已看得好熟好熟了。桑家兄弟從電影上學來一套很科學的辦法,他們把桑園的每間房間,每個角落,都拍了無數幻燈片,反覆放映給她看,她早就記熟了桑家的一切,包括那只白狐狸狗和老花貓。

    小白!那只要命的狐狸狗!昨天下午,她差點被這傢伙給「穿幫」了。她那時正和奶奶坐在客廳裡「亂蓋」,反正,昨天一天從早到晚,她就一直說個沒停,嘰嘰喳喳的就像只多話的小鳥,膩在奶奶懷裡,賴在奶奶身邊,伏在奶奶膝上……告訴奶奶在「美國」的一切又一切;冬天的雪、夏天的熱、麥唐納的漢堡、肯塔基的炸雞、嬉皮的當街遊蕩、百貨店職員的罷工遊行……說得那麼繪聲繪色,聽得桑家兩兄弟都傻了眼。他們不知道,她已經快把外國電影裡看來的東西都用光了。那時,她正順著嘴說:

    「我住的女子公寓隔壁,有兄弟兩個,哥哥叫史塔基,弟弟叫……」她的「哈奇」幸好沒來得及說,否則非給宜娟聽出漏洞來不可,因為爾旋已經在「咳嗽」了,她說溜了嘴,把電視影集《警網雙雄》裡的兩個男主角也搬出來了。反正,就在她提到「史塔基」的時候,那只要命的狐狸狗進來了。桑家兩兄弟雖然串通了蘭姑和紀媽,但是顯然沒串通這隻狐狸狗!這傢伙一進門就對著雅晴齜牙咧嘴,一股凶相,然後居然又吼又叫,大大示威起來了。雅晴嚇得跳到沙發上,眉頭一皺,只得抱著奶奶耍「賴皮」,一迭連聲的嚷開了:

    「哎呀,不來了!不來了!奶奶,你們把我的小白弄到哪兒去了?怎麼換了這樣一隻大凶狗!我的小白呢?我的小白呢?」「噢,」奶奶慌忙拍撫著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這就是小白呀!」奶奶回頭瞪小白,氣呼呼的怒叱著:「小白,坐下!你瘋了?連主人都不認識了?」「這就是小白?」雅晴睜大眼睛一股又驚訝又愕然又天真無邪的表情。「亂講!我的小白只有這麼一點點大!」她用手比劃著,心裡有些打鼓,老實說,她忘了問清楚,桑桑離開的時候小白到底有多大。「傻丫頭!」奶奶笑得彎了腰。「小狗會長大呀!你走了三年多了呢!哎,」奶奶伸手摸摸小白的頭,那狐狸狗已經不情不願的伏下了身子,仍然用頗不友善的眼光瞪視著雅晴。「畜生就是畜生。」奶奶下了註解,反而安慰起雅晴來了。「你不能希望經過三年時間,它還能把你記得牢牢的!」

    「我的小白不會忘記我,」雅晴噘起了嘴,豁出去的演起戲來。「這變成大白了,不好玩了,準是有了男朋友……」

    「咳!」爾旋重重的咳了一聲嗽,重得連奶奶都聽到了,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看著爾旋說:

    「你怎麼啦?一定是感冒了。今天你咳了好幾次了!」

    「我最近喉嚨一直不大舒服。」爾旋說,若無其事的走到窗口去,忽然大發現似的嚷起來:「桑桑,你快來看,那花棚上的蔦蘿……你還記得嗎?」

    「我種的蔦蘿嗎?」雅晴歡呼著,從沙發上跳下來,衝到那窗口去看。爾旋才在她耳邊低低的說:

    「不要演戲演得太過火。小白是只公狗!」

    誰知道小白是公狗呢?從沒有人告訴過她。演戲演得太過火!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想著爾旋的警告。爾旋,爾旋,爾旋……她又想起昨天那一吻了。那代表了什麼?他吻了她!為什麼?她下意識的用舌頭舔舔嘴唇,覺得心中陡然湧塞起一股暖洋洋、昏沉沉的情緒,四肢都軟軟的,像有一片溫柔的浪潮在卷擁著她。

    爾旋,她低念著這個名字,要命!她從床上直跳起來,他是你的二哥呀!起床吧,桑桑不見得有賴床的習慣,她看看手錶,快十點鐘了。她起了床,這房間是套房,有私人的浴室。她梳洗了,對著鏡子,她細心的讓額前的小發卷垂下來,遮掉她那兩道太濃的眉毛。打開衣櫥,她選了件薄麻紗的淺紫色洋裝,對鏡自視,頗有份飄逸瀟灑的味道。她對自己很滿意,不管她看起來像不像桑桑,今晨的她,是清新雅致活潑而且神采煥發的。她輕悄的走到房門口,輕悄的打開房門,輕悄的穿過二樓的客廳,往樓梯口走去,還沒到樓梯口,她就聽到奶奶的聲音了。奶奶耳朵聾,她常常自以為在說「悄悄話」,實際聲音卻並不小:「……你們誰都不要去吵她,讓她多睡一會兒。坐了十幾小時的飛機呢!昨天又根本沒休息,只是說啊說啊的。噢,蘭丫頭,我有沒有做夢啊?她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紀媽,她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爾凱,你們別笑我啊,我昨夜就是睡不著,我一直想啊想啊,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她這次回來,你們都要讓著她一點,不能再把她氣走了……哎,她的那些照片呢?誰把她的照片都拿走了?」

    「是我。」爾旋的聲音:「奶奶,桑桑已經回來了,以後你可以面對她的本人,不需要拿著她的照片發呆了!那些舊照片沒一張照得好的,桑桑自己都不喜歡!」

    想得周到!雅晴想。那些照片確實是她的威脅,如果宜娟夠聰明,只要拿照片跟雅晴本人好好的核對一下,不難找出十個以上的不同點。「那麼,桑桑是真的回來了?是不是?」奶奶又在問了。「她確實回來了,是不是?不是我在幻想了,是不是?……」

    傻氣呵!奶奶!雅晴又覺得眼眶發熱,簡直忘了自己是個冒充者了。她驀然間飛快的奔下樓梯,飛快的撲向奶奶,飛快的抱住奶奶的腰,又飛快的吻在奶奶的面頰上,就一連串的喊了出來:「傻奶奶!傻奶奶!傻奶奶!你看,我不是真的在這兒嗎?你不是看得到我,聽得到我,摸得到我,抱得到我嗎?傻奶奶!傻奶奶!」她把頭埋進她懷中,亂鑽亂拱,像只小貓。「你怎麼這樣傻氣呵!」「別鬧,別鬧,」奶奶笑開了,笑得咯咯咯的。「你弄得我渾身癢酥酥的!抬起頭來,讓奶奶看你!」

《夢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