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兩天,石燕好像吃了開心果一樣,總覺得很開心,但又不知道在為什麼開心,反正就像是開了法眼一樣,看什麼都能看出一些以前不曾看出的意義來。比如校園裡那些騎自行車的男女吧,如果是一個男生帶著一個女生的,她就能從中看出一些美來:男生顯得那麼強壯,賣力地蹬著自行車,而女生則顯得那麼嬌弱,悠閒地坐在車後,膽大的就用手摟著男生的腰,膽小的也至少揪著男生的衣服。賣力的賣得甜蜜,享受的享得甜蜜。

    就這麼一女一男,一陰一陽,一柔一剛,配合得那麼默契,那麼完美。如果換成是兩個男生或者兩個女生合騎一輛車,肯定就沒這種美的意味了。看來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的,造物主在造人的時候就想到了這種搭配,讓一種人高大強壯,生來就有使不完的勁;而讓另一種人柔美秀麗,生來就比較嬌弱。這兩種人互相需要,相得益彰,共同畫出一幅美麗的圖畫。

    再看看那些單獨騎車的男男女女,石燕突然覺得他們好像很可憐一樣。女的不用說,那麼費力地蹬著自行車,前俯後撅的,既不雅觀,又很辛苦。而那些男生呢?車後座上空蕩蕩的,有力沒處使,滿臉失落。

    她又看到那些綠樹紅花的,也是搭配得那麼美妙,她感覺綠葉就是男生,而紅花就是女生,這麼一搭配,就顯得綠葉更綠,紅花更紅。還有那藍天白雲,白牆黑瓦什麼的,可以說到處都是陰陽的搭配,剛柔的交合,滿眼萬物似乎都在給她一種啟示:你的世界是殘缺的,你的生活還不完善,你需要一個「他」。

    她不知道她的這種情緒是不是因為黃海的到來引起的,她對黃海仍然是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情。如果在沒人看見沒人知道的情況下跟黃海交往,她是願意的,她也很開心。但她不敢想像真的讓他做她的男朋友會是什麼情景,那時肯定不能瞞著大家了,而一旦讓大家知道了,每個人都會來表示反對,那她還有沒有勇氣跟黃海交往下去?

    她每每想到這個麻煩,就用幾句嘲笑帶過去了:你愁個什麼?人家黃海根本沒追求你,你在那裡操什麼心?等他追來了再愁也不遲。

    到了採訪的那一天,她提前幾分鐘就等在寢室樓的外面了。剛站了一會兒,就看見一輛車開了過來,她猜那就是鋼廠派給黃海的車。車開到跟前,果然不錯,是鋼廠的車。車門開了,但黃海沒有下車,而是像他許諾的那樣坐在車裡,司機從開著的車窗伸出一個頭,大聲嚷道:「誰是石燕兒?」

    她連忙走了上來,說:「我就是。」

    司機打量了她一下,說:「上車吧。」

    那車有點高,她上了一下沒上上去,車裡面伸出一隻手拉了她一把,一個男聲說:「當心碰了頭。」

    她看見是黃海,戴著一副墨鏡,正側臉看著她,笑微微的。趕巧的是,他正好是右邊對著她的,她只看見他完好的那邊臉,和架在他高高的鼻樑上的墨鏡,很英俊的樣子。

    還沒等她坐穩,車就開動了,她一屁股歪在黃海旁邊的座位上,上身倒在了他身上,他伸出手扶了她一下,兩個人都有點尷尬。

    他問:「等很久了嗎?」

    「沒有,剛下來。」

    「路上有點塞車,生怕讓你等久了。」

    後面不知怎麼的,兩個人都沒說什麼話,都裝模作樣地看著車窗外面,好像在欣賞景色一樣。

    車開到煤礦工人聚居地的時候,路變得高低不平,到處黑糊糊的,還有小孩子在路上瞎跑。司機低聲咒罵著,不停地按喇叭,最後在路邊停了下來,不太客氣地說:「這路太糟糕了,我的車沒法往前走了,工人村就在前面,你們自己走去吧。這鬼地方,把我的車都搞髒了。」

    他們倆下了車,黃海跟司機客氣了幾句,約好了接他們的時間和地點,司機就把車開走了。黃海看了一眼石燕腳上的鞋,擔心地問:「你走路方便不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

    「我看你穿的是高跟鞋……」

    「這算什麼高跟?我平時穿的鞋比這高多了,穿這鞋走多遠都沒問題。」

    他笑了一下,說:「那就好。」

    他們沿著司機指的方向走,他邊走邊介紹說:「我們先去採訪幾個礦難死者的家屬,是礦上推薦指定的,不去不好。但我們真正想採訪的,是一個叫李朝海的礦工的家屬。那次礦難發生之後,礦上讓李朝海做了替罪羊,說是他不遵守操作規程才導致這次礦難的。」

    「你怎麼知道他是替罪羊?」

    「這只是我的猜測,因為李朝海的家屬一直在喊冤,說她丈夫早就向煤礦安全生產領導小組的人反映過井下的問題,但沒人理他。礦難發生後,她丈夫反倒成了罪魁禍首,其他死難礦工的家屬都拿到了一筆撫恤金,但李朝海的家屬沒拿到。礦上還允許其他死難礦工的成年兒子頂他們父親的職,但李朝海的兒子不能頂職。不光是這樣,礦上還不准他的家屬繼續住礦上房子,要趕他們走。李朝海的家屬不服,賴在礦上的房子裡不肯搬出去,還問礦上要撫恤金。但礦上堅持原則,說她是肇事者家屬,不能給她撫恤金。她生活無著,只好找人……『拉邊套』,以此維持生計……」

    「什麼『拉邊套』?」

    黃海好像有點尷尬,猶豫了一下解釋說:「其實也不完全算是『拉邊套』……因為『拉邊套』的意思是……有丈夫的女人……利用自己的肉體……換取別的男人的……幫助……而她是沒丈夫的……所以說……」

    石燕聽到「利用自己的肉體」,就明白「拉邊套」大致是什麼意思了,不由得臉一紅,囁囁地說:「你不用解釋了,我明白了。但是……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是說你是怎麼知道李朝海……家屬喊冤的事的?」

    「這事鬧得比較大,因為其他礦難死者的家屬痛恨她的丈夫害死了她們的丈夫,又不滿她這種……不勞而獲的生活方式,處處與她為難,到礦上告了很多次,礦上不得不出面處理,而這個女人就裝瘋賣傻,到處吵鬧,搞得市裡都知道了……」

    「市裡都知道了?那你……還能……採訪出什麼呢?她這麼出名,她的事……大家不是全都……知道了嗎?」

    「知道的都是一些表面現象、官方消息,我想挖掘一些有關礦難的實情,可能李朝海的確是向礦上反映過井下的問題,但礦上沒有採取措施,所以事故發生之後,礦上就拿他開刀……」

    「那你是來找礦上麻煩的?怎麼鋼廠還幫你派車?」

    「我是打著上面黨報的旗號來採訪的,鋼廠不能不顧及面子,而且這是煤礦方面的事,鋼廠方面當然希望我把注意力都放在煤礦這邊,而不要去挖他們那邊的髒東西……」

    「噢,是這樣,」她擔心地問,「這會不會搞出麻煩來?」

    「你放心,我會特別注意的……」

    他們先去採訪那幾個礦難死者的家屬,可能因為是礦上推薦指定的,幾個家屬都像見過一點世面的,對他們的來訪一點也不驚訝,說起話來也不怯場。但即便是這樣的「頭面人物」,住的屋子也都是又破又舊,地上沒糊水泥,就鋪著煤屑一樣的塵土,靠牆的地方用幾塊石頭壘成一個爐灶,旁邊堆著一些煤塊。不遠處就是用黑糊糊的石頭支起的床鋪,上面擺塊木板,再墊一個黑糊糊的棉絮,就算是床了,連被子都是黑糊糊的。

    石燕想像自己住在這樣的地方,睡在這樣的床上,身上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直覺地認為那被子那床一定是濕漉漉、酸嘰嘰的,沾滿了煤灰和汗水,頓時覺得自己那十六人間的寢室就像天堂一樣。

    他們採訪了這幾家,沒獲得多少信息,那幾個家屬對黃海的外貌比對他的採訪更感興趣,都抓著黃海問是怎麼回事。石燕替黃海難受,扭頭望著別處,不想看他尷尬。但黃海似乎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很坦然地告訴她們是出生的時候產鉗夾傷了的。

    幾個家屬嘖嘖有聲,有一個叫金英的還要求摸一下他的左臉,看骨頭是不是夾碎了。

    石燕忍無可忍,插嘴說:「我們是來採訪的,你可不可以講講礦難的事?」

    金英眼睛一翻:「礦難的事有什麼好講的?出事故了,塌方了,人埋在裡面出不來了,就這。你們都問過多少遍了,還有什麼好講的?」

    「那你丈夫他……從來沒說起過井下的事?」

    「井下有什麼事?井下的事不就是挖煤嗎?難道還能挖出一坨金子來?」

    黃海問:「那你覺得礦難究竟是誰的責任?」

    「當然是李朝海的責任,他不違反操作規程,我丈夫怎麼會送命?」

    黃海追問他們:「李朝海究竟是怎麼違反操作規程的?」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在井下……」

    「你不在井下,那你是怎麼知道是李朝海的責任呢?」

    「礦上說的。」

    黃海不再追問,改問道:「礦上對你們……照顧得還好吧?」

    對這個問題,幾個家屬都說:「照顧得好,照顧得好。你沒見我們還住在廠裡的宿舍裡嗎?礦上沒把我們趕走,還每個月都發錢呢,我家老大還頂了職……」

    石燕忍不住問:「這就是你們礦上給你們弄的……宿舍?」

    「是啊,不然的話,我們都得回鄉下去……」

    黃海拿出照相機來照相,幾個家屬問清了不用出錢,都歡天喜地,呼朋喚友,叫大家都來「照不要錢的相」。

    他們倆心情沉重地從那幾家出來,去找那個被人稱作「五花肉」的李朝海老婆。黃海對石燕說:「呆會到李朝海家採訪,就說你是採訪人,我只是你的……朋友,陪你來的。被採訪的對象如果是女性的話,一般比較容易對女生敞開心扉,對男的……她們有戒心……」

    她爽快地說:「行,沒問題,只要你不怕我貪你的天功為己有就行。」

    「我有什麼天功?我只擔心把你捲進麻煩裡來了……」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才找到「五花肉」住的工棚,比那幾戶的住房更糟糕了,是所謂「危房」,貼著山搭的一溜棚子,因為塌方,工棚的一邊失去了依靠,都是搖搖欲墜、東倒西歪,好些個地方用柱子撐著。礦上已經不讓人在那住了,但李朝海的家屬被趕出了原有的宿舍,沒地方住,只好住在危房裡,因為她愛撒潑,礦上也把她無奈何。

    他們找到了李朝海家,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穿一件男式背心,上面印有一個「5」字。那女人的身上到處是黑色的手印,弄得像斑馬一樣,石燕一下明白了「五花肉」這個綽號的來歷。

    兩人見了「五花肉」,打過招呼,就由石燕上去採訪。但「五花肉」的注意力也被黃海吸引過去了,萬分同情地問:「你這孩子也是礦上出來的吧?你看你這臉,怕也是礦石砸了的吧?」

    黃海不置可否,「五花肉」又說,「你莫難過,只要撿了條命,臉砸多醜都值,總比我丈夫連命都砸沒了強……」

    石燕插嘴進來問她礦難的事,「五花肉」閃閃爍爍地說:「你問了也沒用,我說的話,誰信?」

    「我信,我相信你說的話,」石燕誠懇地說,「我不是礦上的人,我也不是D市的人,我是代表上面報社來採訪的。你把實情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向上面反映,解決你的生活問題……」

    「五花肉」斜著眼睛瞟了她一眼,問:「你幫我向上反映?那你們……想得到什麼好處?」

    黃海說:「我們不想得到什麼好處,只想把事實搞清楚……」

    這個理由好像完全不能使「五花肉」信服,石燕解釋說:「我們是大學生,採訪你是我們的作業,我寫出來,發在報紙上了,就算完成作業了;寫不出來,老師就不讓畢業。您就當是幫我們一把吧。」

    「五花肉」對石燕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說『不想得到好處』的,都是假的。你是女的,我信你的,我說給你聽,但是你要保證不去礦上告我,不然的話,他們連這個破屋都不會讓我住……」

    「我們不會去礦上告你,我們跟礦上……不相關……我們是學生……」

    「五花肉」很老練地要他們拿出證件來證明他們是學生,他們給她看了學生證,「五花肉」拿過去仔仔細細檢查過了,又問了一些不相干的問題,最後才說:「我有我丈夫給礦上寫信的底稿,我丈夫是轉業軍人,在部隊上是幹工程的,他懂這個,字又寫得好,如果不是農村戶口的話,他早就在部隊提干了,哪裡會跑到這裡來送命?」

    石燕見「五花肉」快要沿著丈夫的故事扯開去了,趕快扯回來:「底稿在哪裡?可不可以給我們看看?」

    「那是我的命根子,我就靠那生活的,我不會隨便給你看……」

    黃海提議說:「那我們出錢買下可不可以?」

    「你出多少錢?」

    討價還價的結果,「五花肉」答應五百塊成交。當時國家發給石燕這樣的師範生的生活費才六十多塊錢一個月,她身上不可能帶著五百元的現金。黃海富裕一點,但也只有兩百多塊。兩人翻遍了口袋,還沒湊到三百塊錢。

    「五花肉」收了錢,但不肯給那封信的底稿,說要等他們交齊了五百元才能把底稿給他們。他們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把錢拿回來,等明天把剩下的錢弄齊了,再來跟「五花肉」交換。

    「五花肉」很不高興,抱怨說:「你們沒錢,還跑來採什麼訪?想買我丈夫這封信的人多得很,出的錢都比你們多,我不能老等著你們。」

    他們許諾說明天上午就把錢送過來,叮囑「五花肉」千萬不要把信賣給別人了,又放了兩百塊做押金,才放心地離開了「五花肉」家。

    但等他們匆匆忙忙趕到司機指定的地點的時候,卻發現司機沒在那裡等他們。他們在那裡等了半個小時,車還是沒來。眼看天色越來越晚了,司機還沒蹤影,想到從這裡到公車站還有很遠的路,石燕開始驚慌起來。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