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春的秘密

  青春裡有很多秘密,

  但父母的秘密才是真正

  困擾我們的啊!

  「謝謝你,讓我看到一個真實的你,

  讓我感受到一個真實的自己。」

  「郝老師,有電話找。」Miss Yang在走廊上小聲叫著郝回歸。

  上課期間,誰會打電話給我?拿起話筒,是郝鐵梅的聲音,有些急促:「郝老師,大志外公的身體一直有點兒不好,剛醫院來電話讓我趕緊過去。今晚我可能不會回家,麻煩你照顧一下大志。」

  接到電話,郝回歸立刻想起來,17歲那年外公病危,媽媽沒有告訴自己,最後連外公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小時候,外公一直帶著他玩,帶他認字、爬山,給他零花錢,後來外婆離開了,家裡人本想把外公接到湘南,但外公更喜歡待在鄉下,待在外婆生前常在的地方。

  這時,外公的病情已經惡化。郝回歸當然希望劉大志能見外公最後一面,但他不知道怎麼開口,他總不能跟郝鐵梅說外公已經快不行了吧。郝回歸立刻做了個決定,他讓Miss Yang照顧劉大志去吃晚飯,自己立刻去客運站坐車去外公家。

  外公家離湘南三百公里。坐著大巴,郝回歸很仔細地看著眼前熟悉的風景,一條隧道、連綿不絕的高山、時隱時現的河流,他永遠都忘不掉這些。他一直埋怨媽媽為什麼沒有讓自己見外公最後一面,聽說外公走之前,一直在念叨自己的名字。從此,每次去給外公上墳,郝回歸總要陪外公說很多話,怕外公走了就不記得他了。

  想著想著,郝回歸已然滿臉是淚。透過重症監護病房門上的小玻璃,郝回歸看見郝鐵梅正坐在裡面握著外公的手。外公的鼻子插著氧氣管,手上打著吊瓶。外公似乎在跟郝鐵梅費力地說著什麼。郝鐵梅湊過去,耳朵貼在外公嘴邊,不停地點頭。

  郝鐵梅起身,朝門邊走來,想必是要找護士。郝回歸立刻轉身躲到相反的拐角處。郝鐵梅出來,在醫護辦公室門口跟護士溝通了一會兒,然後跟著護士下了樓。郝回歸溜進病房。房間裡消毒水的味道十分濃,但郝回歸聞得到外公的味道,這味道無論過多久他都記得很清楚。外公已經瘦得不行,躺在那兒特別可憐。郝回歸站在床邊,看著外公,好像一下回到童年。他不禁伸出手去摸外公的臉,然後又摸摸外公的耳垂。小時候郝回歸最喜歡摸的就是外公的耳垂,又厚又大。外公老說自己是彌勒佛,大耳垂能保佑郝回歸平平安安。

  此時,彌勒佛的耳垂已癟了、小了、乾枯了,一如外公的臉。

  外公好像醒了,微微睜開眼睛,看見病床前有個人,很費勁兒地張開嘴,小聲問道:「你是誰?」郝回歸緊緊握住外公的手,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他身子前傾,貼在外公的耳邊,輕輕地說:「外公,我是大志,我是大志。」

  外公拚命地抬了抬眼睛,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大志啊,大志你來了啊,外公好想你,長這麼大了啊。」

  郝回歸緊緊握住外公的手,把頭埋在外公的被子上,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拚命吸了幾口被子上的味道。

  「大志啊,不要哭,你一定要好好的,外公是彌勒佛,不管在哪裡,都會看著你的啊。」外公很使勁兒地說完這句話,感覺鬆了一口氣。突然,心電圖開始變快,病房急救鈴響了起來。郝回歸握著外公的手,捨不得放開。他知道,一旦放開,就永遠見不到外公了,可他又不得不放開。郝回歸噙著淚花,後退兩步,在病床前跪了下來,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一個為17歲沒有送別外公的郝回歸。

  一個為今天沒有到場的劉大志。

  一個為自己。

  起身,郝回歸用袖子抹了抹眼淚,走出病房,遠遠地坐在走廊另一頭的椅子上。郝鐵梅和護士跑回來。醫護人員推著儀器衝進病房。郝回歸彷彿還能聽見外公心臟急促跳動的聲音。心電圖的頻率慢慢變慢,變慢,變慢,終於成了一聲長長的「嘀」,那「嘀」聲好長好長,好久好久。

  郝回歸坐在病房外遠遠的長椅上。

  郝鐵梅坐在外公病床旁的凳子上。

  郝鐵梅根本就沒有想到父親會這麼快離開,一點兒徵兆都沒有。她把父親的手緩緩放在床邊,幫他整理著頭髮和衣服,然後深深地呼吸,站了起來,告訴醫生和護士可以開始處理後事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郝鐵梅一直忙前忙後。郝回歸在角落裡看到了很多親戚,看到了很多家人的同事。郝鐵梅很自然地問好、鞠躬、擁抱,感謝每一位來醫院的人。郝回歸遠遠看著,覺得心疼。以前他還責怪媽媽沒有告訴自己外公病危,卻未曾想過自己失去的是外公,而媽媽失去的卻是自己的爸爸。四五個小時過去了,該來的都來了,該走的也走了。郝鐵梅走到病房外的長椅邊,慢慢彎下身子低著頭,靠了上去。全身像是卸下了一個重擔,也像被抽走了一根筋骨。

  低著頭的郝鐵梅看見一雙腳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強撐著準備繼續謝謝來的人時,一抬頭,突然發現眼前站著的是劉建國。他站在郝鐵梅的面前,一臉焦急,一看就是剛剛趕到。

  「你怎麼來了?」郝鐵梅愣了半天,擠出一句話。

  「你怎麼不告訴我?」劉建國反問。郝鐵梅不知道怎麼回答,也許認為自己和劉建國離婚了,所以這些事情都沒有辦法再開口。

  沒等郝鐵梅回答,劉建國輕輕地說:「這是咱爸啊……」

  一直堅強的郝鐵梅聽到這句話,眼淚就跟開了閘似的,突然大哭起來。此時站在劉建國面前的郝鐵梅就像個小女孩一樣無助、失落、難過、孤獨,各種情緒交織著。整個走廊上迴盪著的都是郝鐵梅的哭聲。劉建國伸出雙手,緊緊摟住郝鐵梅,拍著她的後背。

  「別哭了,我來了,我來了。」

  聽著媽媽的哭聲,郝回歸坐在遠遠的長椅上也忍不住又哭了。

  他一直以為的堅強媽媽,其實並不堅強。她只是不想被人看到她的難過,不想讓人覺出她的慌張。她總是給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什麼事都想得很明白,其實她也有她的脆弱。

  也許,一個女人的脆弱就是你能理解她為什麼要堅強。

  郝回歸一直以為爸媽的關係很差很差,今天他才明白——原來爸爸依然是家裡的頂樑柱,原來看起來厲害的媽媽在爸爸面前就是一個小女孩。

  劉建國等郝鐵梅的情緒緩和下來後,一個人跑上跑下處理外公的後事。郝回歸看著爸爸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好,然後和媽媽坐在了一起。媽媽靠著爸爸的肩頭沉沉地睡著了。

  郝回歸靠在最晚一班回湘南的公交車座椅上,心情一言難盡。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名字可能不是媽媽亂起的,「回歸」,他很感激這一次的回歸,讓他看到和感受到太多太多的東西。

  這些東西是任何財富都無法換來的,這就是財富。

  「我知道你愛我,我也知道你太愛我,

  所以很多話都堵在心口不知如何說。」

  陳程戀愛了,而且直接帶老公回了家,說待兩周就直接結婚。老公是法國人。這種事在湘南小城一下子傳遍了。

  陳桐帶著劉大志等人飛奔回家,來見見自己的法國姐夫。法國姐夫高高大大,濃眉大眼,很像電影裡的飛行員。當警察的陳志軍平日裡高大威武,跟法國女婿站在一起,只到他肩頭。

  「陳桐,你爸怎麼了?」劉大志問。他已察覺到整個屋子裡尷尬的氣氛。陳志軍的臉一直垮著。親戚朋友來了一家又一家,但他的表情毫無變化。

  「我爸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件事。」

  「啊?你爸媽之前沒見過外國女婿?」眾人吃驚道。

  「嗯。我姐說沒必要見,無論父母見了喜歡或不喜歡,她都要嫁,所以不如不見,直接回家結婚就好。」陳桐說起來,語氣倒有幾分驕傲。「陳程姐好厲害,我要是不給我媽看男朋友,她肯定打死我。」叮噹十分崇拜。「難怪……」微笑若有所思。

  一會兒工夫,陳志軍已走出去抽了好幾支煙。

  劉大志等人看了一眼外國人,也趕緊離開。

  「我覺得你家有麻煩了……」劉大志憂心忡忡。

  「挺好的啊,這下我爸媽的心思就不會都花在我身上了。」

  陳桐自己決定學文科,而陳程自己則決定下半輩子和誰在一起。

  無論陳志軍反應如何,婚禮還是要辦的。陳程出嫁,伴娘是微笑、叮噹,伴郎是陳桐、劉大志。陳小武見他們四個穿得漂亮,忍不住摸了一把叮噹的伴娘裙裙擺。叮噹「啪」一下打掉陳小武的手:「可別弄髒了,等我結婚的時候還要留著穿呢。」

  「你結婚穿的是婚紗,穿這個幹嗎?」陳小武笑嘻嘻地說。

  「我結婚想穿啥穿啥,穿盔甲也不用你管。別給弄髒了!」

  穿西服的陳桐帥得不行,像是港台新出道的小天王。劉大志穿上襯衣,打上領結,各種不習慣。陳程看了之後,倒是誇了他。

  微笑換上了粉紅色伴娘裙。四個人站在陳程面前。

  「來,大家靠近點兒,我給你們拍張照。」陳程拿著照相機。本來,照片順序是劉大志、陳桐、微笑、叮噹。劉大志非得找個機會和陳桐換了位置。劉大志心裡暗示自己這是他和微笑的婚禮,陳桐是伴郎,叮噹是伴娘。陳志軍還沒到,陳桐的媽媽特別著急:「你爸說馬上到,馬上到,馬上要開場了,還沒到。陳桐,趕緊去找找你爸。」

  陳桐剛跑到大廳,就看見爸爸從酒店洗手間裡出來,神色匆忙。

  「爸,都等著你呢,怎麼還不換衣服?」

  「哦哦哦,好。」陳桐的爸爸整個人都不在狀態。自從姐姐把姐夫帶回來之後,爸爸的情緒就一直不高漲,也很不自然。

  陳桐跟爸爸說:「爸,今天是姐姐的大喜之日,有什麼不開心的等過了今天再說。不然姐姐會很難過的,覺得我們都不祝福她。」

  陳桐的爸爸依舊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點點頭,看不出任何喜悅。一切就緒,司儀上場。法國姐夫十分緊張,滿頭是汗,回過頭用生硬的中文對陳桐和劉大志說:「我都忘記了一會兒我要說什麼。」

  「姐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得不好,我姐也會嫁給你的。」

  「對,姐夫,第一次結婚都這樣,以後就不會了。」劉大志接著陳桐的話說。

  燈光暗了,陳志軍牽著陳程的手走在前面,離姐夫越來越近。

  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這麼嘈雜的環境,這麼多人,一下子全部安靜下來,看著一顆心靠近另一顆心。劉大志的心也在撲通撲通跳。燈光下,站在陳程後面的微笑是那麼安靜、那麼甜美。

  全場的目光都聚集在陳志軍身上。他還沒開口講話,很多人便開始感動得嚶嚶地哭。不得不說,婚禮最感人的環節就是爸爸把女兒交出去的那一刻。

  叮噹哭著對微笑說:「我也好想結婚,看看我爸爸會說什麼。」

  微笑眼眶也紅了,拍拍叮噹:「我也是。」

  劉大志也淚眼婆娑:「我也好想結婚了。小武,你怎麼也哭了?你能跟誰結婚啊?」

  陳小武擦了擦眼淚:「我不想結婚,我在想如果我女兒結婚,我會對她說些什麼。」

  劉大志哽咽著說:「都沒人跟你結婚,誰給生女兒啊……」

  「噓,聽陳桐爸爸說什麼。」

  每個人都想聽聽陳志軍要說什麼。陳志軍把陳程的手往新郎手上輕輕一放,停了停,然後一揮手說:「好了,大家今天,吃好喝好。」話音未落,他轉身下了台。

  全場尷尬,所有人都愣在那兒。司儀立刻提議:「為新娘、新郎的幸福鼓掌!」每個人都使出了全身力氣鼓掌,生怕其他人看見自己的尷尬;法國姐夫不明所以,喜氣洋洋;陳程努力擠出笑臉,跟老公擁抱;劉大志瞟了瞟陳桐,發現他的臉色從沒有這麼難看過。

  從台上下來,陳程提著婚紗衝進休息間,關著門,誰都不見。

  隔著門,陳桐等人聽見了裡面的哭聲。

  陳桐理解姐姐的難過。從小他們姐弟都被爸爸嚴格管理,任何事情都按照計劃的標準,他倆也不負眾望,一直很優秀,讓父母都很滿意。尤其是姐姐陳程,讀了大學,去了香港,一個女孩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庭,其間經歷的事情太多太多,姐姐就是想聽聽爸爸今天說些什麼,說什麼都行,心裡話就行。那麼多年了,姐姐和爸爸的溝通就很少,錯過了婚禮,可能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坐下來讓彼此看到最真實的自己。但他也能猜到為什麼爸爸那麼生氣,自己理轉文還在和家裡慪氣,這下姐姐直接帶回老公加入戰局,好像一夜之間姐弟倆都不聽爸爸的話了。所有的矛盾積累在一起,也難怪爸爸會失態。

  陳桐的媽媽急匆匆從宴會廳出來,對陳桐說:「快讓你姐換衣服,要給客人敬酒了。你爸也不見了,他的事我們回頭再說,所有人都在等我們呢。」陳桐讓服務員拿鑰匙把休息間的門打開,看到妝都哭花了的陳程。

  女人再優秀,終究也是女人。

  劉大志、陳小武他們坐一桌,正在開心地聊天。突然陳小武的爸爸出現在了宴會廳的門口,目光四處搜索著陳小武。

  「你爸!」劉大志一驚。

  陳小武順著劉大志指的方向看,爸爸穿著菜場賣菜的服裝,怒氣沖沖地站在宴會廳的門口。糟了,自己忘記出攤的時間了。他跟爸爸說今天陳桐的姐姐結婚,自己去去就回,然後一熱鬧就忘了時間。

  陳小武趕緊跑到門口,跟爸爸道歉。劉大志一看大事不好,趕緊找郝回歸求助。大家都望著門口,陳小武很尷尬。

  「陳小武,你怎麼跟我說的?」

  「爸,對不起,我錯了。」

  「我也不跟你多說了。我交學費讓你讀書是讓你來這種地方吃飯的嗎?上次你們老師表揚你,說你有進步,我看一點兒用都沒有。你明天就給我退學!」

  「陳叔叔,你也來了。」劉大志跟在郝回歸背後,給陳小武使眼色。

  「啊,老師,你好。這小子每天騙人,今天說二十分鐘就回,兩個小時了都不回來。」然後又衝陳小武說,「你不好好做事,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請客。」郝回歸心想,可能陳石灰老罵陳小武一輩子不可能在大酒店請客,所以他女兒的百日宴才要請一百桌,也許只是為了爭口氣吧。「老師,我回去也想了想,高中畢業證對他也沒什麼用。最近家裡人手是真不夠,幾百斤黃豆都在家裡放著搞都搞不贏。」陳石灰也很實在,無論老師怎麼表揚自己的兒子,家裡的豆子賣不完才是最大的事。

  「小武爸爸,要不這樣,反正你讓小武回去也是賣豆芽,不如給陳小武一個機會,讓他幫家裡先處理100斤黃豆怎樣?」

  不僅陳小武的爸爸一驚,陳小武也一驚。

  「啊?」郝老師什麼意思?陳石灰也不明白老師在說什麼,陳小武怎麼可能幫家裡把100斤黃豆賣出去?郝回歸一看陳小武的爸爸猶豫,就立刻對陳小武說:「家裡現在有困難,你幫家裡賣100斤黃豆出去。」

  「郝老師,你知不知道100斤黃豆可以發多少豆芽啊……」陳小武覺得郝老師太不懂行了。

  「1斤黃豆可以發12斤豆芽,100斤黃豆可以發1200斤豆芽。你別給我放增大劑啊,我的意思就是你幫家裡賣1200斤豆芽,聽明白了嗎?」

  郝回歸心想,我跟你是這輩子最好的兄弟,過去十幾年都沒少幫你家賣過豆芽,難道我還不清楚100斤黃豆能發多少豆芽?

  「郝老師,看不出來,你對我們這個行業也這麼瞭解啊。」陳小武的爸爸十分佩服。

  陳小武呆住了,這郝老師懂我不懂的,也懂我懂的,還懂我想隱藏著的……陳小武對郝老師的感情從害怕,到畏懼,到感激,再到此刻的敬畏。

  「那……那我怎麼弄?我弄不了啊,那麼多。」陳小武一下恐慌起來,自己怎麼能賣出那麼多?

  「你不是幫劉大志請了個假媽媽來學校嗎?現在輪到劉大志幫你了啊。」郝回歸瞪了陳小武一眼。劉大志在後面偷笑,陳小武很尷尬。陳石灰一聽自己的兒子還做過那麼荒唐的事,揚起手就要給陳小武一個巴掌。郝回歸連忙拽住陳石灰的手臂:「沒事沒事,小武爸爸,你就等著小武幫你處理掉100斤黃豆吧。」

  那邊,陳志軍說完一句話就下台了。陳程很難過。陳桐心裡也憋得慌,他決定找爸爸當面對質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乾脆一家人把話說清楚,也總比這樣不明不白要好。陳桐樓上樓下跑了個遍,都沒看到爸爸的身影。他想了想,跑進洗手間,也沒有人,準備離開的時候,聽見洗手間最裡面傳來壓低了的抽泣聲。陳桐覺得聲音很熟,貼著門,仔細聽,然後敲了敲門:「爸,是你嗎?」

  陳志軍走了出來,眼睛紅紅的。

  「爸,你怎麼了?」陳桐第一次看見爸爸如此模樣。

  看見爸爸手上拿著一小沓紙,陳桐伸手去拿,把紙打開,三頁信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程兒:

  從來沒想過會用這樣的方式跟你說話。爸爸怕在現場說不出來,所以寫在紙上。請你見諒。

  …………

  你一定覺得自從你帶男朋友回來後,我的狀態就很奇怪,我也覺得自己的態度很奇怪,但就是改不過來。

  不怕你笑,從你出生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擔心著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我應該跟你說些什麼呢?我想,有些話我還是先說給自己聽吧。

  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女孩,爸爸覺得沒有人可以配得上你。你小時候問我,你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我怕你驕傲,跟你說,女孩子最重要的不是外在。但其實,爸爸想跟你說,你就是最漂亮的。

  爸爸後悔。

  後悔沒有讓你多穿幾次裙子。

  後悔讓你剪短髮。

  後悔六一節給你少買了一個冰激凌。

  爸爸後悔讓你考重點大學。

  其實你考不上,一直留在爸爸身邊該有多好。

  爸爸後悔這些年工作佔用了太多的時間,沒有更多的時間陪陪你。

  逢年過節,你趕不回來,爸爸在電話裡跟你說讓你好好照顧自己,那是爸爸最後悔的。

  後悔為什麼不跟你說哪怕路上辛苦你也要回來。

  後悔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們都很好。

  其實你離開家的每一天,我們都很想你,卻不得不說服自己這是你成長的路。

  我想說謝謝你啊,給爸爸留下那麼多美好的回憶。你還記得嗎?當爸爸第一次出警受傷的時候,你媽媽和桐桐哭得稀里嘩啦,只有你忍住眼淚拿著繃帶要幫爸爸包紮。那時起,爸爸就知道,你一定是一個堅強的姑娘。

  …………

  所以這些年,你從來不跟家裡抱怨自己有多苦,你也不說自己學習有多累,甚至你說你要結婚,不讓我們見你的男朋友,你說無論我和媽媽喜歡不喜歡,你都喜歡,反對不反對,你都要嫁。你決定去做一件事,就會投入去做,你決意去愛一個人,就會毫無保留地去愛。

  …………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會一直做一個純粹的女孩,去追逐你想要的,不用害怕受傷。你站在那裡,就有力量。你笑起來,任何困難都無須言談。我會一直愛你,就像你從來不曾嫁人一樣。

  爸爸

  眼淚在陳桐眼眶裡打轉,原來爸爸並不是生氣姐姐私訂終身,而是害怕失去姐姐。他把信折好,放在口袋裡,深吸一口氣,笑著對爸爸說:「爸,寫得不錯。要不要幫你潤色一下?」

  「臭小子,你學了文科了不起嗎?」

  陳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陳志軍拍拍他的肩膀:「走吧,陪爸爸去給大家敬酒。」

  陳桐點點頭,跟在後面。一件天大的事好像就這麼過去了。

  婚宴大廳裡,王大千正興高采烈地跟郝鐵梅說著他準備承包的政府項目,許多住這一區的人擠在一邊旁聽。其他人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宴會持續了四個多小時才結束。現場只剩下陳桐一家和劉大志等人。陳桐喝了一點兒酒,開心地跑上已經被拆了的舞台,對著台下說:「歡迎新郎、新娘、伴娘、伴郎以及新娘的父母。」

  陳程有些不明白。

  「有請我的爸爸陳志軍!」陳桐接著說。

  陳志軍臉紅紅地走上舞台,清了清嗓子,打開信紙開始念起來。

  如果時間會開花,那麼這一刻是春季。

  如果時間有溫度,那麼這一刻是夏季。

  如果時間沉甸甸,那麼這一刻便是秋季。

  如果時間有顏色,那麼此刻的冬季便是幸福的純白色。

  「我們總錯把喜歡當成愛,

  殊不知愛的複雜讓我們沒有資格隨便說喜歡。」

  叮噹推開家裡的門,客廳一片漆黑。

  「今天怎麼樣?」聲音自陽台傳來,郝紅梅站在月光下抽著煙。

  「什麼怎麼樣?反正你不願意去。」

  「這個陳程真是被她爸媽寵壞了。」

  「我覺得他們挺幸福啊。兩個人真心相愛,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眼光?」

  「你懂什麼叫愛?互相喜歡就叫愛了?」郝紅梅把煙掐滅。

  「就像你一樣?」叮噹反問。

  「你什麼意思?」

  「就像你和爸爸。」

  「我和你爸怎麼了?」郝紅梅臉色一變。

  「你不是在利用爸爸嗎?他願意養家,又能掙錢。一個月二十天在外面,你也覺得無所謂。」

  「你!」

  「你喜歡陳桐的爸爸,卻嫁給我爸。嫁給我爸之後,還對陳志軍念念不忘……」

  「啪!」叮噹臉上挨了一記耳光。

  「你給我閉嘴!」

  叮噹捂著臉,帶著生辣的疼痛,默默走進臥室。

  門裡門外,一片寂靜,一片漆黑。

  「最熱血的事不是有多衝動,

  而是你的衝動並不是為了自己。」

  教室裡。

  「郝老師要我先幫家裡處理掉100斤黃豆。」

  「媽呀,100斤?這怎麼弄啊?」

  「你覺得呢?」

  「我怎麼知道?」劉大志想了想,心生一計,扭過頭看著陳桐,「陳桐,你有多少存款,認購20斤吧。你姐結了婚,生孩子要母乳,要喝黃豆燉豬腳湯。你20斤,我10斤,微笑10斤,叮噹10斤,這就50斤了!」

  「生孩子要十個月,我現在要不要先為我姐準備一頭豬啊?」陳桐十分無奈地說。

  廣播裡傳來微笑的聲音:「非常感謝獲全省作文大賽一等獎的葉歡同學的分享。如果你有什麼有趣的經驗願意分享給同學們,可以來廣播站進行分享。今天的午間節目就到這裡,放學後見。」

  陳桐指著廣播:「去找微笑吧,她跟校長提了申請,廣播站會做到期末,正好可以讓她邀請小武去分享自己的經驗。」

  「採訪我做什麼?我只會賣豆芽!」陳小武嚇出一頭汗。

  「沒錯,就是去說你賣豆芽的經驗。」

  「我說什麼?我什麼都不會啊。」

  「對噢,跟你玩那麼多年,我都會發豆芽了。我們可以鼓勵大家買了黃豆自己在家發,簡單又健康,自己吃自己發的多有意思,不會發的,你就在廣播裡教。」劉大志開足了腦力。

  「陳桐、大志,你們真好。」陳小武憋了半天,只憋出這一句。

  「那接下來我們幹嗎?」

  「週五你去做廣播,我們賣黃豆!」劉大志鬥志昂揚地說。

  週五下課,劉大志立刻借了桌椅,拉上準備好的橫幅:「親口吃掉自己發的豆芽,你想嘗嘗嗎?」陳小武看見,感覺太殘忍,趕緊用毛筆另寫了幾個字:「五天,吃上自己發的豆芽,你準備好了嗎?」

  來來往往都是看熱鬧的人,真正買的沒幾個。

  黃豆一斤一袋,附泡發說明書。遠遠地,陳桐騎著山地車過來,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放,直接走到桌子前拿起一袋黃豆,交了一份錢;同時,教學樓裡傳來微笑的宣傳廣播。有了他倆的加入,看笑話的少了,大家都圍了上來。很多同學擔心自己發不出豆芽,東問西問。劉大志大手一揮:「這樣!大家聽好了,如果你擔心自己發不出來,可以交錢寫上自己的名字,我們幫你發,五天之後自有豆芽送上。」這麼一說,同學們紛紛打消了擔心,開始交錢登記。劉大志特別得意地對陳小武和陳桐揚揚下巴。陳小武看著擁擠的人群,充滿了擔心。

  不到一小時,100斤黃豆就賣光了。

  陳小武看著記錄本,本來開心的臉又耷拉了下來,露出苦笑:「大志、陳桐,需要幫忙發的黃豆有75斤!」

  「75斤?」劉大志搶過本子,看了一眼,癱倒在椅子上。75斤黃豆能發出900斤豆芽,每天要換兩次水,一個教室都裝不下。

  「完了,收不了場了,怎麼辦?同學肯定會說我們很沒有信譽的。我們是不是要把錢退給大家啊?」陳小武很著急。

  「別急,我有辦法!去找郝老師,他肯定有辦法!」

  「叮噹呢?」劉大志這才發現,今天居然沒有人諷刺自己。

  「我以為她不願意來,都沒好意思問。」陳小武小心翼翼地說。

  「不對啊,她答應得好好的,說回家取點兒東西立刻就來。不管了,我先去找郝老師,你倆去找找合適的場地吧。」

  何世福正在郝回歸宿舍勸他轉校。

  「主任,我一定認真考慮,過兩天回復您。」

  何主任拍著郝回歸的肩膀:「郝老師,不要忘了我是如何一路支持你的啊。」何世福前腳剛走,劉大志就來了。

  「你們打算怎麼辦?」郝回歸問。

  「只能退錢給大家吧。」

  「你覺得大家為什麼要買你們的黃豆?」

  「吃自家種的,感覺不一樣啊。」

  「所以,只要是黃豆,只要能吃,都會不太一樣吧。」

  「黃豆只能出豆芽啊,還能幹嗎?」

  「你早上喝的是什麼?」

  「豆漿啊。」

  「還有呢?」

  「啊!」劉大志明白了。

  「如果我們能把1斤黃豆變成豆漿、豆腐,那就比單獨發豆芽有趣多了。」

  「去吧,別再找場地了。陳小武一定知道怎麼辦這件事。」

  陳小武自然知道,不僅知道哪裡可以磨豆漿,還知道怎麼做豆腐。之後幾天,陳小武連軸轉,除了上學,其他時間一個人待在豆腐坊。劉大志和陳桐輪流送飯接應。75斤黃豆分別變成豆芽、豆漿、豆腐,輪番被帶到學校。同學一個比一個驚喜,連之前那些看笑話的同學都流露出了一些羨慕。劉大志在思考,為什麼陳桐能想到找微笑求助?為什麼郝老師能想到換一個角度思考問題,而自己卻想不到呢?

  這是不是就是人和人的不同?他發現,總有人在慢慢改變世界,而自己那麼多年只會隨著別人定的規則生活,錯了就錯了,被拒絕就被拒絕,完不成就完不成,好像自己就沒有一個叫作「改變世界」「挑戰規則」的開關,也並非扮演思考者的角色。這恐怕就是自己一直以來都不優秀的原因。

  「大志,謝謝你噢。」陳小武遞了一瓶可樂給劉大志,「為什麼我們常常在一起,但是你卻會想得和我不一樣?」

  「啊?」劉大志一驚。

  「我覺得自己好像很愚蠢。你們都很厲害。陳桐能想到找微笑,你能想到幫別人節約時間,郝老師能想到做各種豆製品。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點兒用都沒有,只會埋著頭做傻事,只會發豆芽。」

  被陳小武誇了,劉大志有一點兒開心。

  但一想到陳小武和自己一樣在惆悵同一件事,他又失落了,原來自己和陳小武的水準一樣啊!

  「但是呢!」陳小武突然又振作起來,「我以前賣豆芽時就覺得,反正那些客人都是我爸的,跟我沒關係。但這一次,當我把東西賣給同學時,我才理解為什麼陳桐要我去做廣播,為什麼你讓我在校門口賣黃豆,為什麼郝老師讓我們把黃豆變成豆漿、豆腐。這世界永遠都有解決問題的方法,就看我們想不想解決,對不對?」

  「陳小武,你怎麼了?你發燒開竅了?」劉大志摸摸陳小武的額頭。

  「我是真這麼想的,我很想變得像你們一樣,知道自己在幹嗎。」

  或許,每個人都會這樣,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根本不會明白別人所說的「動腦子」是什麼意思。可是,當你突然覺得想要變得不一樣時,這個世界就開始浮現出一些或明或暗的規則,一一對比,才知道自己到底差了多少。這種人開始會出現一些特質,比如說敬畏,開始敬畏任何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比不過的人。這種敬畏不是自卑,而是開始學會尊重。劉大志又有了一點兒開心,覺得自己和陳小武也像黃豆一樣,開始有了發芽的跡象。

  「你以為的就真的是你以為的嗎,

  多少人一直活在『以為』當中。」

  「我爸被抓了。」叮噹腫著哭紅的雙眼對大家說。

  「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大家幫小武賣黃豆的那天,他去香港談生意,然後就失去了聯繫,說是被警察帶走了。當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敢和大家說,後來警察局來電話說我爸涉嫌走私,要被遣返深圳。」

  「什麼時候送回來?」

  「我不知道,他們沒說。」叮噹一邊說一邊哭,「我媽托了好多朋友,現在都沒消息。」

  「小姨爹真的走私嗎?」劉大志不敢相信。他小時候電視看多了,總感覺「走私」和「槍斃」是同義詞。

  「我們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做什麼我也不知道。」

  「好像深圳公安局有我爸的戰友,我放學就去找我爸。」陳桐突然想起來。

  劉大志和微笑對看一眼,神情尷尬。

  「怎麼了?」陳桐問。

  兩人把陳桐單獨叫出來。

  「陳桐,有件事要提前告訴你,又怕影響你的心情。」劉大志怕自己的表達會出錯,「哦,微笑,要不你說吧。」

  微笑也有點兒不好開口。

  「你爸和叮噹的媽媽談過戀愛,在很早很早之前,後來你爸和你媽在一起,生下了你。」劉大志一股腦地把事情跟陳桐說了。

  「我還以為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呢。」陳桐並沒有很驚訝,「我爸那麼帥氣,喜歡他多正常。」

  「聽說是我們的外婆不同意,然後叮噹的媽媽把你爸給甩了,你爸才和你媽在一起的。」劉大志補充道。

  「大志,說這個有什麼意義?」微笑阻止劉大志。

  「我總要把我知道的信息說完啊,萬一陳桐覺得無所謂去找了他爸,但是他爸曾被叮噹的媽媽傷害過,那多尷尬。」

  「也是。如果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情……」微笑回答。

  三個人陷入思考。

  屋子裡,陳小武還在安慰叮噹。

  「叮噹,別哭了。你爸肯定不願意看到你這麼擔心。」

  「你不明白,我爸只有我了,我媽根本不在意他。說了你也不懂。我爸回不來,我就去香港找他,哪怕不讀書,賣房子,我也要陪著他。」叮噹一直哭。

  「如果你去香港,我也去。」陳小武說。

  「你去幹嗎?」叮噹止住哭聲,抬起頭。

  「我……我們都去陪你,你一個人太危險。」

  「不行,大家都要高考,肯定不行……」叮噹又哭了起來。

  陳小武很想說自己可以不高考,但他也知道,這根本不是重點。

  三個人從外面進來。劉大志清了清嗓子,對叮噹說:「我們商量好了,陳桐單獨找他爸爸會很尷尬,最好的辦法是你和陳桐一起去。等陳桐說到一半,你就哭,陳爸爸心一軟沒準兒就同意了。」

  「萬一他不願意呢?」

  「你忘記陳程姐結婚了?陳爸爸心特軟,女孩子一哭,準得心軟。」

  叮噹看看陳桐。陳桐點點頭。陳小武卻沒有聽懂,為啥陳桐的爸爸會不同意?

  「唉,說了你也不懂。」

  「你們老這樣,每次都不說,又說我不懂,不說我就更不懂了。」

  「行了行了,慢慢你就懂了。」劉大志敷衍著。

  「那我們放學就去吧,我帶你。」陳桐說。

  放學後,叮噹坐在陳桐山地車的前槓上,一起去公安局。

  「如果哭也沒有用怎麼辦?」叮噹很害怕。

  「放心吧,我一定會想辦法的,別擔心。到了,我們上樓。」

  陳志軍的辦公室在公安局大樓五層的走廊盡頭。

  「張姐,我爸在嗎?」陳桐問局長秘書張姐。

  「在。不過他正在見客人,半小時了,估計也快結束了,你們等等。」

  陳桐和叮噹在走廊上等著。叮噹坐立不安,多一分鐘,便覺得爸爸會多遭一分罪。

  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客人還沒出來。

  陳桐跟叮噹說:「算了,直接進去,等不了了。」說完,兩人就往辦公室走。陳桐正準備進去,透過虛掩的門往裡一看,卻僵住了。叮噹不知發生了什麼,陳桐讓出位置,讓她自己看。

  叮噹一看,也愣住了。

  門縫裡,郝紅梅坐在沙發上,滿臉是淚。陳志軍給她遞紙巾,說:「紅梅,放心,我一定會幫忙,一定把他轉送回來,你放心。」

  叮噹摀住嘴,眼淚「唰唰」地流。

  「志軍,對不起,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我一直沒說出口,希望你能原諒我。當時我年輕,不知道如何面對家裡的壓力,真的對不起。希望我的錯誤不要影響到你對叮噹她爸的判斷。」

  「紅梅,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突然,郝紅梅跪了下來:「志軍,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是我不好,請你原諒我。我不敢想像如果沒了他我該怎麼辦,叮噹該怎麼辦,這個家該怎麼辦!」

  叮噹不敢哭出聲,立刻轉身跑下樓,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根本就沒想到,媽媽有一天會為了救爸爸放下自尊。陳桐在後面追她。

  公安局大樓的樓下,叮噹哭得很厲害。她心裡百感交集,內疚、自責,也有幸福和感動。真正的愛,就是為了對方可以放下尊嚴,可以改變自己。

  叮噹一邊哭,一邊說:「謝謝你們。」

  陳桐感慨了一句:「如果當年我爸和你媽能這麼敞開聊天,恐怕現在就沒有你,也沒有我和我姐了。」叮噹邊哭邊笑,特別狼狽。

  叮噹的爸爸在陳志軍的相助下被接回了深圳。而陳小武沒有等到陪叮噹一起去深圳,還是退學了。當陳小武再來找郝回歸時,他並不驚訝。他知道陳小武遲早會退學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這一次並不是陳石灰逼他退學,而是菜市場收保護費的流氓打傷了陳石灰,導致他中度腦震盪需要靜養。家裡還有弟弟和妹妹,單靠媽媽,沒法扛起這個家,最後陳小武自己決定退學。

  「你想清楚了嗎?」郝回歸問。

  「嗯。」

  「沒有讀完高中,可能未來對你而言,會一直處於一種自卑感裡。即使未來你成功了,你還是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然後用其他外在的東西去證明自己。」

  郝回歸對陳小武說的這些不是擔心,他看見的陳小武就是這樣——高中退學之後,長時間自卑,不願意再和自己有過多的接觸,只在郝回歸考上大學時,他才出來和大家聚會喝了幾杯酒,看起來生活的壓力很大。後來把整個菜市場承包了,生活條件變好,他才慢慢和大家恢復聯繫,但每次見面都使勁兒在用錢證明自己很厲害。而真正的好朋友待在一起根本不用努力證明自己很厲害啊。

  陳小武很認真地點點頭,說:「郝老師,你放心,不會的。其實我很感謝你,上兩次我爸讓我退學,你都幫我攔住了。那時我完全沒有做好準備,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如果那時我退學了,可能我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你讓我留下,幫我賣了100斤黃豆。在那個過程中,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我知道我能做什麼,無論是郝老師你、大志、陳桐,還是微笑、叮噹,都讓我知道我能變得更好。我知道未來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做,雖然很辛苦,但我知道了方向。」

  「我相信你,你也要記得,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們。」郝回歸很想用錄音設備把這段話錄下來,錄給36歲的陳小武聽,讓36歲的陳小武看看17歲的他是多麼懂事啊!如果36歲的他也像現在這樣的話,自己怎麼可能和他吵起來,怎麼可能和他打一架。

  陳小武感動地點點頭。

  「去跟你的朋友們告別吧,記得,無論在哪裡,你們都要在各自的地盤生根開花。」

  聽說陳小武退學,大家決定出來吃夜宵歡送他,陳桐也難得出來了。大家圍坐在一起。陳小武雖然看得很開,氣氛卻依然沉重。對十七八歲的孩子來說,退學是一件大事。畢業之所以感傷,是因為離別。退學更是。一個人的離開,那種孤獨,誰都不願去想。陳小武給大家各倒了一杯啤酒,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們幹嗎啊,我只是退學,又沒死。」陳小武招呼大家乾杯。

  「你死了還省事,燒了就沒了。你沒死,天天賣豆芽,萬一豆芽養不活你呢?賣不出去呢?還得找我們……」

  「大志,你關心是關心,但……」微笑不想讓陳小武難堪。

  「其實大志說的也是我擔心的。你們放心,我一定不會一輩子賣豆芽,也絕不會拖大家後腿。乾杯啦!」陳小武哈哈大笑,先乾為敬,「從明天開始,我就不用早起上早自習了,哈哈哈!」

  叮噹鄙視地看了他一眼:「但你要三點鐘起床準備豆芽啊。」

  大家大笑起來,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

  「好了,好了,我們敬陳小武一杯,他是我們當中第一個養家餬口的人,希望陳小武早日成為『豆芽王』。」微笑舉起杯子。

  「微笑,還是你最好。」陳小武喝光了手上的整杯酒。

  「喝那麼快幹嗎?咱們還是高中生,一口一口喝。」叮噹白了他一眼。

  「我、我不是因為開心嘛,所以就想喝。」

  「小武,咱倆乾一杯。」劉大志滿上第二杯,兩人又一飲而盡。話不夠填滿未來的縫隙,就往裡面灌酒。後來誰也沒有談未來,未來太遙遠,未來也太現實,好像和小武談也不合適。大家低頭吃菜、喝湯,湯在夜色中很容易就從熱氣騰騰變得如湖水一樣沒有波瀾。

  「你們還記得嗎,郝老師上公開課的時候?」陳小武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那天你說得實在太好了。」

  「這幾天,我早上三點就起來。天氣真的就跟當時瞎掰的一樣冷,我給十幾桶的豆芽換水,換完之後,腰真的都快沒知覺了。後來搬桶、搬豆芽……重!但我感覺不到它很重,而是感覺到一種壓力,沉甸甸的,感覺如果自己不扛起來,家就摔到地上了。」陳小武的臉有點兒紅紅的。

  「我媽特別害怕我扛不住,就在旁邊隨時想幫我。我都夠矮了,我媽比我還矮那麼多,她能幫到什麼啊,萬一我一失手,還把她給砸了。所以我就只能咬牙,我都能聽見自己牙齒『咯崩咯崩』的聲音,真的。這些年,我爸他怎麼過來的……太累了,我爸真的太累了……」說著說著,陳小武的狀態從剛開始的灑脫變成難受。

  微笑雙手抱著一杯熱茶看著陳小武。陳桐拍拍他的肩,叮噹也愣愣地看著他。劉大志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陳小武,反而笑了起來。

  「哭什麼哭,多好啊,起碼你父母一起拚搏,我都搞不清我父母的關係。哎,來,再干一個。」兩人又喝了一杯。

  「大志,你說你不能理解你爸媽的關係,什麼意思?」微笑問。

  「啊?我說啥了?」

  「大姨和大姨爹他倆怎麼了?」叮噹也攪和進來。

  劉大志看著陳桐,又看看陳小武。

  「算了。他倆離婚了,為了我的高考,現在還假裝住一塊。我可跟你們說啊,尤其是你,叮噹,絕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不然我自焚給你看!」

  「啊?離婚了?」叮噹很吃驚地說。

  「閉嘴,別說了。你再提,我就說你爸走私了啊。」

  「你爸才走私!我爸是被陷害的!不信,你問陳桐。」

  「問陳桐幹嗎,覺得你倆親上加親了?嘿嘿。」

  「親上加親?」陳小武一愣。

  「你還不知道啊?陳桐的爸爸以前和叮噹的媽媽談過戀愛。」

  「劉大志,你夠了,別喝了,我們走,明天還要上課。」陳桐不由分說,直接背起劉大志就走。

  青春裡有很多秘密,但父母的秘密才是真正困擾我們的啊!

《我在未來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