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們會再相遇

  我會在未來等你,

  在每一個路口擁抱你。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但我們可以換一種態度去對待,

  結果在我們內心的映射可能就會不一樣吧?」

  微笑家出事了。

  「謝主任不見了。」秘書小張突然推開王大千辦公室的門,慌張地說。

  「什麼意思?」

  「謝主任的電話關機,他的老婆和兒子幾個月前出國也沒回來。我們剛剛已經報案,謝主任可能攜款逃跑了!」

  「怎麼可能?謝友良跑了?」王大千整個人呆住了,怎麼可能?昨晚他還和謝主任一起喝酒,聊接下來的規劃。

  陳志軍也來了電話,沒等王大千開口,他就說:「老王,應該聽說了吧,謝友良跑了,賬戶裡6000多萬元的資金全部轉移到了國外。他家人也早都移民到了美國,其他親戚我們聯繫上了,他們都不知情。看來謝友良早有準備。我們需要你一會兒來局裡配合一下調查,我安排車來接你。」

  王大千趕緊說:「好好好,一定配合。你也不用派車來接我,我現在就過去。」

  如果謝友良真的逃了,王大千借來先墊付的那1000多萬元也就全打了水漂。如果政府撥款被騙,要麼追回撥款,要麼等調查結案後政府才有可能繼續撥款。在這期間,整個工程相當於癱瘓了。現在該拆的房子拆了,該搬的搬了,所有人都等著新房完工,抓不到謝友良,王大千這輩子可能就到頭了。王大千交代秘書不要走漏消息,工地繼續,不要影響大家的情緒,自己急忙趕到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證實,謝友良已飛往澳洲,整件事證據確鑿。王大千無法想像那些殷殷期盼的老街坊,更無法想像整個家之後的狀況。這一次,他不僅搭上了家裡所有的資金,還向幾個信得過的老朋友湊了好幾百萬元。

  公安局外,小張迎了上來。王大千知道消息已經瞞不住了。

  「微笑知道了嗎?」

  「還不清楚,已經有人成群結隊找到工地辦公室去了。」

  「我現在回家一趟。工地絕不能停工,任何人問就說正常進行。如果有人問是不是謝友良逃跑了,你就說有政府在,相信政府。」

  「好。」

  安置房小區裡全亂套了。

  郝鐵梅趕緊請假回家,還沒進安置房小區,就遇見了幾群人都要去工地。

  「媽,這是怎麼了?」剛放學的劉大志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郝鐵梅不知道事態有多嚴重,讓劉大志先回家待著。

  「謝友良跑了,我們絕對不能再讓王大千跑了,不然我們下半輩子就完了!」有人喊道。

  「當初我就說了不要相信什麼回遷房,你看,現在是不是出事了!」兩口子在人群裡吵了起來,各種吵鬧交雜著。

  劉大志找了個大叔問了情況,還沒聽完,拔腿就往微笑家跑。

  王大千趕回家時,院子門口已經聚集了很多群眾。一看到王大千,一時不知該憤怒還是質問,所有人突然安靜了。

  「王老闆,聽說謝友良卷款跑了,回遷工程是不是出問題了?」

  王大千雙手舉起往下壓,示意大家安靜:「不瞞大家,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大家請放心,這是個大工程,不是離開一個人就停工的項目,要相信政府,也要相信我王大千。你們想想,政府沒有撥款之前,我就把項目做了,就算我傾家蕩產,也要保證這個項目繼續進行。請大家先回去,也請轉告給其他人,工程不會停。大家請放心,我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

  人群漸漸散去。王大千打開門進了院子。他把家裡的房產證、存款、車本一一翻出來,看看能湊齊多少錢,起碼還能再緩一緩,絕對不能讓工地停工,一停工這個事情就變大了。

  微笑從外面跑了進來,看見爸爸的樣子,就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爸……」微笑有點兒哽咽。

  「我在,我在。傻孩子,哭什麼!過來。」王大千走過去摟住微笑,拍拍她的背,「不用擔心,都會過去的,不是什麼大事,你爸肯定解決得了,但可能要辛苦你一段時間。」

  「爸,我怎樣都可以的。你不用考慮我,我都這麼大了。」

  「微笑,在嗎?」門口傳來劉大志的聲音。

  王大千打開門。劉大志很著急,看見微笑的爸爸:「我……我來看看微笑。」

  「你倆聊。叔叔沒事,不用擔心。」

  劉大志走進去。微笑正在發呆,看見他立刻站起來。

  「我來看看你。」

  「嗯。」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微笑打破僵局:「對不起,讓你們從老房子搬了出來,可能一時換不成新房子了。」

  「嘿,我不是來問這個的,王叔叔不也是希望大家住得更好嗎?何況王叔叔也是受害者,我們不過是換到了小一點兒的新房子,你們家墊了不少錢吧?」

  「謝謝阿姨和你。」

  「沒什麼。」劉大志的臉紅了,他又想起郝回歸跟自己說的話,他一定要讓微笑沒有喜歡錯人,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什麼忙。

  「現在還差多少錢?我媽那應該還存了一些。」

  微笑搖搖頭:「前後大概還有五六千萬元的缺口吧,如果停工的話,就徹底沒有希望了;如果繼續開工,最起碼也要1000多萬元。」

  1000多萬元?劉大志嚥了一大口唾沫。在他的概念裡,錢只要上了六位數,10萬和100萬,100萬和1000萬,1000萬和1個億都差不多。反正自己掙一輩子都掙不到。

  「那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可能我們要提早做鄰居了,我們也要搬到安置房去住。」

  「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叫我們就好。」自從劉大志被郝回歸告知微笑其實喜歡自己之後,他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似乎重了一些。

  「過去無法改變,

  未來才更為迷人。」

  會客室裡,郝回歸和周校工面對面坐著,周校工的狀態很穩定。

  「周校工,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也相信你對未來的判斷是真的。」郝回歸開門見山地說。

  「你為什麼會相信我?」周校工笑了笑。

  郝回歸決定和盤托出。

  「我也遇到了這樣一個人,他告訴我的所有事都發生了,但所有的事都沒有辦法改變,我一度非常失落。但現在我明白了,其實所有預言都是觀察。」

  「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們認為的預言其實不是預言,絕大多數事的發生都有先兆,就看你能不能觀察到。預言者,更準確地說,應該叫觀察者。平日仔細觀察生活的暗流,自然就知道潮水的走向與湧動。」

  「所以郝老師,你的意思是別人跟我說的那些我改變不了的結果,其實不是命運的擺弄,而是每個人的性格使然?」

  「對,周校工,你終於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突然,周校工哈哈大笑起來:「我才不會相信你這套荒謬的理論,一個人的命運早就注定了,老天讓你過得好就好,讓你差就差,它隨時都可能讓你進入絕境,或者升往天堂。我們都是被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上的道具而已。」

  郝回歸還想繼續解釋,周校工卻站了起來:「我不想再跟你聊天了。你不要以為說能理解我,就能把我的話給套出來,讓我告訴你未來發生了什麼。我不會上當。你們所有人都想利用我的預測,為你們自己謀利!」周校工又進入到一種被害妄想症的情緒中。

  探視的時間到了,郝回歸十分挫敗。離開前,周校工饒有興致地看著郝回歸笑了一下。郝回歸不知道周校工究竟是真傻,還是裝傻。他最後跟周校工說:「雖然我說的你不信,但不管你知道多少的未來,都不重要,你不僅要花時間在你知道的人生上,也要為你所不知道的人生負責。也許你現在知道的東西很多,但是你不知道的東西更多,那才是你真正該去的地方。」

  人之所以活得糟糕,百般不順,並不是某個選擇出了問題,而是一個人每天的狀態注定了他最終可選擇的範圍,而一個人的性格注定了他在關鍵時刻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郝回歸把心裡所想的表達出來,這些話不僅是對周校工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他要對劉大志負責,更要對未來的自己負責。

  「有些掛在嘴上只是因為喜歡,

  有些放在心裡,才是因為愛。」

  微笑像往常一樣上學放學,她已能感受到周圍人對她態度的變化。周校長找了微笑幾次,除了著急就是埋怨。郝回歸看在眼裡,不知如何安慰。每每同學討論這件事時,劉大志就用眼神示意叮噹去陪微笑,自己則讓那群同學閉嘴。

  「劉大志,你家不是一樣被坑了嗎?你是她家女婿嗎?你以為她家真窮啊?窮了就會看得上你?拉倒吧,聽說謝友良逃跑前分給她家不少錢,他們勾結在一起,受害的都是窮人。」

  劉大志好幾次控制不住要跟他們打上一架,都被陳桐攔了下來。

  過了幾天,放學後,微笑對劉大志說:「你們放學後有時間嗎?幫我搬個家。我爸把院子賣了,我們也要搬到安置房。」

  「沒問題!我叫上陳小武。」劉大志應允下來。微笑家的安置房只有不到四十平方米,很多東西沒法帶走,一併留給新的房主。

  「微笑,劉德華的照片怎麼辦?」王大千問。

  「我來,我自己弄。」微笑趕緊跑過來,小心翼翼地從照片的邊角慢慢揭開。王大千略感欣慰。微笑4歲開始學跆拳道,拿到黑帶那天,微笑說:「在黑暗中,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一定要保持感覺,只有這樣,才知道如何出招去應付那些眼睛看不見的進攻。」此刻的微笑依然對自己喜愛的東西保持著熱情與尊重,王大千站在後面,很驕傲。郝回歸也在思考怎樣才能跟王大千聊一聊。他怕說多了引起懷疑,說少了又不能改變什麼。

  王大千拿著湊來的500萬元還給當初借給他錢的三位朋友。朋友們完全沒想到王大千在這個關頭還能來還錢。這三人都是王大千的戰友,退伍後回各自家鄉做起了生意。三人一合計,對王大千說:「大千,說實話,當初借你錢確實是因為有錢掙。我們現在把錢拿回來,道義上沒問題,但你就再也翻不了身了。聽哥幾個的,這錢你拿著,真有錢了再還,能造一棟是一棟,起碼是個希望。你王大千是條漢子。我們不缺錢,那些街坊需要希望。」

  聽完戰友的一番話,王大千本就滿是血絲的雙眼更紅了。

  「行,我聽你們的,繼續開工。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把錢還上。」王大千來不及跟戰友們吃飯,立刻又趕回了湘南。

  所有人最怕的就是工地停工。人一散,再聚起來就沒那麼容易。

  王大千趕回湘南,宣佈工地照常運轉。郝回歸坐不住了,立刻來找王大千。他必須告訴王大千這個錢只能還,不能投,不然就是一場悲劇,所有的錢都會打水漂,有去無回。郝回歸趕到工地時,王大千正給所有工人加油打氣,看見郝回歸,不禁一愣。郝回歸跟著王大千到了辦公室,進去之後把門關上。

  「微笑爸爸,我也不是外人,有些話我想說,希望你真的能考慮考慮。」

  「郝老師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微笑爸爸,你想過沒有,如果這個錢投進去,對結果根本沒影響怎麼辦?這個錢就白投了啊。」

  王大千看著郝回歸,沒有說話。

  「這個錢不投,頂多背負街坊一時的不理解,但最終他們會明白的,你也是受害者。這個錢一旦投了,無非只是延緩大家的不安情緒,最終依然還是會崩塌的。到那時,無論是你還是微笑,都會受牽連,欠的就不只是情,還有債。」

  王大千沉默了一會兒,遞給郝回歸一支煙,郝回歸沒有拒絕。一支煙抽完,王大千長歎了一口氣,說:「我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錢是打水漂,可是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當所有人都信任你的時候,你只能把自己逼到沒有退路。趁自己還能拼盡全力的時候拼一下,所有人毫無保留地相信你,你要做的也只能是毫無保留。我現在做的是問心無愧,如果今天我沒盡全力挽救,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原來王大千從一開始就知道結果。

  「對了,回歸,剛好你在,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和微笑她媽媽很早就離婚了,這些年微笑很懂事,一直不在我面前提她媽媽。但我也知道,她想出國工作,一定也是想去見一見媽媽,但又怕我傷心。現在家裡狀況不太好,她也承受了不應該屬於她的壓力,所以我跟她媽媽聯繫了,想把微笑送到美國,讓她和她媽媽住,生活也會更好一些。」

  終於還是等到這一天了。

  「微笑爸爸,這看起來是個不錯的決定。有跟微笑提過嗎?」

  「還沒有。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打算晚上跟她商量。謝謝郝老師,希望我倆還有機會好好喝一頓。」

  「當然會有,事情肯定能解決,你放心吧。」郝回歸嘴上說著,心裡卻難受得很。

  「謝謝你,回歸。你願意來跟我說這些,我很開心。」

  從工地回到家,已經是凌晨兩點。王大千輕輕打開新家的門,門口堆了很多未拆包的東西。微笑睡在只能放一張床的臥室。王大千擰開一盞舊檯燈,房子裡雖然擠擠的、亂亂的,卻也灑滿了靜謐的微光。客廳的牆上貼著一張照片,王大千走近仔細一看,不是劉德華的,而是自己的一張生活照,上面還有一行小字:「爸爸,你比劉德華更帥,我愛你。」

  王大千悄悄走了出去,一個人蹲在走廊上摀住嘴哭,害怕吵醒微笑。

  第二天一早,王大千把出國的決定告訴微笑。微笑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還有多久?」

  「三個月吧,在高考之前就走。」

  「行,我知道了。我上學去了。」

  微笑把自己要離開的消息告訴了幾個夥伴。叮噹哭了一整天。

  「哭哭哭,哭什麼哭?你到底是捨不得她,還是羨慕人家去美國啊?」劉大志煩透了。

  「當然是捨不得。我最好的朋友要去美國生活,美國那麼遠,可能幾年都見不到一次。有些人每天見一次,感情越來越好。我們是每見一次,就離分開越來越近,你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嗎?」叮噹繼續哭。

  劉大志硬著頭皮說:「去美國很好啊,能看到不一樣的世界,你的英文又很好,剛好派上用場,以後我去美國……」

  「算了,哥,你不可能會去美國。」叮噹哭著說。

  微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倆這都要吵。」

  劉大志也很想像叮噹那樣,哭一哭就能表達自己的情感,但他不能,他必須做點兒什麼。微笑知道郝回歸同意自己出國後有點兒驚訝:「你也覺得我爸讓我出去讀書是正確的?」

  「我覺得對你是有好處的。如果劉大志要出國,我覺得就沒意義了。」兩人笑了起來。

  「我從沒想過要出國,也沒做好準備。」

  「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很快適應。」

  「我爸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是個累贅?」

  「當然不是,你想多了。你爸跟我聊的時候,聊到你從小學跆拳道,聊到你的性格,他覺得趁你還年輕,考一個美國大學見見世面也挺好的。如果哪一天你想回來就回來。可能他怕再晚一點兒,家裡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了吧。」

  郝回歸此刻考慮的事和劉大志的一樣。

  「微笑,離開之前,你還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嗎?」

  微笑想了半天,笑了起來。

  「怎麼?想到了?」

  「是啊,一直在想這件事,爸爸答應我好久了,一直都沒有實現,我怕說出來,郝老師會覺得很好笑。」

  「不會啊,你說。」

  「我們是南方小城,我只在電視裡看過雪,我爸老早就答應過帶我去看一場雪,但從來就沒實現過。我很想在走之前看一場雪。不過聽說美國倒是會下雪。」

  「美國的雪沒意思,有意思的雪一定要和有意思的人一起看。」

  「也是,我看電視上一群人打雪仗,很有意思。」

  「這樣,下一次月考結束,我帶你們去松城看雪,那裡已經下了幾場雪。」

  「真的?你可不要騙我。」

  「說到做到。」

  「謝謝郝老師!」微笑笑得很開心。

  「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以為是你綁架了我,

  其實是我綁架了你。」

  王大千把剩下的錢都投入工程,自己每天跑公安局和政府,一方面打聽謝友良的消息,另一方面想知道上頭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分管案件的副局長讓王大千不用每天跑公安局,也說現在政府正在給上級打報告,盡快解決。王大千知道,這「盡快」等於沒有期限,但也沒辦法,只好歎口氣離開。副局長突然叫住他:「老王,我聽說你還在扛,能緩就緩緩,上頭肯定能幫你解決,只是需要時間,你也不用繃那麼緊。」

  「沒事,誰讓這是我承接的工程呢?能扛一天是一天,真扛不動了,還要你們來幫我收場。」

  「一句話。」副局長拍拍王大千的肩膀。

  整件事就像烏雲一樣籠罩在安置房一百來戶家庭和微笑家頭上。以前安置房熱熱鬧鬧,說說笑笑,大家也互相串串門,聊聊天。現在大家的走動明顯少了,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沒事就歎個氣,生怕別人聽不到自己的失望,就好像誰顯得越可憐,誰就越能得到他人的關愛。好在郝鐵梅是明事理的人,每次聽見有人歎氣,就會直接說:「別歎氣了,本來馬上就轉運了,被你一歎又沒了。」

  劉大志問媽媽:「如果新房子建不成,我們一直住這裡嗎?」

  「反正你爸住醫院,你馬上就要讀大學,我一個人住也挺好。」

  「媽,沒事,等我讀了大學,掙錢給你買大房子。」

  「行行行,趕緊學習去,郝老師說了,接下來這段時間最關鍵,別看你現在考到了前二十名,你們文科班成績差你也知道,不進前十,一樣沒用。」

  第二天,劉大志、陳桐、叮噹和陳小武約了吃大排檔。

  大家要討論的主題是:微笑要走了,大家能為她做些什麼?

  陳小武和叮噹坐在一起,兩個人都特別不好意思。陳桐看了劉大志一眼,意思是:「你看,我早說了。」劉大志看了陳小武一眼,意思是:「行了,別裝了,假裝陌生呢?」叮噹則看了劉大志一眼,意思是:「我覺得我和陳小武可以先處處,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媽。」大家彼此互看了一眼,信息交流完畢,開始討論微笑的事。

  「叮噹,微笑最喜歡的是什麼?」

  「劉德華?」

  「哎,親筆簽名的海報和照片都有了啊。」

  「對了,她特別想去看一場劉德華的演唱會!」

  「在哪裡?」

  「深圳。」

  「什麼時候?」

  「真的真的,剛好在她離開前半個月!」

  「需要多少錢啊?路費、住宿費、演唱會門票,都特別貴吧?」

  「我們以前算過,一個人的話怎麼也需要800元吧。」

  「算了,就當我沒說。」劉大志很挫敗,他連給自己買盒磁帶的錢都沒有。

  「我和叮噹可以資助你200元。」陳小武說。

  「那是要給你買BP機的錢啊!」叮噹阻止陳小武。

  「欸,叮噹,我和陳小武在一起多少年了,你和陳小武在一起多少天,你還沒嫁給人家好嗎,怎麼就干涉起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了?大不了以後加倍還你們嘛!」劉大志十分不滿。

  「大志,我也可以贊助你200元。」陳桐說。

  「你們真好,但是,我一分錢都沒有。」

  「那你不會去掙啊?馬上放寒假了,有一個月時間,打工唄。」叮噹鄙視劉大志。

  劉大志被點醒了。這天之後,劉大志一放學就消失了,每天晚上八九點才回家。好在每天都做作業到凌晨一兩點,郝鐵梅雖然很疑惑,但也很欣慰。郝回歸看劉大志白天困得要命,把他抓進辦公室:「你最近怎麼搞的?」

  劉大志非常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個哈欠。

  「我作業都做完了,老師說的我不懂的我當天都會弄明白的。」

  郝回歸把劉大志的作業找出來,確實比以往還要認真。

  「聽說你每天放學之後去打工?」

  「啊哈,是啊。」

  「現在這種時候還打工?」

  劉大志撓撓後腦勺:「微笑不是要走了嘛,我想打工湊錢,幫她買一張演唱會的門票,路費陳桐和小武都幫我湊好了。我想她離開,我們又去外地讀書,再見面可能是好幾年之後了吧,我想為她做些事。如果換作是你,郝老師,你肯定也會這麼幹吧?」劉大志有點兒不太好意思,畢竟是第一次想為一個女孩子做些什麼。郝回歸居然有些欣慰。劉大志已經有了變化,他正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和勇氣去做他能做到的事。

  「那,你也不能耽誤學習,我打算寒假的時候帶你們幾個去松城看雪。」

  「真的啊?我們幾個?太好了!能不能等我打完工再去啊?」劉大志很興奮。

  「那就不用打工了,大家在一起不就好了?」

  「不行。這是大家在一起的回憶,我想給她留下單獨的一些回憶。郝老師,你不是說她喜歡我嘛。」劉大志有些羞澀。此刻的他比當年的郝回歸勇敢多了,想做,也敢做。

  「演唱會門票多少錢?」

  「我想買一張最好的位置給她,420元。」

  「我贊助你200元,你再掙220元就好了。再給你十天時間,之後不能再打工了。」

  「真的?謝謝郝老師!哇!太好了!」

  劉大志在工地搬磚,4小時8元錢。第一天覺得自己生龍活虎,放肆地搬,晚上回去後手起了好幾個水皰,腰酸背痛。第二天還能忍,到了第三天,彎腰都要飆淚。他覺得自己命都快沒了,才掙24元。如果不是微笑,他不會知道原來錢這麼難掙,很多工友已經五十多歲了,手上滿是繭,臉上也都是生活積壓的忍耐。有人一天搬12個小時,一個月掙720元。第四天一早,他跑到郝鐵梅跟前,說:「媽,我對不起你。」郝鐵梅沒反應過來。

  劉大志放學打工,晚上熬夜寫作業,白天硬撐著精神上課。

  「你能不能好好聽課?怎麼老睡覺?」微笑不知道劉大志為何又回到了從前。

  「哦。」劉大志振作起來,沒隔兩分鐘,又犯起了困。

  下課之後,微笑問:「你最近怎麼了?上課心不在焉,手上又是水皰,放學走得早,你去幹嗎了?」

  「我在打工。」劉大志脫口而出。

  「打工?為什麼?為什麼要打工?」

  「就是鍛煉一下,體驗生活。現在才知道掙錢有多難。」

  「劉大志,我不管你幹嗎,反正馬上要高考了,你不要忘記自己的目標。我馬上也要走了,你自己對自己不負責的話,誰也救不了你。」

  「曉得了,我知道,知道了。」劉大志趕忙敷衍。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就到年底了。小孩準備考試,大人準備過年,人人都在期盼新的一年有新的轉變。王大千咬咬牙,訂了幾十桌酒席,請能來的拆遷戶吃個團圓飯,一來表示歉意,二來圖個吉利。雖然關係依然膠著,但聽說有飯吃,該來的人都來了。王大千在台上說了一番感謝的話,也說了項目的進展、政府的關心,底下的街坊該吃的吃,也沒誰搭理。郝鐵梅不贊成王大千請大家吃飯,一方面錢要花在刀刃上,另一方面這些街坊也沒有多少人能真正體諒他。很少人真的同情王大千,大多數人覺得他就是個騙子。

  「每桌都有酒,大家自己喝,我敬大家一杯。」王大千站在台上,乾了一杯。

  「王總,你把我們幾百號人弄進安置房,到現在沒個說法,到底該怎麼辦?你覺得你就這麼敬一杯酒就完事了?」說話的是個年輕人,劉大志認得他,是隔壁棉紡廠的小混混宋麻子,後面站了一群游手好閒的混混。

  「王總,既然你那麼能扛事,我這有兩瓶白酒,你干了,這個年我們就相安無事。」

  王大千笑了笑說:「這個酒我欠著吧,等工程結束後,我們再喝。不然現在喝了,今天工地我就管不了事了。」

  宋麻子不依不饒:「王大千,別給你臉不要臉,今天來吃飯是給你面子。你不喝完這兩瓶酒就是不給我面子。干了,就互相給個面;不幹,我就把這裡所有桌子給掀了。」

  王大千知道,不喝這酒,肯定有人藉機鬧事,鬧大了,還是自己收拾,而現在家裡再也經不起這種折騰了。換作以前,誰敢跟他說這個?但如今,這麼多街坊看著,卻沒人勸阻。微笑被氣哭了,她恨這些落井下石的人,也恨自己不是個男人,不然一定衝上去揍宋麻子一頓。王大千苦笑了一下,拿著杯子朝宋麻子走過去。郝鐵梅一把拽住王大千,準備跟宋麻子講道理。

  「啪!」宋麻子把手裡的杯子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碴兒濺得到處都是。郝回歸一看這個局面,就知道今天躲不過了。當年自己一時犯,沒有幫王大千把酒擋了,最後王大千離開了。今天,他必須站出來,雖然自己酒量不好,還對酒精過敏,但……郝回歸心理建設還沒完成,大家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劉大志站在宋麻子面前,看著宋麻子。

  「拿來。」

  宋麻子一愣。所有人都一愣。郝鐵梅連忙把劉大志拽回去。郝回歸心想完了!劉大志的酒量比自己差多了,而且也是酒精過敏啊。

  宋麻子冷笑一聲:「去去去,毛都沒長齊。」

  「喝完這兩瓶是吧?我來。」沒等人反應過來,劉大志直接把兩瓶白酒從宋麻子手裡搶過來,打開一瓶仰著頭「咕嘟咕嘟咕嘟」喝下去。糟了!郝回歸立刻衝上去,把劉大志手裡的另一瓶白酒搶過來,也對著嘴「咕嘟咕嘟」喝下去。

  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他倆,兩瓶56度的白酒就這樣被劉大志和郝回歸喝光了。喝完之後,兩個人同時用袖口擦了擦嘴。劉大志和郝回歸並排站著,灌了整瓶白酒,兩個人都眼睛通紅,一人握著一個空酒瓶,指著宋麻子和他後面的一撥人,那種上了頭的氣勢就像要拚命。宋麻子一看,再鬧下去,眼前這兩個人怕是要跟自己豁出命。

  「行,今天就這麼著。我們吃完了。」宋麻子帶著人離開。

  人一走,郝回歸和劉大志同時憋不住了,「哇」的一口,吐了出來。王大千趕緊扶住郝回歸,郝鐵梅則扶住劉大志。

  劉大志酒氣上頭,一臉傻笑:「郝老師,你怎麼也喝?」

  郝回歸硬撐著說:「你酒量那麼差,你還喝,你是不是傻?」

  劉大志本想繼續貧嘴,忽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郝回歸酒量稍微好點兒,但也是感覺天旋地轉的。大家連拖帶拽把兩人扛上王大千的車後座。

  「爸,我陪你們一塊去。」微笑趕緊上了副駕駛座。

  路上顛簸,郝回歸和劉大志一左一右倒在郝鐵梅的腿上。

  兩個人酒氣沖天,開始胡言亂語。

  「劉大志,想不到你還挺猛的。」

  「嘿嘿,郝老師,不要小看我,微笑的事就是我的事。」

  迎著窗外的風,微笑的臉有點兒微燙,既擔心又感動。

  「這倆孩子,是不是瘋了?!」郝鐵梅特別擔心,不停摸著郝回歸的額頭。

  「媽、媽,你在哪裡?」劉大志叫喚道。

  「媽在這裡,在這裡。」郝鐵梅騰出一隻手摸摸劉大志的臉。

  「我媽呢?我媽在哪裡?」郝回歸也在嘟囔著。

  「郝老師,我媽可好了,借給你用一下。」

  「借給我用?呵呵,你媽就是我媽,知道嗎?」郝回歸倒在郝鐵梅的腿上一個人笑了起來。

  「我媽是我媽,我媽不是你媽!但是我可以把我媽借給你用!」劉大志一邊說著胡話,一邊用手拍打郝回歸。「好好好,借我用一下。媽!」郝回歸靠在郝鐵梅的腿上失去意識,不知何時,臉上多了一行淚。

  兩個人立刻被送到醫院洗胃,郝回歸的情況比劉大志稍好。

  「怎麼能這麼喝酒?!差一點兒就中毒!尤其是小的,從來不喝酒,一喝喝一瓶,死了怎麼辦?!」醫生很生氣。郝鐵梅和微笑通宵守在他們床邊。過了七八個小時,郝回歸先醒過來。

  「郝老師,你太衝動了,怎麼能喝那麼多酒?!」大家稍微緩了口氣,郝鐵梅帶著憐愛埋怨。郝回歸想起昨晚的事,覺得幸好,如果不是自己在場,現在躺在床上可能永遠醒不過來的一定是王大千或者是劉大志。他苦笑一下:「如果不這樣,恐怕結果會更糟糕吧。大志怎樣了?」

  劉大志躺在旁邊的床上,打著吊瓶,依然昏迷。郝回歸掙扎著起身,挪過去,摸了摸劉大志。他沒想到這個17歲的自己那麼勇猛,那麼不在意自己,敢為了別人如此拚命。漸漸長大的他早就丟掉了熱血。郝回歸又有些得意,畢竟現在的他也敢豁出去了,比起劉大志,並沒有丟臉啊!

  又過了十幾個小時,劉大志終於睜眼了。等他稍微清醒,發現爸爸、媽媽、微笑還有郝回歸都在旁邊看著自己。

  「劉大志,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差點兒死了知道嗎?」郝鐵梅特別激動。

  微笑看見劉大志醒來,什麼都沒說,站起來走出病房。

  「算了,別罵他了。他也是為了王大千好。」劉建國說。

  「什麼為王大千好?人家微笑爸爸每天喝酒,一兩斤白酒也不會有什麼負擔,他一個17歲的小孩逞什麼能,湊什麼熱鬧!劉建國!你這樣教小孩,以後他出了事你負責!」郝鐵梅一著急,眼淚也出來了。

  「媽,別生氣,我這不是沒事嘛。王叔叔不能喝。」劉大志使勁兒地笑了笑。

  「什麼不能喝?為什麼不能喝?」

  「爸,你跟媽說一下吧。」

  劉建國見微笑走出了病房,才輕聲說:「唉,本來王大千再三交代不能說,現在也沒辦法了。他啊,有很嚴重的肝硬化,不能再喝了,如果讓他喝完這兩瓶,可能現在我們就要參加他的葬禮了。」

  「啊?」郝鐵梅一愣,「大志你怎麼知道?」

  劉大志去醫院找爸爸談爸媽離婚的事,看見爸爸桌子上放著王大千的體檢報告。劉大志沒說話,劉建國也沒有說話。

  「這是上次我們幾個在微笑家聚餐的時候,趁微笑不在的時候,微笑爸爸自己說的,說大志的爸爸交代他不能再喝酒了。所以我們就喝了。」郝回歸連忙插嘴道。

  「是啊,大千的病是我給他看的。」劉建國趕緊補充。

  「郝老師、大志,你倆都是我的兒子,我不允許你們再這麼喝酒,如果真的出事了,你們想想給我們會帶來多大的傷害。絕對不能再逞能了。」郝鐵梅語氣一下就軟了。

  「行行,他倆肯定不會再喝了。」劉建國在一旁補充。

  郝回歸看著郝鐵梅和劉建國,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無論是外公離開的那一天,還是眼前,原來他倆真的是有感情的,既依賴又默契,只是自己當初並不理解。

  「嗯。」劉大志一臉惆悵,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他惆悵的是耽誤了打工的時間,少掙了幾十塊。

  少年義氣比什麼都重要,自己認定的事,拼了命也要做到。

  劉大志回到工地。工友見劉大志回來,都湊了上來。

  劉大志很不好意思,對工頭說:「凡哥,前幾天生病了,來不了,不好意思。」

  「你是幫王老闆喝酒的那個小孩吧?一口氣幹掉整瓶白酒?」凡哥叼著煙問。

  劉大志沒想到他會知道這件事,不知該如何回答。

  「看不出來啊,搬磚一般,酒膽挺大。以前我們也和王老闆合作過,他是個好人。沒事,這幾天的錢我都幫你領出來了,按一級工領的,你小子挺厲害。來,簽個字。」凡哥拿出一張紙,上面每一天都有劉大志的名字。

  「啊,這樣不好吧?」劉大志覺得自己不該得這份錢。

  「你就拿著吧。你要不是有急用,也不會來這種地方打工。就當我們報答老王的。」

  凡哥看劉大志沒動,就自己在上面寫上名字,點了80元給劉大志:「這是你這幾天的。你放心,你那一份活,幾個老哥都幫你幹完了。要感謝的話,哪天就一起喝個酒,反正你酒量好。」

  劉大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想了想,接過工錢。從工地出來,陳小武和叮噹正在外面等他。陳小武開了輛嶄新的皮卡,雖不如轎車洋氣,但比三輪車提高了好幾個級別。

  「快快快,哥,快來。這是小武的新車,以後有這個,就可以兩個菜市場跑了。」叮噹坐在副駕駛座上。陳小武很幸福地看著她。

  劉大志一個翻身上了皮卡的後車廂,站在裡面:「小武,站穩了,開吧,讓我感受一下。」

  「好勒,我們出發啦!」

  迎著風,三個人在一輛嶄新皮卡上奔向他們期盼的未來。

  劉大志猛然發覺,這個學期,每個人的變化都好大。陳小武成了一家的頂樑柱,聯合眾攤主抵制保護費,成為攤主委員會最年輕的委員,跟銀行借款買了貨車,把生意做到了第二個菜市場。以前叮噹最瞧不起這種車,現在坐在副駕駛座上,滿臉笑意。半年前,自己都不敢和微笑對視,現在居然敢站出來幫她爸爸擋酒了,他覺得現在的生活從未有過地充實,每天都在奔向更好的未來。

  時間能改變很多事,但關鍵是時間能改變一個人,所以才能改變很多事。劉大志站在後備廂看著眼前的風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從對面大路上交錯而過。郝老師?郝回歸騎著自行車直接進了湘南私立高中的大門。

  郝老師居然會去湘南私立高中?劉大志一想,壞了!郝老師不會在最後關頭變節,轉校任教了吧?

  「小武,停車停車!」劉大志狂拍後車窗。

  「咋了?」

  「快!開車去私立高中,我剛好像看見郝老師了!」

  「然後呢?」

  「我覺得他可能要轉校任教了!」

  「啊?」

  「對一件事缺乏瞭解,

  其實是因為缺乏興趣。」

  在等待告別的最後時間裡,郝回歸並沒有太多遺憾。

  周校工從精神病醫院出院了,在學校裡,遇見郝回歸會主動打招呼,雖然兩人什麼都沒有談,但郝回歸能感覺到周校工好像聽懂了自己說的話。他也明白了自己30多歲的生活過得不好,不能賴劉大志17歲的糟糕,而是自己越活越不像自己。他羨慕劉大志的熱情和義氣和不害怕,羨慕劉大志的執著和「不要臉」。郝回歸買了一個照相機,他想多留一些影像,如果能帶著離開,就是最寶貴的財富。如果帶不走,「卡嚓」一聲留在記憶中也好。所以他去湘南私立高中,是想跟何世福告別。雖然何世福挖走了老師,給自己的工作帶來了很多麻煩,但何世福卻在自己剛來的時候給過他很多幫助。郝回歸只是想跟何世福當面說一聲「謝謝」。私立高中的老同事看到郝回歸,很驚訝,寒暄幾句後,告訴他何世福去了鄭偉家。

  「去鄭偉家幹什麼?」

  「哦,郝老師你不知道?很多從湘南五中轉過來的學生家庭情況都很不好,雖然學校拿出了各種獎勵,但學費和生活費依然是一大筆開銷。鄭偉家不讓他考大學,打算讓他高中畢業後直接去學門手藝。何主任拿出工資和獎金去資助鄭偉這樣的學生,免得他們的人生有遺憾……話說回來,很多人說他為了錢才轉校的,這對老何有些不公平,他是為了錢,但不是為自己。」

  「謝謝你,我過幾天再來找何主任。」郝回歸轉身離開了。如果不是今天來找何世福,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有時候,人們更願意相信那些醜陋的,而沒有人會去傳播那些善良的。有時候我們總說自己對一件事缺乏瞭解,其實更多的時候是缺乏興趣。

  「郝老師!」

  郝回歸一抬頭,陳小武、叮噹、劉大志靠著一輛皮卡車喊自己。

  「你們怎麼來了?」

  「見你來了。你不會是想要轉校吧?」劉大志問。

  「我?我過來看看何主任。怎麼,你們捨不得我?」

  「我就說,郝老師怎麼可能轉校嘛!」劉大志大笑起來。叮噹白了他一眼。

  「你說說,為什麼我不可能轉校?」郝回歸問。

  「哎呀,我們那麼多人在湘南五中,咱們關係又那麼好,我們又聽你的話,你怎麼捨得離開我們?」說完,劉大志給郝回歸拋了個媚眼。

  「如果我就是轉校了,怎麼辦?」郝回歸問。

  「那……我們肯定會哭著喊著不讓你轉的。你真轉了,那我們就絕交吧。雖然失去你,我們會很難過,但好歹我們是一群人。你失去我們,嘻嘻,你就孤獨終老一輩子了啊。」劉大志威脅郝回歸。

  是啊,自己離開,他們會痛苦一陣子,但他們是一群人。

  而自己失去他們,就變成一個人,才是真正難過的吧。

  寒假前,劉大志依然白天上課,晚上打工。微笑生氣了好幾次,也改變不了劉大志。微笑要開始去語言學校學習,她覺得一切好像都是徒勞,以前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控之中,而現在一切都無能為力。

  放學後,微笑坐在座位上發呆。劉大志破天荒沒有立刻收拾東西走人,反而跟微笑說:「走不走?有事跟你說。」

  「嗯?哦。」兩個人走出教室。天上下起了小雨,小雨慢慢變成中雨。劉大志帶了一把傘,但又不好意思和微笑同撐一把,只好收起來。微笑走在前面,劉大志跟在後面,兩個人身上都被淋得有點兒濕。微笑此刻的表情是臨走前的風平浪靜,而劉大志是完成目標後的蠢蠢欲動。

  「劉大志,你在發什麼神經?」微笑一扭頭,看見劉大志正低著頭自言自語。

  「啊?哦,我就是隨便和自己說說話。」劉大志一臉尷尬。

  「你不是說有事跟我說嗎?說吧。」

  「我有東西要給你。」說著,劉大志把書包放下來,從裡面翻出一個信封,遞給微笑。劉大志的表情怪怪的,說不上喜悅,有一些膽怯,卻又有一種驕傲,總之他把信封交給了微笑,什麼都沒說。

  微笑把信封打開,看見兩張往返火車票,還有一張劉德華深圳演唱會的VIP座門票。

  「這是什麼?你給我的?」

  「你不是要走了嘛,所以,我想送你一份禮物,希望你能記得,希望你能開心。」劉大志很不好意思地說。

  「所以,這段時間,你每天放學之後,是去打工掙錢,為了給我買這個?」微笑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嗯。」劉大志點點頭,笑了起來,絲毫沒有發現微笑的情緒有任何變化。微笑低下頭,要把信封還給劉大志:「謝謝你,但是你拿著吧,退了也行,我不要。」

  「這是我專門送給你的,我知道你很想去聽這個演唱會,所以才這麼做的。」劉大志以為微笑會開心,會興奮,他甚至都想好了怎麼回答微笑,但完全沒有料想到微笑會拒絕這份禮物。

  微笑拿著信封,一直盯著劉大志。

  「真的沒事,你就收下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開心。」劉大志繼續勸說微笑。

  「劉大志……」微笑低著頭,很努力地克制著情緒。

  「微笑,你怎麼了?你別哭啊。為了這份禮物沒有必要那麼感動……以後我還會送你更好的禮物。」劉大志有點兒慌張。

  「你們能不能不要都這樣?!」

  「你……你怎麼了?」

  「你們能不能不要都是為了我好,希望我開心,然後幫我做所有決定?我不喜歡你們為了我去打工,去借錢,假裝開心,覺得很滿足!你們有人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爸說為了我好,就決定送我去美國讀書。他問過我的意見嗎?他覺得我跟著我媽以後會過上更好的生活,他以為更好的生活裡沒有他,我會開心嗎?我是喜歡劉德華,但是深圳那麼遠,火車票和門票,你爸媽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錢?我值得你這麼做嗎?你們都說只要我開心你們就開心,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們自己開心,還不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你們這樣做是開心了,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這是劉大志第一次見微笑這麼生氣。

  劉大志沒有說話,他愣在那兒,但好像微笑並沒有說錯。

  有路人經過看著微笑和劉大志,微笑絲毫沒有避讓,她是真的難過,壓抑了很久,她不想給人造成負擔。

  「你上課睡覺,放學去打工,你有你的人生,你覺得我坐著火車,聽著喜歡的歌,我就能開心嗎?我在你心裡是不是個傻子啊?是不是只有傻子才會在收別人禮物時不考慮它從何而來?劉大志,我和你想的不一樣,你和我想的也不一樣!你會喝酒嗎?能喝酒嗎?你幫我爸擋酒,我謝謝你,但你在醫院躺了一周。你現在是站在這裡,但如果你出事了,如果你死了,你想過我的心情嗎?你想過大家的感受嗎?你做這件事時覺得自己夠英雄?很男人?我真的很討厭你們這種男人,總覺得什麼事都能自己扛下來,能自己做決定,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這樣會給周圍的人帶來多少困擾!」微笑邊哭邊說。劉大志心裡好疼,他心疼微笑這麼難過,也心疼微笑說的這些他確實沒有考慮過,自己確確實實給周圍的人造成了麻煩。他很懊惱自己人生第一次為了一個女孩那麼努力,卻以失敗而告終。

  「對不起……我沒有想過這些。真的對不起。」劉大志特別難過。微笑說得沒錯,其實他就是個自私的人。只有自私的人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喜悅而給別人造成負擔。劉大志很難過,連邁開步子都那麼艱難。他從微笑手裡接過信封,把信封放進書包,背上書包,轉身離開。微笑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他也不想看這樣的自己。

  微笑站在原地,雨越來越大,打在他們身上。

  劉大志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離開,走了大概幾米,突然站住,扭過頭。劉海濕濕地擋在他的眼睛上,劉大志把額頭的雨擦乾淨,帶著一點兒哽咽,很大聲地對微笑說:「你要走了!我就想給你留下一點兒印象!我就想做一件讓你開心的事!我就想讓自己喜歡的人知道我很努力!如果讓你難過了,我對不起你!但是我真的只是很希望能給你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

  說完這些,劉大志繼續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扭過頭。

  劉大志擦了擦臉上說不清的雨水或眼淚。

  「微笑,可能在你心裡我就是一個傻子,一個幼稚的人,我就是想知道你有喜歡過我嗎?哪怕只有一點點。」劉大志鼓起所有的勇氣問出了這個問題,如果現在不問,也就問不出來了,也沒有機會再問了。問完這個問題,劉大志反而平靜了。

  微笑深吸了一口氣:「我喜歡你,但是現在我更討厭你,再也不想看見你。」

  劉大志苦笑了一下,眼淚立刻湧了出來,和雨水混在一起,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也知道這個答案同時意味著失去。

  「當我終於敢對你說出我的心裡話,那一刻,我已經贏了。

  如果你能聽到我的心裡話,那就是我們都贏了。」

  我可以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去做一切事。不是為了讓她開心,而是我可以因為她變成一個無敵的人。我願意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去做從沒有想過的事。不是為了讓她擔心,而是想告訴她,因為喜歡她我可以克服那麼多的難題。

  我想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去做一切我能做到的事。不是為了逞能,也不是想當英雄,我知道我在我喜歡的人面前很渺小,小到可能對方都看不見我。

  所以我想變得更大,大到她閉上眼都能感覺到眼前有個人影。

  大到她在路邊也會知道,她的髮絲會因為我的存在而有被風吹到的感覺。

  哪怕最後她不喜歡我,我也可以很驕傲地說:我曾那麼認真地喜歡一個人。

  郝回歸念著劉大志的作文,全班一片嘩然。念完最後一句,班裡沉默了片刻,然後一個同學鼓掌,兩個同學鼓掌,大家紛紛鼓起掌來。不是因為寫得有多好,而是寫出了每個人青春期喜歡的樣子。

  換作以前,劉大志會很不好意思,而此刻,微笑就坐在身邊。喜歡一個人有什麼好害羞的?如果喜歡一個人可以讓自己更有力量,有什麼好丟臉的?這種喜歡不是大人以為的「早戀」,而是少年覺得的「想變得更好」,因為一個人的存在想變得更好,像叮噹和陳小武一樣。因為有這麼一個人,你就能感到自己活得很真實,真實的痛,真實的喜歡。

  微笑被劉大志的作文感動了,但她什麼都沒說,似乎現在說什麼都不對。微笑知道自己那天的話說重了,但她依然對去美國這件事耿耿於懷。不過她沒有表現在臉上,上午依然在五中上課,下午去語言學校,晚上則準備去美國的東西。

  這段時間,所有人的情緒都怪怪的。有人幸福,有人失落,有人想靠自己的成績闖出一條路,有人要去陌生的環境,有人做著離去的準備……

  音像店重複放著呂方的《朋友別哭》。

  有沒有一扇窗,能讓你不絕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原來像夢一場。

  有人哭,有人笑。

  有人輸,有人老。

  到結局還不是一樣。

  有沒有一種愛,能讓你不受傷。

  這些年堆積多少對你的知心話。

  什麼酒醒不了,什麼痛忘不掉。

  向前走,就不可能回頭望。

  朋友別哭,我依然是你心靈的歸宿。

  朋友別哭,要相信自己的路。

  紅塵中,有太多茫然癡心的追逐。

  你的苦,我也有感觸。

  朋友別哭,我一直在你心靈最深處。

  朋友別哭,我陪你就不孤獨。

  人海中,難得有幾個真正的朋友。

  這份情,請你不要不在乎。

  郝回歸、劉大志、陳桐、叮噹、微笑,每個人都買了這盒磁帶。說不上原因,只是想把這種情緒一直留著,藏在音樂裡。微笑在家裡收拾衣服,電台正在連熱線,傳出叮噹的聲音,她依然熱衷給電台打電話。「想點一首歌送給幾個好朋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記得人生中難得遇見幾個真正的好朋友,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希望大家珍惜這份感情,不要忘記彼此。」微笑在衣櫃角落裡翻著舊衣服,她要帶一件爸爸的舊T恤,這樣在美國就能隨時隨地看到他的影子。翻著翻著,她發現衣櫃最深處藏著一個本子。微笑疑惑地打開本子,裡面夾著爸爸的病歷。微笑一下愣住了,原來郝老師和劉大志幫爸爸擋酒是因為這個。微笑悄悄把病歷放回原位,關上衣櫃,一個人蹲在地板上默默地哭起來。聽見爸爸開門的聲音,她趕緊擦乾眼淚,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怎麼?剛哭過?捨不得走?」爸爸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爸,我捨不得你。」微笑的淚花又出來了。

  王大千走過去抱了抱微笑,然後對微笑說:「對不起,讓你去美國和你媽媽住的事情並沒有和你商量過。這些年來,我也從來沒有跟你聊過你媽媽的事情,其實當年我應該陪她一起離開,但後來我也是為了事業……」

  微笑第一次聽爸爸說起媽媽的事,但最幸福的是,爸爸並沒有說媽媽任何不好,那些微笑想問媽媽的問題也有了答案。

  「我變了,變得開始能理解很多之前

  無法接受的事情了。」

  劉大志慢慢覺得,雖然青春的成長是無所不能的,十幾歲的我們對很多事卻無能為力。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每件事的答案,卻又不喜歡其中的很多答案。他想得到每一個人的認可,可最後卻不喜歡那樣的自己。他想要做很多事,但分不清楚做這些事的順序。他自己也覺得古怪,自己的人生中,要麼一件想做的事都沒有,要麼突然就幾件事同時出現。他做過很多很傻的事,說過很多很傻的話,可無論如何努力,再也回不去的那天,再也收不回的那些話,卻時刻提醒著他,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劉大志了。

  微笑也慢慢覺得,無論自己從多小就學會了自立,學會了保護自己,能一次打倒三五個男孩,能快速做決定,能對自己的決定負責,但人都是需要感情的。這些天發生的所有事情,讓她似乎變成另一個人,更容易被打動,更容易理解別人,以前自己的心好像有些冰冷,陽光只在臉上,而現在的她有很多話想要對大家說。她後悔對劉大志說的那些話,但她也知道有些事發生了,就不能假裝沒有發生。有些話說出口了,就沒有辦法收回。只能靠時間,靠機會,去沉澱更深的感情,去說更真的話。

  郝回歸看著他們,如此真切地觀察到自己一天又一天的變化,拔節、新生,表面上每個人還是一如往常,心裡的草卻在瘋長,長成田野,長成草原,長成森林,長成連綿不絕、一望無際的海洋。

  這個學期的期末,陳桐還是第一,考出了680分的高分。劉大志變成第十四名,上了500分。微笑沒參加考試,她說:「我聽郝阿姨說,只要你前進一名,她就幫你多買一盒磁帶。所以我讓一名出來給你。你記得送我一盒磁帶啊。」微笑笑起來,好像之前的爭吵都隨風而逝了。誰都沒有再提起那天,它被彼此塵封了起來,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劉大志把火車票退了、演唱會門票轉賣掉了,該還的還了,剩下的給了陳小武做小本創業金。看著手上因搬磚受傷留下的疤痕,他並不後悔。而經過大半年的努力,陳小武租了一個小門臉,不僅賣豆芽,而且賣豆漿和豆腐。因為份量給得多,質量也好,所以生意也越來越好。他乾脆在小門臉裡放了張彈簧床,省去每天回家的時間,結束生意後,一個人就在門面裡做著第二天的各種準備工作。一開始他不太願意叮噹來菜市場看到他的狼狽,後來叮噹也開始打下手幫他幹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眼光真好。

  放了寒假,劉大志每天都來菜市場幫陳小武的忙。每次和陳小武待在一起,他都對未來充滿鬥志。

  「小武,你每天待在這個小門面裡,醒了就工作,工作完就睡,你不覺得特別無聊嗎?」

  「沒有啊。我以前就是浪費太多時間了,現在挺好的,每天都在搶時間,我還想早一點兒結婚,把叮噹給娶了呢。」

  「欸,你想過沒有,如果叮噹高考考到外地,你倆該怎麼辦?」劉大志問陳小武。

  「我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其實每個人都在尋找一個值得自己付出的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如果她真在外地遇見比我更好的,如果我愛她,為什麼我不希望她幸福呢?我也想明白了,我一定要讓叮噹覺得我陳小武可靠、努力,能夠讓未來的生活變得更好,讓她在我身上看到希望,她才會毫不猶豫地和我在一起吧。再說了,你知道異地戀為什麼會容易分手嗎?」

  「寂寞就容易劈腿唄。」

  「為什麼會寂寞呢?」

  「因為沒人陪唄,所以就想找個離自己近的人陪唄。」

  「你看我,每天忙到死,從來不會有寂寞的感覺,所以感到寂寞的人本身就是很空虛的。再說了,如果她在外地寂寞了,我就立刻坐火車過去。火車不行,我就坐飛機。」

  「得了吧,就你這個小門臉,還坐火車坐飛機,有那麼多錢和時間嗎?」

  「你說對了,大志,大多數異地戀會出問題,就是因為一個人空虛,另一個人又無法把控自己的時間,加上又沒有錢。那我掙錢就好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就去!」

  劉大志突然一下振奮了。如果陳小武真能做到他說的那樣,他和叮噹就不會出問題。那如果自己努力的話,也能這麼對微笑!微笑寂寞時,自己有了錢有了時間,就飛過去找微笑,這樣的話兩個人就一定會很好。但如果還是出了問題,那活該兩個人會出問題,待在一起也會出問題,和異地戀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對抗現實,雖然陳小武把物質看得太重了,感覺好像有錢什麼都可以做到,但實際是不是真的是這樣呢?王爾德不是說過嘛:年輕的時候我以為錢就是一切,現在老了才知道,確實如此。

  像陳小武這樣靠自己努力去創造財富,腳踏實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總比空談夢想好得多。畢竟生活是過出來的,不是幻想出來的。雖說劉大志從不崇拜陳小武,此刻卻再也不覺得賣豆芽有什麼不好。陳小武能為自己想要的生活付出120%的努力。一個人如此投入,就一定能感染到周圍的人。劉大志熱血沸騰,他沒有想過那個每天跟他比誰的分數低的人居然成了生活裡最勵志的榜樣。

  聽說郝老師要帶大家去松城看雪,所有人都興奮極了。

  雪能吃嗎?在哪裡可以打雪仗?雪人怎麼堆?雪球打在臉上疼不疼?如果真的把雪放進別人的衣領裡,是不是真的很冷?除了陳桐,其他人都沒見過雪。對於很多生活在內陸的人來說,第一次看海一定要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對於沒有看過雪的人來說,第一次看雪也一定要和喜歡的人一起。

  「郝老師,我們什麼時候去?」

  「要不就開學前幾天吧。微笑的補習不是也快要結束了嗎?」

  「太好了。我們趕緊把要複習的複習完。小武,你也趕緊把時間調整一下啊。」

  「來,我給你們拍張照。」郝回歸從包裡拿出照相機。

  「郝老師,你最近是愛上攝影了嗎?」

  「你們馬上就要畢業了,所以老師拍一些照片留做紀念。」

  「郝老師,你肯定會很想我和陳桐,還有微笑。但你肯定不會那麼想念陳小武和叮噹。」劉大志說。

  「為什麼?」叮噹很不滿。

  「因為你又考不上大學,只能在湘南讀一個民辦高校,你沒事可以每天來學校找郝老師。」劉大志嘻嘻地笑。

  叮噹很生氣地追著劉大志打。

  大家都笑了起來,郝回歸也是。他知道以叮噹的成績能考上外地的大學,但她為陳小武留了下來,考了本地的三本院校。後來,陳小武硬著頭皮去叮噹家,像男人一樣各種表態,堅持了好幾年,郝紅梅也看著陳小武從一窮二白到有了自己的事業,最終還是認可了他。

  看雪的日子越來越近。這天,劉大志正在家裡做題,電話突然響起。陳小武的弟弟哭著讓劉大志去救哥哥。原來,菜場的所有攤主都被陳小武團結起來不交保護費,結果早上陳小武上貨的時候,被黑社會的車給拽走了。那夥人讓陳小武的弟弟找他爸去談判,陳石灰身體不好,弟弟只能給大志哥打電話。

  劉大志立刻給陳桐撥了電話:「如果到時你給我家打電話我沒有回來,你就告訴你爸,讓你爸派人過去找我們。現在千萬別說,我去找陳小武!」

  陳桐在電話裡說:「不行,你不能獨自去,我們一起去。」

  「真不用。我給你打電話不是為了讓你跟我一起去,是讓你在後面保護我。」劉大志著急地說。

  「沒事,一起去,他們不敢對我們怎麼著。別忘了我爸是做什麼的。」

  兩人約好十五分鐘後街口見面。下樓前,劉大志在鏡子裡看了看自己,穿校服有點兒沒氣勢,所以換上了那件假耐克,可又覺得手裡空空的少了些什麼,就從廚房裡翻出兩瓶啤酒,把酒瓶打開,一口氣喝完給自己壯膽,腦袋暈暈的,提著兩個空啤酒瓶下了樓。走到一半,劉大志又返回去給郝回歸打了個電話,這種事除了陳桐,他能相信的人就只有郝回歸了。

  但劉大志沒想到郝老師在電話裡格外緊張,好像會出什麼大事一樣。

  「劉大志你聽好了,馬上就要高考了,不能出任何問題。今天的事,你們極有可能會受傷,交給警察去處理就好了,明白嗎?」

  「但是,郝老師……」

  「這樣,你們別去,告訴我地址,我去解決,你和陳桐絕對不能去。」

  「郝老師,沒你想的那麼嚴重。陳桐和我一起,大家都知道他爸,肯定不會有事的。」

  「劉大志,我有這麼嚴肅地跟你說過事情嗎?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不能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明白嗎?」

  「明白……」

  「這樣,你們倆在街口等我,我馬上就來,千萬別走。」

  「好,好,郝老師別急。」

  郝回歸懸著的心放下來,掛了電話,朝校門口狂奔。他絕不能讓劉大志和陳桐去談判。

  他記得非常清楚,當年就是自己和陳桐去談判,和那群混混打了起來,全部負傷,尤其是陳桐,眼看一個板磚就要拍到自己,陳桐飛身幫自己擋了那一下,被砸成腦震盪,整整昏迷三天,差點兒成了植物人,休養了三個月,以致高考失常,沒考上北大,畢業後成為當地的小公務員。因為這件事,陳小武也好,劉大志也好,一直對陳桐抱有愧疚。

  郝回歸心急如焚,踩著自行車趕到街口,卻並沒有看到劉大志和陳桐的身影。郝回歸心裡一沉,車頭直接轉向談判的煙廠倉庫,拐彎,進小巷子,右拐,闖紅燈,再右拐。郝回歸聽不見任何喇叭聲,他的世界裡只有心臟跳動的聲音。

  郝回歸一個急轉彎,看到劉大志和陳桐正騎著一輛山地車在前方。

  「站住!」郝回歸著急地咆哮。

  山地車剎住,停下來。

  「郝老師,你怎麼來了?」劉大志從山地車前槓上下來,見郝回歸滿頭大汗,有些不好意思。

  「手裡拿著什麼?」

  劉大志把酒瓶往後收了收。

  「劉大志,能理智點兒嗎?這種事找陳桐的爸爸解決,明顯是最安全的,你動手前能不能稍微想想辦法?光想著逞能,講這種義氣有意義嗎?」

  「有意義。」劉大志斬釘截鐵地說,「陳小武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有麻煩,我當然要和他站在一起!我知道如果有麻煩的是我,小武和陳桐也一定會來救我!我不去,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好,那你有沒有想過陳桐?他要是跟著你受傷,影響高考怎麼辦?你不會後悔?」

  陳桐接著說:「郝老師,不關大志的事,我不後悔。」郝回歸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看著陳桐,他本以為陳桐會理解自己。

  陳桐嘴角動了動,說:「我的人生一直都很順,似乎什麼都不缺,直到我轉文科,認識你們,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根本就不缺乏正確的事,缺的是有意義的事。有意義的事也許也包括了錯誤的事。今天我們要真受傷了,我才會知道我是個願意為朋友負傷的人。我並不知道真正的自己也能這樣,但我喜歡這個能為朋友一次又一次變得不一樣的自己。郝老師,如果你擔心我們,可以報警,但我們還是要去。」劉大志轉身把手裡的酒瓶遞給陳桐,自己又從包裡拿出另一個藏進外套裡。兩個人把山地車放在牆邊,朝倉庫走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即使頭破血流也承擔得起,不會後悔。郝回歸依然站在原地,想著劉大志和陳桐說的話。如果我們一直在正確的路上行走,那不是我們的人生,那只是看起來正確的人生。很多時候,我們心懷遺憾,並不是當時我們做錯了什麼,而是我們沒做什麼。一個是為了朋友可以做一切,一個是不想為青春留下遺憾。這個世界上正確的事太多,但如果沒有錯,正確也就毫無意義。自己回到17歲的這段日子,做的都是正確的事嗎?郝回歸想了想,好像也並不是,有些事也是錯的,但讓他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如果一件事能學到教訓,能讓人生變得開闊,也許就不是錯的。明知道可能會受傷,但依然不管不顧地去做,誰能保證17歲青春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確的呢?「正確」也許並不是這世界上唯一正確的事,即使錯了又能怎樣呢?郝回歸想著自己,36歲的人生不就是一直在正確的道路上走著,最後死路一條的嗎?

  「等等!」郝回歸大聲喊道。劉大志和陳桐回頭,看到郝回歸把自行車靠在路邊,撿了一根木棍,朝他倆走過來。郝回歸走在陳桐和劉大志中間,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笑了。受傷又如何?錯了又如何?不做件隨心所欲的事,怎麼會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自己?

  「那些年的遺憾,不是因為做錯了什麼,

  而是因為沒做什麼。」

  八九個人正等著他們。

  見他們三個人過來,三四個人從後面包抄,把他們圍在中間。

  「去跟你的朋友們商量,看看接下來怎麼搞?」領頭的黃毛揚揚下巴,讓陳小武過去。

  陳小武走近劉大志他們,齜牙咧嘴,一看就是被打過。

  「郝老師,你怎麼也來了?」

  「我怕他們打架不行,只能自己來了。還好吧?」

  「沒事,衝撞了幾下,沒大事。」

  「陳小武,這次是通知人來領你,下次不會這麼舒服了。別再挑頭了,聽到沒?你的那一份,我們給你免了。」

  「啥意思?」劉大志問陳小武。

  「就是讓我不再攪和菜市場保護費的事了,他們不收我的,讓我別多管閒事。一個個游手好閒,靠收保護費就想養家了?我乾脆加入他們得了。」陳小武故意說得很大聲。

  「陳小武,今天你不答應,你們幾個都別想離開這兒。」

  「你們還想怎麼著?」劉大志擋在陳小武面前。

  「怎麼著?教訓你們!」一個混混直接上來就要給劉大志一個耳光。陳桐迅速抓住對方手腕一翻,把對方整個人掀翻在地。混混們一瞬間都擁了上來,他們幾個互相看一眼,那就打吧。對方雖有八九人,但郝回歸他們並未處於下風。一群人混戰成一團。陳小武雖矮,但亦招招制敵。劉大志一通亂拳,拿到什麼就揮過去,不讓混混們近身。郝回歸就像脫了韁的野馬,一個人對付兩三個人不在話下。陳桐最冷靜,拳拳到人,還不停地照顧著劉大志,生怕有人突襲。突然,一個混混隨手拿起酒瓶就朝劉大志掄過去,速度極快。陳桐見狀,一個飛身撲去要幫劉大志擋住。酒瓶離陳桐的腦袋越來越近,陳桐閉上眼,豁了出去。

  「啪!」重重一聲,酒瓶碎了。

  眾人停下來,看著陳桐的方向。那一瞬間,陳桐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麻木,毫無知覺。陳桐睜開眼,發現自己臉上並沒有傷,而郝回歸擋在自己面前,額頭鮮血直流。掄酒瓶的混混已被郝回歸一腳踢到要害,趴倒在地。看到郝回歸額頭止不住的血,混混們擔心出事,互相使了個眼色,全撤了。

  「郝老師,沒事吧?」陳桐趕緊把外套和T恤脫下,緊緊按在郝回歸的額頭上。沒過一會兒,T恤洇得都是血。郝回歸睜開眼,幸好還看得清楚。他坐在地上,撫著額頭說:「估計要縫好幾針了。」

  劉大志、陳小武立刻跑到外面打電話叫救護車。郝回歸反而冷靜了。如果自己幫陳桐擋了這下,算是改變這件事的結局了嗎?如果陳桐不再腦震盪,那高考是不是會比之前好一些?

  這一架之後,陳小武把所有攤主團結到一起,發誓一定要讓菜市場恢復秩序,絕不能讓一些社會渣滓恣意染指。又過了一些日子,只要菜市場有了任何問題,眾攤主第一時間就會來找陳小武商量。

  郝回歸休養了一周,去松城的計劃擱置了。

  因為額頭受傷了要縫針,所以醫生把郝回歸的頭髮全剃光了。劉大志看見郝回歸的光頭,看一次笑一次,郝鐵梅給郝回歸織了一頂毛線帽。幾個孩子的家長輪流來醫院照顧他,尤其是郝鐵梅,聽說他為了自己的孩子受傷,特別心疼,每天一大早起來熬湯給他補身體。沾郝回歸的光,劉大志也吃到了很多菜。

  「郝老師,你就這樣一直躺下去吧,我發誓這是我媽這輩子做菜最認真的一次。」

  「劉大志,你嘴裡還能說出什麼鬼話?如果不是因為你們逞能,郝老師會受傷嗎?你怎麼不躺一輩子?」郝鐵梅又開始凶劉大志。劉建國這時也走進病房探望郝回歸。

  「郝老師。」劉大志喊他。

  「嗯?」

  「我們還去松城嗎?」

  「去啊。」

  「下周就開學嘍。」

  「呀。」郝回歸直接從床上爬起來去看牆上的日曆。

  「劉大志!」郝鐵梅又要開罵了。

  「沒事,沒事,我答應過要帶他們去看雪,你看其實我都已經好了,天天吃你做的飯,還胖了好多。」

  「鐵梅,有沒有覺得郝老師和我們家大志真的長得還蠻像的?」劉建國打量著剃了光頭的郝回歸。

  「真的,所以我就說了嘛,郝回歸是我另一個兒子啊。」

  劉大志撇撇嘴。

  「大志,你通知一下大家,要不我們明天就去?」

  「好啊!不用通知,大家時刻準備著,下午走都行呢!」劉大志特別興奮。

  「郝老師,你真的沒事嗎?」郝鐵梅特別擔心。

  「沒事,過幾天來拆線就行。只要不瘋玩就行。」劉建國說。

  「大志,你拿著的是什麼?」郝回歸看見劉大志手裡揣著一個本子,甚是眼熟。

  「哦?這個?我上周撿到的,蠻有意思的。」劉大志舉起本子。

  郝回歸心裡一沉,這不就是自己在出租車上撿的那個日記本嗎?

  「裡面可以寫日記,還有專門給未來的自己對話的地方。」

  「給我看看。」郝回歸把本子接過來。

  劉大志已經在上面寫了一些文字,和之前看到的有所不同。

  第一個問題:最迷茫的日子,誰在你的身邊?

  劉大志寫著:可能就是現在吧,馬上就要高考了,有些朋友不參加高考,有些朋友要出國,但是還好,大家還在一起,每天都待在一起。

  第二個問題:你現在身處何方?10年後你嚮往的生活是什麼?你想成為誰?

  劉大志的回答是:我生活在一個小城市,我希望10年後能夠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能每天生活得很有熱情,即使有困難的事,也能想到辦法去解決,不害怕解決問題。我想成為一個能給別人帶去鼓勵的人,一個能幫別人成長的人,就像我的老師郝回歸那樣的人。

  第三個問題:你想對現在身邊最要好的朋友們說什麼?

  紙上空著,劉大志還沒有寫。

  郝回歸看著既感動又緊張。感動於原來自己並沒有讓劉大志失望,緊張於劉大志已經開始記錄日記,當他把最後一個問題回答完畢,自己就要回去了。

  「大志,第三個問題還沒有填?」

  「啊,我還沒有想好,想說的特別多,又不知道寫哪句才好。」劉大志把本子收起來,「那我先去通知大家了。」說完劉大志跑出了病房。

  郝回歸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並沒有做好告別的準備,彷彿一切還停留在他剛剛進入高三(1)班的那天。這一切似乎只是個夢,不會投入感情的夢,隨時會醒。而他卻在這個夢裡,重新認識了17歲的自己、父母和朋友們,認識了曾經不曾認真對待的世界。

  郝鐵梅收拾東西要回去,跟郝回歸告別:「郝老師,等你們看雪回來,再來家裡吃飯吧。」

  「大志媽媽、大志爸爸,咱們合張影吧?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照顧。」

  「你怎麼突然說這個?你這孩子,又不是不見面了。」

  是啊,其實就是不再見面了啊。

  郝回歸盯著郝鐵梅和劉建國,想把他們年輕的樣子永遠地保存在記憶裡。還有什麼要跟媽媽交代嗎?劉大志已然變了很多,比當年的自己強了很多,也更有主見了。

  「大志媽媽,以後大志再讓你給他買什麼,你千萬不要再說他長得像那個東西了,上次大志說他都有心理陰影了。」郝回歸笑著說。

  郝鐵梅也笑起來:「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行,我答應你。」

  「還有,不要幫大志存娶媳婦的錢,讓他選擇他自己喜歡的,我跟你保證他選的一定會很優秀的。」

  「郝老師,你現在明明要出院了,搞得跟交代身後事一樣。等過年來家裡吃飯,咱們再說。」郝鐵梅語氣裡有些責備。

  郝鐵梅和劉建國走出病房後,郝回歸心裡說了句:「爸爸、媽媽,再見。」郝鐵梅突然又回來了,走到床邊,輕輕抱了抱郝回歸:「我不知道你怎麼突然想說這些,突然想起你第一天來家訪的時候,就覺得你特別眼熟、特別懂事。別忘了,你也是我兒子。」說完,拍拍郝回歸的後背,走出了病房。

  看雪的前夜,所有人都沒睡著。

  郝回歸捨不得,他怕自己還遺忘了什麼事,他必須把所有能記住的、要交代的全寫下來。劉大志的包不夠大,他把自己的厚衣服全穿在身上,包裡放滿了磁帶:張學友、張信哲、周華健、呂方、小虎隊、許美靜、許茹芸、林志穎、張清芳、Beyond、張國榮、齊秦、鍾漢良、陳曉東、伍思凱、張雨生、鄭智化……

  陳小武連火車都沒有坐過,剛上火車屁股還沒坐熱,就站起來跟郝回歸說:「郝老師,我可以走一走嗎?想看看火車是什麼樣子。」

  「當然可以,你就沿著車廂走就好了。」

  「我也跟你一起去!」叮噹舉手。

  「記得把票帶好,遇見檢票員查票,給他們看就行。」

  車廂裡人很多,陳小武牽起叮噹的手,叮噹有點兒不好意思。郝回歸以前雖和陳小武是好朋友,但其實並沒有那麼瞭解他。陳小武雖然家裡條件不好,一直賣豆芽,但他並不自卑,他沒有坐過火車就當著大家的面說去看看;他會在人群面前牽起叮噹的手,他會下意識地去保護叮噹。

  微笑拿出一本英文單詞書,為接下來的語言考試做準備。

  陳桐和劉大志坐一起,兩人都帶著自己的walkman隨身聽。

  「你帶了這麼多?!」

  「第一次旅行,不知道帶哪個好,就都帶著了。你聽聽這個,《朋友別哭》,很好聽。」

  「我正在聽。」陳桐把隨身聽停掉,給劉大志看裡面的磁帶。

  「我們聽的一樣。最近有個新歌手叫陳曉東,聽過嗎?好聽。」

  「郝老師,你在聽什麼呢?」劉大志發現郝回歸也在聽磁帶,用的和自己同一款的walkman。

  「任賢齊的《心太軟》。」

  「我怎麼沒聽過這個人?好聽嗎?」

  郝回歸把耳塞遞給劉大志。劉大志剛聽幾秒:「哇,這首歌好好聽噢。郝老師,你怎麼知道這個人的?一會兒借我聽聽?」碰到好歌,劉大志就很興奮。

  「現在就給你聽。你把你那盒《漂洋過海來看你》給我。」

  「好啊,我剛好帶了。」

  這些歌充滿了回憶,因為每首歌都是當時的心境。每個人都戴著一副耳機,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裡,想著自己的心事和未來。

  一路上,劉大志大呼小叫,陳桐和微笑則很鎮定。

  「雪!看!山上白色的那個,是不是雪?!」

  「哇!真的!郝老師!那是雪!」

  整個車廂就聽見他們幾個的聲音,其他的乘客都在笑。年輕真好,看什麼都覺得稀奇。郝回歸訂了松城山裡的小旅館,不僅雪景好,還有溫泉可以泡。

  到了目的地,天色已暗,看不清雪景,劉大志一行人依然興奮,只是精力都在一路上的大呼小叫中用完了。

  「郝老師,雖然很暗,但是好美……怎麼那麼美……」劉大志筋疲力盡地說。

  「小武,我們去打雪仗吧……」叮噹扯著陳小武。

  「今天早點兒休息吧,我已經快累死了……真的,比做生意還要累。」陳小武一頭倒在床上。

  郝回歸訂的是三間連房,女孩們一間,他自己一間,三個男孩一間。所有人的身體都累得不行,腦子卻一直興奮著。劉大志在床上躺了十幾分鐘,問道:「誰沒睡?」

  「我。」

  「我也是。」

  「我們去找她們聊天吧。」

  三個男孩穿上衣服,悄悄經過郝回歸的房間,發現房間裡檯燈開著,劉大志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並沒有動靜。三個人就去敲女孩們的門,剛敲一下,門就開了。

  「正想去找你們呢,根本睡不著!」叮噹抱怨道。

  「噓,小聲點兒,不要吵到郝老師。」

  「那我們幹嗎去?」

  「到處逛逛,找地方聊天。」

  松城天氣很怪,雖然到處是雪,卻不冷。五個人找到一間沿山而建的木頭房子,是專門看雪景用的,上一撥客人走了,裡面還有一些未滅的炭火。劉大志自房裡伸出頭,藉著月光,看著滿目銀色鋪滿山間。

  原來夜晚的雪山這麼美。五人紛紛驚歎。

  「好開心能和你們一起看雪。」微笑突然說,「我希望我出國後,我們的感情還是這樣。」

  「我希望自己能考上北大,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讓父母放心。」陳桐說。

  「我覺得現在就很好,我希望生活能一直這樣。」陳小武看著叮噹說。

  「我也是。」叮噹很害羞地說。

  「希望我們會越來越好。」

  下雪的夜晚,萬物靜謐,微微的炭火旁,每個人臉上都放著光。

  「大志,你呢?」

  「我啊?我希望以後我們每年都能來一次這裡,坐在一起,哪怕去別的地方,也能回來坐在一起,像現在這樣,說說話。我怎麼這麼容易感動?奇怪了。」

  人的成長從柔軟開始

  人的成長從傾聽開始

  人的成長從遇見相似的靈魂開始

  人的成長從什麼都不做也能覺得熱鬧開始

  人的成長也從一群人熱熱鬧鬧但每個人都覺得安靜開始

  「擁有一個人,可以用一輩子去陪伴,也可以記住

  他一輩子。但最好的方式,就是變成他。」

  第二天推開窗,一片明亮的世界,眼前白茫茫全是新雪,樹上、地上、山上。

  幾個人換上衣服,直接衝到雪地裡打滾,打雪仗。

  郝回歸拿出照相機,一點點記錄著。

  「雪能吃嗎?」

  「我吃吃看。」劉大志大大地吃了一口,嘴差點兒被凍僵。

  「感覺甜甜的呢。」

  「啪!」臉上正中一個雪球。微笑在離劉大志幾米開外的地方大笑。幾個人鬧成一團,又追又跑,累了,就都躺在雪地上。郝回歸爬上樹,給所有人照了張躺在雪地裡的照片。

  劉大志在旅館附近溜躂,找到一片新雪地,在上面寫著:微笑喜歡劉大志。聽見有人來了,趕緊全抹掉。陳小武和叮噹坐在小木屋安安靜靜地靠著,看著雪山。

  「微笑呢?」劉大志問陳小武。

  「好像和陳桐在一起。」

  和陳桐在一起?劉大志在旅館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沒有看見陳桐和微笑。他有不好的預感。劉大志衝進郝回歸房間。郝回歸正在寫著什麼,見劉大志進來,趕緊停下。

  「郝老師,你看見陳桐和微笑了嗎?」

  「沒有,怎麼了?」

  「哦,陳小武說他倆在一起,我找了一圈沒看到。」劉大志語氣有點兒怪。郝回歸立刻明白了:「別想太多,微笑要走了,當然要和同學單獨說說話。」

  「要說可以一起說,為什麼要單獨說?又不是叮噹和陳小武。」

  「走,我陪你一起去找他們。你記住,微笑喜歡你就行了。」看劉大志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郝回歸就想笑。

  郝回歸和劉大志走到後山,看到陳桐和微笑正往回走。看見郝老師和劉大志,陳桐有點兒侷促不安。微笑反倒特別自然地說:「後山有個大瀑布,都結冰了。郝老師,我們一會兒一起去合影吧?」

  「好啊。」

  劉大志看著陳桐,陳桐立馬扭頭往左邊看,很明顯在迴避。他又看了看微笑,什麼都沒看出來。大家吃完晚飯,各自回房休息。郝回歸想帶大家去放孔明燈,看見劉大志在寫東西。他走過去,劉大志正在填寫日記本上的第三個問題:「你想對現在身邊最要好的朋友們說什麼?」

  劉大志寫道:「我想對他們說,希望無論經過多少時間,我們都不要變。我們都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我們不要成為自己討厭的那種人。」劉大志回頭看見郝回歸,笑了笑,說:「郝老師,我覺得你說的是對的。我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越來越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而不是成為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嗯。」郝回歸點點頭。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話,自己馬上就要回去了。不過,此刻,他反而十分平靜。他看著眼前的劉大志、微笑、陳桐、陳小武和叮噹,覺得特別欣慰。這大半年的時間,每個人都變了,都變得更好了。他們都學會了面對真實的自我,去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欣慰的呢?

  「走,我們放孔明燈去。」郝回歸拿出六個孔明燈,在寬闊的雪地上教大家安裝,讓大家在上面寫下自己的願望。大家都在想應該寫些什麼呢?那麼重要的願望,一定要實現的願望,嗯,那就寫那天晚上各自的理想吧!郝回歸回到房間,拿出劉大志的日記本,翻開他寫的那一頁,深吸一口氣,再翻到日記本背面。

  他看到了電話號碼,就跟當初在出租車上看到的一樣。

  他用房間的電話打了過去。

  「喂,聽得見嗎?」

  「你是郝回歸?」

  「我是。」

  「那你對你的17歲還有遺憾嗎?」電話那頭問。遺憾?要說遺憾還有很多,但他已經明白了更多。自己的人生差勁兒,跟自己的17歲沒關係。如果回到36歲,他有很多事要做。這一趟,他明白了,要改變人生,並不是從哪一刻去改變,而是從此刻去改變。

  「沒有了。」

  「再見。」電話斷了。郝回歸輕輕把電話放下,走出房間。大家已經把字寫好,郝回歸把每個人的孔明燈點燃,然後點燃了自己的。

  他的孔明燈只寫著兩個字:謝謝。

  一片雪白的深山裡,六盞燈緩緩升起。燈光映照著五個少年的臉龐,一生中,或許再也找不出比這更美的景色了。

  「郝老師!下次我們再來吧!」劉大志回過頭對郝回歸說。

  郝回歸笑著點點頭。

  凌晨三點,眾人早已熟睡。郝回歸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整理著最後的告別。耳機裡響起小虎隊的《愛》,曲子歡快,卻讓郝回歸覺得格外傷感。郝回歸在給每個人寫信。翻來覆去地檢查,生怕有任何遺漏。他不敢打瞌睡,怕一走神,睡過去就再也沒有辦法和大家見面了。洗了幾把臉,信裡的措辭改了又改。最關鍵的是,他無法寫清楚自己的去處,他本想撒謊,但他沒辦法撒一輩子的謊。明知不可能再發生的事,就不能留給任何人念想。郝回歸把給每個人的信寫完,沉默地看了許久,眼淚積蓄在理智的邊界線,他不想讓自己哭出來。

  天色漸亮,隔壁房間有人起來上洗手間,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這點動靜攻破了郝回歸的理智,眼淚就像洩洪般噴薄而出,郝回歸任它在臉上奔騰狂浪。這不是哭,也許他是用這些淚洗刷自己來過的痕跡,也許他是用這些淚泡一壺茶贈予回憶。

  「我叫郝回歸,

  總有一天,我們還會遇見。」

  「起床啦!郝老師!」按道理,每天都是郝回歸把大家叫醒,今天要回湘南,郝回歸卻沒有來敲門。叫了幾聲,沒有人作答。劉大志透過木頭門的門縫往裡看,門沒鎖,劉大志差點兒摔倒。

  房裡沒人,桌上放著一張紙條。

  「咦,郝老師人呢?他不會先走了吧?」劉大志看了看桌上的紙條。

  「有些急事,我趕一早的火車先回去了,你們隨後再回。到了湘南之後,先去我的宿舍,有一些東西要給你們——郝回歸。」

  回湘南的路上,大家有說有笑。只有劉大志隱約覺得不對勁兒。

  下了火車,劉大志帶頭往郝回歸的宿舍跑,幾個人跟在後面。

  推開宿舍的門,桌上放著五封信,分別寫給五個人。

  小武:

  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因為種種原因,我不能繼續在湘南待下去。其實,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你們的老師,陰錯陽差,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大半年的時間。用這樣的方式告別,實屬迫不得已,我有想過當面跟你們告別,但無論怎樣的方式,都會讓我們更感傷。但請相信我,我們還會再相見。

  小武,你是所有人當中最早走上社會的,你好學、努力、善良,你一定能獲得你所想要的生活。你也會和自己喜歡的人過上幸福的生活。

  他們四個,老師拜託你了,請你在他們需要幫助的時候,多給他們一些意見……

  叮噹:

  還記得那天晚上在大排檔我們說過的話嗎?每個人都能等到自己的幸福,每個人都能遇到一個正確的人。老師很高興你能放下以前的觀念,去接納和瞭解一個新的人。老師不贊成早戀,但小武是個可靠的人,你可以繼續觀察他,直到他真的有一天能用他的能力去打動你和你的家人,你不要放棄,老師相信陳小武一定可以的……

  陳桐:

  你是如此優秀,如此自信。你能通過自己的選擇去決定你的未來。昨天,你跟微笑說了你的心事,這件事也許給你帶來了很大壓力,也許總有一天你會把這件事告訴當事人。老師想告訴你的是,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立刻告訴劉大志、陳小武或者叮噹。

  不要擔心別人不能理解,你們是真正的好朋友,真正的好朋友不會把一個人的秘密當秘密,他們只會把每個人的秘密作為人生的一部分。

  欣賞同性不是錯誤,每個人只是天性不同罷了。你一直以來背負的責任和期望已夠大,你理應擁有更自由的人生,而非躲藏自己。

  希望你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謝謝你欣賞大志。

  微笑:

  你現在很好,未來也會很好,不用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你會發現身邊有很多令人開心、幸福的事。(比如劉大志是個很好的男孩,他未來會很優秀,希望你們那時還能在一起)我們未來再見。

  大志:

  你很像當年的我,我相信,你未來一定會成為現在的我,並且超過現在的我。

  希望你能一直保持現在的熱情、善良和上進,希望你能變成你想要成為的自己。到那一天,我們還會相遇。

  床底下有一個盒子,那是我給你的禮物。希望你會喜歡。

  記住,無論接下來遇見什麼困難,要記住,我都會在未來等你,在每一個路口擁抱你。

  劉大志彎下腰,把盒子拿出來打開,裡面是兩件衣服:一件耐克,一件彪馬。劉大志捧著兩件衣服環視著宿舍,看著其他拿著信的死黨,脫口而出:「不行,我一定要把郝老師找回來!」

  「劉大志,我是郝回歸,

  我會很好,希望你也是。」

  郝回歸睜開眼,出租車正從隧道中駛出,前方一片光亮,司機正在找路。他隨手伸進衣袋,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2017年6月24日8點——丫丫百日宴的第二天。剛剛是做了一個夢?郝回歸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街邊是熟悉的遊戲廳。他很肯定,自己並沒有做夢。他看著手機,信號滿格。自己真的回來了?

  郝回歸給微笑撥了一個電話。

  「喂,微笑,你在哪兒?」

  「去機場的路上啊。」

  「那個,我想問一下你,你手上怎麼戴了一個戒指?」

  「哦,因為老有人問我是否結婚了,有沒有男朋友,我就乾脆自己買了一個戒指戴著,避免麻煩。」

  果然避免了很多麻煩,差點兒把自己也給避免了。

  「喂,回歸,還聽得到嗎?」

  「微笑……你在機場等我一會兒好嗎?我立刻來給你送個戒指。」

  「啊?」

  「嗯,我要給你去送個戒指,我送的。」郝回歸斬釘截鐵地說。

  「哦……那我現在開始計時,現在離我出發還有五個小時。」

  「等著我!」郝回歸立刻掛了電話,隨後撥通陳桐的手機,「喂,你能趕緊幫我去買一個鑽戒嗎?別問為什麼,然後立刻到湘南高速休息區來接我,我們一起去機場。對了,叫上小武和叮噹!必須,一定!你們要幫我見證一件大事!」

  開往機場的私家車上,郝回歸坐在副駕駛座上,不停地催促陳桐開快一點兒。

  「哥,你怎麼回事?昨天還一副臭臉,怎麼今天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叮噹問。

  郝回歸看著叮噹,這個女孩從陳小武一窮二白時就相信他,因為她的信任,陳小武才有了變得更好的動力。她不是家庭主婦,陳小武也不是暴發戶,他和她是芸芸眾生中通過奮鬥才得到回饋的人。

  「叮噹,其實你比我聰明多了。」郝回歸突然說。

  「廢話,我要是比你傻,還能嫁得出去嗎?」

  「陳小武,昨天對不起。」郝回歸笑了笑又對陳小武說。

  「啊?大志,回歸,是我不對,我們那麼好的關係,我怎麼能對你那麼說話?」

  郝回歸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陳桐,你現在是幹嗎的?」

  「我?工商局啊!」陳桐看了郝回歸一眼。叮噹說得對,郝回歸完全像變了一個人。哦……郝回歸有點兒遺憾,原來自己經歷的一切還是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自己幫陳桐擋了一下,並不能對這個世界造成影響。想到這個,郝回歸自嘲地笑了笑。剛開始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1998年的他們,最後的結果卻是自己被17歲的他們所改變了,但也挺好的,不是嗎?

  到了機場,郝回歸打算立刻把戒指送給微笑。

  「等等!換件正式點兒的衣服。」陳桐打開後備廂,他給郝回歸準備了一套西服和襯衫。郝回歸拿著衣服衝進洗手間,換完正準備出去。他突然在鏡子裡發現了什麼,他慢慢湊近鏡子,掀起自己的頭髮,發現自己的額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縫針的傷疤。

  這……這是我幫陳桐最後擋的那一下?郝回歸很疑惑。不是一切都沒有改變嗎?陳桐不還是工商局的副局長嗎?

  「你怎麼還沒好?」陳桐進來找郝回歸。

  「陳桐,你大學在哪裡讀的?」

  「回歸,你是不是要告白,腦子就被燒糊塗了?我當年湘南高考第一進入的北大啊。」陳桐略微得意地說。

  「原來……是真的!」

  謹以此書,獻給我們堅韌不拔的青春。

《我在未來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