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 1

  程鳳台前思後想,最後把心一橫,真的按時送到了貨。貨到地頭,程鳳台留心一看,這裡雖然是個後方,但是往來運作有條不紊的,哪有一點點戰事吃緊的樣子呢。九條沒有出面,派親兵接待的他們,士兵們鞠恭敬禮收拾出好飯好菜,態度倒還不錯,然而把他們看管得很嚴,一步不許多走。手下那兩個日本地圖家一到地方就跑沒影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來。他們重新領受了九條的任務,亟不可待地想回北平與阪田覆命。程鳳台看不慣他倆一肚子壞水,偏不合作。本來走貨的到了地頭交了貨,車馬閒著也是閒著,回程的時候一向要捎帶點人參皮子之類的東西,這也是程鳳台對手下人的體恤,讓他們趁機掙點外快,這一次為了拖延時間,置辦起來卻是特別的上心。路過城裡,程鳳台親自給二奶奶選禮物,買兩雙繡花鞋他要跑三家店,比女人購物還要蘑菇。買人參談價錢,更不是三五天之內談得下來的,急得兩個地圖家跳腳。

  程鳳台想著只要在過年之前回到家就好,他忘記除了二奶奶之外,商細蕊也是會著急的。商細蕊是著急他自己,他自己這一段境遇實在是不好,回想過去十幾年,吃的冤枉官司洋洋灑灑,如果一句流言蜚語化成一滴水珠子,夠把北平城沒頂泡上三回的。唯獨「陪日本軍官睡覺」這一件流言非同小可,影響之惡劣,大大超過以往所有的威力。淪陷區吃夠了日本人的苦頭,含冤受氣的度日,這股怨憤無處發洩,老百姓撈不著真正禍國殃民的大漢奸,在戲子頭上出出氣,又安全又便宜——他橫豎是被人說慣了的,何況也沒有很冤枉他,到底有照片為證的呢!

  外省的報紙天天討論商細蕊是否變節親日,罵他的話已經相當難聽,但是誰也不敢告訴他知道。商細蕊自從台上摔下以後,腦震盪和胳膊逐漸痊癒,只有耳鳴一直不好,歇不歇的腦子裡響起尖銳的哨音,哨子一響,就連人在對面說話都聽不清。他是唱戲的人,如果上了台耳鳴發作,聽不見弦子那還了得嗎?商細蕊因此憂心如焚,到協和醫院,醫生把他耳道裡凝結的血塊清洗出來,看到耳膜是完好的,便給他開了消炎藥吃,其他也說不出有什麼問題,去了好幾趟不見療效,藥倒吃了一筐,就再也不肯去了。他彷彿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次的小傷要作大病,壞大事,心裡越是害怕,越是不許人提。水雲樓只以為他心情不好,不約而同躲著他點。小來更是看慣了他狗臉一翻沒心沒肺的樣子,平常不來招他說話。自欺欺人的結果就是大家都知道他耳朵受傷,可是都不知道他究竟傷到了什麼程度。

  饒是又聾又瞎,商細蕊漸漸還是發現了不對勁。先是過去千求萬求找他搭戲的同行一夜之間無影無蹤,讓小來預備好的打發人的話一句都沒用上,同行們像是有意避免與他公開接觸。後來商細蕊養傷閒來無事,去胡記麵館吃胡辣湯炸醬麵,這一口他來北平多少年了都捨不下,隔一陣子就要去吃上一趟,從老闆到小二都與他熟的。但是這天從進了店裡,氣氛就不大對,老闆與小二不復往日的熱情,猛一眼瞅見他就跟吃了一驚似的,顯得有些慌張,抬眼睛一眼一眼的瞄他,也不吆喝商老闆駕到了,很快給他做成吃食。他們怕商細蕊被認出來,盼著他快吃快走,少惹麻煩,然而一頓飯沒吃完,商細蕊還是被認出來了。一個穿灰棉襖的食客端著自己的麵碗坐到商細蕊對面,一邊大嚼,一邊盯著商細蕊瞧;商細蕊也一邊大嚼,一邊狐疑地回望過去。他常要應酬陌生人,對閒人記不住臉,食客們偶爾得見商細蕊,卻是把他的素臉記得很牢。這食客吃完放下碗筷一抹嘴,滿足地發出一聲歎息,接著兩手撐在大腿上,佝僂著背脊,問道:「商老闆哎……」商細蕊見他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向他一點頭。這食客竟然滿臉痛心地說:「商老闆哎,我可是你老戲迷了,打從你在北平第一回露臉就開始捧你了,你說你這,挺好一人,咋能和日本鬼子攪合上啊!這不糟蹋了嗎?」

  商細蕊眼睛一瞪:「誰說我和日本人攪合!」

  食客手一揮:「就那媽!好多人都這麼說!」

  商細蕊說:「他們放屁!」

  話閘一開,人們都圍攏上來七嘴八舌,但似乎不是在向商細蕊求證,而是早已給他定了罪名,勸他改邪歸正來的,說:「那照片總不能有假吧?商老闆,你要有難處和咱們說啊,咱們想轍幫襯,再難也不能靠上小鬼子啊商老闆!」

  商細蕊過去和座兒客氣慣了,軟言軟語的與他們說笑,他們是沒見識過商細蕊的真面目,以為對他付出鍾情,就是了不起的抬舉,商郎倘若有不合人意的地方,便是辜負了一份厚愛,他們最有資格率先對他做出譴責。被目光四面八方地注視著,言語夾擊著,商細蕊頭臉一熱,耳朵裡尖銳地作響,哆嗦嘴唇說:「沒有!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回事!」人們還在說著話,商細蕊聽不見了,站起來高聲說:「口口聲聲捧我這麼多年!怎麼事到臨頭,反倒相信謠言不相信我呢?國家打仗打成這樣,我再糊塗,也糊塗不到日本人頭上去!」

  說得食客與周圍人面面相覷,商細蕊咬牙說:「多餘的話就不說了,您各位愛信不信吧!」一邊把圍巾纏脖子一裹就走了。麵館裡的人猶在自言自語:「也沒說他什麼呀!就急眼了你看!」另有人說:「說中了可不得臊得慌!」「中了個啥!難道真和日本人?」他們中間恰好有人帶了照片的,於是當場招呼人們傳閱辯證。也有人是商細蕊的鐵桿,看見商郎受了委屈氣跑了,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揪著人衣領子幹了一架。

  這些事情商細蕊不知道,他心裡耳裡都有一隻小錐子,小錐子釘進肉裡三寸有餘,扎得他憤然走了好幾里地,越走身上越是熱烘烘的,兩手卻冰涼。走到一個人跡罕至的胡同深處,商細蕊蹲下來捧了一捧雪撲在臉上,然後慢慢仰起臉,朝天歎出肺腑窩藏的一口熱氣。

  商細蕊一連幾天都不讓排自己的戲,在後台像一尊佛爺似的乾坐著找茬,把楊寶梨也打了,教小戲子們緊張極了。杜七今天過來陪他說話,算是救了水雲樓的孩子們。半場翻檯的時候,盛子雲也來了,這個沒有眼色的東西,說起來已經是一個混社會的人了,絲毫沒有長進,居然期期艾艾朝著商細蕊提那張和服照片的事,言語裡頗有些規勸的意味。

  商細蕊手一指大門,瞪起眼珠子說:「滾出去!」盛子雲幾時見過商細蕊疾言厲色,嚇得呆在原地。後台也都不敢響了。商細蕊見他不動,上前薅住衣領子往門外拖出去:「以後不許上我這來!」說完關了門。盛子雲家世非常了得,商細蕊出來賣藝的人,按說是不會輕易得罪他的,就連安貝勒那樣過分,商細蕊也沒有動過粗。

  眾人現在都知道商細蕊心情有多惡劣了,後台靜得沒人一樣,只聽前台鑼鼓在打,戲子在唱,甩一個高腔把人心吊得半空。杜七看著商細蕊,說:「我今天來,正想和你談談那張照片,你也要趕我走嗎?」

  商細蕊不看他,自己對鏡子坐下了,面無表情地收拾滿桌的粉墨油彩,琳琅珠寶。杜七沒說話,出去打了幾個電話回來,親手替商細蕊穿衣戴帽:「人都到齊了,我們早點到吧!」商細蕊坐著不動身,硬是被杜七哄孩子一樣拉扯走了。他們去青樓小院會朋友,那些還遺留在北平的文化名人們,對商細蕊愛得深刻,見他心裡不自在,三天兩頭輪流擺酒,兼以出謀劃策。智囊們幾番討論的結果也是去重慶或者歇戲比較好,這不僅僅是出於對商細蕊名譽的考慮,同樣是對他人身安全的擔憂。每當說到這個話,商細蕊就不吱聲了,眾人知道他的心意,不敢狠勸。唯有杜七道:「老薑頭給你沒臉,你就歇戲;死了個董姑娘,你也愧到歇戲。偏偏這回就這麼倔!停一停看看風聲怎麼了!」

  商細蕊搖頭:「停不起。」

  杜七萎下來,垂著眼簾喪氣地說:「賴我多事,介紹你和雪之丞認識,惹出這些麻煩!」他捏住商細蕊的手:「我的積蓄養活你和水雲樓足夠了,停一陣子,啊?錢的事你別操心,七爺不委屈你。」

  商細蕊一隻手蓋住他的手背,說道:「不是那個意思!投靠日本人這個罪名太大,我不能背這個黑鍋。停戲就等於是心虛了,我不低這個頭!」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商細蕊又道:「再者,不是雪之丞,也有的是別人。」他有幾個老相好如今都做了數一數二的大漢奸,將來準是要上歷史書的,他橫豎逃不掉這一盆髒水,只有靠一身硬骨頭死扛了。

  商郎一黨徒然空談了七八個來回,談不出個所以然。商郎卻不能幹等著他們想出良策,傷好了就要上戲了,否則更招猜疑。商細蕊要與楚瓊華唱《紅樓二尤》。掛出牌去沒幾天,商細蕊沒忍住跟任五打聽票房,誰想得到,出道以後,他也有過問票房的這一天。然而怪就怪在這裡了,商細蕊名聲漸漸不堪,票房卻是不降反升,掛出去當日傍晚就售罄了。原來熱愛他的戲迷不忍他受冤屈,要格外的表示支持,一般的人也想來看看名震四海的商老闆在投靠日本人前後有什麼區別,是長了角呢是多了條尾巴,他台下的故事可比台上的好看多了。

  商細蕊耳朵有恙的事,沒幾個人知道,但是瞞天瞞地,瞞不過黎巧松。黎巧松前幾天伺候他吊嗓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了,背著人弓下腰,輕聲問道:「商老闆,可是身上傷還沒好?」

  黎巧松的弦勾引著商細蕊耳朵裡的哨,響成了二重奏。商細蕊靠著猜往下唱,能不出錯嗎,越急越出錯,強笑道:「別同人說。上台那天你托著我點。」

  黎巧松聽他的嗓子還很敞亮,便指指耳朵:「聽不真著?」商細蕊一點頭,不願多談傷情,猶豫地問:「差了很多?」

  黎巧松實話說:「偶爾一兩個字兒的尾音挑高了,毛病不大。」他想了想:「您是蒙著耳朵都能唱的人,要覺著身上不對,甭管我的弦子,只管唱您的,我托得住!」

  話是這麼說的,真到了上戲那天,黎巧松眼睛直盯著台上,有十二分的警覺。商細蕊的尤三姐一直都是好好的,這戲唱不了幾句,念白總沒問題,尤三姐看了柳湘蓮的觀雅樓,心馳神往,與賈珍說——

  尤三姐:唱戲的人名字叫什麼呀?

  賈珍:他叫柳湘蓮。

  尤三姐:噢!柳湘蓮。唱的可真不錯呀!

  賈珍:不錯吧。

  尤三姐:他還唱不唱了?

  賈珍:唱完了,不唱了。

  尤三姐:唱完了,不唱了……

  尤老娘:天色不早,我們回家去吧。

  尤二姐:對了,咱們回去吧。

  戲到這裡,尤三姐就該跟著母姐一同下場了。可是商細蕊卻站在那裡不動腳,整個人定住了一樣發愣,眼睛都是直的。不知道戲文裡哪一句觸了他的心腸,他竟然當台發癡,這可從來沒有過的啊!站了這麼一歇,台下觀眾也覺得不對了,眼睛盯著商細蕊,互相竊竊私語。楚瓊華心道一聲不好,回身捉住商細蕊的手腕使勁一拖,硬把他踉踉蹌蹌拖下台了。

  下去一到後台,眾人團團圍攏了商細蕊:「祖宗!你怎麼回事?」

  問了幾遍,商細蕊不作搭理。他還在做夢,眼睛看著地上他戲服織錦堆繡的一角,喃喃道:「唱完了,不唱了,咱們回家去吧。」

  沅蘭和小來他們幾個從平陽跟過來的老人頓時被唬得不輕,各自從對方臉上看到驚悚的神色。別人不知道,他們可是親身親歷的啊!當年商細蕊和蔣夢萍鬧得不可開交瘋瘋癲癲,也就是眼下這副魂遊天外的模樣了!沅蘭捉著商細蕊肩膀搖晃他:「蕊哥兒!細伢子!你還認得我不?」

《鬢邊不是海棠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