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 2

  商細蕊看住她:「師姐。」

  這兩個字是整個水雲樓的詛咒,沅蘭三九天裡一身冷汗:「我是你哪個師姐?」

  商細蕊望著她只管發愣,眼神都對不上點。幾位師兄弟先炸開了:「怎麼話說的?瘋病不是好了嗎?趕這會兒犯上了!要了命了!後頭的戲還有他呢!」沅蘭當機立斷推開商細蕊一步,往手心裡一唾,兜頭扇了他一個大嘴巴!接著追問:「你看看我是誰?」

  商細蕊不是被打醒的,這一巴掌把他耳朵裡的哨子打響了,他是被活活鬧醒的,晃晃腦袋,說:「沅蘭師姐。」

  鬧了這麼一場,下頭一折《思嫁》又該是尤三姐的戲碼。眾人沒有時間考慮撤戲換人,只得把商細蕊推上去聽天由命。商細蕊還沒學會說話,就先學會唱戲,水雲樓盼著他的天賦救場。商細蕊蕩悠悠魂歸原位,耳朵裡的哨子壓過一切聲響,他知道自己要唱什麼,但他已經唱不了了。

  程鳳台在除夕前半個月回到北平,幾年懶日子過下來,這一趟累得夠嗆,臉也皴紅了鬍子也長了,就快成了個野人。他不著急剃頭洗臉,衣服也不換,穿那一身農民伯伯的羊皮襖子,皮毛裡還掖著虱子的,就以這副尊容帶著兩個地圖家去找阪田。阪田猛一見他,簡直沒有認出他是誰,待到認出以後,懷疑程鳳台是故意噁心他來的。但是那兩個愛乾淨的日本地圖家同樣是形容邋遢,不堪入目。地圖家們覺得這一趟刀山火海,走得太苦了,他們身為測繪師,跟著軍隊打過好幾次仗,都還沒有這個受折磨,瞅著阪田,眼睛裡含著一泡晶瑩的淚,鼻尖直抽抽。

  阪田大大的誇獎了兩位地圖家,與程鳳台密室結賬。勤務兵送上一碟子西式點心和熱茶,程鳳台吃得急切,連手指上沾的果醬都嘬了,朝阪田挺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不是餓,我是饞甜的,在路上是一口甜的都吃不著!阪田中佐見笑啦!」

  阪田報以體諒的微笑,他在腦海中回憶了程鳳台走貨之前西裝皮鞋瑞士表的體面相,對比眼前舔手指的野人,不由得相信他一開始不肯走貨,真的就是因為怕吃苦,怕吃苦所以百般推脫,怕吃苦所以不惜得罪日本人。阪田眼裡的中國人正是如此,為了不吃苦,為了享點福,死都願意,那麼沒出息,可不是活該要亡!阪田認出程鳳台身上的中國人特質,於是勝券在握,格外的友善,替程鳳台添了熱茶,聽他談談路上的驚險。程鳳台別的不行,吹牛皮是一隻鼎的在行,說得好像西遊記一樣還挺引人入勝的。古大犁是白骨精,曹貴修就是孫悟空,他這一趟取經回來,倒要看看阪田給他封個什麼佛。

  阪田當然也知道當年曹貴修炮轟日本人的事,因為有曹司令的面子,所以一直沒法定性。聽到曹貴修深入白骨洞救下程鳳台,還派兵護送,猜想他是不是有改弦的苗頭,心裡感到一絲欣喜:「曹師長知道程先生此行的目的地嗎?」

  程鳳台喝一口茶說:「都派了兵給我,哪能不知道?」見阪田陷入思索,便笑道:「我這大外甥由於一些私人原因與他父親感情不睦。有時候,幹一些傻事,純粹是為了同他父親作對,使他父親難堪,年輕人的脾氣!」

  阪田露出一點明了的表情:「我知道曹師長曾經在陸軍士官學校留學,有幸領略過日本燦爛文化的人,不該仇恨日本。」

  程鳳台點頭:「是這個道理。」他身上的虱子在溫暖的室內甦醒過來,爬到他脖子裡作癢。程鳳台扭了扭脖子,當著阪田的面泰然自若的捉出虱子來撳死,手勢就像點一支香煙一樣自然流暢,想必已經操作過無數遍了,並沒有耽誤他談笑風生。阪田通過威逼利誘將紳士擠兌成了野人,現在不好明目張膽的嫌棄這個野人,他不動聲色離開沙發,坐到寫字檯後面,遠遠的與程鳳台拉開距離:「這一次程先生立下汗馬功勞,我將依照諾言支付後續尾款。程先生為帝國的付出,以及曹司令一家的友情,我與九條將軍很記在心上。」他填了支票給程鳳台,用的竟是私人賬戶。曹貴修推斷此次運輸軍火是阪田的個人行為,旨在為九條撤退做籌謀,程鳳台這下信了十成十。

  二奶奶在家一清早得到報信,預備下吃食熱水新衣服,單等著程鳳台擺駕回朝。一進大門,二奶奶已帶著孩子們等候多時了,見他胡茬叢生面龐消瘦,一面擦眼淚一面罵日本人,又怪程鳳台軟弱屈服,活該受罪。過去程鳳台走貨之前和之後,她總要這樣哭上一哭,埋怨埋怨,但是心疼歸心疼,嫌棄還是一樣的嫌棄。程鳳台非要抱抱孩子們,孩子們笑著跳著亂躲,嫌他髒臭,鬍子扎人,他便要去抱察察兒:「三妹過來給哥抱抱,你總是和哥親的。」誰知察察兒不笑也不逃,冷冷看他一眼,轉身走了。程鳳台愣了愣,二奶奶也摸不著頭腦,只說:「看你!別把虱子帶到察察兒辮子裡!」她拿起笤帚護著孩子們攆開他,不許他進二門,直接轟去耳房裡洗澡剃頭髮,衣裳鞋襪全拿去後廚燒了。

  和老婆孩子們玩笑過後,程鳳台泡在澡盆裡合上眼睛,滿臉倦容。一靜下來就滿腦子的事,日子過得像下棋一樣,一步不能走錯,拈起一枚棋子,腦袋裡要提前計算好幾步後招。火爐燒得很熱,程鳳台漸漸盹著了,一隻手按在他肩膀上溫柔地按了按,有聲音說:「二爺醒醒,這樣睡著該受涼了。」

  程鳳台睜眼一看,說話的是一個修眉窄臉的少年,十五六歲年紀,氣質打扮與其他僕人說不上的哪兒不同。少年低著頭一彎嘴角,笑出一個唇紅齒白的模樣,半捲著袖子替他擦背穿衣裳,屋子裡水汽蒸騰朦朦朧朧,其他一個人也沒有,程鳳台越發瞧著他奇怪:「你誰家的孩子?」

  少年說:「二爺叫我秋芳,我是後門老羅的侄子。」

  程鳳台沒再問,要是換個俏丫頭,興許還能逗一逗嘴,小子再俊也是個小子,他不愛看。這個秋芳不言不語的,伺候人倒是有一套,翹著蘭花指給程鳳台刮鬍子剃鬢角,手勢明顯經過訓練的,程鳳台聞見他身上的幽幽香氣,一會兒又單腿跪在地上,把程鳳台的腳捧在懷裡穿襪子。一舉一動沒有不規矩的地方,然而處處透著個不規矩。程鳳台是被商細蕊開過竅的人,這幾年浸染梨園,看得也多了,腳往回一縮,也不看他,自己穿上鞋走了。

  二奶奶在廂房裡曲起一條腿坐在床邊,程鳳台點著了水煙遞給她,夫妻見面,總要說說經歷。程鳳台對商細蕊說話那是天花亂墜牛皮亂吹,對二奶奶,好比兒女待父母,從來報喜不報憂。一路上的精彩,說給二奶奶聽的只有吃得差點這一樣苦。二奶奶張羅晚上家裡開席,把程美心范漣都喊來吃飯,給程鳳台洗塵。說著話,那個秋芳又來了,隔著門低聲說:「二奶奶,爺的東西落前頭了。」

  二奶奶說:「送進來吧。」

  秋芳拿著程鳳台貼身的褡褳,裡面是帶給二奶奶的金蓮繡鞋,二奶奶不避著秋芳,倒出來擺弄翻看,嗔怪道:「北邊的花樣能有蘇繡好?大老遠的巴巴帶這個回來!」仍然很愛惜地收起來,對秋芳說:「去給二爺拿拿肩,一點眼色也沒有!」

  秋芳沒能搭著程鳳台的身,程鳳台一屁股坐到二奶奶床沿,笑道:「小孩子沒力氣!你來捶我兩拳就好了!」

  二奶奶擱下水煙,跪在他背後捶他:「欠你的!一回家淨找著麻煩我!」

  秋芳無事可幹,訕訕退下去,程鳳台不問他,但是二奶奶卻覺得有一點解釋的必要:「秋芳這孩子命苦。從小爹媽沒了,落到戲班裡,熬到這個歲數該出師了吧,偏偏嗓子倒倉,絕了唱戲的路。老羅求我給孩子一口飯吃,我叫來一看,孩子乾乾淨淨,家裡養的,還認得不少字,留下替我看看賬本子不錯。」

  二奶奶治下的這個家庭,完全延續舊式大戶風格。後院好比是皇帝的後宮,除了幾位皇子,就只有程鳳台一個活男人。秋芳半大的小子,沒有二奶奶允許,絕無可能深入此地來遞送東西。二奶奶的含義,也就不用明說了。她掌管的後宮能有趙元貞,能有秋芳,就是不能有商細蕊。因為趙元貞和秋芳都是「乾乾淨淨,家裡養的」。商細蕊,名聲太野了。

  程鳳台奔波一個多月,二奶奶就在家裡投其所好,想出這麼個招數,不知她是策劃良久,還是忽然爆發的靈感。程鳳台想說他不喜歡戲子,更不喜歡男戲子,再像女人再漂亮都不行。他和商細蕊,從來就不是相貌好看□□覺的那回事,性情之間的吸引,怎麼能夠輕易取代呢?二奶奶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秋芳的好,程鳳台話到嘴邊,心灰意冷的嚥下了。

  晚上一家人吃飯,都是至親骨肉,不分男女坐了兩大桌。范漣把盛子晴也帶了來吃家宴,這個意思非常明白,兩個人八字有一撇了。於是二奶奶對盛子晴慇勤得不得了,程鳳台也誇范漣:「好!有本事,子晴眼光很高,說明我小舅子還不是很次。」范漣白他一眼:「看你說的。我與子晴不知有多談得來。」程鳳台抓酒壺倒酒,不當心碰掉一碟蘸料,秋芳接過來先一步給他斟上酒,然後蹲在地上擦他褲腿。秋芳在丫頭老媽子之間萬紅叢中一點綠,專門服務程鳳台。范漣仰脖子嚥下一口酒,眼珠子亂轉。

  飯後程鳳台和范漣避出去抽煙說小話,談了談阪田的事情,秋芳進來撥炭盆伺候茶。他一走,程鳳台朝他腳後跟一抬下巴,說:「你姐姐現在不給我塞丫頭,換成小子了。小子就小子吧,反正我也不睡,是什麼都無所謂。她找來個娘娘腔!翹著兩根蘭花指絞毛巾,有意思吧?還不能明說不要,說了就是有外心,回頭給我臉色看,和我慪氣。」范漣笑得直蹬腿兒,程鳳台看不慣他幸災樂禍的樣兒,用松子彈他臉,范漣一邊躲,一邊說:「姐夫,悠著點啊!過去塞大姑娘,你能推開。而今換成大小伙子,我看你這把子力氣啊,懸啊!」程鳳台抓起一把松子,揭開范漣的衣領就倒進去了。

  范漣和程鳳台是開玩笑的話,誰知程鳳台真往心裡去,睡前定睛看了眼床上的人沒掉包,門關嚴實了,才敢脫衣服往下躺。這日子過的,那麼荒唐可笑。第二天睡飽起床,秋芳還是來了,程鳳台不便當面和二奶奶唱反調,二奶奶不在跟前,他對秋芳一點好脾氣也沒有。命令秋芳不許說話不許動,背著臉站到牆角去,自己很快的穿衣洗漱,好像再晚一步就要被噁心著了,他迫不及待要去見見商細蕊,抱抱鳳乙。商細蕊不在小公館,說是上戲去了。程鳳台追到戲園子,真難得,今天是商細蕊的《遊園驚夢》,因為戲目經典,反而輕易不露出來,一年到頭至多演那麼三四回。今天被程鳳台趕著巧,就像是在特意迎接他似的。

  台上正在換幕,他還記得千金難買下場門的說頭,心想如果商細蕊上台來眼睛朝座兒一睇,看見他坐在面前,那將是怎樣一個驚喜!他與下場門就坐的客人商量換位置,話還沒說明白,那客人把食指豎到嘴邊噓了一聲,用著氣聲訓斥道:「你要幹嘛?幹嘛都行!不許吵吵!」說罷反倒是怕程鳳台再做夾纏,急急把位子讓出來,轉身往包廂小跑去了。程鳳台就坐之後,發現今天其實全場都很古怪。這裡不是清風劇院,這裡是最古老的戲園子,戲園子有多吵,程鳳台是知道的。但是現在居然鴉雀無聲!要說鴉雀無聲,大概有點誇張,靜寂的空氣裡偶爾一兩聲咳嗽,以及條凳拖在地板上的聲音,非常克制,更襯得眾人齊心協力營造的靜,彷彿怕驚醒了夢裡的麗娘,驚飛了水上的白鷺。

  程鳳台問身邊的座兒:「怎麼了?不許人說話?」

  不料那座兒也和先前的客人一樣反應,面色嚴厲地制止程鳳台,瞪著眼睛跟見了仇人一般。反正現在誰敢在商細蕊的場子裡發出聲響,誰就是座兒的殺父仇人,耽誤了商郎的戲,他們真能一人一拳打死他的!

  程鳳台在這詭異的氣氛裡,漸漸體會出一點恐怖。扭頭看看座兒,人人一張夢遊的臉,既有盼著天上落雨的飢渴,又有盯著引線燒盡爆炸的緊張。好比台上有個吃心的妖精,把人們的心肝都吃掉了,人們在等著妖精重新出現,大發慈悲把心肝吐出來還給他們。程鳳台知道商細蕊的戲好,好到給滿園子的人都下了魔咒,引得人們齊齊發癡,倒是見所未見的。

  先上台的是黎巧松。

  黎巧松拿一支笛子,坐到離台上很近的位置,光看這一點,也很奇怪。笛音響起,杜麗娘攜春香入園遊覽。商細蕊穿著粉紅戲服,與程鳳台走貨之前的面貌沒有任何變化。但是他一出場,程鳳台就知道,在自己離開北平的期間,商細蕊身上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這件事已經揉碎他的血肉,挫斷他的骨骼,使他不再演繹任何角色,就此死去,接著,杜麗娘幽魂蕩蕩,口唇輕啟,借屍還魂了!

  程鳳台與商細蕊之間有著一種感應,不用說話,他就知道。商細蕊每唱過一字,都像是一根絲纏在程鳳台脖子上,教他喘不上氣,教他莫名憎恨台上的杜麗娘。他簡直想掏出□□射殺這一縷千載而來的幽靈,又想把座兒們挨個兒叫醒,告訴他們商老闆被杜麗娘吃掉了,台上的那個是鬼,你們看不出,只有我看得出。

  滿目春光在十步之內盡數看遍,杜麗娘要回去了。人們捨不得杜麗娘走,爆發出一陣震天的叫好。座兒與商細蕊也有著特殊的感應,台上唱戲的是人是鬼,他們亦是火眼金睛,耳聰目明。聽戲聽到今日,方知何為一個癡字,何為一個醉字,梨園盛景,到此為止。是,商細蕊興許真的陪日本人睡覺了,委身侍敵,要被日日唾棄。可是杜麗娘又有什麼罪孽?杜麗娘偏偏附在這麼一具風流兒的屍首上現了身,顯了形,懷著一腔春情要在夢裡找她的柳夢梅。千怪萬怪,怪不到杜麗娘身上去呀!

  座兒又哭又叫,但求把杜麗娘長長久久的留在人間。程鳳台閉上眼睛,也覺得有淚水流下來了。

《鬢邊不是海棠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