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奪城

  門口刀兵交擊,守衛慘呼連連,猛然一聲巨響落在門外,硝火閃爍,伴著濃煙滾滾,裂石碎木之聲 ,地面隨之劇震。

  「小心!」玉秀撲在我身上,我被濃煙嗆得說不出話,眼前一片模糊,只緊緊抓住玉秀。

  陡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屬下龐癸,參見郡主!」濃煙中只見一個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喚我郡主,自報名號「龐癸」——暗人沒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領以天干為組,地支為號,來人果然是自己人。我驚喜交加,脫口道:「原來是你們!」

  龐癸按劍在手,「事不宜遲,宋將軍在外接應,請隨屬下走!」

  我們疾步奔出房外,藉著濃煙夜色的隱蔽,隨行暗人一路掩殺,直衝到內院門口。

  門外大群守衛正與百餘名鐵甲精衛廝殺在一起,當先一人正是宋懷恩。

  我們身後火光蜿蜒,腳步聲震地,正有大隊追兵趕來。

  龐癸大喝一聲,「王妃已救出,宋將軍護送王妃先走,我等斷後!」

  宋懷恩策馬躍出重圍,俯身將我拽上馬背,緊緊將我攬住,夾馬向外衝去。他手臂上一股溫熱滲濕我衣衫,竟是傷處汩汩湧出的鮮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傷處,想止住流血。

  「無妨。」他反手格開一柄刺到馬前的長戟,咬牙喘息,對我顫聲說,「別弄髒王妃的手。」

  這話竟叫我心裡一痛,眼見這些大好男兒為我流血拚命,刀劍雖沒有落在我身上,卻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們住手。

  「住手——」

  驀然一聲斷喝從身後傳來。

  驚回首,但見牟連仗刀立馬,凜然立在十丈開外,身後大隊士兵嚴陣以待,弓弩開弦,槍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紅,刀劍甲冑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後宋懷恩氣息一沉,緩緩將我攬緊,橫劍在前,全神戒備。

  龐癸等人迅捷圍攏呈扇陣,擋在我們馬前,殺紅了眼的兩方都停下手,相向對峙。

  我心神懸緊,凝眸望向牟連。

  火光烈烈,將他臉龐映得半明半暗,夜風中滿是硝石與松油的味道,隱隱裹挾著血腥氣。

  宋懷恩將手緩緩移下,無聲無息地扣住了鞍旁所懸的雕弓。

  「虛驚一場,原來是自己弟兄。」牟連淡淡開口,舉劍發令,「放行——」

  話音落地,四下眾人盡皆一震,身後宋懷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長長地鬆了口氣。

  片刻僵立之後,門外守軍齊齊退後,刀劍還鞘,槍戟撤回,讓出中間一條通道。

  龐癸回首與宋懷恩眼神交錯,我低聲對宋懷恩說:「此人可信。」

  宋懷恩微微頷首,向牟連朗聲道:「多謝。」

  牟連點頭,將手臂一揮,「路上當心。」

  他望著我們,昏暗中神色莫辨,我只覺得他欲言又止。

  驀然一騎從他身後掠出,拔劍指向我們,「他們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們手中!」

  龐癸等霍然一驚,不待我們回應,牟連已怒斥道:「混賬!哪有什麼豫章王,你他媽眼花了!」

  那副將勒馬逼近兩步,「好你個牟連,竟敢私自縱敵!來人,將這叛賊拿下!」

  四下守軍毫無動靜,一個個堅定如鐵石,只望向牟連。

  牟連冷冷側首,一言不發,凜然有殺氣迫人而來。

  那副將倉皇環顧左右,大驚失色,「你們……你們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聲暴喝,牟連拔劍,手起劍落,將那人劈翻落馬,連哼都未及哼出一聲!

  眼前驚變只在一瞬之間,那人的屍首在地上滾了幾滾,左右才爆出驚悸低呼之聲 。

  我亦未曾想到牟連會當眾斬殺副將,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只見牟連定定地望著手中滴血長劍,僵立半晌,霍然抬頭向我們嘶聲吼道:「還不快走!」

  宋懷恩將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彙集於我,我深吸一口氣,揚聲肅然道:「逆賊吳謙謀反,犯上作亂。牟連大義滅親,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軍入城,平定暉州之亂,必當上奏朝廷,褒揚功勳,眾將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賞。」

  牟連定定地望著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懷恩揚劍指天,高聲道:「吾等誓死追隨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鐵騎精衛與龐癸等人隨即跪地響應。

  四下守軍將士再無遲疑,盡皆伏跪在地,山呼萬歲之聲 響徹夜空,令我心神震盪。

  牟連翻身下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萬歲!」

  事不宜遲,一旦吳謙獲知行館之變,我們便先機盡失。

  宋懷恩與牟連、龐癸等人當即在行館議定大計,兵分三路行事。

  牟連率領手下戍衛,趁城頭換崗之機,夜襲北門,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東西二門;龐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從北門出城,趁夜趕往寧朔方向,向蕭綦前鋒大軍報訊;宋懷恩率領五百精騎,趁亂殺入刺史府,挾制住吳謙,再與牟連會合,往城南駐軍大營奪取兵符,號令全城守軍;同時,由龐癸率領手下暗人四下潛入暉州機要之地——官倉、府庫、營房,在城中四下縱火,散佈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動搖暉州軍心,令全城陷入混亂。

  此刻天色微明,已過五更,正是人們將醒未醒,最為鬆懈的時刻。

  我們只有一次機會,要麼一擊得手,要麼全軍覆沒。

  宋、牟、龐三人各自點齊兵馬,整裝上馬。

  宋懷恩勒馬回頭,向我按劍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輕堅毅的面容,向他們三人俯身長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歸來!」

  兩百餘名侍衛留下來守護行館,我帶領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間拚殺受傷的士兵。行館內一切有條不紊,侍衛們嚴陣以待,只等城中的訊號。我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裝。

  約莫過了兩三炷香的時間,侍衛來報,稱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館後山最高的流觴台,憑欄俯瞰城中。

  濃雲陰霾籠罩下的暉州已是一片驚亂景象,城中四下騰起熊熊火光,天際第一縷晨光還未出現便已被濃煙遮蔽。陰雲沉沉壓頂,看來今天將有暴雨傾盆。

  我眼前隱約浮現出兵荒馬亂、人群奔走呼號的慘景……想來此時,整個暉州都已陷入大難臨頭的驚恐和混亂。自睡夢中驚醒的人們,睜眼所見,亦如我眼前這般景象,依稀似末日降臨。

  片刻,北門方向吹響號角,驚徹全城——那是我們約定的訊號,牟連已經得手。

  天際濃雲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門被牟連拿下,飛馬報訊的暗人順利出城。我遙望北面,閉目默禱,只盼蕭綦快快趕來。

  按龐癸所獻之計,此刻百餘騎兵應當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煙,以樹枝縛於馬尾,在離城一里外往來奔馳,踏起沙塵漫天,一路狼煙滾滾,揚塵延綿。城中守軍素來敬畏豫章王威名,驟然聽得蕭綦親率大軍到來,已是魂飛魄散,待親眼望見北門已破,城外一片煙塵沖天,在天色昏暗中遠遠望去,恰似千軍萬馬浩蕩而來,哪裡還顧得上分辨真偽——果然未出半個時辰,東門、西門相繼傳來低沉號角,兩處守軍不戰自潰,皆被牟連拿下。

  城中混亂之狀愈演愈烈,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升騰,如莽莽黑蛇舞動。

  此時暉州生變,全城火光沖天,濃煙蔽日,料想謇寧王在河對岸也看到了這番光景。

  他會不會相信是蕭綦的大軍攻城,如果騙不過這個老狐狸,依然被他強行渡河,又當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後背俱是冷汗,縱然經歷過一次次生死險境,面對這滿城烽火,惡戰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聽身後有低微的哽咽聲,我回頭,卻見玉秀臉色蒼白,正抬手拭淚。

  「你怕什麼?」我沉下臉來,目光緩緩掃過身後戎裝仗劍的護衛們,向玉秀沉聲道,「這裡沒有膽小怯弱之人,眾將士捨生忘死個個都是真正的勇士,能與他們共生死,是你的榮耀。」

  身後眾侍衛盡皆動容,玉秀撲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錯。」

  到底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緩,伸手將她扶起,「將士們正在搏命拚殺,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在此刻流淚。」

  玉秀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顫聲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將軍他們有危險。」

  這女孩子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中,滿是關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牽動,頓時有幾分瞭然,今日若換了蕭綦在陣前拚殺,我也未必能如此鎮定。

  眼前隱隱浮現蕭綦從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裡,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視玉秀,決然開口,「他們都是最驍勇的戰士,必定會平安回到我們身邊。」

  我的話音未落,南面城外傳來雄渾嘹亮的號角,其聲沖天而起,直裂晨空,隨即是千萬戰鼓齊擂,鼓聲動地,滾滾而來,聲勢之間殺氣震天。

  那應該是宋懷恩奪下了駐軍大營,按事先約定,擂響戰鼓,吹起號角,隔河向謇寧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時心神俱震,握緊了圍欄,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順遂。

  玉秀已顧不得禮制,抓住我袍袖,連連追問:「王妃你聽!那是什麼?那頭怎麼樣了?」

  我緊抿了唇不敢開口,沒有聽到他們親口傳來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絲僥倖。

  半炷香時間的等待,漫長難熬,幾乎耗盡我全部定力。

  「報——」

  一名侍衛飛奔上來,「暉州刺史吳謙伏誅,守將棄甲歸降,四面城門皆已拿下,宋牟兩位將軍已接掌暉州軍政,龐大人正率兵趕回行館!」

  玉秀跳起來,忘乎所以地歡叫:「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身後眾侍衛歡聲雷動,振奮鼓舞之色溢於言表。

  「很好,預備馬車入城。」我含笑點頭,強抑心中激動,沒有讓聲音流露半分顫抖。

  我轉身仰望天空,閉上眼,在心中重複玉秀方纔的話,恨不得立時跪倒,叩謝上蒼佑我。

  龐癸趕回行館時,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我搶在他跪拜之前,親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後浴血沐雨的勇士們含笑致謝。

  龐癸棄了頭盔,狠狠抹一把臉上雨水,朗聲笑道:「做了半輩子暗人,今日能隨兩位將軍衝鋒陣前,痛快廝殺一場,是屬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邁的漢子,可惜身為暗人,注定終生不見天日。我凝視龐癸,微笑道:「若是隨我回京,從此跟隨豫章王麾下,你可願意?」

  龐癸二話不說跪倒,「屬下身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悵然,忽而回過神來,「那麼,若是跟隨於我呢?」

  「但憑王妃驅策!」龐癸抬頭,目光炯炯,露出一線微笑。

  望著龐癸和他身後黑壓壓跪倒一地的暗人,這一刻我猛然驚覺——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兩大勢力,分別由父親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卻被時勢推到了他們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輩的權威。我所接掌的不僅是眼前眾人的生死命運,更是他們對王氏的忠誠信重。

  只在一念之間,似有強大的力量湧入心中,將心底慢慢變得堅硬。

  馬車和隨行侍衛穿過城中,沿路百姓紛紛驚慌走避,再無人敢像昨日一般圍觀。

  全城已經戒備森嚴,經此一場變亂,暉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戶紛紛席捲細軟出城躲避,普通百姓無力棄家遠行,則急於屯糧儲物,以防再起戰禍。

  路上時有見到守軍士兵趁亂擾民,昨日還是繁華盛景的暉州,一夜 之間變得滿目蒼涼。

  我放下垂簾,不忍再看。

  馬車到達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門前石階上還殘留著未洗盡的血跡,依稀可見昨夜一場混戰的慘烈。庭前文書卷帙散亂遍地,卻不見一個僕從婢女,到處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灑掃。

  宋懷恩帶著暉州大小官員迎了出來,一眾文吏武將都是往日在暉州見過的,當時每逢節令宴飲,總少不了諸人的逢迎。我所過之處,眾人皆俯首斂息,恍惚還似當年初來暉州的情境,然而此時此地,一切已然迥異。

  宋懷恩戰甲未卸,臂上傷處只草草包紮,眼底佈滿血絲,依然意氣飛揚。

  他簡略將戰況一一稟來,對其間慘烈隻字不提,只說吳謙倉皇出逃,混入亂軍之中,被他親手射死。謇寧王那邊派出十餘艘小艇沿河查探,暫且不見動靜。

  一時間千頭萬緒,我也暗自焦慮,當著暉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動聲色。

  我囑咐了三件要務:其一,穩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騷亂;其二,加強城防,隨時準備抵禦謇寧王大軍;其三,儲備糧草,等待豫章王大軍到來。

  府中不見牟連的身影,問及宋懷恩,卻見他面色遲疑。

  遣退了其餘官吏,我回到內堂,蹙眉看向宋懷恩。

  他低聲道:「牟統領正在吳夫人房中。」

  我將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聽他說:「吳謙死訊傳回之後,吳夫人便自刎了。」

  吳夫人的屍首是牟連親手殮葬的。

  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走得異常決絕。吳謙的兩個妾室哭哭啼啼,只說夫人將蕙心小姐交給她們,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爺平日的佩劍橫頸自刎。

  一個足不出閨閣的婦人,平生從未碰過刀劍,卻選擇這樣的方式,追隨丈夫而去。

  我沒有踏進她的靈堂,也沒去送她最後一程——她必然是不願見到我的。昨日離去之前,言猶在耳,我曾對她說:「患難相護之恩,他日必定相報。」

  她的患難相護,換來家門慘變,我的報答便是誘叛她引以為傲的親侄,殺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來吃點兒東西吧。」玉秀隔了門,在外面低聲求懇。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發,望著北邊天際發呆,看夜色一點兒一點兒圍攏。什麼人也不願見,什麼話也不想說,我將自己關在房裡,沒有勇氣去看一看牟連,看一看那個叫蕙心的女孩。聽說吳蕙心哭暈過去多次,懸樑未遂,此時還躺在床 上,水米未進。

  玉秀還在外面苦苦求我開門,我走到門口,默然立了片刻,將門打開。

  「領我去看看吳蕙心。」我淡淡開口,玉秀怔怔地看著我的臉色,沒敢勸阻,立即轉身帶路。

  還未踏進閨房門口,就聽見女子的哭泣聲,伴著碎瓷裂盞的聲音。

  一名婦人匆忙迎了出來,素衣著孝,面目清麗,不卑不亢向我行禮,自稱妾身曹氏。

  我無心多言,逕直步入房中,恰見那蒼白纖弱的女孩將侍女奉上的粥餚摔開。

  我接過僕婦手裡的粥碗,走到她床 前,垂眸凝視她。

  周圍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淚抬頭,驚疑不定地望向我,雙眼哭得紅腫。

  「張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邊。

  她睜大眼睛瞪著我,我冷冷開口,「粥裡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顫,滿目駭然,嘴唇劇烈顫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將勺子強行送到她唇間。

  她不由自主地瑟縮,抖成一團,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你是誰……」

  我將碗放下,凝視她雙眸,緩緩說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雙瞳驟然大睜,尖聲道:「是你害死了我爹娘!」

  我不閃不避,任由她撲上來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摑在頰上。

  身後玉秀與曹氏搶上來格擋,我抬手阻住她們。

  蕙心不顧一切,撲上來想與我廝打,被我冷冷扣住了手腕。

  我諳熟騎射,腕力不同於尋常閨閣女子,這女孩卻羸弱單薄,掙扎的力氣也甚微弱,被我扣住動彈不得。

  「這一掌是我欠你母親的。」我迫視她雙目,「若是你自己想報仇,活下來再說。」

  我放開吳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曹氏一路隨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謝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會好好活下來。」我疲倦地歎息一聲,恍然記起玉秀之前提過,吳蕙心由牟連的夫人在照料……我側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頭稱是。

  我一時無言相對,沉默片刻道:「牟將軍可好?」

  「多謝王妃垂顧,外子已趕往營中,協助宋將軍部署防務。」曹氏語聲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閨閣女子。我頷首道:「辛苦牟將軍與夫人了。」

  曹氏臉上一紅,欲言又止。我覺得蹊蹺,回眸細看她。她遲疑片刻,終究開口道:「外子只是戍衛統領,位分卑微,當不起將軍的名銜。」

  我怔住,訝然道:「牟連的職位怎會如此低微?他不是吳夫人之侄嗎?」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極大勇氣開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帶之便,姑父也唯恐帶累了官聲……是以外子空懷報國之志,卻多年不得陞遷。此番姑父投靠叛軍,外子也曾力勸。及至王妃入城,終令外子臨崖勒馬,未致鑄成大錯。妾身雖愚昧,亦知好馬需遇伯樂,良將需投明主。懇請王妃為外子美言,不計門庭之嫌,勿令良將報國無門!」她一氣說來,臉頰漲紅,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謝王妃!」

  這一番話雖是出於私心,唯恐牟連受到牽連,身為降將受人輕視,故而為他開脫求情……然而從她口中道出,卻是誠摯坦蕩,並無半分諂媚之態。看她年紀似與哥哥相仿,心機膽識不輸鬚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親手將她扶起。

  「牟連有賢妻若此,可見他非但是良將,亦是一員福將。」我向她揚眉一笑,不覺起了親近之心,「王儇年輕識淺,若蒙牟夫人不棄,願能時時提點於我,共商此間事務。」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輾轉無眠。

  宋懷恩執意要我從行館遷入刺史府,雖是守衛森嚴,安全無虞,我卻一閉眼就想起吳夫人,想起蕙心,哪裡還能安睡。已是夜闌更深,我仍毫無睡意,索性披衣起來,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見一絲月色,只有隱隱火光映得天際微明,依稀可見守夜的士卒在城頭巡視走動。我只帶了幾名值夜的侍女,沒有喚起玉秀,她連日驚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內院門口,卻見外院還是燈火通明,仍有軍士府吏進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廳,示意門口侍衛不要出聲。只見廳中幾名校將圍聚在輿圖前面,當中一人正是宋懷恩。他換了一身深藍便袍,在燈下看來,愈顯清俊,行止從容堅定,隱有大將之風。

  想來當年,蕭綦少年之時,也是這般意氣飛揚吧。

  我在門外靜靜地站了片刻,他也未發現,只專注地向眾將部署兵力防務。我心中欣慰,轉身正欲離去,卻聽身後有人訝然道:「王妃!」

  回頭見宋懷恩霍然抬頭,定定地望著我。

  「時辰已晚,若非緊急軍務,諸位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廳中,向眾人溫言笑道。

  宋懷恩頷首一笑,依言遣散了眾人。

  我徐步踱至輿圖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後,保持著數尺距離,一如既往地恭謹拘束。

  「你的傷勢如何?」我微笑側首。

  他低頭道:「已無大礙,只是皮肉傷,多謝王妃掛慮。」

  見他神色越發侷促,我不禁失笑,「懷恩,為何與我說話總是如臨大敵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這句笑語驚住,耳根竟又紅了。

  見他如此尷尬,我亦不敢再言笑,側首輕咳了聲,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寧王會否搶先渡河?」

  宋懷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暉州大亂,烽煙四起,謇寧王素來謹慎多疑,見此情形,勢必不敢貿然渡河。然而,屬下擔心時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頷首道:「不錯,若果真是大軍已到,必定不會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動,越是露出破綻,遲早被他覷出我們的底細。」

  「王爺 接到信報,假使路途順利,不出五日應能趕到。」宋懷恩深深蹙眉,「如何拖過這五日,便是關鍵所在。牟連已依計將豫章王帥旗遍插城頭,駐軍大營增加爐灶炊煙,日夜巡邏不息,造出大軍入城的假象……即便如此,依屬下看來,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準備,最壞的可能也莫過於刀兵相向。

  「照此說來,三日之後,一場鏖戰在所難免了?」我肅然望向他。

  宋懷恩毅然點頭,「我們至少仍需堅守兩日,將謇寧王擋在暉州城外,等待王爺 趕來。」

  我蹙眉緩緩道:「暉州兵力遠遠不足,守軍素來吃慣了皇糧,憊懶成性,疏於操練,又逢人心浮動之際……若是硬拚起來,我擔心能否拖過兩日。」

  「擋不住也要擋!」宋懷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屬下已經傳令全軍,一旦城破,我便縱火焚城,叫全城守軍、老弱婦孺皆與叛軍同葬!」

  我一震,駭然望著他,半晌不能言語。

  他凜然與我對視,緩緩道:「如此,則破釜沉舟,再無退路,唯有以命相搏!」

《帝王業(上陽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