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思想極零亂,猶如勁風中的驟雨,紛紛落在大海裡,消失後又來,來了又消失。

  (窗外有一隻煙囪,冒著黑色的煙,將我的視線也染成黑色。文學作品變成腎虧特效藥,今後必須附加說明書。喬也斯的一生是痛苦的。他是半盲者,然而比誰都看得清楚。他沒有為《優力棲斯》的被禁而歎息;也沒有為《優力棲斯》的被盜印而流淚。他也沒為《優力棲斯》的遭受抨擊而灰心。他創造了新的風格、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字彙;但是他沒有附加說明書。他的主要作品只有兩部:《優力棲斯》與《費尼根的守屍禮》;然而研究他的創作藝術的著作,至少有千種以上。

  喬也斯手裡有一把啟開現代小說之門的鑰匙,浮琴妮亞·吳爾芙跟著他走了進去,海明威跟著他走了進去,福克納跟著他走了進去,帕索斯跟著他走了進去。湯瑪士·吳爾夫跟著他走了進去。詹姆士。費雷爾也跟著他走了進去……但是他的《優力棲斯》與《費尼根的守屍禮》皆不附加說明書。香港沒有文學;不過,大家未必願意將文學當作腎虧特效藥。)

  我的呼吸極均勻,我的思路卻是錯綜複雜的。牆角有只蒼蠅,猶如吹笛人,引導我的思想飛出窗口。

  (魔鬼騎著腳踏車在感情的圖案上兜圈子。感情放在蒸籠裡,水氣與籠外的訪客相值,訪客的名字叫做:「寂寞」。10×7。小梗房充滿滴露的氣息。利舞台。得寶可樂。淺水灣之沙。皇上皇。渡輪反對建橋。百樂酒店飲下午茶。快活谷出現人龍輪購馬牌。南華對巴士。今日出入口船隻。旺角的人潮。海邊有不少霓虹燈廣告。鹽煽雞與禾花雀與大閘蟹。美麗華酒店的孫悟空舞蹈。大會堂的抽像畫展覽會……)

  思想是無軌電車。

  (我被誰打傷了?為什麼?昨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有沒有喝過酒?如果有的話,有沒有醉?我的記憶力一向不弱,怎會想不起自己做過的事情?是的,我記起來了。跟麥荷門在「敘香園」吃飯,他喝了一瓶啤酒;我喝了兩瓶。兩瓶啤酒是醉不倒我的。後來,後來……我跟張麗麗在香港餐廳喝茶。她把計劃告訴我;而且還送了我三百塊錢。對於我,三百塊錢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等於一個月的稿費。於是我打電話給彭明,彭明是個攝影記者。我向他借一架照相機。乘的士回家。見到板著面孔的司馬莉,連喝幾杯酒。之後怎麼樣,完全不清楚。)

  思想等於無定向風。

  (風起時,維多利亞海峽裡的海水,猶如老嫗額角之皺紋。我的希望尚未被勁風吹走:因為我有石頭一般的固執。我看到A字的跳躍,起先是一個,後來則無法計算。麥荷門具有普魯斯特的野心;但是他永遠無法變成普魯斯特,理由是他只有野心。有些名家比麥荷門更不如,他們連野心都沒有。野心是一種奇異的東西,它毀滅了希輯勒之類的魔鬼;也使半盲的喬也斯與臥病十年的普魯斯特寫成了《優力棲斯》與《往事追跡錄》。普魯斯特是個哮喘病患者。普魯斯特是個心臟病患者。我不明白他怎樣在一問密不通風的臥室裡躺了十年的。

  在這十年中,他完成了一部永垂不朽的著作。有人說:他患有嚴重的神經過敏病;但是直到臨死前夕,對於辛勞的文學工作,依舊不感厭倦。這是什麼力量?難道只是單純的野心?……卡夫卡認為人類企圖了鋸上帝的規則是得不到結果的。那末,人是上帝的玩物嗎?上帝用希望與野心來玩弄人類?於是想起加謬。為了追憶卡夫卡,他寫了《異客》。

  他對於有關人類行動的一切,皆表樂觀;但是對於有關人性的一切,皆表悲觀……然則人生的「最後目的」究竟是什麼?答案可能是:人生根本沒有目的。造物主創造了一個謊言,野心、欲求、希冀、快樂、性慾……皆是製造這個謊言的原料,缺少一樣,人就容易獲得真正的覺醒。人是不能醒的,因為造物主不允許有這種現象。大家都說「浮生若夢」;其實是夢境太似浮生……不能再想了,想下去一定會變成瘋子……晚餐能夠有一條清蒸石斑,必吃兩碗白飯。)

  思想猶如剛撳熄的風扇,仍在轉動。思想與風寓究竟不同。它不會停頓。

  (這病房只有我一一個病人,一定是頭等病房。我是一個窮人,哪會有資格住頭等病房?誰將我送來的?)

  想到這裡,鼕鼕冬,有人敲門。

  ——進來!我說。

  白色的門推開了,立刻嗅到一陣刺鼻的香味。張麗麗笑瞇瞇地走進來,手裡拿著半打康乃馨,穿著一襲墨藍的旗袍,襯以白皙的皮膚,美得很。(像她這樣的體態,即使不穿漂亮的旗袍,一樣也漂亮。)當她婷婷裊裊地走到床邊,那一排貝殼似的牙齒在反射自鏡面的陽光中熠耀。

  ——沒有事了吧?她問。

  ——大概沒有事了,我答。醫生說要靜心休養。

  ——好的,就在這裡多住幾天。關於醫院的費用,你不必擔心,全部由我負擔。

  ——醫生說我縫了十二針。

  ——想不到那個老色鬼居然會帶兩個打手來的。

  —一你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了。

  ——我只當他是個糊塗蟲。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