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的受傷究竟有何代價?麗麗倒也老實,將經過情形一五一十告訴我,說紗廠老闆到現在還沒有知道我是她僱用的。正因為是如此,麗麗當然樂於代付我的醫藥費用。這一次的失敗,麗麗並無損失,受傷的是我,躺在病床上呻吟的是我,將來萬一因斷稿而失去那最後的地盤,挨餓受苦的也是我。

  我是一個傻瓜,做了一件傻事。

  當微笑自嘴角消失時,她點上一枝煙。她有很美的吸煙姿勢,值得畫家捕捉。我不是畫家,我只會欣賞。感情就是這樣一種沒有用的東西,猶如冰塊,遇熱就融。麗麗是那麼的可鄙;但是我仍極欣賞她的吸煙姿勢。(感情比人體構造更複雜,我想。)當她將染有唇膏的煙蒂放在我的嘴上時,我只有一個渴望:

  ——找一點酒來。

  ——不行,這是違反醫院規矩的。

  臉上出現嫵媚的笑容,一若牡丹盛開。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不」又非「是」的答覆,把我的複雜的感情攪得更複雜。(在麗麗的心目中,我是一個酒鬼,一個急色兒,一個失業漢,一 個會讀書會寫字的可憐蟲。依照她的想法,我是應該挨打的。像我這樣一個窮光蛋不被人毆打,總不能教紗廠老闆之流到醫院裡來縫十二針……)

  煙蒂變成灰燼時,閒得發慌。

  卜午十一時,閒得發慌。

  中午十二點,護士走來探熱,依舊閒得發慌。

  中午十二點半,醫院的工人走來問我想吃什麼東西,我要酒,結果拿來了一碟蔬菜湯,一碟火腿蛋,一杯咖啡和兩粒藥丸。

  下午兩點,依舊沒有酒,依舊閒得發慌。

  下午四點,護士走來探熱。思想真空。情緒麻痺。

  下午五點一刻,有販報童走來兜售報紙。買一份晚報,嚇了一跳。標題是:「古巴局勢緊張,核子大戰一觸即發。」

  【9】

  戰爭。戰爭。戰爭。

  六歲時,住在上海閘北西寶興路,靠近北火車站。當世界大 戲院上演西席地米爾導演的默片《十誡》時,戰爭來了,母親正在洗衣,我就溜出去看打仗。戰爭使小孩子感到新奇,但是弄堂口的鐵門已上鎖。大家爬在鐵門上,看槍彈在熟悉的街道上飛來飛去。對街南貨店二樓的玻璃窗給槍彈擊碎了,大家鼓掌歡呼。對街理髮店的轉柱給槍彈擊碎了,大家鼓掌歡呼。石子鋪的街道上,有穿草綠色軍服的士兵,手持長槍,疾步而過。

  一會,石子鋪的街道上,有穿著虎黃色軍服的士兵,手持長槍,疾步而過。大家睜大眼睛望著他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打仗。我們根本不知道誰打誰,只知道他們的制服顏色雖不同,卻全是中國人。對於我們,這是新鮮的事情,平日熱鬧的街道,忽然變得很荒涼了。偶爾有士兵疾步而過,使空氣顯得更緊張。我喜歡這緊張的空氣,但是看弄堂的老頭子卻抖著聲音走來趕我們。他不許我們爬在鐵門上,說是中了流彈會立即死亡。我們知道死亡是可怕的,但是我們誰也不肯錯失這難得的機會。

  當時我的感覺也確是如此,世界吳戲院的《十誡》根本不能與街頭的戰爭相比。所以,我也不肯錯失這個機會。我欣賞這熟悉的街頭突趨陌生。我欣賞所有的店舖都打了烊。我欣賞所有的老百姓都躲在家裡。我欣賞這條街的特殊氣氛。在我們的心目中,打仗雖緊張,卻十分有趣。然後,一幕殘忍的活劇忽然在我們眼前扮演了:一個穿虎黃制服的大兵將導外一個穿草綠軍服的大兵拖進對街小巷。那穿草綠軍服的大兵年紀很輕,約莫十五六歲,身材矮小;而且腿部受了傷,臉色蒼白似紙,張大嘴巴,拚命吶喊。他的喊聲並不弱,然而誰也不去解救他。當他被拖入小巷時,他的嗓子已經啞了。

  那個穿虎黃色制服的大兵,身材魁梧,猶如瘋子一般,將他的敵人踢倒在地,雙手擎起亮晃晃的大刀,竟將那小傷兵的頭顱砍了下來……這一幕,使所有爬在鐵門上看打仗的人全部嚇壞了。毋需管弄堂的老頭子干涉,大家就自動奔回家去。正在洗衣的母親見我神色慌張,問我見到了什麼。我想答話,可是怎樣也說不出聲音。母親站起身,用圍裙抹乾濕手,往我額角上一按,說我發燒了,吃了一驚,馬上抱我上床。睡著後,我夢見成千成萬的血淋淋的頭顱,在大地上滾來滾去。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