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療傷

就算皮皮不知道種狐是什麼意思,她至少知道種馬或者種犬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它們的主要任務是什麼。想到這裡,她頓時對修鷴產生瞭深切的同情。

“可是,狐族難道也和人類一樣分國界嗎?”她不屈不撓地問道。

除瞭像個癱瘓病人那樣虛弱無力,她沒有任何不適。而且,她發現賀蘭靜霆今晚的脾氣好到瞭極點,像個幼兒園的老師那樣認真地回答瞭她所有的問題。在此之前,鑒於他對隱私的敏感,皮皮從來不敢想象自己會有這種待遇。

賀蘭靜霆沉吟片刻,說:“我們當然也有自己的領地,不過我們不像人類那樣分國界……這樣說隻是為瞭讓你好理解。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分界線是北緯三十度。所有的狐貍都生活在北緯三十度以北,而狐仙則多半在北緯三十度以南活動。”

很奇怪呢。皮皮一直覺得狐仙是從狐貍變來的,但是看樣子,他們好像是兩個圈子。

“是不是所有狐貍都想做狐仙?”

賀蘭靜霆搖頭:“當然不是。狐貍在野外的壽命很短,最長也不過十二年,大多數狐貍在出生之後的兩三年內就死掉瞭。不過,我們對壽命的長短並沒有你們人類那麼看重。作為狐貍你可以選擇留在狐界,也可以選擇修行,留在仙界。修行是件很痛苦、很寂寞的事,成功的機會也不大,並不是所有的狐貍都想這樣。”

“那你呢?你為什麼想修仙?”

賀蘭靜霆淡淡一笑:“我一點也不想修仙,隻是不得已。”

“為什麼?”

“我雙目失明,像我這樣的狐貍,如果不修行,根本無法在野外生存。”

皮皮仔細看他的眼睛,有些不信:“不會吧。我總覺得你的眼睛可以視物,隻是怕光而已。”

他顯然不好意思被她近距離觀察,頭一偏,看著窗外:“我有視力是很晚的事,這是我多年修行的成果之一。”大約是跪得太久有些累,他終於找瞭張椅子坐下來。自上而下地俯身看她。他故意和她靠得很近,說話間,氣息吹到皮皮的臉上,有一股鮮花的氣味。他的眸子閃著星光,看她的神態卻帶著異樣。好像面前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張畫,甚至他不是在對她說話,而是在對藏在她腦中的某個靈魂說話:

“我很高興可以看見這個世界,哪怕隻是在晚上——”他唏噓瞭一聲,“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都是我的夢想。”

如果狐仙一說是真的,皮皮覺得,賀蘭靜霆也可以算作是仙人瞭。仙人至少應當是高興的吧?仙人長命百歲,仙人餐風飲露,仙人呼風喚雨,仙人點石成金……這世上沒什麼他們想要而不可得的。可是,賀蘭靜霆的眉宇間卻總含著一絲抑鬱,他很少笑,好像並不是很開心,好像有很多的煩惱,甚至於……好像正在受著某種煎熬。一個活瞭九百年的狐仙,這世上該看到的,該享受的,他都經歷瞭吧?他還缺什麼呢?難道他也有想要而不可得的東西嗎?

皮皮樂呵呵地反對:“如果我也能活九百歲,我可以放棄我的視力。”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很詫異:“真的嗎?”

她點頭:“真的。”

“你知道黑暗是怎麼一回事嗎?”

“你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嗎?”皮皮說,“死是無窮無盡的黑暗。相比之下,失明隻是喪失瞭眾多知覺中的一種而已。”

賀蘭靜霆嘆瞭一口氣:“皮皮,你並不瞭解死亡。”

太沉重瞭,皮皮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和一個活瞭九百年的狐仙談論人生的意義,不是很荒唐嗎?她忽然想起瞭那次音樂會。這是她所知的賀蘭靜霆唯一的一次夜不能視物的情況。便問:“如果你元氣大傷,視力便不能維持。是這樣嗎?”

“是的。”

“骨折這樣的傷也算嗎?”其實皮皮真正想問的是,作為狐仙,賀蘭靜霆會生病嗎?他也會像人一樣感冒發燒嗎?還有,在漫長的歲月中,他的容顏會改變嗎?他們也有忌諱嗎?

可是,賀蘭靜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賀蘭想回避某事,他的反應會很直接。他會沉默,會突然轉變話題。然後無論皮皮怎麼努力也休想從他的口裡套出一星半點的答案。就這麼沉默地對峙著,病房裡的氣氛陡然緊張瞭。

皮皮自動換瞭一個話題:“對瞭,說到國界和領地,你的傢鄉在哪裡?”

他的回答很模糊:“我的傢鄉氣候很冷。”

“我的傢鄉氣候很熱。”皮皮說,“我就出生在這個城市,我是本地人。”

他笑瞭笑,說:“我知道。”

“其實如果你有口音,也許我能猜出你來自哪個地區,可惜你沒有。我一直以為你是北京人,或者是東北人。”皮皮繼續說。

賀蘭靜霆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但不像新聞播音員那麼硬那麼快,而是很輕柔、很舒緩的那種。他的話音很低,卻很清晰,絮語綿綿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從容和優雅。即使在他生氣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也很動聽。

“我沒有口音嗎?”他反問。

“你有嗎?”

“可能是你沒聽出來吧。”他說,“不過你猜得不錯,我的確是北方人。”

和賀蘭靜霆談話是需要技巧的。他想說的會直接告訴你,不想說的就會不停地兜圈子。皮皮隻好又兜回到修鷴和寬永:“修鷴他們不能去party,因為他們是種狐?”

“那倒也不是。一來,他們的修行沒有超過五百年,不夠資格。二來,由於他們被迫做瞭太多不情願的事,以致對所有的女性產生瞭厭惡,不怎麼願意和其他人來往。”

皮皮小聲說:“你是說……他們是g a y嗎?”

賀蘭靜霆想瞭想,不知道什麼是更合適的詞,隻好說:“差不多吧。由於他們不肯履行自己的職責——當然他們不承認這是他們的職責——所以他們屬於被歧視和被打擊的一群。像他們這樣的狐,曾經有很大一批,這些年逐漸被消滅殆盡。他們是這一地區最後的兩個。”

“可是,有誰會來歧視他們呢?你不是祭司大人嗎?難道你不是最高的頭目?”

賀蘭靜霆搖頭:“我不是。”

皮皮若有所悟:“我明白瞭,最高頭目是你的父親?”

賀蘭靜霆的視線很漠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這是他第二次表現出這種神態,腮幫堅硬如鐵,甚至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他站起身來說:“你的點滴已經打完瞭,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幫我治療會消耗你很多元氣嗎?”她再次想起瞭修鷴的叮囑,“會傷害你嗎?”

“當然不會。”他皺瞭皺眉,似乎惱怒有人將這種事情透露給她。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回到瞭閑庭街56號,賀蘭靜霆的傢。

皮皮覺得自己是被賀蘭靜霆綁架回來的,而且是在凌晨三點月明星稀的時刻。雖然有很亮的路燈,但整個城市整座山巒都在沉睡之中。

汽車悄悄駛進車庫,賀蘭靜霆從後座抱起她,穿過客廳,將她放到一間臥室的大床上。皮皮立即意識到這不是上次落水時她住的那間臥室。這是主臥,或者說是書房,面積很大,四壁嵌著書櫥,一隔一隔的,從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

即使在夜間,賀蘭靜霆好像也不喜歡很亮的燈。無論是客廳還是臥室,照明都很暗。臥室裡雖有很多盞燈,卻沒有一盞亮到足夠讓皮皮看清對面書架上任何一本書的書名。賀蘭靜霆說他不習慣在夜間看書,他習慣瞭盲文,喜歡用手摸著讀。然後他又抱怨世上的書大同小異,新鮮的故事越來越少,沒什麼好看的。他有一臺非常高級的手提電腦,安裝瞭特別的語音軟件,可以讀出屏幕上出現的任何一個字,但他不怎麼喜歡用,嫌那個軟件發出的聲音不好聽。他的絕大多數夜晚用來修行,比如說曬月光,或去人多的地方看球賽、看電影、聽音樂會。修行完畢他會有些疲勞,但睡覺的時間很短,兩三個小時足矣。

將皮皮放到床上,賀蘭靜霆就去瞭浴室。她聽見浴室裡嘩嘩的水響,過瞭好一會兒,水停瞭。賀蘭靜霆走出來,站在她的床頭,居高臨下地對她說:“在治療之前,我得先幫你洗個澡。我們叫作齋戒。”

墻壁是淡綠色的,本來很溫馨。可是,賀蘭靜霆高大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光線頓時暗瞭很多。皮皮驚恐地看著他,問:“可不可以不洗澡?”

他搖頭。

皮皮咽瞭咽口水,隻好說:“那……請你將我放到浴缸裡,我自己來洗。”

“水很深,你不能動,會淹死的。”

“對不起,我需要一點個人隱私。”她口氣堅決地說。

“在這種時候,我能不能建議你暫時放棄一下?”他不為所動。

“不能。”她堅決搖頭,“要麼我自己洗,要麼就不洗,臭死拉倒。”為瞭配合自己的口氣,她揚眉板臉,雙目圓睜,露出挑釁的姿態。

賀蘭靜霆哼瞭一聲,沒有回答,徑直將她從床上抱瞭起來。她的身上穿的就是病號服,式樣最簡單的那種,隻系瞭一個帶子。他將帶子一拉,她就全身赤裸瞭。

“哎——你想幹什麼?!”她尖叫。

“請禮待祭司大人。”他冷冷地道,“在狐族,任何人見我之前都得齋戒沐浴。”

“我不是狐族!少拿你們的規矩跟我說事兒!”

“你當然不是。你是一隻猴子,上躥下跳的猴子。你什麼都吃,肚子裡一堆垃圾。”

“賀蘭靜霆!我不要洗澡!”

“小姐,你非洗不可。”

浴室裡沒有燈,關上門後就黑漆漆的不見五指。皮皮立即發現這也不是那間上次落水回來時她用的浴室。這個浴室很大,在裡面說話居然有回聲。而賀蘭靜霆顯然習慣瞭在黑暗中走動。橫抱著她穿過整間房,沒有碰到任何障礙。這期間她在他的懷裡掙紮瞭一下,努力地想抬起臂膀,可惜手臂軟綿綿的,根本不聽使喚。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地方隻有手指頭,也不是很靈活。她忽然想到這十天的日子肯定會很不好過,比如,吃飯穿衣怎麼辦,上衛生間怎麼辦?難道一切都由賀蘭靜霆來照料嗎?他有這個耐心嗎?會不會心一煩,幹脆把她吃瞭呢?

想到這裡她就有點心虛,覺得自己剛才不該和他對著來。但她同時又有一種奇怪的安全感,知道賀蘭靜霆不會傷害她。她不知道這份信任從何而來,就像是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天,雖然素不相識,皮皮仍不顧一切地替他擋住瞭那條狗。她與賀蘭靜霆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親近感,他們可以裸裎相對而不需要任何解釋。

“為什麼這麼黑?浴室的燈壞瞭嗎?”她問。

“燈沒壞,你不是要隱私嗎?”

她張瞭張嘴,又閉上瞭。

浴缸好像很大,也很深,她的身體一到水裡就漂浮瞭起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她害怕嗆水,神情有點慌亂,徒勞無益地動瞭動手指。然後她發現自己沒什麼可擔心的。賀蘭靜霆一直用左手托著她的頸子,讓她的頭露出水面。

他拔掉水塞,放掉瞭大半的水,讓她的身體觸到水底,然後從頭到腳地給她塗肥皂,一寸一寸地洗浴。甚至還幫她刷瞭牙。

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誰也看不見誰。

可皮皮的臉卻悄悄地發燙瞭,心也怦怦地亂跳。洗到一半時,賀蘭靜霆將她抱瞭起來,翻瞭個身,去洗她的背。她的上半身便全靠在他的懷裡瞭。水很熱,蒸騰出絲絲汗氣,仿佛空氣中都充滿瞭水滴。每一次俯身,他的下巴都會微微地摩挲她的額頭,硬硬的胡楂紮得她生疼。讓她意亂情迷的是他胸口散發出來的木蕨之氣,充滿瞭雄性的誘惑。他的汗水打濕瞭她的臉,有幾滴滴到她的睫毛上。他像捧著一隻酒杯那樣捧著她,認真地擦洗,同時又謹慎地避開瞭幾個敏感的部位。盡管如此,她還是被撩撥瞭,咻咻地喘息。他迅速覺察瞭,停下手,問道:“怎麼啦?不舒服?要不要打電話找醫生?”

“我覺得悶。”

“窗子是開著的。”

“也不是悶……”她虛弱地哼瞭一句,情不自禁地吻起瞭他的脖子,那種死纏爛打的吻法。她聽見他的喉結滾動瞭一下,以為他會回吻過來。

不是不能吻嘴嗎?別的地方……總可以吧?

可是,他卻隻是怔瞭怔,不理睬,也不回應,專心洗浴,好像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她一怒之下,輕輕地咬瞭他一口,他“嗷”瞭一聲,仍舊不理她。她在黑暗中氣呼呼地瞪大眼睛,忽然說:“賀蘭靜霆,低下頭來!”

“幹什麼?”

“吻我一下。”

“哪裡?”

“哪裡都成。”

“膽大妄為的女人,居然敢勾引祭司大人,你一定是不想活瞭。”他揶揄瞭一句,輕描淡寫地在她的額上吻瞭一下。

“這不算!再來!”

“就這麼多,沒瞭。”接下來,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再理睬。

也不知用的是什麼浴液,她的身上鼓起瞭一大堆的肥皂泡。他也沒用任何毛巾,隻是用手不停地揉搓著她,一絲不茍、面面俱到卻又點到為止。她的欲望卻被那隻手連同那堆肥皂泡攪成瞭一團亂麻。

所幸賀蘭靜霆的效率很高,趕在她發狂之前結束瞭戰鬥。

她覺得很幹凈,同時感到很疲憊。以為馬上可以睡覺,不料賀蘭靜霆卻抱著她出瞭臥室,向地下室走去。

不對勁!她頓時警惕瞭:“哎,咱們現在去哪裡?”

他隻說瞭兩個字:“療傷。”

“在……在什麼地方療傷?”

他又說瞭兩個字:“井底。”

穿過一道曲折的甬道,通過幾扇朱漆小門,他們進入瞭一個漆黑的密室。緊接著,賀蘭靜霆按動機關,頭頂石塊緩緩移開,皮皮眼前豁然一亮,他們又到瞭井底。

頭頂上的星空沒有月亮,月光卻通過光滑如鏡的石壁折射過來。

與月光同時滲進來的還有幾許凌晨的寒氣。

皮皮的身上穿著一件賀蘭靜霆的睡袍,純白的顏色,充滿墜性的絲料,很薄,很寬大。穿在身上飄飄欲仙,好像穿的不是衣裳而是一道清風。剛剛出浴的身體還帶著幾分潮意,透過光滑的絲袍,在月光中冒著淡淡的白汽,轉眼間,又被晨曦的山霧凝住瞭。皮皮的肌膚不由得戰栗起來。

賀蘭靜霆的絲袍是純黑的。他將躺椅的椅背抬高,抱著皮皮,讓她背對著自己坐瞭下來。然後,他們雙手緊握,掌心相合,十指相扣。皮皮整個人很舒服地靠在賀蘭靜霆的懷裡。他的呼吸很輕,胸膛和掌心十分溫暖。

“有點冷呢。”皮皮看瞭看天,天仍然很暗,井外隻有淺淺的風聲和喓喓的草蟲聲。

“很快就會熱起來的。”他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

果然,她迅速感到有股熱氣從他的掌心傳出來,沒一會兒工夫,她的額上就出瞭一層細汗。

“你已經開始瞭嗎?”她問。

“是的。”他遲疑瞭一下,“你會掉很多頭發。”他的聲音低低的,充滿瞭歉疚,似乎是他的罪過。

“沒關系,”皮皮輕輕地安慰他,“不是說它們還會長回來的嗎?”

“肯定會長回來的,”他重申,“我會盡全力讓它們長回來。”

聽起來像是個艱難的過程。

出瞭太多的汗,皮皮的喉嚨有點發幹,一連咽瞭幾次口水。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瞭三十分鐘,直坐得皮皮腰疼腿麻,幾乎成瞭個木乃伊。她有些堅持不住地問道:“像這樣要坐多久?”

“坐到天亮,最後一縷月光消失。”

其實現在離天亮並不太遠,但至少還得等兩個小時。皮皮回頭看瞭賀蘭靜霆一眼,他雙目緊閉,呼吸緩慢,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動不動。

山霧不停地湧進來,又過半個小時,皮皮的上身已被汗水和霧氣濡濕瞭。薄薄的絲袍貼在身上,十分難受。彼時天色微明,井外月影單薄,雲層湧蕩,近處的鳥聲、遠處的車聲,乃至山下工地水泥攪拌機的轟鳴聲一陣一陣地傳過來。

城市正在漸漸地舒醒,井底卻依然黑得看不清自己的腳趾。平時在這種時候,賀蘭靜霆多少會和她聊幾句,或者至少會讓她聽那個FM1097,《潘多拉心裡話》。如此長時間的低頭悶坐一言不發對她來說簡直是個折磨。她活動瞭一下身軀,問道:

“哎,我可不可聽聽音樂?你不是有短波收音機嗎?”

“不可以。”

“口渴瞭,要喝汽水。”

“忍著。”

她四下張望,過瞭一會兒又說:“這裡有c a b l e嗎?能看電視嗎?這井底機關那麼多,一定有插頭吧?賀蘭靜霆,你替我搬個電視進來吧。”

“我住的地方沒有電視,”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你能不能少說幾句?真煩人。”

“我的包裡有MP3。”皮皮說,“麻煩你去拿一下,我要聽MP3。”

他一動不動,繼續練功,對她的要求不予理睬。

“賀蘭,我要聽MP3。”皮皮堅持不懈地在他耳邊念叨。

身後的人猛然松開手,披著袍子跳出井外。不到兩分鐘,“當”的一聲,有個東西從上面扔下來,正好扔到皮皮的腿上。皮皮氣得直嚷:“喂!你扔什麼扔啊?落井下石啊!”

低頭仔細一看,正是她的MP3。當皮皮的同事們紛紛用SONY和IPOD的時候,皮皮給自己買瞭這個橡皮大小的MP3。粉紅色的外殼,很便宜,很花哨,有亮閃閃的彩屏且功能巨多。隻是按鍵用瞭不到三個月就開始失靈,非得像擠青春痘那樣用力才能調節音量。

緊接著,輕輕落下一道黑影,賀蘭靜霆板著臉,拾起MP3,解開耳機,塞到她的耳中。

豈知皮皮一聽就覺得重音的位置不對:“這耳機是有左右之分的,你正好反瞭。”

“你將就一下。”

“沒法將就,音質完全不對,聽著頭昏。”

面前人黑壓壓地站著,臉上一片烏雲,正待發作,見皮皮雙目圓瞪,已做好瞭戰鬥的準備,忽然輕喟一聲,俯下身來,將左右的耳機一換:“還有什麼要求?小姐。”

“想喝汽水,沒有汽水的話,冰水也成……”她一直在出汗,口渴得要命。

“我很想替你拿,不過——”他指瞭指天色,“我的視力正在下降,而且喝水會影響我治療的功力。”

不知道是不是註射瞭興奮劑,還是大病之中缺少耐心,皮皮毫不買賬地叫道:“你騙我!你找借口!我要喝水!”

他不理她,仍舊坐回原來的姿勢,與她十指相扣,聲音裡含著明顯的克制:“皮皮,你究竟想不想要你的頭發?”

“我要喝水,”她執拗地說,“而且我坐得也不舒服。”

“你怎麼坐得不舒服?”他冷聲道,“什麼地方不舒服?”

“我的背後有個東西……很硬。”

他偏偏把她抱得更緊瞭:“現在是不是好些瞭?”

她簡直欲哭無淚瞭:“好什麼啊……你性騷擾啊。”

他的聲音很無辜:“我是個男人,你叫我怎麼辦?”

“既然這樣,不如幹脆——”

“不行。”他毫不猶豫地打斷瞭她,拒絕得斬釘截鐵。

然後,他驀地松開瞭手,手指沿著她的脊椎一直溜到耳後,在她耳根下的某個穴位輕輕一按:“你太能鬧騰瞭,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皮皮正要據理力爭,一張口,忽然不能說話瞭,頭一低,在賀蘭靜霆的懷裡睡瞭過去。

那是一種很淺的睡眠,皮皮夢見瞭自己的母親。

從日記被媽媽偷看並被她狠狠揍瞭一頓的那一天起,皮皮對媽媽的感情愛恨交織。雖然媽媽總是說她小時候吃母乳一直吃到三歲半,吃得她乳房幹癟下垂,不給就尖叫,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又說她從小就淘氣,夜裡不肯睡,早上不肯醒,嬰兒期一個小時醒一次,又哭又鬧,兩個大人輪番帶還累得吐血。大約是幼兒期的艱辛耗盡瞭媽媽的耐心,到瞭小學,在皮皮心裡,媽媽已經變成瞭一個惡魔。她不停地與奶奶和爸爸吵架,發誓要離開這個傢,但她最遠也沒出過這個城。

在單位裡,皮皮媽是出瞭名的好耍嘴皮、愛挑剔、難伺候,也就是俗話說的“貧傢養嬌子”。她掙不瞭多少錢,花錢卻大手大腳,嚇得爸爸不敢把自己的工資交給她管,不然不到半個月就能花個精光。全傢老小因為她買瞭一瓶昂貴的化妝品,或者一件漂亮的套裝而節衣縮食的事兒屢有發生。皮皮還記得有一次媽媽領到工資,架不住一位同事的推銷,買瞭一瓶價格奇貴的螺旋藻。結果那個月,皮皮一傢吃瞭整整三十天的白菜燉豆腐,氣得奶奶天天背地裡罵她敗傢精。還拎著皮皮的耳朵說,你以後可不能像你媽那樣散漫使錢,除非有本事找個有錢的老公。又說,你媽太不儉省,將來你嫁人,傢裡面半分陪嫁都出不起,過瞭門也是蠍蠍螫螫,讓婆傢人小看。

被奶奶的話嚇著瞭,皮皮的性格迅速向媽媽的反面發展,變得格外節儉。萬事記得省錢,購買欲幾乎為零,不到清倉大放血不會逛商場買衣服。她都不知道什麼是不打折,因為她從沒買過不打折的東西。既然父母靠不住,她一開始工作便省吃儉用。買國債,買基金,存定期,替自己攢錢出嫁。所以不論是辛小菊還是張佩佩,一時半會兒沒錢瞭都來找她借,知道她肯定有,而且有不少。

皮皮萬萬想不到,在伶牙俐齒、刁鉆古怪這兩樣上,自己和媽媽如此相似。以前和傢麟在一起,從來都是傢麟讓著她,不想讓也經不起她的一頓敲打和磨嘰。和傢麟雖也說不上耳鬢廝磨,這耍嬌弄嗔的把戲也不知做瞭多少,左右不過是小兒女豆點大的心事。傢麟也不介意,總是一笑瞭之,好男不和女鬥嘛。這麼一想,皮皮的心頭猛然一沉。也許傢麟不喜歡自己是有緣故的吧?也許在別人眼裡,她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也許傢麟早就悄悄地厭惡她瞭,隻是找不到理由分手。別的不說,論到待人謙和、說話得體、傢教出身,乃至學歷前途,田欣哪點都比她強。皮皮不得不承認,田欣比自己更配得上傢麟。

然後,那個雪夜的情景又出現瞭。皮皮看見自己像個潑婦似的揮著拳沖進人群,又和田欣在地上扭打,顏面不顧,斯文掃地,不知在一旁的傢麟看瞭有何感想。

他會娶這樣的一個女人做自己的妻子嗎?也許他正慶幸自己沒有娶皮皮吧!

在那一刻,傢麟對皮皮是前所未有的惱怒,一改往日的溫存,幾乎是將她扔到瞭出租車裡。

何必騙自己呢!當然是傢麟不要她瞭!

夢到這裡,她忽然驚醒,發現自己出瞭一身的冷汗,枕頭也濕瞭一大片。

皮皮比任何時候更深刻地覺得自己是個衰人,地地道道的衰人。

床對面的鐘指著下午三點。她獨自睡在賀蘭靜霆的大床上。

屋內一片寧靜。隻有緩慢的鐘聲和黃昏的鳥聲。

皮皮動瞭動手,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胳膊有瞭力氣,披上睡衣坐起來,她扶著床邊的小桌自己下瞭地。腿還有些發軟,但已經可以走路瞭。她去瞭洗手間,對著鏡子一照,又嚇得幾乎摔倒。

她那一頭垂肩長發,一夜之間,已掉瞭個一幹二凈,頭頂比那剛出傢的姑子還光亮。她用手摸瞭摸頭頂,頭皮有些癢,卻摸不到一根發楂,頭發好像被某種藥水化掉瞭一般。好在賀蘭靜霆有言在先,脫發隻是暫時的,不然她就要瘋狂瞭。

皮皮飛快地洗瞭個臉,又刷瞭刷牙,便慢騰騰地在屋內走動,四處尋找賀蘭靜霆的身影。

客廳的南面有扇玻璃門,被落地的門簾掩住瞭一半。

推開門,她怔住瞭。

好大一個花園,比一個足球場還大。四周是草坪,當中整齊地辟著一道道花畦。用萬紫千紅來形容絕對不誇張,因為裡面種的花肯定超過瞭一萬朵:牡丹、芍藥、木香、杜鵑、荼、夜合、薝卜、錦葵、山丹、茉莉、凌霄、鳳仙、雞冠、玫瑰……繁花亂眼,看著看著,皮皮就覺得累瞭,門廊處正好有一張秋千模樣的吊椅,她順勢坐瞭下來。

賀蘭靜霆跪在不遠處的一道花畦上,正為一株鮮紅的玫瑰刨土。花鏟就在手邊,他卻棄而不用,也不戴手套,白皙的手指插入土中,將結實的土塊拾起來,一一捏碎,又細心地培好。修長的手指捋過一株花莖,撫摸到葉的梢頭,試瞭試長短,用剪刀輕輕一剪,修理掉多餘的花枝。他的神態很專註,專註中又帶著一絲親昵,指尖在花瓣上逗留,如雙飛蝴蝶般輕輕一點,那花朵仿佛被催瞭魂似的顫動起來,發出呻吟的香氣。他忙用指尖按住,不料卻觸動瞭更多的花枝,直惹得幾片花瓣在清風中搖搖欲墜。他索性摘下來,放進口中細細地品嘗,雙手同時用力擠壓花莖下的泥土。在這當兒,其中的一朵最高最美的玫瑰忽然綻放瞭,花心蕩漾,幾滴露水悄然滑入他的指間。他忽然回頭,發覺皮皮不知何時已站在瞭他的身後。

“嗨。”她說。

“這麼早就醒瞭?”他站瞭起來,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土,“你需要躺在床上多休息。”

搖動的花枝讓她頭暈目眩。她的身體一陣搖晃,賀蘭靜霆及時地扶住瞭她。

“我覺得好多瞭。”她定瞭定神,同時舔瞭舔嘴唇,“這些花都是你種的嗎?”

他點瞭點頭:“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會有一位花農過來幫我。”

她倚在他的懷裡,微微地喘氣,為自己的那點欲望煩惱,又千方百計地遮掩:“剛才你真的是在種花嗎?”

“你以為我在幹什麼?”他的笑很神秘。

“嗯……你很細心呢。”她隻好說。

“如果,你是那朵玫瑰,”他輕輕地說,“會不會喜歡我這麼細心?”

她愕然瞭,臉一直紅到瞭耳根,嚇得都不敢看他的手。

他卻戲弄地將泥土抹到她的鼻尖:“聞聞看,這泥土的香氣。”

“你是狐貍,當然喜歡泥土。”

“你也應該喜歡泥土。泥土是我們共同的生命啊。”他喃喃地說。

她閉上眼,任由他將泥土塗瞭自己一頭一臉。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肌膚,掌心裡含著沙粒。手指從她的脊背長驅而下,到達腰際又沿著小腹折回來,輕輕地撫摸她的頸窩。她抑制不住地哼瞭一聲,被他的手捏著揚起瞭臉。

“嗨,幹什麼……”

他忽然垂下頭用力地吻她,是那種狼吞虎咽、面面俱到的吻,不容喘息不容掙紮。她隻覺全身上下都籠罩在馨香的花氣之中,哪怕是他的唇齒也充滿瞭玫瑰的氣味。而她自己卻有些窒息,被他弄得腮幫子很痛,不禁踮起腳,惱怒地踢瞭他一下。沒踢著,反而被他用手抓住。然後,她整個人都被他舉瞭起來。

她繼續掙紮,用力地擰他的耳朵,他總算放她下來喘瞭兩口氣,眨眼間又將她提起來,嘴唇壓瞭回去。這一次他的動作比較輕柔,如路旁垂柳,依依不舍,纏纏綿綿。但他霸道地將她堵在一棵石榴樹下,用身體擠壓著她,不容半點反抗。

仿佛過瞭一個世紀,他才緩緩松開手,身子微微後退,還很厚臉皮地問瞭一句:“喜歡嗎?”

皮皮滿臉通紅,想的卻不是這個問題:“你這麼放手……是不是我昨夜用瞭你很多的功力?”

他笑瞭笑說:“可以這麼說,你這制造麻煩的女人。”

笑到一半,他的臉忽然一硬:“哎,你想幹什麼?”

“看你太難受,我幫幫你。”

他低聲喝止:“你別亂來。”

可是,她已經開始瞭,一發而不可收。

“皮皮我們不能——”他用力抓住她的手,“我不想你有任何危險!”

“我知道,”皮皮說,“這隻是間接的嘛。幹嗎這麼緊張?你不是都九百歲瞭嗎?”

某人徹底無語,非但表情僵硬,而且臉紅得趕緊低下頭。慌亂中他隻得用雙手按住皮皮的腦袋:“行瞭,皮皮,別胡鬧。我帶你去洗澡吧。”

他們一起進瞭屋,春光一暗,兩人之間又莫名其妙地拘謹瞭。到瞭浴室的門口,皮皮的腳步忽然停住。賀蘭靜霆知趣地問道:“你還需要我幫忙嗎?”

“謝謝,不用瞭。我自己能行。”她接過他遞來的浴巾,臉不知為何唰的一下紅瞭。偷偷地看瞭一眼賀蘭,發現他眸光暗淡,怔怔的,似乎在猜測她的神情。

“你……還不進去?”他終於說。

“哦,好的,好的。”皮皮飛快地逃進瞭浴室,三下五除二地洗瞭澡。也不知是雙目不便,還是有潔癖,皮皮出來之後居然等瞭賀蘭靜霆半個小時。

兩人在客廳相遇,不知為何,都有些發窘。

皮皮隻好沒話找話:“今天天氣真不錯。上個禮拜一直下雨呢。唉,梅子早就黃瞭,這梅雨也該結束瞭吧——”

賀蘭靜霆半天沒吭聲,過瞭一會兒,走到門邊找盲杖:“我帶你去吃午飯吧。”

他們散步去瞭山下的一間飯館。一路上雖一直牽著手卻氣氛古怪,兩人都沒怎麼說話。皮皮心中暗想,這形骸都放浪瞭,為啥感覺沒跟上呢?滋味連初戀都不如,也不知是錯在哪兒瞭。悶悶地進瞭館子,悶悶地吃掉一碗賀蘭靜霆給她點的散發著藥氣的雙參燉黿魚。又喝完一大杯冷飲,皮皮兩手一攤,問道:“接下來幹什麼?”

像往常一樣,賀蘭靜霆坐在旁邊一直看著她吃,連杯水也沒喝,回答道:“今天我要去博物館,你跟我一起去吧。”

皮皮連忙搖頭:“我不去,就在傢裡休息。”

“不行。”他站起身來,抽出盲杖,將她從椅子上拉瞭起來。

“為什麼?”皮皮覺得很奇怪,又不得不跟著他走,“我不想打擾你工作,寧願在傢裡看看電視。”

“我傢沒電視。”

“那送我回宿舍吧,我抓緊時間復習下功課。”

“治療期間無論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都要減少。”賀蘭靜霆不為所動,“這樣會消耗你的元氣。”

“好吧,我不喜歡去博物館,”皮皮坦白,“是因為那裡面死氣沉沉,像個千年古墓。”

她隨口一說,沒往心裡去,賀蘭靜霆卻不禁雙眉一挑:“死氣沉沉?千年古墓?積極地說那應當叫文化積淀吧?”

賀蘭靜霆不高興的樣子其實挺兇,臉板得跟切·格瓦拉似的,皮皮忍不住想笑。

“你緊張什麼?我又沒說你。再說你離一千年不是還差一百年嗎?你不是特別老,真的不是。”皮皮指著窗外一株合抱的古柏,“這棵樹肯定比你老多瞭……”

對面的人一臉烏雲,瞇起的眼睛裡寒氣森然。皮皮趕緊改口:“是這樣,博物館裡有那麼多遊客,我可不喜歡讓人傢參觀我的光頭。”

這話管用,賀蘭靜霆終於沒有發作。過瞭兩秒鐘,他說:“我可不可以建議你戴一頂帽子?”

帽子是從商店裡臨時買來的,式樣簡單,圓圓的正好將頭包住。皮皮戴著它往鏡子裡一瞧,覺得自己就像個大號嬰兒。

她很不情願地跟著賀蘭靜霆坐車來到博物館,進瞭他的辦公室。

這辦公室皮皮來過,當時隻顧著找痰盂也沒認真看。隻記得裡面放著的全是古董,連痰盂也不例外。她找瞭一把硬邦邦的椅子坐下來,打瞭一個哈欠,畢竟還有些虛弱,走瞭這麼一程有些倦瞭。

“如果累瞭的話你可以躺在沙發上,不會有人隨便進來的。”賀蘭靜霆指瞭指旁邊待客用的一組藍佈沙發。

“你白天明明看不見,為什麼還要來這裡?”皮皮換到沙發上,歪著身子問道。

“我一向不在傢裡辦公。”他說,“傢是休息的地方。”

辦公室其實很大,裡面擺滿瞭東西,看上去有點擠。顯然賀蘭靜霆不喜歡很寬敞的空間。即使是他自己住的房子,裡面也滿是書和植物。

“為什麼一定要讓我跟著你?”覺得其中有隱情,皮皮鍥而不舍地問道。

“我怕你出事,”賀蘭靜霆打開瞭桌上的電腦,“雖然你現在看上去很精神,那不過是靠著我的元氣支撐著。你隨時有可能倒下去。”

原來是這樣。皮皮被他負責的精神感動瞭,急忙說:“如果我真的倒瞭,你能救我嗎?”

“是的,我可以隨時給你輸元氣。”

“這元氣是再生資源嗎?”

“是的。”他微哂,“現在你是不是慶幸我比你大瞭?真元修煉不易,也隻有像我這麼老的狐貍才會有足夠的資源供應你。不過,別擔心。你很年輕,有旺盛的精力。如果不出意外,你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恢復如初。其實後面幾天我所要做的隻是盡快讓你的頭發長出來。”

他頓瞭頓,補充:“你可能不相信,對我來說,令你長頭發比恢復你的體力要難辦得多。”

“哦!”皮皮又問:“如果那天晚上我們不是接吻,而是幹瞭更嚴重的事呢?我會……會立即死掉嗎?”

賀蘭靜霆沉默瞭一下,點點頭:“是的。”

皮皮隻覺脊背一陣發涼:“祭司大人,你不能阻止嗎?”

“別忘瞭我們是狐,不是人。我們身上所有‘人’的那一部分隻是為吸取人類的精元而設計的。倘若你我之間發生瞭你所說的那種事,你的真元會自動流入我的體內。”他表情復雜地看著她,“這個,就連我自己也無法控制。”

“難道你們狐界就沒有一個人有這種能力嗎?”皮皮說,“上千年的修行也不行嗎?”

“人類隻是我們修仙的工具,我們從不與人類通婚。你所說的那種能力隻有一個人有,”賀蘭靜霆說,“我的父親。”

“也就是說,整個狐界隻有令尊大人可以娶人類的女子,而不令她死亡。可是——”

“對不起,我要工作瞭。”賀蘭靜霆打斷瞭她的話,戴上耳機,打開電腦的語音提示系統。

他不願意再討論這個話題瞭。

皮皮皺著眉頭想瞭一會兒,忽然站起來走到桌邊,摘掉他的耳機,一字一頓地問道:“賀蘭,你的母親是誰?她是人,對嗎?”

她還想問更多,但她的喉嚨卻被賀蘭靜霆猛地扣住瞭。手指漸漸收攏,她感到一陣窒息。

“放……放開我!”

他慢慢地站起來,臉逼近瞭她,氣息在她的眼前打轉:“既然你想聽下面的故事,我就不妨講給你聽,關小姐。”

“放,放手!你要掐死我啦!”她拼命地掙紮,用尖尖的指甲抓他的臉。

“是的。我的母親是人類。”他的語氣如冰山般寒冷,“我父親很喜歡她,不慎讓她懷瞭孕。他本該立即殺瞭她,卻在我母親的苦苦哀求下,一直拖到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天。”

皮皮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賀蘭靜霆早已松開瞭手,她卻緊張得呼吸著,而且越來越喘不過氣。

他拍瞭拍她的臉,冷笑:“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招惹祭司大人是件多麼愚蠢的事?”

過瞭半晌,皮皮方咳嗽瞭一聲,說:“祭司大人你錯瞭。我從沒有招惹過你,是你先招惹的我。”她也拍瞭拍他的臉,惡狠狠地回敬,“我關皮皮也不是那麼好招惹的。”

賀蘭靜霆沒有說話,喉結滾動,臉上的表情幾乎能將她撕碎。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