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言說

“經緯化學”培訓班,開在中山路一幢臨街的16層樓商務大廈裡,樓下是麥當勞等餐飲中心。

所以坐在培訓教室裡的馮一凡,能聞到炸雞的味道,但他沒想吃的欲望。這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坐在這裡,前後左右都是穿著不同校服來補習的中學生。

他們來自這座城市的各傢中學。其中有幾張臉,馮一凡從小學起就已熟悉,年年月月,他們與他相遇在不同的補習班裡,一起長大,補補補,同是天涯淪落人。

與以往所有抗拒的結果一樣,這一次馮一凡最終還是被媽媽朱曼玉逼進瞭“經緯化學”培訓班。

現在他坐在這裡,心想:你可以讓我來,但我可以從此不跟你說話!

是的,這話,其實在剛才朱曼玉開車送他來的路上,他已經對她表達瞭。

他對著她開車的背影說:我非常反感什麼事都要由你定!我非常非常反感最後還是得聽你!這比反感“經緯化學”本身還反感!所以,從現在起,我不想跟你說話瞭,這是最後一句話。

朱曼玉瞥瞭一眼後視鏡裡的兒子,沒吭聲,心想,你以後大瞭會懂媽媽的一片心,你以後自己當傢長瞭,會懂媽媽現在的不容易。是的,好不容易才報到的名,當然要來的。

車到瞭培訓點,馮一凡推開車門,拎起書包,一聲不吭,頭也不回地上瞭樓。

從這一天起,馮一凡真的不跟媽媽朱曼玉說話瞭。

開始時,朱曼玉還以為兒子這是任性玩玩的花招,但哪想到,他這是來真的瞭——現在他每天下瞭夜自習回到傢後,一聲不吭,顧自己做作業;第二天起床後,同樣一聲不吭,吃瞭早餐,拎起書包就去學校。

因為整個白天,連同夜自習都在學校,馮一凡在傢的時間本來就短,這使他還真能做到不跟她說話,一句不說。

馮一凡不跟媽媽說話瞭以後,這房間裡的怪空氣立馬就顯出來瞭。

是比冷戰更冷,比虛空更虛的氣氛。

朱曼玉自己倒是說話的,但兒子像一個黑洞,她對他發出的任何聲音,都得不到一丁點回彈。

這使朱曼玉失去瞭言說的空間。

她住到這兒來可不是為瞭跟馮凱旋說話的,哪怕她在兒子那兒再受冷遇,她也不會有興致跟馮凱旋多聊,他倆本來就言多必不合。兒子不跟她說話,她也就喪失瞭說話的興趣和主要對象,吱不出聲來。

於是,馮凱旋就感覺出瞭這屋子裡突然靜得詭異。他當然看出瞭問題所在。但,在這房間裡,他也不太有話說,因為:

1.?自打三人租住這兒的第一天起,朱曼玉不就關照他少說話嗎?

2.?他也沒興趣跟朱曼玉多說什麼,因為多說一向必吵,兒子回來是為瞭靜心讀書和晚上休息,不是為瞭來聽爹媽吵架的,這他明白。

3.?兒子不跟媽媽說話瞭之後,雖跟爸爸還說幾句,但話也不多,因為父子倆本來就話不多。

父子倆本來話就不多,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現在很多傢庭裡的父子也情況類似——當爸的累瞭一天回來,“葛優躺”或者看電腦看手機,傢裡管教小孩的聲音,基本上都是媽媽發出來的。如今不是有種說法叫“爸爸缺場”嘛。

在馮傢,“爸爸缺場”的原因,在馮凱旋眼裡,那是你女的朱曼玉霸著位,而在朱曼玉眼裡,那是你男的馮凱旋“自動離場”。

無論過去原因為何,現在,這個為“高考”臨時搭班演出的奇葩之傢,面對的新命題是:媽媽事實上被噤聲瞭,那麼這當爸爸的,要出場瞭?

這房子裡的冷空氣,確實讓人不自在。

現在馮凱旋是在使勁,他想讓它稍稍熱一點起來。否則,這不正常的感覺在這屋簷下太一目瞭然。

於是,馮凱旋見縫插針,主動、笨拙地跟馮一凡這麼個半大小子沒話找話。

但他發現,這有點麻煩。麻煩的倒不在於兒子對他的搭訕有無回應,而在於朱曼玉往往插話進來,搞得兒子立馬不吱聲瞭。

這房間裡,冷氣彌漫,無計可施。

夜裡十二點半,朱曼玉在兒子睡瞭後,對馮凱旋說,他不跟我說話瞭,你看看,他真不跟我說話瞭。

馮凱旋心煩地說,我有什麼辦法?我要睡瞭,我累瞭,你別說話。

朱曼玉坐在床上,瞅著地板上打地鋪的老公,無限悲憤,說,你們都不跟我說話,我累死累活,成招人嫌的老媽子瞭。

馮凱旋嘟噥道,我有什麼辦法,你明天找他們老師想辦法吧。

第二天一早,朱曼玉去瞭春風中學李勝男老師的辦公室。

李老師不在。

朱曼玉站在走廊上給她發瞭個微信,說自己有事想跟她討教。

李勝男老師回復說,自己這一周在北京開教學交流會。

她讓朱曼玉先找潘帥老師,因為潘老師是她的助手。

人在北京的李勝男老師猜測朱曼玉可能是為馮一凡轉文科的心結問題而來。她心想,那你就先跟潘帥聊聊吧,他上次傢訪雖不靠譜,但對馮一凡的情況多少瞭解。她還心想,潘帥也得好好練練如何對付女傢長,女傢長比較難纏,都找我的話,我連一道防線都沒有。

朱曼玉看瞭微信,就往潘帥老師的辦公室走。

在她的印象中,這是個小年輕老師,大男孩。

她想,跟這麼個大男孩講得清嗎?

其實,這時的潘帥老師沒在辦公室裡,他正在教室裡讓學生默寫韓愈的《師說》。

這間教室裡,正在迎來一場讓他目瞪口呆的突發事件——

他看見坐在最後一排的季揚揚咬著筆頭,在看天花板,看瞭一會天花板,低頭寫幾個字,然後又看天花板……

全班除瞭季揚揚,男孩女孩們都在奮筆疾書,教室裡一片沙沙聲。

突然,季揚揚抬起手,“嘶”的一聲,將自己面前的本子撕成瞭兩半,然後繼續撕,本子瞬間變成瞭碎片。

同學們聞聲回頭,自然一片驚呆、嘩然。

季揚揚臉上帶著欲哭欲笑的表情,他把手裡的碎紙,往頭頂上空一拋,它們像雪花一樣飄落。

潘帥驚愣瞭,心想,他搗什麼亂啊。

潘帥對學生們說瞭一聲:“大傢別管他,自己寫自己的。”

哪想到,季揚揚突然放聲哭瞭。

這簡直顛覆瞭他平日的酷樣。出糗程度,直逼上次他爸氣急敗壞當眾扇他耳光。

但他好像不管瞭,他瘋狂地哭道:我不寫瞭,我不讀瞭,不想讀瞭。

潘帥老師見狀雖驚慌失措,但知道這小子厭學,知道他這是在發泄,就快步走過去,勸他:默寫不出沒關系,不要寫瞭,沒事,以後再寫。

季揚揚淚眼婆娑,嚷嚷:我休學,我不讀瞭,我要出去。

潘帥當然以為“我要出去”是出教室,確實太丟臉瞭,一酷哥突變“大寶寶”,於是趕緊扶著他的肩膀,說著“好好好,出去”,一起從教室後門出去。

潘帥一邊走,一邊哄:不默寫沒關系。

這小子甩開老師的手,臉上的跩勁兒在迅速回來,他梗著脖子,對老師解釋自己的失態:太憋屈瞭,我沒想搗亂,是我自己太憋屈瞭。

潘帥心想,默寫不出來覺得憋屈?難得你今天在乎這個,你0分不是都考過瞭,也沒在乎哪。

季揚揚在說,他們把我搞到這裡來,就是為瞭讓我每天有挫敗感,每天沒有尊嚴,我不想在這裡待下去瞭。

潘帥老師傻眼瞭,直接說出來瞭:挫敗感?平時也沒見揚揚你有這麼在乎默寫、考試啊?

季揚揚梗著脖子,憤然說,我在乎的,很在乎,非常在乎!我恨他們把我搞到這裡來!他們就是為瞭讓我顯得很差是不是?這裡全是學霸,就是為瞭讓我隻有挫折感,沒有自尊,隻有失敗。

這是潘帥老師自帶這個高二(4)班以來這小子跟他說得最完整的話。

這話裡,除瞭他感覺“他們”可能是指“他爸媽”之外,其餘信息還需日後消化瞭再做回應。比如,這小子一向驕傲、拉風與這話裡的“挫敗感”“憋屈”“沒有自尊”的關系,它們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嗎?

到瞭樓梯口,季揚揚還在說:太憋屈瞭,這裡不是我待的地方,不適合我,我要去留學,我要學籃球,學音樂。我不跟他們比瞭,他們也別跟我比瞭。

潘帥說,對對對,你可以出國的。

季揚揚說,既然他們遲早要讓我出國,那幹嗎還讓我到這裡來?受挫教育嗎?我受挫夠瞭,為什麼不讓我去國際學校,哪怕普通高中,我要去學籃球,學唱歌,我會成功的。

潘帥老師也不知怎麼勸,隻能哄他幾句,誇他打球是不錯。

隨後,看他情緒漸漸平息下來瞭,潘帥老師就表示不會把這撕本子的事跟他傢長說的,讓他放心。

嗯。季揚揚點頭,說,我恨他們。

潘帥老師這一次確實不會向他傢長說瞭,哪還敢啊,有上兩次教訓,心裡陰影面積大著呢。

潘帥老師就是在這樣混亂的情緒中,走進辦公室,看見瞭朱曼玉。

你說他會有怎樣的心境勸她?

他聽瞭朱曼玉描述的馮一凡近況,睜大瞭眼睛,說,他不跟你說話?我勸勸他看。

朱曼玉說,謝謝老師瞭,我真是沒辦法瞭,隻能來托老師瞭。

他問,他是單單不跟你說話,還是也不跟他爸說話?

朱曼玉臉紅瞭,說,他跟我不說,跟他爸有時說幾句。

潘帥老師想瞭一下,說,如果他認定不想跟你說話,那麼你也可以先冷他一下,千萬別黏著他說話,這就像單戀,對方沒回應,有時不妨先冷處理。

朱曼玉看著這大男孩,覺得他可能在戀愛吧,說得倒是對的。

潘帥老師說,以我自己當中學生時的感受,如果你兒子不喜歡你盯得緊,那你不妨先順他,遠離一點;如果他不喜歡跟你住一起,那最近可以讓他先回學校來住,因為眼下是高中的關鍵時段,先不要引發中學生更多的情緒,免得誤瞭大事。

嗯。朱曼玉看著這個大男孩老師,點頭說,老師真有經驗,隻是當時我們聽李勝男老師說得有道理,考慮到馮一凡最近心態有問題,在學校無人溝通,這高中最後一年又這麼關鍵,所以就租房陪他一起住,房租也先付瞭呢。

潘帥皺瞭皺眉,說,問題是,馮一凡現在不跟你說話,那哪談得上疏導,甚至變成瞭誰疏導誰的問題瞭;如果你不想讓他回學校住,那麼你搬出來,讓他爸陪他住。他爸我見過,蠻幽默蠻好玩的。

朱曼玉心想,天哪,讓我搬出來?那個蔫人,你還說他好玩?

朱曼玉問,老師,你們以前也遇到過不跟傢長說話的中學生嗎?

潘帥立馬回答:有,但也不多。我聽我們學校心理老師金老師說過,有類似不跟傢長說話的學生;我也聽說過有中學生因為學業壓力大、傢長鬧離婚、情緒處理不當,引發少年情感障礙,突發抑鬱癥。

朱曼玉兩眼都直瞭,心頭一萬點暴擊,她失聲說,啊,突發抑鬱癥?

於是,她請求潘帥老師帶自己去找春風中學心理老師金淑芳。

金老師對朱曼玉這樣的傢長見多不怪,她簡要地講解瞭少年突發抑鬱癥的相關知識,安慰朱曼玉放寬心,之後,她也說到瞭當前傢校聯手做好學生心理輔導工作的重要性。她說,高考遇到青春期,這本來就有挑戰,加上現在轉型社會,當傢長的也在疲於應對自己的中年問題,叛逆的青春期有可能不巧遇上中年危機,這是以前沒遇到過的社會群體現象……

金老師絕對不是有所指,隻是她前天剛好在教育期刊上發表瞭一篇此主題的論文,所以心得正滿,所以也沒註意到朱曼玉臉頰上的細微顫抖。

金老師同意潘帥的建議,即,在目前的情況下,可以考慮采取“冷處理”手段,緩和母子矛盾。

朱曼玉蒙圈,問,要冷多久?是我冷他,還是讓他冷我?

金老師笑瞭一下,說,都是冷,效果是一樣的。當然,你也可以視具體情況判斷,如果感覺不妥,可以帶小孩去醫院看看情感障礙科,要留意得早。

就在這同一天,中午十二點半,季揚揚媽媽趙靜走進瞭春風中學的校門。

她神色匆忙,穿著一襲寬大的棉質衣裙,這使她走在風裡像一朵胖大的喇叭花,有些蹣跚。

雖然今天潘帥老師沒向季揚揚傢長匯報撕本子情況,但趙靜還是知道瞭。

她是什麼知道的?

別忘瞭,如今她與兒子也租瞭對面“書香雅苑”的房子,她租的是4號樓的酒店式公寓。今天中午她在“書香雅苑”小區門口的小超市裡,遇到瞭兒子班上的兩位男生,他們從馬路對面的學校過來買飲料,她習慣性地問他們,季揚揚在學校還好嗎?

這兩個男生少瞭心眼,把季揚揚早上在教室裡撕本子這事告訴瞭她。

於是她就趕過來瞭。她先去辦公樓找年級組長李勝男。同樣,人在北京開會的李老師將她支給瞭潘帥。

潘帥一邊接待她,一邊心裡叫苦不迭,心想,這“禦姐”出趟差,婦女都找我來瞭。

潘帥就對趙靜往輕裡說撕本子這事。

他說,可能是季揚揚壓力大,情緒失控,可能你們對他要求太嚴,好在這事現在過瞭,他情緒平復瞭,應該沒事瞭。

趙靜臉上有古怪的表情,她沒接受潘帥分析的原因,撫瞭一下自己的肚子,說,他哪會真這麼在乎成績?原因嘛,你是他老師,我也就不怕笑話,我就說瞭,我最近懷上二胎瞭,他覺得這讓他丟臉瞭。

為什麼?

她臉上別扭瞭一下,說,他覺得自己都這麼大瞭,都高二瞭,媽媽還要再生個弟妹,他感覺丟臉。

她瞅著辦公室墻上掛著的地圖,對潘帥老師解釋道,我原先也沒想要這二胎,但想到揚揚一兩年後會出去留學,我跟他爸就成“空巢傢庭”瞭,所以,就下決心搭這生育期的最後班車,想再生一個……

趙靜從潘帥老師辦公室出來,往教學樓走,想去找兒子談談。

她穿過籃球場時,與正趁中午這點時間在練投籃的季揚揚不期而遇。

季揚揚“啪”地把球往地上一記狠拍,對趙靜說,站住,你怎麼來瞭?難道還想去教室找我嗎?我都高中生瞭,比較受不瞭你這樣子,你還是在傢保胎好。

球場上的一群打球少年,好奇地看著這對母子。趙靜瞬間感覺臉熱到瞭耳朵根,她想瞭想,還是不跟他吵好,就轉身悻悻然地離開瞭。

《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