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習費

城西的“經緯化學”培訓班,火爆到根本報不進名。

朱曼玉四處托人,甚至通過在電視臺當臺長的老鄉,找到租給該培訓機構場地的某公司老總,這才終於聯系上瞭辦班的蔡老師,讓他點瞭頭,答應給馮一凡留個名額。

今天一早9點,朱曼玉從“書香雅苑”附近的工商銀行裡取出錢,8000塊,小心地裝進包裡,準備下午去“經緯化學”繳掉學費,占住這得來不易的坑位。

哪想到,中午的時候林磊兒來“書香雅苑”找朱曼玉,說自己想去宋倩的“宋傢私塾”參加培訓。

林磊兒是在學校食堂匆匆吃瞭午飯,就過來的。他知道小姨最近請瞭年休假,在傢。

他對小姨說,我打聽過瞭,她那兒要1萬塊錢的補習費,我們班毛玉、張志鵬他們也在她那兒補。

朱曼玉聽罷,又驚又愣,脫口而出說,你學得這麼好瞭,不補也是可以的。

林磊兒支棱著眼睛,說,學得好,才需要補。

朱曼玉說,差生才需要補呀。

她心裡想著自己包裡的8000塊。

她心想,磊兒,小姨沒錢瞭,隻有這8000塊,等會兒要去給馮一凡報“經緯化學”班的。

林磊兒的小臉上有著發愣的表情。他告訴小姨,好學生都在外面補,好學生更需要補,好學生補更有效,否則我怎麼沖擊明年的金牌?他還告訴小姨,就算這1萬元是我向你借的,以後我會還的。

朱曼玉腦子裡亂線橫飛。她急不擇言,嘟噥道,沒有金牌沒關系,你表弟化學都不及格瞭。

她知道林磊兒聽不出這兩者的關聯,所以可能誤解。

千萬別以為我是小心眼,眼紅你比他成績好。她心想,我是真的沒錢瞭,這麼1萬、1萬的,你倆已經總共在補4門課瞭,再加上房租,如今馮一凡化學還要這8000塊,而你還要1萬塊,小姨不是開銀行的。你說向我借,你才17歲,沒有“借”這種事的。

林磊兒果然理解偏瞭,臉上有茫然的表情。他央求道,沒金牌怎麼沒關系?小姨,拿瞭金牌可以免試進北大清華,以我現在的水平,老師說我很可能拿到明年全國金牌。這我自己也有感覺,金牌別人想拿都拿不到,我就差一點點瞭,如果拿到瞭金牌,我們這一傢就出北大生、清華生瞭,不是誰傢都能出的。

朱曼玉懂。她做財務的,一向會算,怎會不懂?

隻會更懂。

雖然這小孩說這些可能沒那個意思,他隻是盯著自己想要的金牌,但以朱曼玉的思維,這不就是一個傢庭有限成本的“公平與效益”問題嗎?即,是花在一個身上,讓他沖成精英,還是平均用力,但最後,一窩常庸?

農村傢庭、多子女傢庭,以前不就是這樣算的嗎?好不容易算出一個大學生。

但馮一凡是我自己的兒子哪。

她感覺心裡有抓狂感在上來,額頭在冒冷汗。

她想,我對你已經夠用力瞭,小姨不能放棄兒子,他以後過得糟,小姨也過不好。你以後好,也未必能關照得瞭他,如果你現在不考慮別人,以後哪怕再好,怎麼還會管他呢?

她瞅著林磊兒正在漸漸失望的神色,心想,如果說我這樣也是自私,如果說這兩種選擇對你我都是自私,那我也隻能選擇前者瞭。因為我已經對你付出瞭,不能讓兒子為你付出瞭,沒這能力瞭,也不可以的。小姨當時將你從山裡接出來,哪會想到這麼不容易。

於是,朱曼玉就直說瞭。

她說,磊兒,小姨沒錢瞭,即使你想向我借,小姨也沒這個錢瞭。因為小姨還想給馮一凡再報個化學班,所以沒錢瞭。小姨想讓你拿金牌,但小姨也想讓他考上大學。你免試進北大很重要,但他考上大學更重要,因為你是錦上添花,而他是面包有沒有的問題。在這個事上,我們不能考慮投入產出,你明白嗎?

林磊兒還是中學生,他想的隻是自己的金牌,沒想過這金牌與馮一凡考不上大學可能會有關系。它們真有關系嗎?表弟最近不愛讀書、化學考不好又不是因為我。他想。

但他明白小姨沒錢瞭,小姨的錢,還得給表弟報一個化學補習班。這樣表弟就有4個班瞭,而自己隻有1個,因為他是她的兒子,因為自己成績目前比他好,這是很容易明白的,也是沒辦法的事。

於是,他就臉紅瞭,對小姨說,我懂瞭,那就算瞭。

下午去“經緯化學”繳瞭費,回來後,朱曼玉心裡一直在過速地跳。

這甚至影響到瞭她晚上跟兒子說參加“經緯化學”培訓課時的情緒,以致沒使出更柔和的語氣和更會哄的說法。

所以效果很差。

因為,兒子馮一凡說,我不參加這個“經緯化學”。

為什麼?

馮一凡說,因為我已經在補3個班瞭,沒時間瞭。

他正在餐桌上做夜自習還沒完成的數學作業。

朱曼玉說,媽媽給你考慮過你的時間瞭,還有星期六晚上空著,就兩個小時,阿寶,你知道媽媽是好不容易才報上名的。

馮一凡不喜歡聽她叫自己“阿寶”,都快1.8米瞭,還“阿寶”?他從作業本上抬起頭,皺瞭一下眉頭,堅決地說,我不去。

朱曼玉說,錢都交瞭。

馮一凡瞟瞭一眼坐在沙發上看手機的爸爸馮凱旋,這爸爸20分鐘前才從外面回來,頭發吹得像個小開,還說自己在加班,最近怎麼這麼愛臭美?不會有小三吧?

馮一凡心裡就有一些莫名的抓狂,他就看著另一張正盯著自己的抓狂的臉,對她說,我知道你在心疼錢,也在擔心面子,心疼錢是因為是你的錢,擔心面子是因為托瞭人又不去瞭。但是,你的錢與你的面子,跟我有什麼關系?所以,我不去!

朱曼玉都要急哭瞭。

而馮凱旋卻笑出聲瞭,他一直豎著耳朵在聽母子倆的話,覺得兒子表達得相當有趣、到位。

朱曼玉像觸電似的把視線轉向馮凱旋,他這笑得樂不可支的樣子什麼意思呀。她沒好氣地說,笑什麼?還笑得出來?你看看你這兒子。

馮凱旋收起笑,揚瞭揚眉,對她說,那就順他一次唄,別去瞭,他也夠辛苦瞭。

朱曼玉剛才被兒子點著的火,現在往老公的方向躥,她說,我順他,別人不順他,考試不順他,生活不順他,我順他有什麼用?

馮凱旋說,呵,生活順不順他,那也要看他的心情,若心情不佳,生活順他又如何?正如你順生活,是為瞭讓生活順你,這順到瞭心累,順又如何?就像有的人要別人事事順他,他才快樂,那他知不知道人傢可能是鬱悶的?

他剛剛做瞭主持回來,語調在往上揚,排比句的語感不由自主地湧出來。

馮一凡瞟瞭這個爸一眼,覺得他有些眼生,但說得比較牛×。馮一凡笑瞭笑,低頭做作業。

朱曼玉面對這堆繞口令似的話,一下子理不出頭緒,但知道他怪自己管得太嚴,就沒好氣地對他說,如果他表哥有這機會,不知會高興得怎麼樣瞭,真是不知福。

朱曼玉面前掠過中午時林磊兒的面孔。

她說,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傢。

馮一凡從作業本上抬起頭,對她說,如果他覺得是福,那你就讓他去唄,我不去。

馮凱旋看瞭一下墻上的鐘,十點半瞭,他知道母子倆今夜不會吵出結論的,就“嘿嘿”笑瞭兩聲,對朱曼玉說:確實咱們一凡不一定覺得是福,每天做作業到半夜,我看著都已經是夠苦瞭,誰還會覺得補課還是福呢,我都覺得不是福。要不,這個“化學班”算瞭,再想想?

他今晚的表現讓朱曼玉很不滿,她心想,你怎麼瞭,難道勸小孩頂住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不僅不頂住,你還使倒力,什麼意思啊?誰不知道讀書苦啊,現在哪傢小孩不頂住?你倒好,說你自己也覺得苦。

朱曼玉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瞭,她尖聲說,你覺得苦,所以現在混成這樣,連當個爸都不像樣。你這獨生子女,從小被寵壞瞭,因為沒吃過苦,所以不會扛,沒意志,永遠長不大。小孩子不吃苦,隻會是“媽寶”。

馮凱旋心裡的氣往上沖,他沖口而出:明明在說兒子的事,你怎麼又扯到我身上?我以前是沒當過爸,難道你以前當過媽瞭?

他一邊說,一邊心想,你總是這樣在兒子面前詆毀我,看不起我,你自己有多瞭不起?

於是,馮凱旋繼續說,你說我不吃苦?我都當過兵瞭,我自考、專升本,怎麼就沒吃苦?你要別人多出息,才能說一聲“夠瞭”?

馮凱旋說,你這麼壓他,他哪天也會是“媽寶”。

朱曼玉看這老公直著眼睛,這麼與自己頂起來的樣子,心裡雖火冒三丈,但也知道此刻得把火氣壓下去,因為兒子在一旁做作業,因為兒子做完瞭才能去睡覺,因為兒子心情得不受幹擾。再說,現在已經不早瞭,所以鎮定,必須鎮定,否則還租這房子幹嗎?還要擠住在一起幹嗎?

朱曼玉於是冷冷地看瞭馮凱旋一眼,淡淡地說,我現在就對你說,夠瞭、夠瞭,你夠瞭,因為小孩在做作業。

馮一凡從作業本上抬起頭,他剛做出瞭一道比較難的物理題,所以現在臉上的表情有些輕松。他說,你們吵吧,盡管吵,我喜歡你們吵,你們吵,我才能待一邊去,你才沒空盯著我。

第二天傍晚,朱曼玉拎瞭一包零食,去實驗樓找林磊兒,但沒找到。

然後她去瞭教學樓、男生宿舍樓,也沒看到林磊兒的人影。

她問同學。同學說,不知道,也可能在實驗樓吧,他是沖競賽的選手,平時下午、晚上總在那兒。

朱曼玉說,那兒沒有,我剛從那兒過來。

林磊兒是沒有手機的,即使有,學校也不主張中學生帶手機上學。

於是,朱曼玉隻好走進兒子馮一凡的教室,找到兒子,問,林磊兒呢,他去哪兒瞭?

馮一凡像這個年紀所有的少年,不喜歡爸媽來教室裡找自己,雖然這樣,他還是對媽媽說,我知道。

他帶媽媽上瞭實驗樓的天臺。

暮色中的天臺上,空無人影,馮一凡叫瞭幾聲“林磊兒”,沒有回應。

馮一凡摸著自己的腦袋,自語道,他去哪兒瞭呢?他這麼用功的人,不會跑到校外去玩的。

他對媽媽說,沒事,也可能在衛生間,你帶給他的東西,我幫你轉交,你先回傢。

朱曼玉站在天臺上的感覺不是很好。蒼茫的黃昏,正在升起的萬傢燈火,從高空看過去,讓她有些暈眩、虛飄。更何況,從昨天起,心裡就時不時地“突突”跳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懸著,那種感覺,就像讀書時,每每想到還有題目沒解完。

今天雖不是周末,她也給林磊兒拎瞭一包吃的東西過來。除瞭帶瞭吃的,她還帶瞭一些想說的話,畢竟他昨天是這麼失望地走瞭,畢竟他討的是補課,又不是什麼玩具。所以她還想解釋幾句,雖然她琢磨瞭一天,還是無法滿足他的願望。

馮一凡帶著媽媽從天臺上下來,看見實驗樓下的籃球場上季揚揚一個人在燈下練投籃。

馮一凡知道林磊兒喜歡跟這人交好,還常幫這小子去校門外買飲料、外賣,沒準他知道呢。

於是,雖不情願與季揚揚說話,馮一凡還是硬著頭皮,沖著球場大聲問瞭一聲:哎,季揚揚,你知道林磊兒去哪兒瞭?

季揚揚沒回頭,但答話瞭,說:回傢瞭,上午向我借錢買票回傢去瞭。

哦。馮一凡看瞭一眼媽媽說,他回傢瞭,也不跟我說一聲,今天又不是周末。

今天才是星期四。

他註意到媽媽臉上有瞭急躁之氣。媽媽在說,回傢?他回傢去幹什麼?

幹什麼?馮一凡說,還幹什麼?看他爸去呀。

朱曼玉回到傢,抓狂翻找老傢青鳳村朱忠村主任的手機號碼,找到瞭,打過去問,我外甥是不是回來瞭?你幫我去看一下,小孩子到底有沒回來,我找不到他瞭,他是不是真回傢瞭?

她聽見朱忠村主任在那頭說,這麼晚瞭,我也沒法去看呀,他回來的話,也多半去青鳳山上他爸那邊的香菇基地瞭,那裡手機又沒信號。

朱曼玉心裡凌亂,她說,我隻要知道他回到傢瞭就好,因為今天又不是周末,不是回傢的日子,他平時也不怎麼回傢,怎麼今天就自己回去瞭呢,是不是真回去瞭……

朱忠村主任見她這麼急,就答應問問其他村民,今天有沒誰在村裡看到過這小孩回來。

結果20分鐘後,他電話過來,告訴焚心似火的朱曼玉說,嘿,還真有人下午在長途汽車上落點那兒,看到磊兒瞭,還打瞭招呼,曼玉,應該沒事瞭吧。

林磊兒是回老傢瞭。

朱曼玉心裡一萬隻螞蟻在爬的那一刻,他正坐在爸爸林永遠的香菇種植基地裡吃晚飯。

這裡是青鳳山的山腰,晚風吹得樹林沙沙作響,四下寧馨,遠處是暮色中連綿的群山,映著天邊落日的餘暉,身後是菇棚,林磊兒自小熟悉的林間氣息,此刻充滿瞭他的鼻腔,而嘴裡是爸爸種的鮮菇的滋味。

“香菇爸”林永遠,小個子,瘦削,微微笑著的時候,眼角邊幾道皺紋延展到鬢角,襯著眼睛裡清亮的光亮。

現在他就這樣笑著,看兒子吃飯。兒子突然回傢,他來不及準備更好的菜肴瞭,就隨手割瞭幾種鮮菇,小炒、煮湯。

與往常兒子每次回傢時一樣,父子倆的話語其實並不多,山裡人都不習慣純粹的長談,但坐在一起,東一句西一句的碎語,又好像把這山林、菇棚、心裡都填到瞭。

在林磊兒後來的記憶裡,這個晚上,爸爸有問過他讀書苦嗎。他說,還好。

這個晚上,爸爸對於他物理比賽獲獎,非常高興,說,可惜你媽媽看不到瞭。

這個晚上,爸爸對於他未來做什麼,好像沒什麼特定的期待,微微笑著,說,有得當公務員醫生科學傢當然好,但如果沒得當,那也沒關系。

這個晚上,爸爸說,如果你們每一個人都想當公務員醫生科學傢,那誰種田呢?所以種田也沒什麼不好。

這個晚上,爸爸對他說,不要學得太苦,不高興瞭,就快快回傢,跟爸爸一起種香菇。

這個晚上,這些話飄過林磊兒耳邊時,他以為是爸爸擔心他學得太累,所以在寬慰。

這個晚上,爸爸說,小姨不容易,好心腸,要一輩子對她好,向她學。

這個晚上,爸爸沒問他為什麼回傢,所以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跟爸爸說“補習費”。

後來夜裡,他睡在木板鋪上,聽著爸爸的呼吸,他抬起頭,透過窗看著山月掛在對面的山頂上,心想,明天中午回去的時候,向“香菇爸”提一下,如果他沒有,那就算瞭。

第二天中午,他在下山前,跟爸爸說瞭想去補習的事,然後說瞭1萬塊。

他看見“香菇爸”原本微微笑的臉好像被凍瞭一下,1萬塊?

爸爸微微搖頭,要這麼貴啊?

爸爸說,磊兒,要不算瞭,咱們現在能這樣也已經行瞭,好不好,磊兒?

第二天傍晚5點,朱曼玉在城南公共汽車站出口處,看見林磊兒出現時,差點眼淚都出來瞭。

這張小小的臉,混在車站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有著令她眼熟的老傢山裡人的表情。她迎著他走過去。

呵。林磊兒也看見小姨瞭。他笑著,把一隻手伸到頭上,向她招著,然後走到她面前,把一大袋香菇遞給她,說是爸爸讓帶來的。

朱曼玉接過袋子,伸開雙臂,抱瞭一下外甥,問,回傢幹什麼去瞭?

林磊兒說,看爸爸去瞭。

《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