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傍晚,剛下中班的周世中來到大門口,他看見在門口值班的白占元,忙走上前說:“師傅,夜班?”

白占元說:“夜班。”

周世中說:“中午下班時,我碰上所長瞭。他讓我給你捎個信兒,說小國沒判……”

白占元忙問:“那……?”

周世中說:“所長說,主要是想挽救他,定瞭一年勞教。”

白占元拍拍腦門,嘆口氣說:“世中,都怨我呀……”

周世中安慰他說:“小國受受教育也好。你也別老責怪自己。你會讓他去偷人傢?所長說瞭,勞教不算敵我矛盾,期滿還可以回原單位……”

兩人正說著,李素雲從車間那邊走過來瞭。她來到門前,湊過來打招呼說:“白師傅夜班?”

白占元說:“噢。素雲也沒走哪?”

李素雲說:“驗活兒,晚瞭一會兒。”說著,她看瞭看周世中,又說:“世中,車間選主任的事,你考慮瞭沒有?你可不能推呀!”

周世中遲疑瞭一下,說:“我?行嗎?”

李素雲說:“怎麼不行?今兒個,車間裡好幾個老師傅都議論說,隻有你行。叫白師傅說說?”

白占元說:“叫我看也是世中行。”

李素雲說:“到時候,你可別讓。不管怎麼說,在咱們廠,車間主任這一級,享受科級待遇。還有……”

周世中說:“再說吧。”

李素雲說:“這次是民主選舉,老同志都會投你的票。不過,你也得準備準備……”

三人正說著話,突然,小虎哭著從門外跑進來。他一看見周世中,撲上來,哭得更厲害瞭……

幾個人忙問:“怎麼瞭?怎麼瞭?別哭,別哭……”

小虎哭著說:“姥姥,姥姥不會動瞭。”

幾個人一時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周世中又問:“你別哭,慢慢說,姥姥到底怎麼瞭?”

小虎擦著眼裡的淚,嗚咽說:“姥姥……在床上,眼睜著……我叫她,她不應……可嚇人瞭!”

周世中心裡一緊,忙問:“你媽呢?”

小虎說:“我媽媽跟林叔叔去深圳瞭。”

周世中說:“那,傢裡還有誰?”

小虎說:“有個小阿姨,是鄉下來的。”

周世中再問:“阿姨哪?”

小虎說:“阿姨走瞭。我害怕……”

周世中臉一變,立刻說:“走,領我去看看。”

白占元也說:“得去看看,去看看吧。”

李素雲說:“世中,我也去吧?說不定……”

周世中說:“不用瞭。我先去看看再說。”說著,扯著小虎就走。

李素雲說:“需要人手,你說一聲。”

周世中一邊拉著孩子走,一邊說:“好好,回頭再說吧。”

在電器廠傢屬院裡,周世中領著兒子匆匆來到瞭前嶽母傢。

嶽母傢住在五樓,是兩室一廳的房子。開瞭門,周世中剛要拉兒子進去,小虎卻往後掙著身子說:“爸爸,我……”

周世中說:“不用怕,有爸爸呢。”說著,他牽著兒子走進瞭黃秋霞母親住的房間。

黃秋霞的母親在床上躺著,兩眼很恐怖地睜著,顯然人已經死去瞭……

周世中走到床前,在死去的老人面前默默地站瞭一會兒,伸出手來,輕輕地將老人的眼合上……

兒子小虎卻退到瞭門口,不敢看……

周世中回過頭,問兒子:“你媽媽是什麼時候走的?”

小虎說:“走十多天瞭。”

周世中又問:“阿姨是什麼時候走的?”

小虎說:“早上。早上姥姥罵瞭阿姨,阿姨就哭著跑瞭……”停瞭一會兒,小虎又說:“爸,姥姥好罵人。她也罵你,老罵。”

周世中說:“姥姥是害病害的,心裡躁……”

小虎說:“姥姥誰都罵,連媽媽都罵。就是沒罵過我。”

周世中又站著沉吟瞭片刻,這才說:“走吧。”說著,牽上兒子,慢慢地走下樓來。他想,應該趕快到電器廠去一趟,黃秋霞的母親是電器廠的退休工人,人死瞭,應該告訴廠裡,讓電器廠盡快通知黃秋霞……

“多傢灶”廚房裡,梁傢在熬米湯,班傢在下面條,隻有小田的灶上放著一把鋁壺。

崔玉娟正在一個很小的案板上切菜,一邊切一邊說:“現在這孩子,三天不吃肉,可就饞瞭。”

王大蘭正往鍋裡下面條,她隨口應道:“可不是嘛。都一樣。咱那時候,成年不吃肉,不也過瞭……”

崔玉娟說:“你那倆孩子,多聽話呀,學習又好……”

王大蘭故意謙虛說:“好啥?也是氣人。”說著,探身看看小田的房門,小聲說:“哎哎,小田在傢不在?”

崔玉娟說:“在吧?剛才我還看見他上‘廁所’,胳肢窩裡夾本書……”

王大蘭遞小話兒說:“你看小田,從那回事以後……跟換瞭個人樣,話也少瞭,見人就像沒看見一樣,走碰頭也不理。那臉,成天陰呆呆的……”

崔玉娟說:“失戀瞭唄。那女的,把他坑得不輕!”

王大蘭說:“這人哪,也不能太那個瞭。那會兒,他成天往醫院跑,迷那女的迷的……這會兒,哼!”

兩人正說著,小田推門從屋裡走瞭出來。他胳肢窩裡仍是夾本書,手裡拿著兩包方便面。

王大蘭一看小田出來瞭,忙改口說:“小田,水還沒開呢。”說著,往裡邊讓瞭讓身子,說:“你看看,這屁大一塊地方……”

小田探身看瞭看自己的灶,身子又縮瞭回來。漠然地說:“你們做吧,我再等一會兒。”說著,又悶悶地回房去瞭。

王大蘭忙說:“水開瞭我叫你。”說著,又勾回身子,對崔玉娟小聲說:“看看,人跟脫瞭層皮樣!這人也不能太好,他可是對那女的好吧?好到不能再好瞭,一百層的好。到瞭人傢還是不要他……”

崔玉娟說:“唉,人哪,隻怕都得受受磨難。我那會兒,開初被組合掉那會兒,不也是脫層皮?心裡沒抓沒撓的,都不想活瞭……”

王大蘭說:“哎,你那床單,賣完瞭吧?”

崔玉娟高興地說:“賣完瞭。我摸著門路瞭!這樣的產品,隻能下鄉賣,鄉下有人要。有人說,這叫打時間差,農村跟城市錯著呢。那一天,我趕一個鄉下的廟會,會上人山人海的,我連空紙箱都賣瞭……”

王大蘭說:“這下你不用愁瞭。”

崔玉娟說:“可不,我又批瞭好幾箱呢。”

過瞭一會兒,小田又拿著方便面出來瞭。王大蘭看見小田,忙低頭看他的爐子,說:“喲,這水咋還不開呢?”說著,她提起水壺一看:“小田,嗨,火滅瞭!”

小田也湊上來看瞭看,說:“滅瞭?”

王大蘭說:“可不。待會兒我給你夾塊煤。都是面條,要不一塊吃吧?”

小田忙說:“不,不不。”說著,又退回去瞭。

王大蘭又說:“你聽說瞭沒有?他們車間主任退瞭,又叫選主任哪。老班說,上頭叫民主選舉哩。誰都可以報……”

崔玉娟笑著說:“班師傅準備試試?”

王大蘭說:“他?哼!輪一百也輪不上。你傢梁師傅試試還差不多……”

崔玉娟說:“才不行呢。就他那脾氣,誰選他呀……”

話剛落音,梁全山從屋裡走出來瞭,他往廚房門口一站,說:“誰說我不行?我也是部隊鍛煉出來的,排長都幹過,我咋不行?”

崔玉娟用嘲諷的語氣說:“你行你行,看人傢選你不選你?”

梁全山沒把握地說:“選不選在他們,總不能不讓我試試吧?”

這時,王大蘭高聲喊:“老班,端鍋!”

班永順應聲從屋裡走出來,側著身進廚房端鍋,一邊進一邊說:“讓讓,讓讓……”

梁全山一邊躲著身子,一邊笑著說:“老班,選主任哪,你不試試?”

班永順端著鍋說:“我?這一輩子不想瞭,下一輩吧。叫我說,別的都不行,就世中還行。”

崔玉娟也說:“就是。我看還是人傢周師傅有希望。”

梁全山不以為然地說:“這事沒樣,不定選住誰呢。”

王大蘭說:“管他選誰?選誰也是吃飯幹活。誰還不讓幹活?要叫我說,我也是投人傢周師傅的票。人傢直正……”

梁全山聽他們都說周世中,心裡不是個味,就對著小田的房門喊:“小田,你出來,出來。選主任哩,你選誰呀?”

門開瞭,小田怔怔地走出來,在門口站著,說:“我選我自己。”

眾人一聽這話,互相看看,都不吭聲瞭……

此時,李素雲匆匆走進來說:“小虎他姥姥出事瞭……”

晚上,周世中帶著兒子小虎來到瞭電機電器廠門口……

他領著小虎剛要進門,卻被一個看大門的老人攔住瞭:“喂,你找誰?”

周世中忙說:“我找廠領導……”

看大門的老人說:“你沒看,早下班瞭。”

周世中說:“老師傅,我有急事……”

老人看瞭看他,問:“你有啥急事?”

周世中隻好說:“你們廠裡一個退休工人死瞭。她叫孫桂香。我……”

老人“噢”瞭一聲,想瞭想,說:“這樣吧,你先等一下,我給你打個電話問問。”說著,老人匆匆走進傳達室,打電話去瞭。

周世中和小虎在門口等瞭一會兒,老人又走出來說:“廠裡主要領導都不在,工會的頭頭兒也不在。辦公室的人說,都下班瞭。不過,他說瞭,他馬上聯系,一會兒就去人。”

周世中忙說:“謝謝,謝謝師傅。”

八點鐘的時候,周世中已經辦完瞭要辦的事情。他還借瞭輛三輪車,拉回瞭一車冰……

兒子還小,幫不上什麼忙。冰是周世中一趟一趟搬上去的……

小虎看爸爸累出瞭一身大汗,就說:“爸爸,你不是說姥姥死瞭嗎?還要冰幹什麼?”

周世中一邊忙,一邊說:“姥姥怕熱,讓她涼快涼快。”

小虎說:“死瞭還怕熱?”

周世中說:“死瞭更怕熱。”

等一切安排好以後,小虎卻困瞭。他趴在外邊的椅子上睡著瞭。周世中從裡邊的房間裡走出來,輕輕地抱起兒子,把他放在另一間屋的床上,又悄悄地退出來,這才覺出瞭累。他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完,又重新走進黃秋霞母親的房間,從兜裡掏出買來的兩支蠟燭,點燃後,便在床前坐下來,為死去的老人守靈……

十點鐘的時候,電機電器廠的工會主席和辦公室主任趕來瞭。

兩人在退休工人孫桂香的遺體旁邊,默默地站瞭一會兒,而後退到外邊的廳裡,對周世中說:“周師傅,老孫是我們廠裡的工人,這後事麻煩你瞭。你看還有什麼要求?”

周世中說:“我沒有什麼要求,我是來幫忙的。問題是她女兒不在傢,我想喪事最好是等她女兒回來再辦……”

工會主席說:“這事我們可以聯系一下。不過,天太熱……”

辦公室主任說:“聯系是可以。就是不知道她女兒在什麼地方……”

周世中說:“你們可以到‘荷花大酒店’去瞭解一下,那裡也許會有她的地址……”

工會主席說:“好,這個事我們盡快去聯系。不過,周師傅,時間也不能拖得太久。有些事情,是必須由傢屬出面的。你看……”

周世中說:“我雖然不能算是傢屬,可事趕這兒瞭,需要我做的,我做就是瞭。”

工會主席說:“那好。按規定,辦理退休工人的喪事可以領一筆喪葬費。現在她傢裡沒人,這事兒就勞你瞭,你明天可以去廠裡找財務上領一下……”

周世中很幹脆地說:“行啊。這事我辦吧。”接著,他又說:“你們得趕快跟黃秋霞聯系……”

工會主席說:“好,這事讓主任抓緊辦。天熱,不能拖瞭。”

第二天上午,周世中騎車回廠請瞭假,就急急地往電機電器廠趕。他想早點把喪葬費領出來,好給老人置買些喪葬品……

當他來到電器廠財務科時,卻沒能取出錢來。電器廠的出納剛要給他拿錢,不料,一個女會計看看他說:“你是孫桂香的什麼人?”

周世中愣瞭一下,有點尷尬,說:“我,我是她、她的……”

那女會計說:“是直系親屬嗎?”

周世中隻好說:“不是。”

那女會計馬上說:“不行,這錢不能領。領取喪葬費必須有直系親屬簽字才行!”

周世中說:“同志,這事兒本來應該由她女兒來領,可她女兒不在……”

女會計說:“那不行,這是制度。”

周世中說:“這事,是你們的工會主席讓我來的。”

女會計說:“誰也不行,廠長說也不行,都得按制度辦事。”

周世中無奈,隻好空手走瞭出來……

大熱天,陽光很毒。街面上滾動著陣陣熱浪……

周世中騎車在路上走著,他想必須借錢,不能再等瞭,時間一長,衣服就穿不身上瞭……

周世中來到廠門口,下瞭車子,猶豫瞭一下,走進傳達室,對白占元說:“師傅,你手頭有錢嗎?”

白占元一愣,說:“世中,出啥事瞭?”

周世中說:“小虎他姥姥過去瞭……”

白占元說:“那廠裡會不管嗎?”

周世中說:“喪葬費必須得有直系親屬簽字,可秋霞不在……”

白占元馬上說:“有是有,是留著給小國辦事(結婚)用的。我沒讓他知道。存著呢,是死期。我給你取吧……”

周世中一聽,忙說:“算瞭,師傅,我再找吧。取瞭就沒利息瞭……”

白占元說:“你要急用,那點利息……”

周世中說:“不,不。師傅,你別取,我再找找,我能找來……”

白占元看看他,說:“那你……”

周世中說:“沒事,師傅,我再找……”說著,便走出去瞭。

周世中又騎車回到瞭宿舍樓上,他沒有回傢,徑直來找李素雲來瞭。

李素雲放下手裡的碗,忙說:“你還沒吃飯吧?”

周世中謊說:“吃瞭。”

李素雲問:“小虎他姥姥過去瞭?”

周世中說:“過去瞭。秋霞不在傢,唉,咱也不能不管哪……素雲,你這兒有錢嗎?我想借點錢。”

李素雲說:“怎麼……”

周世中說:“我下個月就……”

李素雲說:“我不是這意思。你要多少?”

周世中說:“你有多少?”

李素雲說:“有是有。存著呢。抽屜裡有四五百,夠不夠?”

周世中想瞭想,說:“你先借給我吧。不夠再說……”

李素去屋裡邊拿錢去瞭。周世中站在那兒,掏出煙來,放在嘴上,可嘴太幹太苦瞭,他又把煙取下來,放進瞭煙盒……

片刻,李素雲從裡邊拿出一疊錢遞給他,說:“世中,聽說小田也想當車間主任,你……”

周世中苦笑說:“誰當都行。我這會兒顧不上瞭。”說著,拿上錢匆匆走出去瞭。

中午,周世慧進瞭“多傢灶”。

她悄沒聲地推開瞭小田的房門,而後輕輕地把門關上,身子靠在瞭門上……

小田一下子瘦瞭許多。他正躺在床上看書,見周世慧進來,看瞭她一眼,慢慢坐起身來……

周世慧說:“小田,聽說你也想當車間主任?”

小田淡淡地說:“怎麼瞭?”

周世慧說:“你別和我哥爭瞭,你爭不過他。”

小田望著周世慧,不說話。

周世慧說:“你們廠裡的情況我還不知道。我哥啥威望?你啥威望?爭不上,凈丟人。你何苦呢?”

小田說:“我承認我沒你哥的威信高。可這是選主任,不是選丈夫。”

周世慧看瞭他一眼,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為你好!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不是說過,你要自己選自己?你都不知道人傢是怎麼議論你的……”

小田冷冷地說:“想怎麼議論怎麼議論。”

周世慧說:“你還真要和我哥爭啊?”

小田沉默瞭一會兒,說:“世慧,說句公道話,在我們車間裡,你哥是很人物,我承認這一點。我知道我很難跟他抗衡。不過,我還是想爭一爭。”

周世慧說:“你怎麼跟變瞭個人似的,說話這味?還不過、不過的……你要想和我哥爭,就得下大勁。不過,我也‘不過’瞭,不管你下多大的勁,你肯定爭不過我哥!”

小田說:“這我知道。可我一定要試試。和你哥相比,我有三條優勢……”

周世慧吃驚地說:“啊,你還以為你有優勢?哪三條?”

小田說:“第一,我比你哥年輕。”

周世慧笑笑,說:“嘻,這也算優勢?”

小田不顧嘲笑,又說:“第二,我夜大畢業,學歷比你哥高。”

周世慧問:“那第三呢?”

小田望著周世慧,說:“第三,我暫時不說。”

周世慧說:“這人,還保密呢。怕我出賣你呀?”過瞭一會兒,她故作聰明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可你還是爭不過我哥!”

小田定定地望著周世慧,問:“世慧,要叫你投票,你投誰?”

周世慧怔瞭怔,說:“當然是投我哥的票瞭。”

小田說:“如果他不是你哥呢?你投誰?”

周世慧想瞭想,說:“那,我也投我哥。”

小田淡淡一笑,說:“我看不一定。”

周世慧說:“那你說我投誰?投你?”

小田說:“也許吧。”

周世慧笑著說:“你以為我會投你?”

小田說:“也許。”

周世慧突然說:“那,你是非要和我哥爭高低瞭?”

小田點瞭點頭。

周世慧重復說:“一定要爭?”

小田說:“一定要爭。”

午後,電機電器廠傢屬院的宿舍樓上,周世中提著個包,正匆匆往樓上走……

樓上的住戶剛好有下樓的。那下樓的女人一邊走一邊嘟噥說:“怎麼有股味呢?這是啥味?真是的,也不管管……”

周世中跟她擦身而過,匆匆上瞭樓。他剛進門不久,一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太追上來瞭。老太太站在門前問:“喂,你是這傢的什麼人呢?”

周世中忙說:“大娘,有事嗎?”

那老太太說:“我是街道居委會的。據這裡的住戶反映,這傢死人瞭?”

周世中說:“是。老太太過去瞭。”

那老太太說:“喪事抓緊辦吧。群眾有反映,都反映到居委會瞭。天太熱,時間長瞭,再拖就不好瞭,抓緊辦哇。”

周世中說:“好,好。”

老太太一邊下樓一邊小聲嘟囔說:“都反映說有味瞭。小孩也害怕……”

片刻,電器廠的工會主席和辦公室主任也上來瞭。兩人進瞭門,辦公室主任擦著汗說:“周師傅,我們一直在跟她女兒聯系,可就是找不到她的準確地址,聯系不上,你看……”

周世中說:“那就再聯系聯系吧。總得讓她們母女見上一面吧?”

工會主席也說:“按理是該的。可就是聯系不上。再拖不大好吧?”

周世中沉默瞭一會兒,咬咬牙,說:“再等一天吧。”

主任說:“不是不想聯系,是一直聯系不上……”

周世中說:“孟主任。我現在是外姓旁人,實話說,我跟秋霞已經離婚瞭,沒有關系瞭。辦喪事沒有一個直系親屬在身邊……”

孟主任說:“你說那個荷花大酒店,我已經打電話聯系瞭。他們不提供地址,推說不知道。你看看……要不,我再親自去一趟?”

工會主席說:“你就再跑一趟吧。這事,幸好周師傅在,要不,還真不好辦。老孫也可憐,人死瞭,身邊沒一個親人……”

辦公室主任說:“我去,我現在就去。”說著匆匆走出去瞭。

工會主席說:“我也跟火葬場聯系瞭,人傢說瞭,火葬也要直系親屬簽字。她萬一要是回不來,你看這事……”

周世中沉默瞭一會兒,說:“再等等吧,要真不行,我簽。”

墻上的鐘表在“嗒嗒”走著……

傍晚,李素雲、班永順、梁全山等人趕來瞭……

他們進瞭門,默默地望著周世中。周世中說:“你們來瞭?坐吧。”

李素雲問:“該辦的都辦瞭吧?”

周世中說:“辦瞭。”

李素雲說:“這人,說去就去瞭。秋霞也不在……”

周世中沒說什麼,隻默默地望著屋裡的靈床……

李素雲又說:“世中,秋霞不在,你一個人也不行。今晚上,咱們分班吧,分班為老人守守靈……”

周世中說:“你們還是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班永順說:“素雲說得對著哩。遇上事瞭,咋也不能走啊。分班吧,兩人一班,輪換著睡會兒。”

梁全山也說:“分班,我跟老班一班,世中跟素雲一班。世中,再咋也得閉閉眼呢。”

周世中看瞭看他們,說:“那就這樣吧。這是五樓,熱。我先值。你們先上樓頂涼快涼快,到時候,我叫你們……”

這時,梁全山神秘地說:“世中,有個事得給你說一聲。”

周世中問:“啥事?”

梁全山說:“小田那傢夥真不是玩意兒!”

周世中說:“小田怎麼瞭?”

梁全山說:“你還蒙在鼓裡呢。這幾天,小田一直在車間裡跟那幫年輕人鼓噪哪!”

周世中說:“鼓噪啥?”

梁全山說:“鼓噪著當車間主任哩!你還不知道吧?這些天,他一上班就在年輕人群裡串來串去,這不是拉選票是幹啥?世中,要是你當主任,我沒二話,舉雙手贊成。小田,他算個啥?”

班永順也說:“就是,世中,你不能不防啊。下班時,在廠大門口,我看見一幫子小青年,小田領頭,忽拉拉往西去瞭。八成是喝酒去瞭!”

梁全山說:“看看,現在這年輕人,啥事都幹得出來!”

周世中看看他們,漠然地說:“他想當,就讓他當吧。”

梁全山一瞪眼說:“這話你可不能說。你千萬不能讓,你要讓,辜負大傢一片心!”

李素雲也說:“世中,梁師傅說得對,你該當仁不讓。”

班永順說:“就是,不能讓。不能讓。”

周世中說:“好,我不讓,行瞭吧?以後再說……”

梁全山說:“光這還不行。咱這邊也得采取點措施,不能光看著他活動。”

班永順說:“對,對,咱也活動活動。”

周世中皺皺眉說:“活動啥?就這麼些人,多少年瞭,誰還不知道誰?他願意活動,讓他活動吧。”

梁全山說:“是這,世中,你這邊,也沒空。明兒,我跟老班、素雲分頭找找……”

周世中一聽,臉變瞭,說:“誰也別找,千萬別找。”

梁全山急瞭,說:“你這人,真死勁!如今地方上這事……”

周世中說:“這人總得要臉吧?為這個車間主任,臉都不要瞭?誰也別去找,誰要去,這等於扇我的耳刮子!”

一時,眾人都沉默瞭……

裡屋,死去的人在靈床上靜靜地躺著……

夏夜,班永順和梁全山坐在五樓的樓頂上,屁股下墊著一張席……

頭上是閃爍的星光,周圍是閃爍的燈光……

梁全山仍氣呼呼地說:“世中這人,真死勁。給他活動活動,他還不讓。”

班永順望著遠處,說:“老梁,這人,你看這人,說去就去瞭。人一死,啥都不說瞭。”

梁全山說:“這還是和平年代,要是戰爭年代,一死一大片。”

班永順說:“那是,那是。這人活著,覺著老不容易。死瞭,才知道活著好。”

梁全山說:“又是你那一套?好死不如賴活著。”

班永順說:“不是這。這人活著,平平穩穩的,沒災沒難的,有活幹,有飯吃,這不好嗎?我看好。唉,就是……”

梁全山說:“平平穩穩的,平穩個屁!你沒看看外頭,都成啥瞭?那些有錢的、有權的,一個個花天酒地,你不眼氣?”

班永順說:“眼氣啥?眼氣也沒用不是?”

梁全山說:“真不眼氣?”

班永順說:“真不眼氣。”

梁全山說:“我不信。你老婆成天訓你,還說不眼氣?”

班永順說:“你別聽她說。女人傢,心性高,也就說說。她也知道,咱是憑勞動吃飯的,說說也就說說,該幹啥還幹啥……幹到一閉眼,也就算完,也值。”

梁全山說:“嗨嗨,老班,還有一套哪。”

班永順說:“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是活。咋也是活。人一伸腿,就跟世中他老嶽母一樣,啥都不說瞭。人活著就是一個幹,你不幹,活著幹啥哪?”

梁全山說:“那還是錢少,給你一千萬,你就不幹瞭。”

班永順說:“不幹弄啥?光吃吃、坐坐?”

梁全山說:“吃吃坐坐還不好?”

班永順說:“光吃吃坐坐,一點難也不作,一點罪也不受,那有啥意思呢?”再勢派不也得死嗎?

梁全山說:“死跟死不一樣。那當官的,死也死得威風……”

班永順說:“咋不一樣?那當省長的,勢派吧?死瞭也是一股煙兒。當百姓的,再窮,死瞭也是一股煙兒。反正都是煙兒。”

樓裡,在停靈的床前,周世中和李素雲在靈前坐著……

李素雲說:“世中,聽說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老看不上你,嫌你是工人,是不是?”

周世中搖搖頭,苦笑瞭一下,沒說什麼……

李素雲說:“她怎麼也想不到,死的時候,隻有你在身邊給她守孝……”

周世中用回憶的語氣說:“那時候,我剛跟秋霞談,老太太是看不上我,她當瞭一輩子工人,卻不願讓女兒找工人,她有她的想法,主要是不想讓女兒吃苦,她是想給女兒找個當幹部的。所以,從一開始,兩傢的老人就互相看不上,我媽嫌她勢利,這老太太呢,是嫌我傢窮……不過,成傢以後,老太太的態度不是那麼壞瞭,特別是有瞭孩子以後,我每次來,也挺熱情的。後來她一有病,就又不行瞭。她罵過我幾次,我知道她是害病害的,心裡躁,也沒跟她計較。人一老,脾氣更躁瞭,這病又治不好。她能不躁嗎?秋霞也是被她拖的,想走,我知道她一直想走。床前沒有百日孝啊。現在,死的時候,她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唉……”

李素雲說:“秋霞也太不像話瞭,把老人孩子撇下,自己……”

周世中說:“聽小虎說,請瞭個小保姆,可老太太把她罵走瞭……女人就是女人。這事我辦不出來。女人總想往高處走……”

李素雲說:“你也別這麼說,女人也不是都這樣。是看人的,啥人就是啥人。”

周世中說:“要不是孩子在這兒,恐怕死多少天還沒人知道呢!”

李素雲說:“幸虧是遇上個你,要是別人,才不會管呢。你是心太好……”

周世中不好意思地說:“好啥?男人男人,就是作難的嘛。再說遇上瞭,能不管嗎?”

李素雲說:“秋霞真不該離開你……”

周世中說:“她,也不容易……”

李素雲說:“是錢把人燒的瞭。那主兒很有錢,是吧?”

周世中說:“她……不說瞭。”說著,他站起身,又在靈前換上瞭兩支蠟……

三天後,在火葬場殯儀館的大廳裡,散散落落的放著一些花圈。花圈上分別寫著一些單位和個人的名字。花圈中間有“周世中敬挽”和“外孫周小虎敬挽”的字樣……

三天瞭,他們一直在等黃秋霞,可黃秋霞至今還沒有回來……空空蕩蕩的大廳裡,隻有周世中和小虎在靈前站著……

這時,電機電器廠的工會主席和辦公室主任匆匆走進來。工會主席說:“周師傅,天太熱瞭,不能等瞭,實在是不能再等瞭……”

周世中顯得非常疲憊,他沒有說話。

辦公室主任說:“她女兒還是沒有消息。所有能聯系的地方,我們都聯系瞭。包括你說的那個大酒店,我們跑瞭三趟。可他們,拒不提供準確住址。不過,我已經再三給他們說,讓他們轉告黃秋霞,告訴她母親去世的消息。你看,這又一天瞭。”

周世中仍不說話。

工會主席說:“周師傅,我看別再等瞭,還是送走為安吧?”

終於,周世中說:“孫主席,那就……辦吧。”

工會主席說:“那好。”說著,和辦公室主任一塊匆匆走出去瞭。

殯儀館的門開瞭,一些匆匆趕來的工人們湧瞭進來。人群中既有電機廠的工人,也有柴油機廠的工人,李素雲、白占元、班永順、梁全山等人全都來瞭。

片刻,哀樂響瞭,大廳裡一片肅然……

靈前,仍隻有周世中和小虎……

黃秋霞提著皮箱匆匆在人流中走著。她剛下火車。雖然穿著一條素色裙子,但仍掩飾不住打扮出來的艷麗。她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林凡拖瞭兩天後,才把消息告訴她……

黃秋霞在車站攔瞭一輛出租車,急急地往殯儀館趕去……

一路上,她一直催促司機:“快點,麻煩你快點……”

殯儀館裡,高高的大煙囪徐徐冒出瞭一股白色的煙霧……

人們緩緩從大廳裡走出來,把一隻隻黑紗、白花放在門口的一個紙箱裡……

這時,一輛出租車停在瞭殯儀館門前,黃秋霞急急地從車上走下來。當她看見從大廳裡湧出的人流時,手一松,皮箱掉在瞭地上……

工人們紛紛從黃秋霞身邊走過,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跟她打招呼……

當戴著黑紗的周世中領著小虎走到她面前時,她眼裡流出瞭淚水,羞愧地叫瞭一聲:“世中……”

周世中沒有理她,隻是把小虎輕輕地往她跟前一推……

黃秋霞又叫:“小虎……”

小虎也一聲不吭。他默默地站在那兒,默默地望著媽媽,突然之間像是長大瞭……

看見李素雲時,黃秋霞又嗚咽著叫道:“素雲……”

可是,李素雲也沒有理她,隻默默地從她身邊走過去瞭。

人們緩緩地走出瞭殯儀館大門……

《底色(平平常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