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夜,疲憊不堪的周世中剛一進門,就聽見門後傳出一聲斷喝:“站住!”

他扭頭一看,隻見母親餘秀英在門後站著,雙目炯炯,眼裡放出病態的光!原來她一直在門後邊藏著。她手裡拿著一根竹桿,瞄著兒子說:“叛徒,你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叫瞭一聲:“媽。你……”

周世慧聽見響聲,忙披著衣服從自己房裡跑出來,叫道:“媽啊……”

餘秀英馬上用竹桿指著周世慧,說:“站住。都給我站住!”又說:“世慧,你發現瞭沒有?你哥是叛徒!”

周世慧一邊往母親跟前走,一邊說:“媽,我哥剛下班回來……”

餘秀英仍然用竹桿指著他們:“告訴你們,我是毛主席派來的。工宣隊是毛主席派來的!”說著,她把竹桿一橫一掃,又說:“世慧,說吧,你站在哪一邊?”

周世慧忙說:“我站在你這一邊。”

餘秀英說:“那好,現在跟我一起背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周世慧也隻好跟著小聲背誦……

餘秀英又說:“毛主席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今天就暫時背到這裡吧。世慧,你知道你哥幹啥去瞭?你哥去幫助敵人去瞭。那一傢姓黃的就是黃世仁!是黃世仁把咱小虎奪走瞭!你哥還去幫助她,你說這是啥性質?他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十分痛苦地望著母親……

周世慧也看著母親,她靈機一動,說:“媽,我哥已經反戈一擊瞭。你不是說,反戈一擊有功嗎?”

餘秀英一愣,說:“你哥反戈一擊瞭?”

周世慧說:“反戈一擊瞭。”

餘秀英說:“站到這邊來瞭?”

周世慧說:“站到這邊來瞭。”

餘秀英說:“你別插嘴。讓他自己表態!”

周世中上前走瞭兩步,說:“我,站過來瞭。”

餘秀英這才雙手拄著竹桿,命令道:“那好,毛主席說:站隊站錯瞭,站過來就是瞭。現在集合!”

周世慧忙跑上去,跟哥哥站在一起……

餘秀英又喊:“報數!”

周世中、周世慧兩兄妹開始報數。周世中說“一”,周世慧說“二”,周世中說“三”,周世慧說“四”……當他們一直報到“四十五”的時候……周世中掉淚瞭,周世慧也掉淚瞭,但他們仍含著淚往下念……

周傢的這幕情景全被一個人看在眼裡……

她就是李素雲。

李素雲一直趴在窗外偷偷地看著。最後,她實在受不瞭瞭,雙手捂著臉,哭著跑開瞭……

李素雲跑到老白師傅傢,哭著對白占元說:“世中太難瞭,也太能忍瞭,餘大媽怎麼這樣哪?”

白占元嘆口氣說:“你不知道。文革的時候,餘秀英是學毛著積極分子,老三篇能倒著背。她被抽去當瞭工宣隊員,進駐學校。有一次學生武鬥,她去制止,被圍瞭一天一夜,頭下還挨瞭一磚頭……後來治好瞭,可從那以後落下瞭病根,神神道道的……”

李素雲說:“怎麼就……?”

白占元說:“平時好好的,隻要不犯,跟正常人一樣。一犯瞭病,拽都拽不住。可苦瞭世中他們啦。”

李素雲說:“這是精神上的毛病,怎麼不治治呢?”

白占元說:“治瞭。錢沒少花,就是不見效。世中是個孝子,也不願讓他媽受那份罪。精神病院裡,犯瞭病光用電擊……”

李素雲沒再說什麼,隻是眼裡淚浸浸的……

白占元說:“素雲哪,你幫幫世中吧,世中真是塊車間主任的料子。”

李素雲喃喃地說:“我……”

白占元說:“世中人好啊。我那小國,要有世中的十分之一,我也……”說著,他傷心地搖瞭搖頭。

李素雲安慰他說:“白師傅,經過這次教訓,小國會學好的。”

白占元說:“嗨,那個狼羔子。學好學壞隨他吧。我不想他,我一點也不想他……”嘴裡這樣說,眼卻濕瞭。

選舉的日子到瞭。

這天上午,車間裡召開職工大會。工人們全都坐在機床間的空地上,車間裡一時熙熙攘攘的。會場的前邊是一塊大黑板,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兩個候選人的名字:周世中,田治。

在黑板下邊,還擺著幾張桌子,桌後坐著廠長,工會主席等人……

廠長道:“同志們,大傢都知道,二車間是咱們廠的機械加工車間,是廠裡主要生產車間之一,也是廠全面改革的試點。這次民主選舉,不劃框框,不定調調。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把大傢信任的、有領導能力的、有開拓精神的同志,選到領導崗位上來。不要小看你們手裡那一票,那可是你們的權力。要學會使用自己的權力,這一票,就要掂掂份量的。總之,希望能夠選出團結,選出幹勁,選出一個新的局面。好瞭,下邊請候選人講講吧?”他抬頭四下看瞭看,大聲說:“誰先講?周師傅,你講吧。大傢歡迎!”

一片掌聲!

周世中在掌聲中站起身來,走到會場中間的空地上。他連著熬瞭幾個通夜,人顯得很疲憊,神情也有些恍惚。他站在那兒,突然間覺得腦海裡一片空白。他張瞭張嘴,很久沒有說出話來……

坐在人群中的李素雲知道他是太累瞭,便匆匆走上前去,當著眾人的面,給周世中端瞭一茶缸水……

周世中接過來喝瞭兩口,穩瞭穩神兒,才說:“面對大夥,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在咱們車間幹瞭二十年瞭。大傢對我是瞭解的,我對大傢也是瞭解的。我想,有瞭這種瞭解和熟悉,已經足夠瞭。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我這個人不會事先許願,我也不想許願。如果大夥選我當車間主任,我想,我起碼可以做到三條:一,我會盡力而為。有多少力量都使出來,做好工作。二,我會一視同仁。善待車間裡的每一個同志,決不厚此薄彼,也決不會假公濟私。三,車間裡一切事務公開。包括獎金、工時、定額等等,全部公佈於眾。車間主任,車間調度,車間質檢員的獎金,隻拿平均數,不能高於一線的工人。我還要補充一點,如果我當選,我不可能一下子許大夥很多好處,說讓大夥拿多少多少獎金,這都是空話。我不說空話。我隻能說,我會盡一切努力……好,我就說到這兒。”

廠長帶頭鼓掌,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班永順在人群中碰碰梁全山說:“看看,世中說得多實在。”

梁全山沒吭聲。

這時,廠長說:“好。下邊……小田,聽小田講!”

掌聲不是很熱烈,掌聲是從一些年輕人堆裡傳出來的……

小田走上前來,故意放低聲音說:“剛才周師傅講瞭,他講得很好。我知道,在很多方面,我跟周師傅沒法相比。但是,有些看法,我跟他有所不同……”

在工人群裡,有人嚷嚷說:“他說的啥?”

有人說:“沒聽清。嘰嘰咕咕的……”

小田突然用炸耳的聲音說:“周師傅不許願,我許願!如果我當選車間主任,三個月之內,在座的、工資獎金要翻一番!”

會場上,人們一下像是被蜜蜂蜇瞭一樣,亂哄哄地議論起來……

有的相互詢問說:“多少?他說多少?”

有的說:“他說翻一番,就是翻一倍!”

有的說:“老天!他真有這能耐?”

有的說:“真要是那麼多,我真投他!”

梁全山忿忿不平地說:“吹吧,吹吧!吹死牛不報稅!”

班永順也搖著頭說:“不實在,不實在。”

小田又突然改用平和的口氣說:“我說獎金、工資翻一番,大傢肯定會有疑問。會說,你憑啥呢?你憑啥說,能三個月讓我們的工資翻一倍呢?是不是吹牛?這個問題,下邊我給大傢一個滿意的答復!”

會場上慢慢靜下來瞭,人們都望著小田,迫不及待地想聽他下邊說些什麼……

小田說:“現在,我給大傢講一個人。這是個美國人,他的名字叫泰勒。大約一百多年前,這個人出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小城市。他傢境貧寒,原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小到什麼程度呢?其實就和我們在座的一樣,是個普普通通的工人。而且,是一名車工!”

這時,廠長突然插話說:“想不到,二車間藏龍臥虎啊!好,好……你接著講,接著講。”

會場上,坐在人群中的梁全山不服氣地說:“看看,又轉(念ZHUAI,轉文,賣弄的意思。)哩,又轉哩!讀個夜大,識幾個字呀?可不像他瞭!”

班永順說:“就是。凈說點少天沒日頭的話。”

小田接著說:“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車工,後來成瞭世界上著名的人物,被人稱作‘科學管理之父’!他是從最基層幹起的,先後幹過勤雜工、車工、領班、工長、等等等等,直到總工程師。他是靠什麼成為世界上著名的‘科學管理之父’呢?最重要的一條,是他創造瞭‘泰勒制’。什麼是‘泰勒制’哪?簡單說,就是‘工時制’和‘計件工資制’。這個‘計件工資制’現在看來不算什麼,但早在一百多年前,正是這個‘泰勒制’大幅度地提高瞭生產效率!美國工業能夠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工業,與早期推行‘泰勒制’是有很大關系的。這個叫泰勒的美國人,這個早年的車工,還寫過一本書,名字叫《金屬切削工藝》。這本書,就是專門研究咱們車工工藝的。當然,從科學管理的角度說,‘泰勒制’也有‘泰勒制’的弊病。但是,我要說,就我們車間而言,目前連這個生產水平都沒有達到。我們有很多生產時間,生產程序是浪費的、重復的、無效的……如果我當選,我將全面推行‘工時制’和‘計件制’。由於種種原因,我也不否認目前的‘年限制’,因為‘年限制’對許多為本廠做出過很多貢獻的老工人是有好處的。但‘年限制’隻能是基礎……”

工人們又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啥年限制、工時制?”

有的說:“管他說啥,隻要長工資。”

有的說:“工時制都不知道?現在不就是嗎?”

有的說:“聽聽,聽他說……”

小田說:“下邊,我要講的就是,如何使大傢的獎金和工資翻一番的問題瞭。大傢都知道,目前廠裡給我們下達的生產任務是滿的,表面上看,是飽和狀態。但如果全面推行‘工時制’和‘計件制’,生產效率肯定會大幅度提高。我計算瞭一下,就是按一個中等技能車工的生產能力,工作效率也會縮短兩到三個小時。每天縮短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幹什麼?多生產零件是不可能的,因為全廠是一盤棋,上道工序也無法滿足咱們下道工序。那麼,我認為,我們車間,在節約的這兩三個小時裡將找米下鍋!當然是在不影響廠裡生產進度的情況下瞭。當著廠長的面,我不隱瞞這一點,我們將用外接散件加工來補充這節餘的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創造的價值,除瞭應上交的之外,將全部做為補充工資獎金發給大傢……”

“哄!”會場上一下子又熱鬧起來。有的說:“嗨,這法行!”

有的跳起來說:“我贊成!我贊成!”

有的說:“你別說,看書多就是好……”

有的說:“說是說,做是做。你別光聽他說……”

有的說:“到時候,麻煩就出來瞭!走著看。”

小田又接著講:“第三……”

半上午的時候,王大蘭挑著兩隻空桶(盛胡辣湯用的)回來瞭。

她在樓道裡碰上瞭周世慧,說:“夜班?”

周世慧說:“不,我今兒調休。”

王大蘭問:“他們廠今兒選舉。你哥選上瞭吧?”

周世慧說:“誰知道呢。”

王大蘭說:“我看沒跑。”

周世慧笑說:“那也不一定。”

王大蘭笑著說:“等你哥回來,讓他請客。”

車間裡,會繼續開著……

小田仍在講:“……實行嚴格的工藝制度,肯定會觸及到一些人的利益,也肯定會有人罵我。我不怕你們罵我。有一點,我將贏得你們女人的笑!等到你們拿到錢的時候,等你們的女人笑的時候,你們就不會再罵我瞭!”

“哄”一聲,會場上的人都笑瞭!

此刻,當人們不註意的時候,周世中悄悄地繞到機床後邊,又悄悄地走出瞭車間……

他蹲在車間門外,從兜裡摸出一支煙點上,默默地吸著……

陽光從天上射下來,很爆……

車間裡,投票開始瞭。工人們湧動著站起身來,排著長隊準備到黑板前投票……

有兩個選出來的工人做監票員。他們站在黑板前,依次接過工人們送上的選票,而後唱名,接著把名字寫在黑板上……

黑板上,在周世中和田治的名下,出現瞭一個個粉筆寫的“正”……

那唱票的工人不時地高聲喊:“周世中一票……田治一票……周世中又一票……田治一票……周世中再一票……”

黑板上,兩人名下的“正”越來越多……

周世中靠坐在車間外邊的水泥臺上吸完瞭煙,他把煙蒂掐滅。看瞭看遠處工廠大門,又慢慢地走回瞭車間……

車間裡的大黑板上,唱票的正在數黑板上的“正”字。一個“正”字是五票。數完周世中的票之後,他高聲喊道:“周世中,149票!”

人群裡傳出一片嗡嗡聲……

唱票的又在數田治的票數。數到最後,工人們全都站起來瞭,跟著他一起數……

終於,唱票的再次高聲喊:“田治,149票!”

“哄”!又是一陣騷亂。有人嚷嚷說:“咋搞的?這是咋搞的?”

有人喊:“不對!不對!”

監票的也喊:“還有誰沒投?誰還沒投?”

有人喊:“周師傅、小田都沒投……”

這時,廠長站起身說:“我也投一票!我是廠長,代表廠裡投一票吧!”說著,他轉過身來,拿起粉筆,在周世中的名下劃瞭一道……

唱票的馬上喊:“周世中,150票!”

有人喊:“周師傅上去投!”

有人喊:“小田,小田!”

這會兒,在眾目睽睽之下,周世中走上前去,拿起粉筆,在小田的名下劃瞭一道……

唱票的立時激動地喊:“田治,150票!”

此刻,會場上靜下來瞭,人們的目光全都註視著小田。隻見小田走上前去,抓起粉筆,毫不客氣地在自己名下劃瞭一道!

唱票的怔瞭一下,馬上又喊:“田治,151票!”

“轟”!一下子,會場炸瞭!有人跳起來歡呼;有人炸著喉嚨嚷嚷……

有的說:“能投自己嗎?”

有的說:“怎麼不能?!”

有的說:“這這這……這不能算!”

有的說:“為啥不算?”

梁全山氣得高聲叫道:“哪興投自己?興投自己嗎?這不能算。這不能算吧?”

可是,廠長卻站起來鄭重宣佈說:“投票結果,田治同志當選為二車間車間主任!”

當晚,整個宿舍樓的人都知道田治當上車間主任瞭。

他一回來,就有人跟他開玩笑說:“喲,田主任,田主任回來瞭!”

小田心裡高興,嘴上卻不說,唬著臉:“去,去去。”

上瞭樓,一進“多傢灶”的門,王大蘭就說:“小田,喲喲,我這嘴,田主任,田主任請客吧?”

小田說:“大嫂,你開我玩笑呢。”

王大蘭說:“不敢不敢,我哪敢呢。你這會兒當主任瞭,以後對你班大哥可好些。他人老實,也不會巴結個人。”說著,便扭身回屋盛瞭一碗胡辣湯端出來,說:“小田,晚上不用做飯瞭。這現成的有湯有饃,還熱著呢……”

小田忙說:“不,不不,不用。”

王大蘭一變臉說:“怎麼?當主任瞭,看不眼裡瞭?”

小田隻得接過來,說:“好好,我接著。”他把胡辣湯接過來,說:“大嫂,要是以後我做錯瞭什麼,還請你多包涵。”

王大蘭說:“看你說哪兒去瞭。一個屋住著,還能沒個照應?”

接著,王大蘭又說:“要饃不要,我給你拿饃。”

小田連聲說:“不用,不用。”

此刻,梁全山剛好進門,見小田手裡端碗胡辣湯,就說:“喲,這麼快可巴結上瞭?”

王大蘭臉紅瞭一下,說:“看你說的,兄弟又沒個做飯的,我就不興關心關心?你想喝也來盛!”說著,扭身回屋去瞭。

梁全山說:“我可喝不起!”說著,一踢門,也進屋去瞭。

梁全山一進門,“乒”一聲把門關上,平身往床上一摔,嘴裡罵道:“我操!他當上瞭!他當上瞭!誰不誰的……”說著,他忽一下又坐瞭起來,對著墻上的鏡子照瞭一會兒,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說說,你不能當嗎?你排長都幹過。誰叫你不報呢?你笨不笨?你虧不虧?你傻不傻?車間主任有啥當的?不就是分派活兒嗎?不就是定工時、定任務嗎?誰不會咋的?”說著,他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屋子裡扭瞭一圈,又扭瞭一圈,地方太小,也扭不開,就咳嗽兩聲,這兒一指,拿腔作調地說:“你把這個活兒幹幹,抓緊時間,啊……”又那兒一指,說:“你,說你哪。怎麼搞的?我扣你的獎金!”

七點半的時候,李素雲來到瞭周傢的門旁,故意高聲喊:“周師傅,有人找。”

周世中遲疑著走出來,問:“誰呀?”

李素雲說:“找你的人在我傢坐著呢。你來吧!”說著,頭前走瞭。

周世中慢慢跟過去,邊走邊問:“誰找我?”

等周世中進瞭門,李素雲才說:“我找你。”

周世中抬頭看瞭看她,又看看飯桌上擺好的酒菜,不再吭瞭……

李素雲說:“我想讓你陪我吃頓飯……”

在街口的馬路邊上,小田正在踱步……

他已換瞭一身幹凈的衣服,顯得跟往日大不一樣,臉上也沒有瞭那往日的陰晦。他身邊停著一輛自行車,不時地看看表,往遠處望望。

不一會兒,周世慧騎車過來瞭。看見小田,她停住車子,問:“你站在這兒幹啥?”

小田說:“等你。”

周世慧說:“等我?等我幹啥?”

小田說:“請你吃飯。”

周世慧驚訝地問:“請我吃飯?”

小田說:“就看你敢不敢去瞭?”

周世慧看看他,說:“這麼說,你當上主任瞭?”

小田說:“是。”

周世慧不相信地又看瞭看他,笑說:“嘿,還真當上瞭?”

小田說:“你去不去吧?你不去算瞭。沒人為我祝賀,我自己為我自己祝賀。”

周世慧說:“誰說不去瞭?不吃白不吃。”

小田馬上去推車子,說:“那,走。”

周世慧說:“走就走。”

小田說:“你不回去安慰安慰你哥?”

周世慧說:“我哥可不像你,雞腸小肚的!”

班永順傢四口人正圍在一張小飯桌上吃飯……

小振明嘟著嘴說:“老喝胡辣湯。我不想喝胡辣湯……”

王大蘭說:“賣剩下瞭,不喝咋辦?好好的,能扔瞭?”

小振明說:“中午喝,晚上還喝。天天都喝。”

王大蘭說:“餓你三天,你就不說瞭!去吧,去吧,碗裡的湯倒給我。叫你姐給你泡包方便面。”

小水站起身來,給弟弟泡方便面去瞭……

王大蘭說:“我還給小田端瞭一碗。人傢這會兒當主任瞭不是。”

班永順說:“我咋也想不通,他怎麼能當主任?世中沒整上,他整上瞭。你說說……”

王大蘭說:“八成,小田送禮瞭。”

班永順說:“不像。這一段,他沒出過門,成天貓在屋裡……”

王大蘭說:“不送禮,能讓他當?你不是說,輪一圈也輪不上他……”

班永順說:“這人,沒看出來。打從那回事,跟變瞭個人樣。”

王大蘭插嘴說:“變陰瞭。”

班永順說:“不光這。他成天貓屋裡看書,還弄得挺有路數,說出來一套一套的。不過,說來說去,他這主任當得也不算光彩。還是人傢世中讓他,要不讓他,他咋也當不上。”

王大蘭說:“不是說選上的嗎?”

班永順說:“選不假。可兩人的票數一樣多。沒成想,他自己投瞭自己一票!”

王大蘭說:“還有這事兒?”

班永順說:“可不真的。”

王大蘭說:“不管咋說,人傢當上瞭。”

班永順說:“也有人說閑話。說他那臉皮卡車床上車三刀都車不透……”

王大蘭說:“管他呢。他當總比人傢當強。不管怎麼說,一個屋住著,多多少少也沾點光。”

班永順說:“大話發出來瞭,說三個月,讓全車間人的工資、獎金翻一番!”

王大蘭眼一亮,說:“怪不道呢。要真這樣,我還真擁護他。叫我算算……一五,一十,老班,這一弄,你一月能拿七百多呀!”

班永順說:“話是這麼說,誰知道能不能兌現。”

王大蘭說:“他敢不兌現!他要不兌現,他這主任就別當。到時候,一車間人,不把他吃瞭!”

班永順說:“小田點子多,興許能兌現。”

王大蘭說:“隻要兌現,他當就他當。說不定比世中還強呢。”

班永順說:“他怎麼會比世中強?你這人,一說錢,一點原則也沒有。他還有話哩,要訂一條條的規章,管得嚴著呢。他還說,將來肯定有人罵他……”

王大蘭說:“人傢罵叫人傢罵,到時候,咱不罵。隻要工資獎金能翻一番!”

黃秋霞提著一大兜禮物,領著兒子小虎,一步步走上樓前。她離開周傢兩年瞭,這次回來,她的心情很復雜……她很想見見周世中,卻又怕碰上昔日的婆婆。

然而,當她領著兒子來到周傢門前時,一進門,頭一個碰上的就是餘秀英。餘秀英一看見孫子,便高興地說:“小虎回來瞭!俺乖乖回來瞭!”接著,臉一黑,又說:“你來幹什麼?”

黃秋霞忙說:“媽,我回來看看你。你身體還好吧?”

餘秀英說:“看我?誰讓你來的?誰是你媽?出去!你給我出去!”

黃秋霞手裡提著禮物,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十分尷尬……隻好說:“媽,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世中……”

餘秀英說:“我可不是你媽!咱們是敵人。毛主席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你坑瞭世中不說,還奪走我孫子!你是黃世仁,你一傢都是黃世仁!你給我走,你這糖衣炮彈給我拿出去!你要不拿,我給你扔出去!”

黃秋霞說:“我,我想見見世中……”

餘秀英說:“毛主席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哼!別想。誰知道你黃鼠狼給雞拜年,安的什麼心!”

小虎見一邊是奶奶,一邊是媽媽,也不好說什麼,就問:“奶,我爸爸呢?”

餘秀英說:“小虎,你可得聽話,不要站在敵人的立場上……”

小虎見奶奶說話這樣,有點害怕,不由地往後退瞭一步……

黃秋霞無奈,隻好提著禮物,拽上小虎,下樓去瞭……

餘秀英還要說什麼,一扭頭,看見老周師傅扶著墻,一點一點地從裡屋磨出來,忙上前扶住他說:“老東西,你咋出來瞭?”

不料,老周師傅揚起那隻唯一能活動的胳膊,照著餘秀英的臉上扇瞭一下!

餘秀英一愣,說:“老東西,你敢打人?你也反動瞭?”一松手,老周師傅一下子摔到在地上!

躺在地上的老周師傅,嘴裡仍“噠噠噠噠……”喊著……

在街口上的一傢小餐館裡,小田和周世慧對臉在“車廂座”裡坐著。桌上擺著四樣小菜,兩瓶啤酒。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說著話……

小田端起杯子,說:“來,為我幹杯。”

周世慧轉著手裡的啤酒杯說:“為你當上主任?”

小田說:“不,為我第一次撕破臉皮……幹杯!”說著,他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周世慧也喝瞭一小口,說:“啥叫第一次撕破臉皮呀?”

小田拿起筷子夾瞭些菜,然後說:“世慧,你知道選舉前,我是怎麼想的?”

周世慧說:“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

小田說:“當時我想,如果我這次選不上,我就辭職不幹瞭……”

周世慧說:“為什麼?”

小田說:“不為什麼。”

周世慧說:“不為什麼是為什麼?”

小田說:“真的,什麼也不為。”

周世慧說:“我知道,是為那姓林的……”

小田又喝瞭一口酒,說:“我承認,那是她對我一生的摧毀。當然是對精神上的摧毀。我幾乎死在她的手裡,那種滋味……”小田咬著牙,恨恨地說:“可是,我又活過來瞭。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瞭。我要……”

周世慧說:“你想報復她?”

小田說:“你也太輕看我瞭。正相反,我倒是很感激她。是她,讓我重新認識瞭自己。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工人……”

周世慧說:“我看,你還是放不下她。”

小田說:“好瞭,不說這些瞭。吃菜,吃菜……”

這時,周世慧才說:“小田,雖然我哥沒當上,我還是要祝賀你。祝賀你當上車間主任……”說著,她端起酒杯,跟小田碰瞭一下。

小田說:“說心裡話,我很感謝周師傅。可以說,是他……成全瞭我。”

周世慧臉一變,說:“這話是怎麼說的?你笑話我哥?”

小田說:“絕對不是。你哥人太好,太善。不然,我是不會當選的。不過,說句公道話,周師傅不適合做車間主任。”

周世慧說:“你是得瞭便宜賣乖。你怎麼知道我哥不適合?就你適合?”

小田說:“你聽我說。周師傅做人是很優秀的,他的智力,也遠遠在我之上。這些我都承認。但他人太正,太仁義,太顧人,他誰都想顧……作為一個人,這是極好的品質。可做領導工作,他缺乏一股不管不顧的狠勁……”

周世慧不滿地說:“噢,好人不適合?你這是啥邏輯!告訴你,要不是我們傢裡的負擔太重,我哥早就……哼!”

小田說:“你說得對。你哥是比我強。可我的心已經磨硬瞭。你哥的心還不夠硬……”

周世慧說:“小田,有句話,我一直沒說。我現在就說,你根本不可能勝我哥的。你自己心裡清楚,你肯定是做小動作瞭!”

小田說:“是。我做瞭最充分的準備。該使用的手段我都使瞭。周師傅沒做任何準備,他太大意瞭。可是,縱然這樣,我仍然沒能超過他。他在車間裡人緣太好……”

周世慧說:“那你……?”

小田說:“在投票的最關鍵階段,我們的票數相等。周師傅149票,我也是149票……”

周世慧說:“那怎麼?”

小田說:“這時候,廠長投瞭他一票,他成瞭150票。而我是149票。當時,就剩下我們兩人沒投票瞭。周師傅,他投瞭我一票……”

周世慧盯著他問:“你呢?”

小田說:“開始的時候,我已經說瞭,我把臉皮撕破瞭……”

周世慧站起來,質問說:“你自己投瞭自己一票?”

小田默默地點瞭點頭……

周世慧看著他,說:“你,你不要臉!”

小田說:“是,我是不要臉瞭。”

周世慧猛地抓起包,扭過頭,氣沖沖地跑瞭。

在李素雲的傢裡,吃過飯後,周世中在沙發上坐著默默吸煙。

李素雲在來來回回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和吃剩下的飯菜……

片刻,周世中站起身,說:“素雲,你張忙瞭這麼半天,飯也吃瞭。我,回吧。”

李素雲一邊解圍裙,一邊說:“你就不能坐下歇一會兒嗎?你等會兒再走,我有話跟你說。”

周世中隻好重新坐下來。他確實是累瞭,就把頭靠在沙發上,微閉著眼……

這時,李素雲從廚房裡走出來,手裡拿著一隻削好的梨。她走到周世中面前,把梨遞給他……

周世中趕忙坐直身子,可他沒有接梨,隻是搖瞭搖頭……

李素雲把梨放在盤子裡,也在他的身邊坐下來。一時,兩人無語……

過瞭一會兒,李素雲伸出手,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聲說:“世中,你太累瞭。我知道,你是太累瞭。”

就這麼一句話,周世中兩手捧頭,慢慢地,淚水從他的指縫裡流瞭下來。他無聲地哭瞭。

李素雲輕輕地把他的頭扳過來,靠在自己的肩上,又輕聲說:“世中,哭吧。在我這兒哭,沒人會知道……”

可是,周世中仍然沒有哭出聲來。僅僅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又重新坐直身子,用手擦瞭擦眼,頭又昂起來瞭。

李素雲默默地站起身來,走進洗臉間,從裡邊拿出一條濕毛巾,遞給他;周世中默默地接過來,擦瞭一把臉,剛要起身,李素雲卻不讓他動,又把毛巾接過來瞭。

當李素雲再次走出來時,她手裡拿著一把小剪刀。她重新坐在周世中的身邊,默默地拉過周世中的手,那是一隻被劣質香煙熏黃的、指甲裡藏滿污垢的手……她抓著他的手指,一個一個地挨個兒給他剪指甲。屋裡隻有“咔叭、咔叭……”的剪指甲聲。她剪過一個,又拉過一個,手在她的手裡抓著,手熱,心也熱。那是一雙勞動的手,一雙結滿繭子的手……

一直等到十個指甲全部剪完,李素雲仍然沒有松開那雙手,她摸著那手上的厚繭,沉吟瞭一會兒,又重新抓過手指,一個一個地看,看瞭,她說:“世中,你怎麼不累呢?你隻有三個‘鬥’……”

周世中仍勾著頭,一聲不吭。

李素雲抓住他的手,問:“世中,你告訴我,你真的不想當車間主任嗎?”

周世中說:“想。”

李素雲說:“我知道你這些天事情太多,太累。傢裡,外邊,又趕上小虎他姥姥病故……如果不是這,你也不會……”

周世中說:“投票前,我就知道瞭。”

李素雲說:“那你為什麼還要投小田一票呢?你本來……”

周世中抱住頭,說:“我是他師傅啊。當著那麼多的人……”

李素雲說:“小田自己投瞭自己一票。可你做不出來,我知道你做不出來。你是太要面子瞭……”

周世中說:“我想過瞭。小田是比我合適。就在他站起來發言的時候,我就明白瞭,他比我合適。隻是心裡還不想承認……”

李素雲說:“你總是責怪自己。我可不這樣認為。我覺得你比小田更合適,你更熟悉車間裡的情況,大夥也都擁護你。雖然你沒有許願,大傢還是相信你的……”

周世中說:“你別安慰我瞭,我心裡有數。再說,我傢裡這麼一攤子……小田沒有負擔,人又年輕,他確實比我更合適。”

李素雲說:“傢裡負擔確實重。但這不是理由。我們都會……”

周世中搖搖頭說:“算瞭,不說瞭。”

兩個人又沉默下來,誰也不再說什麼瞭,就那麼相擁而坐。屋子裡隻有鐘表的“嗒嗒……”聲。

片刻,李素雲眼裡漸漸有瞭淚。她輕聲說:“世中,你……抱抱我吧。”

周世中抬起頭,望著她,她也含淚望著他,兩個人的身子在慢慢接近,接近……

這時,樓道裡突然傳出瞭周世慧的喊聲:“哥,咱媽又犯病瞭!”

周世中的身子一下子硬瞭,坐直瞭;李素雲也睜開微閉的雙眼……

周世中慢慢站起身來,望瞭李素雲一眼,匆匆走出去瞭。

《底色(平平常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