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工人們又到瞭上班的時間瞭。

晨光裡,無數輛自行車迎著秋日的朝霞向前飛奔……在馬路上的自行車行列裡,響著各種各樣的嘈雜聲音。那聲音折射著生活的忙碌,生活的沉重,生活的昂奮,生活的一日日的重復和一日日的新穎。它就像河水一樣,一日日流淌著,卻每天都有新的波浪。路線是不變的,方向也是不變的,但是,你看,那騎車人的臉相在一日日地變化著,那念想也一日日的不同,就連那響動、那聲音、那語言,也在悄悄地變化著。

這就是工人們的日日陳舊又日日新鮮的日子!

在10號職工傢屬樓前的空地上,停著一輛紅色的桑塔納轎車,開車的司機手卷成筒狀,朝樓上喊:“崔科長,崔科長……”

崔玉娟手裡拿著牙刷,從樓上探頭朝下看瞭看,說:“小苗,有啥急事嗎?”

站在樓下的司機喊道:“崔科長,快點吧!廠長讓你馬上就走……”

崔玉娟在樓上大聲問:“啥事,這麼急?”

樓下的司機說:“我也說不清楚。快點走吧!”

崔玉娟說:“那好,我馬上下去……”說著,身子一晃,在窗口上縮回去瞭。

片刻,崔玉娟打扮得容光煥發地從樓上走下來……她剛一下樓,梁全山便從“多傢灶”裡貓腰追出來,目光追著崔玉娟的身影往下看……

梁全山趴在那兒,貓腰盯瞭一會兒,直到崔玉娟進瞭轎車,車“日兒”一下開走瞭。他才直起身,自言自語地說:“一大早就來車接?我看有問題,這裡邊肯定有問題!哼,也化起妝來瞭,還天天化,讓誰看呢……”

在柴油機廠二車間裡,來上班的工人們正在亂哄哄地議論著……

有的說:“今天主任怎麼沒來?他不是天天點名嗎?”

有的說:“還說呢。挨打瞭!主任昨天晚上讓人狠狠地揍瞭一頓!”

有的說:“還有這事?打得重不重?”

有的說:“反正不輕。八成是起不來瞭!”

有的說:“不管輕重,說起來多丟人哪!聽說,騎的車讓人給扔到河裡去瞭!人也給扔進去瞭,就跟拋皮球一樣,‘咣咚!’好傢夥,不摔個半死才怪呢……”

有的說:“這人呢,也別太猖狂瞭。你看他那勁兒,一當上主任,可不知王二哥貴姓瞭……”

有的說:“也不知得罪瞭誰瞭?下這麼重的手……”

有的問:“是一班兒的?還是三班兒的?”

有的說:“誰知道呢?反正,這不是個小事……”

有的說:“平白讓人律一頓!他還咋有臉上班呢?”

有的說:“論說工資獎金都長上去瞭,還是有人有意見……”

上午快九點時,周世慧在睡夢中覺得有條蛇壓在她的身上,她嚇壞瞭,拼命掙紮……可是,當她嚇醒後,睜眼一看,更是大吃一驚,隻見壓在她身上的是白小國!白小國正在親她的臉呢……

周世慧拼命用力一掙,把猝不及防的白小國一下子掀翻在床前的地上!

光身隻穿一條褲叉的白小國很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大口地喘著粗氣,兩眼盯著躺在床上的周世慧,二話不說,又逼瞭上來……

周世慧四下一看,她竟然睡在瞭白小國的床上!猛然想起昨天夜裡醉酒的事……再想什麼已經來不及瞭!她靈機一動,喊道:“小國哥,小國哥,你可是當哥的!你,你想幹啥……”

白小國獰笑著說:“哥哥想幹什麼,你還不知道……”說著,又往前走瞭一步。

周世慧慌忙拉過床上一條毛巾被裹住自己……驚慌地縮成一團,說:“你別過來!我可喊瞭!”

白小國笑著說:“你喊吧,我還怕你喊?你已躺在我的床上,還有什麼可喊的?乖乖地,聽哥哥的話,哥哥不會虧待你……”說著,低下身來,又往前湊。

周世慧一邊坐起來往床裡邊躲著,一邊說:“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喊瞭,我真喊瞭!”

這一刻,白小國變得猙獰無比,他嘿嘿一笑,心裡說:“哼,我就不信,到嘴的肥肉還能飛瞭……”他扭過身來,掀開床墊,“唰”的一下,從裡邊抽出一把匕首來!而後,他揚起匕首,惡狠狠地說:“世慧妹妹,你喊吧,哥哥不怕你喊。你吃瞭哥哥的,喝瞭哥哥的,不能就這麼算瞭吧?你要是敢喊,我就用這把刀把你的臉劃瞭,讓你變成醜八怪,讓你一輩子沒臉見人!”

周世慧一驚,哭著說:“小國哥,你饒瞭我吧!我,我賠你錢行不行……”

白小國冷冷一笑說:“實話告訴你,昨晚上,哥哥已經把事辦瞭。現在生米已經做成熟飯瞭,你就跟哥哥過吧!”

周世慧一聽,臉色忽一下變瞭,她身子靠著墻,慢慢地立起身來,咬著牙說:“你……流氓!”

白小國說:“流氓?哼,哥哥就是流氓。你到現在才知道哥哥是流氓?也特晚瞭點吧……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們都看不起我!啥他媽的好事都讓別人占瞭!啥好事都沒有我的!老子今天也豁出去瞭!你乖乖地給我躺下!我知道你還想著那姓田的,是不是?那姓田的算什麼東西?老子對你夠好瞭吧?多少天來,你一直挖苦老子,老子一直忍著呢……”說著,他已進到瞭床前。

周世慧靠墻站著,厲聲說:“你別過來!你敢過來我就喊!我就跟你拼瞭……”

這時,白小國猛地上床來,伸手去拽周世慧……周世慧急瞭,大聲喊道:“救命啊!快來人哪……”

白小國一個餓虎撲食,上前一下子把周世慧拽倒在床上,緊接著,他騎到瞭周世慧身上,一隻手卡著周世慧的脖子,一隻手用匕首對著周世慧的臉,說:“你再敢喊,我一刀下去,給你來個滿臉開花!老老實實的讓哥哥……”

就在這時,白占元下夜班回來瞭,他剛開瞭門,聽見兒子的屋裡有撕打聲,快步走到兒子的門前,拍瞭拍門,喊道:“小國,你在屋裡幹什麼?”

白小國愣瞭愣,扭身朝門口看瞭一眼……周世慧趁這機會又大聲喊道:“救命啊!快來人哪!”

白小國一邊卡周世慧的脖子,一邊對著門外說:“你別進來,你別管!我談戀愛呢……”

白占元聽見是周世慧的聲音,肺都氣炸瞭!他一腳把門踢開,沖進去一看,見兒子正騎在周世慧的身上……白占元罵道:“畜生!你……”說著,便撲上去拽住白小國就打……

白小國用力一甩,白占元連著退瞭幾步,站立不穩,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

白小國惡狠狠地用匕首對著周世慧,卻對身後地上的父親說:“老東西,你給我出去!你要不出去,我馬上把她劃瞭……”

此刻,摔在地上的白占元一邊掙紮爬起來,一邊用手在地上摸著,驀地,他在地上摸到瞭一個帶把兒的東西,便隨手抓起來,撲上前去,用力地照兒子的後腦勺上擊瞭一下!

就這麼一下,白小國一頭栽倒在床邊上!

白占元顧不上多想,上前一把拉起世慧,推著她說:“快走,孩子,你快走……”

周世慧渾身哆嗦著,急忙跳下床來,身上裹著毛巾被跑瞭出去……

周世中今天倒班,他聽母親說,妹妹一夜沒回來,以為她是加班瞭,剛說要去她的廠裡看看,卻見妹妹光著腳,身上披著毛巾被,像受傷的驚兔一樣跑瞭回來。

周世中一驚,忙問:“你,怎麼……”

周世慧渾身哆嗦著,也不說話,徑直朝自己的房裡跑去。

周世中又追到妹妹的房,見妹妹撲在床上,身子縮成一團,在嗚嗚地哭……便焦急地問:“怎麼瞭?到底怎麼瞭?”

周世慧哭著說:“白小國,欺負我……”

周世中一聽,頓時兩眼冒火!他扭過頭,像憤怒的獅子一樣沖瞭出去。

周世中站在白傢門前,大聲喝道:“白小國,給我滾出來……”喊著,沒聽見回話,他便沖進門去。

周世中進門後,卻見白占元在地上癱坐著,他兩隻手抖抖的,兩眼無光……隻聽他喃喃地道歉說:“世中,小國作孽呀……”

周世中沒說什麼,徑直闖進瞭白小國的房間。他進屋一看,卻又見白小國橫躺在床上,頭懸空在床沿兒垂著,兩眼白瞪,已經死瞭……

周世中愣愣地站瞭一會兒,又默默地走出來,說:“師傅,小國死瞭……”

此時,白占元腦海裡仍是一片混亂,他半睜著眼說:“死瞭好,省得他再作孽……”

周世中說:“真死瞭。”

白占元這才睜開眼,怔怔地望著周世中,茫然地說:“死瞭?”

周世中沉靜地問:“是世慧把他殺瞭?”

白占元抬頭看瞭看周世中,緩緩地說:“不,不是世慧。是我,是我把他殺瞭……”

正在這時,餘秀英又跑來瞭,她手裡舞著一根竹桿,瘋跳著沖進門來,高喊:“姓白的,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跟你們白傢拼瞭……”

周世中知道母親又犯病瞭,趕忙在門口堵住她,用力地攔住她的腰,把她抱瞭出去。

白占元在地上坐著,一時萬念俱灰……片刻,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來,走進兒子的房間。他立在床邊上,望著已經死去的兒子。望瞭一會兒,伸手在兒子的鼻子前摸瞭摸,這才明白兒子確實已經死瞭……他慢慢地曲下身子,蹲在床前,兩手托著兒子那懸空的頭說:“兒子,我沒想殺你,你爸沒想殺你,可你不該作孽呀……”說著,他一手捧著兒子的頭,一隻手撫摩著兒子的臉說:“兒子,我說瞭多少遍瞭,讓你學好,學好,你怎麼就不聽哪?你說,你為什麼就不學好呢?一次一次的,你不學好,你為什麼就不能學好呢……唉,怨我,都怨我呀,是我沒把你教育好。我有罪呀,你爸有罪呀……”說到這裡,他把兒子的頭慢慢移到床上。這時,他看見瞭仍在床邊的那個隨手抓起來的東西,他低下頭拾瞭起來,那是一把手錘,一把啟釘子用的手錘,他就是用這把手錘把兒子殺瞭!那上邊沾著兒子的鮮血,他在手錘上聞到瞭血腥味……突然,他猛地站起身來,那個手錘“咣”的一聲掉在瞭地上……他乍煞著兩隻手說:“我殺瞭人瞭,我把兒子給殺瞭!我殺瞭……”他愣愣地在屋子裡轉瞭一圈兒,像是傻瞭似的,好半天才想起他要幹什麼,他喃喃地說:“我殺瞭人瞭,我自首,我去自首……”說著,身子搖搖的,一步一步捱出門去……

白占元走出門,又一步步走下樓梯,仍是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說:“我殺瞭人瞭,我自首,我自首……”

大街上,陽光明媚,仍是紅紅綠綠,人來車往。白占元走在大街上,就像走在棉花包上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的……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眼前隻有兒子那張臉,那張猙獰的充滿死亡氣息的臉!兒子那張臉像是在嘲笑他,兒子的嘴角上帶著一絲猙獰的笑意……他在兒子面前敗瞭,他沒能教育好兒子,兒子正在嘲笑他的失敗!天空,大地,都在嘲笑他!嘲笑他正直瞭一輩子,卻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兒子……

緊接著,他眼前晃動著一張張兒子的臉:

兒子一歲時的小臉……

兒子三歲時的小臉……

兒子八歲時的臉……

兒子十二歲時的臉……

兒子十六歲、十八歲時的臉……

兒子的一張張臉拼在瞭一起,拼成瞭一幅模糊不清的圖畫……

這時,在白占元的眼裡,兒子的臉在天空拼成瞭一個“罪”字,這個“罪”字在他的頭頂上罩著,這是他的罪……

在工區派出所的所長辦公室裡,白占元一進門就說:“我自首,我有罪,我自首……”

所長一愣,忙問:“白師傅,怎,怎麼瞭?”

白占元低著頭說:“我殺瞭人瞭,我自首。”

所長一聽,臉色即刻變瞭,忙對外邊喊道:“小李,來一下……”而後又對白占元說:“你坐下吧,坐下說。”

一個民警聞聲走瞭進來,站在瞭一旁。

白占元屁股剛挨著椅子,又站起說:“我殺瞭人瞭,我自首……”

所長問:“你殺瞭誰瞭?”

白占元說:“我把我兒子殺瞭……”

所長一驚,問:“是白小國?”

白占元仍是喃喃地說:“我把兒子殺瞭,我有罪……”

所長又問:“你為啥要殺他?”

白占元囁嚅地說:“他作孽呀……”

所長覺得事態嚴重,便對那個民警說:“小李,你記一下筆錄……”

十點多的時候,一輛警車閃著紅燈來到瞭10號職工傢屬樓前。

一群民警和法醫從車上跳下來,急急地走上樓去,來到瞭白占元傢。

還有聞訊而來的記者們,他們跟在後邊,一起湧上樓去。

頓時,全樓的住戶都湧出來看瞭,人們圍在白占元傢的門前,亂紛紛地議論著:

有的說:“出事瞭,出事瞭,白師傅傢出事瞭!”

有的說:“聽說白師傅殺瞭人瞭!”

有的說:“不會吧?白師傅會殺人?不可能!是他傢小國吧?”

有的說:“就是,就是。白師傅把小國殺瞭!”

有的說:“真的?那……這裡頭肯定有原因。叫我說,不虧他,那是個狼羔子!早晚也是禍害人!”

民警們在白傢勘查現場,他們看到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在白小國的住室裡,是由影星、歌星的畫和各種享樂型的器具擺設、新潮衣服、皮鞋組成的天地;在白占元的房間,人們看到的是六十年的、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破舊的陳設,屋子裡隻有一隻破舊的半截櫃和一個木板床,床上是一些簡單的被褥,還有一件補瞭許多次的襯衣,床下放著一些破舊的佈鞋……房間外邊的廳裡,貼滿瞭白占元的獎狀,不過,這些獎狀已經舊瞭、殘缺瞭,獎狀的邊角處幾乎全被撕得豁豁牙牙的……民警們已經感覺到瞭,他們在這所房子裡感覺到瞭兩種精神的對抗,兩種時間的對抗,那對抗是無聲的,又是很殘酷的……

白小國的屍體被用佈裹著抬出來瞭,圍觀的人們默默地讓開路,讓這個“狼羔子”從人間走出去……

中午,白占元在所長的辦公室裡靠墻蹲著。

辦公桌上,放著派出所長讓人送來的飯菜。可白占元連看都沒看。他一下子蒼老瞭許多,他在等待著對他的懲罰。

他眼前恍恍惚惚的出現瞭兒子小時候的情景:那時候,他正用這把手錘在釘一個小凳,兒子蹣蹣跚跚地走過來,兩隻小手捧著一個小木盒,盒裡裝的是釘子,他看瞭看兒子,撫摩瞭一下他的腦袋,而後從盒裡取出一枚釘子,放到嘴裡用唾沫濕瞭一下,接著就把那顆釘子放在凳子面上,揚起手錘,一下一下地砸著,他一共砸瞭三下,把釘子楔進瞭小凳的木榫裡……

可是,仍然是這把手錘,他一下就把兒子砸死瞭……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派出所長推開瞭辦公室的門。他看見白占元靠墻在那兒蹲著,心裡一熱,忙走上前去,一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白師傅,你別這樣……快,快坐下。”

白占元說:“我有罪呀……”

派出所長把白占元扶坐在椅子上,而後說:“白師傅,經初步調查取證,你這不叫犯罪。你是為瞭救人,是迫不得已的。應該說是大義滅親,是為民除害。你不但沒有罪,還有功呢!還得感謝你老呢!白師傅,你回去吧。如果有什麼事,我們再找你……”

白占元說:“所長,你判我罪吧,我真有罪呀……”

所長拍拍他說:“白師傅,你冷靜一點。我理解你的心情。回去吧……”

白占元說:“我有罪,我真的有罪……”

所長安慰說:“老師傅,知道,情況我們知道瞭。你沒有罪,教育也不是萬能的。回去吧,回去吧……”

晚上,白占元木呆呆的坐在屋裡,手裡捧著妻子的遺像,對“妻子”說:“老伴,我對不起你,我把咱們的兒子殺瞭,咱們就這一個兒子,我把他殺瞭……我不想殺他,也沒心殺他……可他,他不該作孽呀!他,他遭踏人傢世慧姑娘,你說讓我怎麼辦呢?咱們是人哪,咱們不能眼看著兒子去幹那豬狗不如的事呀!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要有一點辦法,也不會殺他……唉,老伴呀,有時候,我也確實恨他,恨他不成器,恨他不學好,有時候,也說兩句狠話,說你還不如去死瞭呢,死瞭我就不跟著丟人瞭!也不跟著操心瞭!可那都是氣頭上的話,在心裡頭,他還畢竟是兒子呀……”

白占元對著遺像又說:“……你看,都去瞭,就剩下我一個人瞭。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老伴呀,你不該走得那麼早啊!要是你還在,也許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兒子會聽你的話,他也許就不會學壞瞭,你幹嗎走得那麼早哪……想想,也都是我的罪呀!我這個爸是白當瞭,兒子跟著我,怎麼就學不好哪?他小的時候,一時找不到幼兒園,有兩次,我曾把他鎖在屋子裡,也隻有這麼一兩次呀,看著他哭,我心裡也難受……有時候,他放學不回來,我也去學校找過他,他砸壞瞭學校的玻璃,我也去給人傢老師說好話,賠人傢錢……可是,我就怎麼不能讓他學好呢?他心裡是恨我的,我知道他心裡恨我,恨我沒本事,恨我不能像人傢的父親一樣,幫他找個好的體面的工作……可咱是工人哪,本本分分的有什麼不好呢……”

白占元嘴裡嘮叨著,又迷迷糊糊地捧著妻子的遺像走出來,來到白小國房間,仍然念叨說:“老伴呀,你看看,你都看見瞭,我也是想盡量的讓他吃好穿好,讓他走出去的時候體面些。可,可是,我就怎麼不能讓他學好呢?他為什麼就不能學好哪?罪孽呀,這就是我的罪孽,生他養他,卻不能讓他走上正路,這就是我的罪孽……”

就在這時,李素雲進來瞭,她手裡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看見白占元在白小國的房裡,便把飯碗放在茶幾上,走進去對白占元說:“白師傅,你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吃點飯吧?”

白占元搖搖頭說:“素雲,我真是,我真是……”

李素雲安慰說:“白師傅,路都是自己走的,他硬要往那條路上走,這也不能怪你呀……”說著,把面條端到他面前:“吃點飯吧。”

白占元嘆口氣說:“唉,這是我的罪孽呀!我說過他多少次啊……”又說,“素雲,我這個老頭子沒少讓你操心,我,我真是……”

李素雲說:“師傅,你也得想開點。這些年,你為他沒少受累,該說的也都說瞭,你也算盡瞭心瞭……”

白占元搖著頭說:“不,我有罪,是我沒把他教育好……”

兩人正說著,周世中扶著妹妹周世慧進來瞭,他兄妹倆默默地走進來,低聲叫道:“師傅……”

白占元看見他們,眼裡的淚下來瞭,他愧疚地說:“世中、世慧,師傅對不起周傢,對不起你們呀……”

周世中忙說:“師傅,別,可別這麼說……是你把世慧救瞭,要不是你……”

周世慧叫瞭一聲:“大伯……”一下子撲進白占元的懷裡,嗚嗚地哭起來瞭。

白占元輕輕地拍著周世慧,搖搖頭說:“我,我這心裡愧呀!我怎麼就不能……”說著,揚起手朝自己的臉上“啪啪……”打起來!

周世慧忙抓住他的手,哭著說:“大伯,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女兒。我給你老人傢養老送終……”說著,就要往下跪。

白占元趕忙扶住她說:“世慧,你別,是大伯對不起你呀……”

此刻,王大蘭,班永順,梁全山,小田等人都來瞭;王大蘭手裡也端著一碗飯……他們進來後,都連連地叫道:“師傅,白師傅……”

夜已深瞭,外邊的掛鐘“當當……”響著。白占元在兒子的房間裡坐著,秋涼瞭,窗外的涼氣沁瞭進來,他身上一寒,隻覺得眼前恍恍惚惚的……

這時,他看見已經死去的兒子又回來瞭,兒子白小國仍是嘻皮笑臉的,臉上帶著嘲弄的神情。他靠在門旁站著,說:“老爺子,你敗瞭吧?”

白占元驚異地抬起頭來,說:“你,你不是……?”

白小國說:“我死瞭?我死瞭又怎麼樣?你不是想改變我嗎?你不是想讓我走你的路嗎?可你把我變過來瞭嗎?到死我也沒有變過來,你不是敗瞭是什麼?你敗得很慘呢!”

白占元說:“小國,你……”

白小國說:“不服,是不是?你還想教育我呢?哼,還想教育我呢?到瞭這一步,你就這麼一個兒子,你也把他弄死瞭,你說說你這一輩子,可憐不可憐?你還活個啥勁兒呢?”

白占元說:“小國,我沒想……”

白小國說:“別說瞭,我不聽你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呢,我小的時候你就想害我,那時你就說過,你再搗蛋我錘死你!你說過沒有?你看你到底還是把我錘死瞭。你也夠狠瞭吧?”

白占元說:“小國,我那是嚇你呢。我是希望你能學好……”

白小國冷冷一笑說:“學好?什麼叫學好?像你那樣就是學好?你那是啥年代的事?我活的是啥年代?咱們根本不是一個年代的人,你覺得你那樣是好,我覺得我這樣是好。老爺子,咱們的標準不一樣。你是活臉,我是活我,你要的是臉面上好看。可臉是給人傢看的,說白瞭,你是為人傢活的,我是為我自己活的。咱們的活法不一樣。”

白占元說:“兒子,再不一樣,咱們也是人呢。人活在世上怎麼能不要臉呢?你要不要臉瞭,那還是人嗎?”

白小國說:“我為什麼非得要臉?我就是不要臉。我要臉幹什麼?再說,我根本就沒有臉。我生在這樣的傢庭裡,要的什麼臉?”

白占元說著說著,又氣瞭,他說:“不要臉是不行的!你為什麼不要臉?你得要臉。你別以為你爸是個工人,沒權沒勢,就輕看你爸。你爸一輩子沒讓人輕看過……”

白小國說:“屁!沒讓人輕看過,你覺得沒讓人輕看過?你知道什麼?你一輩子就窩在車間裡,上班下班,下班上班,你都活銹瞭,你還說呢。你知道那些有錢有勢的玩過多少女人嗎?你根本就不知道。可我剛玩上一個女人你就把我錘瞭……”

白占元說:“你那樣,連畜生都不如……”

白小國說:“好,就算我豬狗不如。可我這麼大瞭,總得有個女人吧?我為什麼就不能有個女人?”

白占元說:“你要是正正當當的,娶一個媳婦,你爸會攔你嗎?”

白小國說:“什麼叫‘正正當當’?你以為我不想正正當當嗎?我也想正正當當,可誰跟我‘正當’呢?我在她們眼裡是什麼?是渣滓,是社會渣滓!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弄到這種地步,我還怎麼正當?長得稍稍好一點的女人,一是看權,二是看錢,三是看文憑,她們會跟我‘正當’嗎?”

白占元說:“照你這麼說,你隻有學壞這一條路瞭?你……”

白小國說:“啥好啥壞?你以為這是壞?我可不以為這是壞?咱們的標準不一樣,我也不跟你白費口舌瞭……”

白占元說:“你既然不思悔改,你就別回來,你回來幹什麼?”

白小國說:“我回來是報仇呢。你敲我一錘,我也得還你一錘!”

白占元說:“你連你爸都要報復,你還是人嗎?”

白小國說:“我早就不是人瞭,我還怕不是人嗎?”

白占元說:“好,好。你錘吧。你也把我錘死算瞭。”

白小國說:“你放心,我不會錘死你。我就讓你活著,讓你悔一輩子……”說著,他飄然地走過來,在白占元頭上“梆”的敲瞭一下,而後,說:“老爺子,拜拜瞭……”

白占元覺得頭上悶悶地挨瞭一下,他喃喃地說:“小國,小國……”可是,當他抬起頭來,卻見房門口並沒有人,隻有涼涼的夜氣……

第二天上午,記者們像蝗蟲一樣飛來瞭。報紙、電視臺、電臺的記者們蜂湧而至。他們湧進白占元的傢,一個個把攝像機、照像機的鏡頭對準老人、發出強光的聚光燈也對準老人;閃光燈在老人的臉上一閃一閃地亮著……

面對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燈光,白占元木呆呆地在沙發上坐著,他就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被扔進瞭狼窩一樣,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一個電視臺的主持人,手裡拿著話筒,搶在眾記者的前邊搶先對他發問:“白師傅,聽說你為民除害,大義滅親,親手殺瞭自己的兒子。你的事跡非常感人!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白占元一下子像傻瞭一樣,他四下看著,似乎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他卻發現所有的燈光都對著他;他低下頭去,卻又發現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片小黑匣子;他已無處可藏……他嘴裡囁嚅著,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那麼像木偶一樣任人擺佈……

電視臺的主持人不失時機地問:“白師傅,你告訴我,白小國是你的兒子嗎?”

白占元機械地說:“是……”

主持人說:“好,你回答得很好。你再告訴我,他是你的親生兒子嗎?”

白占元又機械地說:“是。”

主持人連著問:“你就這麼一個兒子,是嗎?”

白占元木然地說:“是。”

主持人又問:“當時,你是怎麼與罪犯搏鬥的?你能談談嗎?”

白占元四下看看,想躲過那耀眼的燈光,可他躲不過去,他隻是來回地扭著頭……

主持人再次逼問說:“白師傅,希望你能回答我,你用什麼打死瞭罪犯?”

白占元在逼問下,機械地說:“錘,手錘……”

主持人馬上說:“好,很好。是一把錘,啟釘子用的手錘,是嗎?”

白占元說:“是。”

主持人說:“你為什麼要用手錘哪?當時罪犯手持匕首,萬分危急是不是?”

白占元說:“我,我沒想……”

主持人說:“你沒有考慮用什麼,是不是?”

白占元說:“是。”

主持人說:“你是隨手在地上拾起的,是不是?”

白占元說:“是……”

主持人又問:“當時你明知道他是你的兒子,是不是?”

白占元結結巴巴地說:“我,我……”

主持人再次逼問說:“你知道他是你的兒子,是嗎?”

白占元隻好說:“是。”

主持人說:“好。你明知道他是你的兒子,你為什麼還要撲上去打他哪?”

白占元囁嚅地說:“他,他作孽……”

主持人說:“你是為瞭制止犯罪,對嗎?當時你是怎麼想的,能告訴我嗎?”

白占元說:“沒,沒想……”

主持人說:“你當時什麼也沒想,或者說是來不及想,就沖上去瞭,是這樣的嗎?”

白占元又四下看看,似乎想找什麼,可他眼前仍然是逼人的燈光……

主持人說:“白師傅,你告訴我,你用那把手錘砸瞭他幾下?”

白占元喃喃地說:“一下。”

主持人說:“隻一下嗎?”

白占元喃喃說:“就一下。”

主持人說:“白師傅,你再考慮考慮,你當時真的什麼也沒想嗎?你心裡有沒有湧上來一句什麼話?一個閃出來的念頭?你能告訴我嗎?”

白占元卻囁嚅地說:“我有罪……”

主持人馬上改變話題說:“那好。白師傅,請你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聽說你是三十年的勞動模范,是嗎?”

白占元嘴唇哆嗦著,頭低下去瞭……

主持人又問:“白師傅,聽你們廠裡的領導講,三十年來,你沒請過一天假,是嗎?”

白占元用手揉著兩眼,喃喃地重復說:“我有罪……”

主持人又說:“白師傅,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問題。聽說你三十多年來一直堅持早上班晚下班,你撿的廢料堆積如山,給廠裡節約瞭大量的原材料,是嗎?”

白占元的頭歪在瞭一邊,嘴角出現瞭白沫兒,他仍重復說:“我有罪……”

主持人仍然在問:“白師傅,我們看到,這屋子裡滿墻的獎狀全是你得的。數十年來,你一直兢兢業業地工作,那麼,你能告訴我,你這樣做是為什麼嗎?”

就在這時,白占元突然頭一勾,撲咚一下,歪倒在沙發的扶手上……

屋子裡一下子亂瞭,有人高聲說:“昏過去瞭!昏過去瞭!”

有人喊:“掐他人中,掐他人中……”

就在人們手忙腳亂的時候,周世中沖進來,氣憤地說:“你們是記者,怎麼能這樣折騰人哪……”說著,一把抱起老人,慌忙往門外跑去……

這時,有人喊道:“快送醫院,樓下有車……”

下午,小田穿著那件周世慧為他織的毛衣,在周世中門前徘徊瞭很久,看餘秀英不在傢,終於大著膽子跨進瞭周世中傢。他輕輕地推開瞭周世慧房間的門,又輕輕地關上瞭門……

周世慧正在床上躺著,受到摧殘後,她顯得十分憔悴。當她看到小田進瞭她的房間時,便吼道:“出去,你給我出去!”

小田默默地望著她,說:“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太傻瞭,我也明白得太晚瞭……”

周世慧流著淚說:“你滾出去!”

小田說:“我隻有一句話。我給你隻說一句話……”

周世慧卻抓起枕頭向小田砸過來……她哭著說:“你是笑話我來瞭!你笑吧,笑吧!你走,我不要你來可憐我……”

小田說:“我可以向你發誓。我是真心的。我真心愛你。我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周世慧哭著說:“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把毛衣給我脫下來……”

小田走上前去,擁住她說:“你聽我說……”

周世慧用力地推瞭他一下,小田往後退瞭幾步,又沖上去抱住她說:“你打吧,打吧……”

周世慧伸出兩手,拼命地朝小田身上打去,一邊打,一邊哭著說:“我恨你,恨你……”

小田臉上、身上重重地挨瞭幾下,可他一動也不動……末瞭,他說:“世慧,咱們結婚吧。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對你好。我不會再讓你受傷害瞭。”

周世慧停住手,愣愣地看著小田,她看瞭一會兒,嘆口氣說:“你走吧……”

小田說:“我不走,你不答應我,我決不走。”

周世慧眼裡撲簌簌掉下瞭一串淚珠……她又傷心地說:“你還是走吧。”

小田說:“世慧,我知道是我不好,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周世慧背過臉去,大聲說:“你走!”

小田往後退瞭兩步,說:“我會再來的,一直到你答應為止……”說著,他扭過身子,默默地走出去瞭。

小田一走,周世慧身上一點勁也沒有瞭,她一下子撲倒在床上,頭一下一下在墻上碰著……

《底色(平平常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