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呂桂花——另一個人說

1

鎮上看電話的老牛,1968年和嚴守一他爹一塊兒賣過蔥。

賣蔥之前,嚴守一他爹不愛說話。村裡日頭高,日子顯得長,一天下來,老嚴說不瞭十句話。十句話中,不得不說的占六句,每句話全是單詞。大到傢裡蓋一座房子,小到傢裡添一隻尿盆,老嚴贊成,是“弄”,不贊成,是“弄個”;另四句是感嘆詞,不管是高興或是憤怒,都是“我靠”。賣蔥之後,老嚴開始說話瞭。賣瞭半年蔥,老嚴能完整說下一個故事。嚴守一記得,那時他爹常講的故事有兩個:一個是吃丸子,一個是吃年糕。

一個人,臘月,到集上賣門神,旁邊是一賣炸綠豆面丸子的。他買瞭四斤,人熟,給瞭他六斤。他一個一個揀著吃,不知不覺吃完瞭。一站起來,“咕咚”,倒瞭。

一個人,收麥時節,傢裡的牛丟瞭,出門找瞭兩天沒找著,餓著肚子回到村頭,碰到一賣年糕的,認識,“大哥,先賒我五斤。”吃完回到傢,“娘,我要喝水。”“咕咚”,倒瞭。

當時嚴守一覺得不好笑,四十歲再想起來,每次都笑瞭。一開始嚴守一覺得他爹賣蔥,見的人多,話是跟人學的;後來才知道,教會老嚴說話的隻有一個人,就是老牛。晚間全傢蹲在灶間吃飯,吃著吃著,他爹“撲哧”笑瞭,搖著頭說:

“這個老牛。”

嚴守一就知道他爹人在吃飯,心又隨老牛賣蔥去瞭。那時嚴守一覺得,世上最有趣的事情,好不過賣蔥。

1968年冬至那天,老牛和老嚴從二百裡外的長治煤礦賣蔥回來,路過嚴傢莊,老牛到嚴守一傢坐瞭坐。沒見老牛之前,嚴守一想著老牛一定是個大個兒,大嘴,聲如洪鐘;見到才知道,個頭兒比桌子高不瞭多少,雷公嘴,說起話來娘娘腔。過去老聽說老牛,一下見到,本該嚴守一發憷,沒想到老牛倒對十一歲的嚴守一羞澀地一笑,摘下火車頭棉帽,用帽耳朵去擦頭上冒的熱氣。老嚴招呼老牛進屋喝水,嚴守一也跟瞭進去,倒是老嚴朝嚴守一肚子上踹瞭一腳:

“身上腥,滾!”

接著兩人在屋裡喝水,也沒聽老牛說什麼。偶爾說話,也是說路上打尖吃瞭幾頓飯,毛驢喂瞭多少料。接著全是“呼嚕”“呼嚕”的喝水聲。老牛趕著毛驢車走後,老嚴對全傢說:

“能說,今天沒說。”

年關之前,臘月二十三,嚴守一他爹提著一根豬腿到牛傢莊看老牛,順便結一年的蔥賬。上午去時一臉笑,黃昏回來,一臉鐵青,蹲在門檻兒上“吧嗒”“吧嗒”抽旱煙。一直抽到三星偏西,站起身,用煙鍋“梆梆”地敲自己的頭:

“我要再賣蔥,我就不是人!”

嚴守一他娘死得早,1960年被餓死瞭。第二天嚴守一聽他奶說,老嚴和老牛在分蔥賬時,起瞭糾紛。從此嚴守一他爹與蔥和老牛告別,又開始悶著頭不說話。嚴守一有一個姨父叫老黃,在黃傢莊開瞭一個染坊。第二年春天,老黃找老嚴去各村收佈,老嚴搖頭:

“佈好收,我不會吆喝呀。”

老黃:

“就一句:黃傢莊的染坊來瞭!”

老嚴搖搖頭,沒去。

1989年春天,嚴守一他爹得瞭腦血栓。人開始癡呆,身子左半邊不會動彈。與別人不同的是,別人得瞭腦血栓不會說話,老嚴得瞭腦血栓,倒結結巴巴能連成句子;別人得瞭腦血栓失去記憶,老嚴一輩子經過的事兒比當時記得都清楚。年底,嚴守一從北京回山西老傢過年,圍著一個火盆,半癱的老嚴西向坐,嚴守一北向坐,不知怎麼,說起老牛,1968年共同賣蔥,因為分賬翻瞭臉。老嚴抬起沒癱的右胳膊,抖著上邊的右手,斷斷續續吃力地表達:

“他記花賬!”

“哪哪兒都有縫,縫裡都掉渣!”

嚴守一:

“是好朋友,就不該合夥做生意。”

老嚴:

“花賬我能忍。臘月二十三,算瞭一天賬,到瞭黃昏,我拿錢往外走,出瞭門,突然想起過瞭年啥時去發蔥,又回到院裡,聽到老牛在屋裡對他老婆說,老嚴是個傻逼。”

“不為錢,就為這一句話。”

接著潸然淚下:

“一輩子沒說得來的,就一個說得來的,還說我是傻逼!”

指指自己胸口:

“爹這一輩子,這兒有些發悶。”

1995年夏天,嚴守一他爹又中瞭一次風,嘴開始向右歪,傾斜著流涎水。一直到死,再沒說過一句話。

與老嚴分手之後,老牛也不再賣蔥。1969年,鎮上裝瞭第一部搖把電話,老牛便去鎮上郵政所看電話。當時想看電話的有二十多人。郵政所長叫尚學文,理著分頭,把二十多人叫到一起:

“看電話,就得嗓門兒大,你們每人吆喝一聲我聽聽。”

二十多個人一個一個吆喝,最後數老牛吆喝的聲大。別看娘娘腔,郵政所對面百貨樓窗戶上的玻璃都讓他喊炸瞭。不但聲大,而且喊得時間長,尚學文點燃一支煙,煙抽完,老牛的一聲喊還沒捯氣兒呢。尚學文止住老牛:

“行瞭,比驢叫都長!”

1996年,嚴守一成瞭電視臺清談節目《有一說一》的主持人。當他在電視鏡頭前成為名人後,全國人民都理解,唯獨嚴傢莊的人不理解:

“我靠,他爹一天說不瞭十句話,他倒天天把說話當飯吃瞭。”

2

1968年,嚴守一的好朋友叫張小柱。嚴守一屬雞,那年十一歲,張小柱屬猴,那年十二歲。張小柱的頭長得像個歪把兒南瓜,胳膊腿兒細,像麻稈兒;由於頭重,每天像碾盤一樣偏壓在肩膀上;右眼玻璃花,看東西要先揉左眼。張小柱他娘有些傻,張小柱他爹在二百裡外的長治煤礦挖煤,張小柱在嚴傢莊算住姥娘傢。嚴守一沒娘,張小柱娘傻,兩人常一起背書包上學。1968年,張小柱他爹從二百裡外的長治三礦給張小柱帶來一盞廢礦燈,夜裡裝上廢電池,明亮的礦燈能照二裡遠。村裡的天空黑得濃,黑得厚,兩人常端著礦燈,站在村後的山坡上往天上寫字。張小柱愛寫的字是:

娘,你不傻

嚴守一愛寫的字是:

娘,你在哪兒

兩行字,能在漆黑的天幕上停留五分鐘。

嚴傢莊的學校設在村裡過去的牛屋。老師叫孟慶瑞。陰歷八月十五那天,孟慶瑞要去鎮上趕集,反鎖上教室門,讓學生在牛屋背書。嚴守一、張小柱、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幾個人從牛屋後墻掏糞的窟窿裡爬出來,脫下鞋,掖到腰裡,蹚過河到山後的坡地裡偷西瓜。村裡看瓜的叫老劉,耳朵有些背。嚴守一等人一開始想偷瓜,等爬到看瓜的窩棚後往裡看,老劉包瞭一鍋蓋餃子,正往鐵鍋的滾水裡下,又決定偷餃子。嚴守一、蔣長根到地裡做偷瓜狀,老劉從窩棚裡沖出來追趕。這邊張小柱、陸國慶、杜鐵環把一鍋餃子用笊籬撈出,控控水,傾到褂子裡兜起,跑到山坡後,等待嚴守一和蔣長根到來,一塊兒吃餃子。餃子別人吃上瞭,嚴守一沒吃上。老劉沒追上蔣長根,追上瞭嚴守一。下午孟慶瑞審案,沒等孟慶瑞用裁衣服的竹尺打嚴守一的手心,嚴守一就把張小柱、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四人招瞭出來。黃昏別人放學瞭,嚴守一幾個人還貼著牛屋墻根兒站著。陰歷八月十五,月亮爬上來很圓。孟慶瑞吃著一塊從集上買來的月餅說:

“吃過餃子,能扛,站到明天早上吧,接著上學。”

從此嚴守一在學校抬不起頭。抬不起頭不是因為偷餃子,而是因為他把同伴兒招瞭。最恨嚴守一的是張小柱:

“他把別人招瞭沒啥,我是他好朋友,他怎麼能招我呢?”

從此兩人不說話。

半年之後,張小柱被他爹接到瞭二百裡外的長治三礦。因為他的傻娘被他爹接走瞭,讓他去照看他娘。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張小柱來找嚴守一,把過去兩人照天的礦燈送給瞭他。第二天一早,嚴守一去送張小柱,張小柱正扒著姥娘傢的門褡在哭。他姥娘也哭瞭。他爹提著包袱,在旁邊站著。最後還是他姥娘將張小柱扒門褡的手掰開,讓他隨他爹上瞭路。

三個月之後,嚴守一在世界上收到瞭第一封來信。信是張小柱從長治三礦寫來的。鎮上的郵遞員在村裡轉瞭三圈兒,沒找到“嚴守一”。最後還是看瓜的老劉朝地上啐瞭一口唾沫:

“什麼雞巴嚴守一,就是偷瓜的白石頭!”

信封上紅字印著“長治三礦”。裡邊的信瓤的頂頭上也印著“長治三礦”。信的內容很短,就是問一問,送給嚴守一的礦燈還亮不亮瞭。

嚴守一給張小柱寫瞭一封回信。信寫好,找他爹要八分郵票錢。他爹剛與賣蔥的老牛翻臉,正在氣頭上,兜頭給瞭嚴守一一巴掌:

“說句話還要錢,我靠!”

這封信沒有發出去。

3

1969年,二十歲的呂桂花嫁到瞭嚴傢莊。嚴守一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別人不一樣。別的新媳婦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種。這種味道類似熟透的麥杏,有些膩,又有些發甜,離她一近,眼就發黏,想困。1969年,因為呂桂花的到來,嚴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瞭。

1969年,呂桂花在方圓幾十裡是個名人。出名是因為她在出嫁之前,跟鎮上管廣播的小鄭睡過覺,小鄭已經有瞭老婆。1969年,村裡傢傢戶戶都安著小喇叭,每天早上6點,開始播《東方紅》,接著播毛主席語錄。小鄭管著全鎮千傢萬戶的小喇叭,夜裡就睡在廣播站。小鄭除瞭會管廣播,還會唱戲。是唱戲,把呂桂花引到瞭廣播室。這天早上6點,小鄭一時疏忽,將擴音器的開關扳錯瞭,小喇叭裡沒有唱《東方紅》,也沒讓毛主席說什麼,小喇叭裡傳出男女在床上的喘息和尖叫聲。千傢萬戶,都聽得比過去有趣。但第二天管廣播的就不再是小鄭,換成瞭小嶽。小喇叭裡又開始播《東方紅》和毛主席語錄。他倆,小鄭和呂桂花,從此再沒見過面。

三個月後,呂桂花嫁給瞭嚴傢莊的牛三斤。牛三斤和張小柱的爹一起,在二百裡外的長治三礦挖煤。聽說呂桂花要嫁過來,全村人都反對。連不大說話的嚴守一他爹,都氣得漲紅瞭臉,朝門框上啐瞭一口濃痰:

“我靠,那是破鞋!”

但牛三斤自見瞭呂桂花一面,死活要娶,對自己爹說:

“還是新鞋。”

“就當是自行車,被人借走騎瞭一遭,又還回來瞭。”

娶親那天,嚴守一沒見著呂桂花,跟他爹到鎮上賣豬去瞭。第二天清早去上學,在村頭碰到牛三斤用自行車載著呂桂花,到鎮上買燈罩。遠遠望去,呂桂花穿一件紅燈芯絨上衣,並無出奇之處,等到走近,嚴守一馬上聞到瞭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接著又發現她的眼睛也與人不同,眼是細眼,像小羊,半睜半閉,老蒙著,但偶爾睜開,無意中看瞭嚴守一一眼,十二歲的嚴守一,魂兒就被她勾瞭去。二十多年後,嚴守一在廬山碰到另外一個女人,長的也是這種眼。這時他發現,凡是長這種眼的女人,魅力還不光在眼;白天在眼,夜裡還有別的。這時他體味出一個詞叫“尤物”,萬人之中也遇不到幾個。令嚴守一不解的是,這樣一個尤物,當年怎麼會降生到偏僻的晉南山村呢?

結婚十天之後,牛三斤又去二百裡外的三礦挖煤。晚上,嚴守一、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一幹人便到呂桂花的新房去玩。過去在打谷場玩的賣蔥的遊戲,馬上像剩飯一樣變餿瞭。一開始雙方不熟,嚴守一等人便趴在牛三斤傢的墻頭上,偷偷看窗戶上的燈光。油燈加上燈罩,窗戶紙比別人傢亮多瞭。牛三斤傢的房後,是一個蘆葦坑。眾人又在蘆葦塘裡搭起人梯,開始舔破窗戶紙往屋裡看。明亮的油燈下,呂桂花天天轉著身子,在學過去廣播站的小鄭唱戲。最愛唱的一出是《白毛女》。這天,她唱著唱著,端起搪瓷缸子喝瞭一口水,大傢以為她咽下瞭肚,誰知她猛地一轉頭,將水噴向瞭後窗戶。外面兩架人梯便滾翻在蘆葦坑裡。孩子們跳過院墻,擁到屋裡,將呂桂花摁到床上胳肢。呂桂花兩腿蹬向天,笑得岔瞭腰。大傢熟瞭。但嚴守一的臉上,被蘆葦劃出兩道血口子。因為自偷餃子招供,嚴守一一直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搭人梯時,他總被陸國慶摁到屁股底下。

“喲,都出血瞭!”

正是因為臉被劃破,呂桂花將嚴守一拉到懷裡,就著油燈,往他臉上搽紫藥水。呂桂花一起一伏的胸,身上散發出的味道,將嚴守一熏得差點兒暈瞭過去。嚴守一被熏暈的樣子,引起瞭眾人的不滿。陸國慶朝地上啐瞭一口痰:

“姥姥!”

呂桂花嫁過來是陰歷九月二十六,牛三斤十月初六返回三礦。十一月初七那天,呂桂花突然想給牛三斤打一個電話。這時鎮上裝電話已有一個月。嚴守一等人,也和呂桂花熟到可以看乳罩的程度。燈下人影裡,呂桂花與眾人商議:

“你們誰到鎮上打過電話?跟我到鎮上郵政所去一趟。”

眾人紛紛跳著腳:

“我去,我去!”

陸國慶用手止住眾人:

“還是我去,這裡就我打過電話。”

呂桂花當時正在洗臉,她從臉盆上仰起臉,臉上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淌:

“電話怎麼打?”

陸國慶脫下一隻鞋捂到自己臉上:

“三斤哥嗎?我是陸國慶。吃飯瞭嗎?吃的是糊糊還是面條?”

眾人笑瞭。蔣長根卻不服氣:

“話誰不會說,你會搖電話嗎?”

陸國慶做出搖轆轤的樣子:

“就這麼搖,跟搖水車一樣,越搖勁兒越大。”

關鍵時候,嚴守一站瞭出來。上次嚴守一臉上受傷,呂桂花給他搽紫藥水,使他在眾人面前的地位有所提高,雖然還不能完全抹平偷餃子招供的痕跡,但可以偶爾抬一下頭。這個偶爾,現在就用到瞭關鍵時候:

“陸國慶沒打過電話,前天他還問我電話長得什麼樣。”

陸國慶一鞋底摔到嚴守一頭上:

“我沒打過電話,你打過電話?”

嚴守一被鞋底摔得眼冒金星,也不由火瞭,一頭將陸國慶頂倒在門框上:

“我也沒打過電話,但我認識看電話的老牛。”

陸國慶在門框上擦著嘴角的血,陌生地看著嚴守一:

“認識老牛有什麼瞭不起?”

嚴守一:

“我不會搖電話,老牛會幫我搖。”

杜鐵環這時站到瞭陸國慶一邊,指著嚴守一:

“你話都說不利索,要是打不通,不是誤瞭大事?”

嚴守一摘下自己的帽子,摔到杜鐵環面前:

“要是打不通,我就一個人跑到三礦!”

又拉開架勢要與杜鐵環打架。這時呂桂花臉已洗完,在用雙手編辮子。她環視眾人一圈,最後看定嚴守一:

“白石頭,明兒早上吧。”

因為呂桂花,嚴守一1969年打上瞭電話。三十年後嚴守一計算,如果沒有呂桂花,他在世界上打電話起碼要推遲十年。如果是一個民族,早十年和晚十年用上電話,國民經濟的發展速度會非常不一樣啊。

4

1969年,嚴守一的嗓子開始變聲。過去嗓子像小公雞,現在突然有些老年的沙啞。嚴守一是用這種沙啞的嗓子,爭取到瞭打電話的機會。但像上次偷餃子招供一樣,他又把所有的同夥都得罪瞭。而且得罪得有些苦衷。陸國慶他們以為嚴守一用羊角把自行車載著呂桂花到鎮上打電話,是為瞭單獨跟呂桂花待在一起,其實嚴守一並不全是為瞭這個。兩個月前張小柱來過信,他沒錢寄回信,也想借呂桂花給牛三斤打電話,讓牛三斤給張小柱捎個話兒,他留給嚴守一的廢礦燈不亮瞭,廢電池沒電瞭,無法往天上寫字瞭。他想告訴張小柱,能不能等牛三斤回來的時候,再給他捎回來一塊廢電池。但這話既不能告訴呂桂花,也不能告訴陸國慶他們。陸國慶他們,一舉一得他們都急瞭,一舉兩得他們還不瘋瞭?

比這更困難的是,這一切還不能讓嚴守一他爹知道。上次因為給張小柱寄回信,嚴守一就挨瞭他爹一巴掌,現在讓牛三斤給張小柱帶口信,等於舊事重提;同時,連陸國慶他們知道的去鎮上郵局打電話,也不能讓他爹知道,因為打電話的是呂桂花,鎮上看電話的是老牛,這兩個人他爹在世界上都反對。三件事知道一件事,三個人知道一個人,嚴守一都得挨打。

感謝上帝,這幾天安排老嚴得瞭傷寒,躺在傢裡打擺子。前晌蓋三床被子還冷,後晌渾身出汗,濕透瞭三床被子。從呂桂花傢回來,嚴守一站在爹的床頭,先是皺著眉嘬牙花子,後是啞著嗓子說:

“爹,冷嗎?我給你去燒塊磚。”

“爹,熱嗎?我給你舀瓢涼水喝。”

說著說著動瞭真情:

“我有點兒想俺娘瞭。”

最後看著奶:

“不能讓俺爹這麼幹挺著。”

爹和奶都抬起眼睛看嚴守一。嚴守一:

“我明兒一早到鎮上給俺爹抓藥去!”

爹哆嗦著閉上眼睛不說話。奶:

“俺石頭長大瞭。”

不容易。

5

鎮上看電話的老牛,和賣蔥的老牛成瞭兩個人。老牛賣蔥時,嚴守一記得他很和藹,現在架子很大。1968年是娘兒們腔,1969年成瞭爺們兒。職業的轉換,原來也能變嗓。從嚴傢莊到五裡鎮,有四十裡山路。走到半路,天上飄起瞭碎雪。路上羊角把自行車老掉鏈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瞭五裡鎮,又逢大集。嚴守一扛著自行車,呂桂花抱著小包袱,擠到郵政所小樓前,嚴守一發現自己擠掉一隻鞋。這時雪停瞭,回頭在爛泥中找回鞋,再趕到郵政所,正趕上老牛下班。

“下班瞭,下班瞭,下午再打!”

電話室的墻上,拴著兩捆堿性電池。老牛正在把搖把兒電話往一個木頭匣子裡裝。接著又在木頭匣子上加瞭一把大鎖。因為逢集,屋裡擠滿打電話的人。嚴守一滿頭大汗,從人縫裡鉆到老牛面前:

“牛大爺,俺騎車跑瞭四十裡。”

老牛:

“你跑四百裡,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電話累瞭一上午,也該歇歇瞭。”

嚴守一:

“大爺,俺爹是嚴傢莊的老嚴,過去和你一塊兒賣過蔥。”

老牛定睛看嚴守一。嚴守一沙啞著嗓子:

“去年冬至,你到俺傢喝過水。”

老牛看嚴守一,從屁股蛋兒上摘下一串鑰匙,欲開電話匣子上的大鎖。突然又停住:

“那也不成,我得聽尚所長的。一到下班,親爹也不能打電話!”

這時呂桂花抱著小包袱擠上前:

“大爺,下午啥時候呀?”

老牛又定睛看呂桂花,看著看著笑瞭:

“回傢吃個饃,喝碗湯,也就一袋煙工夫。”

呂桂花這句問話,把嚴守一害苦瞭。她使嚴守一對於1969年陰歷十一月初八這一天的時間不好安排。要麼電話馬上打,要麼老牛吃飯的時間索性長一些,他好去藥鋪給他爹抓藥。呂桂花來鎮上隻有一件事,嚴守一有三件事。現在老牛說一袋煙工夫,不上不下,嚴守一就不好離開。路上嚴守一就有些猶豫,給他爹抓藥的事告不告訴呂桂花。但一告訴,上路就成瞭一舉兩得,會破壞兩人共赴打電話的氣氛。最後沒告訴,路上倒默契瞭,呂桂花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摟著他的後腰。現在事到臨頭再告訴,自己跑去抓藥,讓呂桂花一個人留下等著打電話,各幹各的,就不單是一舉兩得而成瞭夾帶私貨。原來路上你是騙人呀。官鹽也變成瞭私鹽。於是嚴守一就盼著老牛早點兒吃完飯,半袋煙工夫才好。等打完電話再去抓藥,抓藥就成瞭順便,還能另討呂桂花一個歡心:

“原來你一直沒說呀!”

嚴守一和呂桂花守在郵政所門口,每人吃瞭兩個燒餅,用瞭半袋煙工夫。但老牛這頓飯吃得有點兒長。一直到太陽偏西,老牛才趿拉著鞋回來瞭,打著哈欠向大傢解釋:

“傢裡來客瞭。”

接著開電話木匣子上的大鎖。一群打電話的人又在那裡擁擠。嚴守一開始奮不顧身,擠在最前面,手裡拿著呂桂花給他的兩毛錢,往老牛手裡遞。老牛接過錢:

“往哪兒打呀?”

嚴守一:

“長治三礦,我打三礦!”

老牛昏沉的腦袋,似乎突然清醒瞭,又將錢扔回來:

“三礦?三礦可不成!”

嚴守一:

“為嗎?”

老牛:

“太遠。二百多裡,得多少電線桿呀!縣裡幾十裡都聽不清,還打三礦!”

嚴守一都要哭瞭:

“大爺,俺等瞭一天呀,動都沒動!”

老牛:

“那也得給你排到最後,先揀近的打。”

呂桂花勸嚴守一:

“等就等吧,隻要今天能打上就成。”

嚴守一欲哭無淚。越是這時候,越不好提抓藥瞭。這時嚴守一倒有些心疼爹。爹還在傢裡一陣冷一陣熱地躺著呢。終於,太陽快落山時,屋裡就剩下老牛、嚴守一和呂桂花三個人。老牛:

“我可告訴你們,你們這電話太費勁,十有八九打不通。”

嚴守一已經不關心電話打通打不通瞭,又將錢往老牛手裡遞:

“大爺,不管通不通,快點兒試一試吧。”

老牛沉著臉,開始搖電話,對著話筒喊:

“三礦,接三礦!”

但電話裡“嘟嘟”一陣,斷瞭。老牛抖著手:

“看看,我說打不通,你們還不信!”

又說:

“我管電話也一個多月瞭,三礦從來沒有打通過!”

嚴守一看呂桂花:

“嫂子,既然打不通,要不咱走吧?”

呂桂花上前對老牛說:

“大爺,再試一次吧,事情很急呀!”

老牛看呂桂花:

“誰事情不急都不會打電話。我告你,這可是最後一次!”

又使勁搖:

“三礦,要三礦!”

但意外的是,這次電話裡有瞭聲音:

“哪裡,你要哪裡?”

老牛:

“我要的不是你,是三礦!”

對方:

“我這裡就是三礦,我這裡就是三礦!”

老牛有些慌張,又有些懷疑:

“怎麼會是三礦呢?三礦從來沒有打通過。你是誰,你是誰?”

對方:

“我是三礦的老馬,看電話的老馬。你是誰,你是誰?”

老牛大為驚喜:

“嘿,還真是三礦。我是五裡鎮的老牛,五裡鎮看電話的老牛。老馬耶,今天我們這裡是大集。我去年冬天到你們那裡賣過蔥,你還記得我嗎?”

老馬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兒有些遲疑:

“老牛,哪個老牛?到礦上賣蔥的多瞭。”

老牛:

“冬至前兩天,戴一火車頭帽子,拉蔥的毛驢被鐵道絆瞭一下,腿有些瘸。”

老馬半天沒說話,似在記憶中搜索,半天才含糊地說:

“想起來瞭,想起來瞭。”

老牛:

“老馬,說話也就天黑瞭,你吃飯瞭嗎?”

老馬:

“接班兒的還沒來,還沒吃呢。”

老牛:

“今天礦上吃糊糊還是吃面條?”

老馬:

“昨天吃的是糊糊,今天大概是面條吧。”

這時呂桂花用胳膊搗瞭搗嚴守一。嚴守一上前:

“大爺,讓俺嫂也說兩句。”

老牛這時才想起打電話的是嚴守一和呂桂花,不情願地把話筒交給呂桂花:

“說吧,快一點兒,別囉唆!”

呂桂花握話筒的手有些哆嗦,嘴也有些哆嗦:

“是三礦嗎?我找牛三斤。”

老馬在電話那頭兒:

“牛三斤,牛三斤是誰?”

呂桂花:

“他在礦上挖煤。”

老馬:

“礦上挖煤的有好幾千人,電話就一個,我到哪裡給你找去?有話快說,我回頭通知他。”

這時呂桂花將話筒交給嚴守一,小聲說:

“找不著你哥,是別人,你說吧。”

嚴守一接過話筒,手也有些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老馬在那頭兒急瞭:

“怎麼不說話?我把電話掛瞭啊!”

嚴守一慌忙用變聲的沙啞的嗓子說:

“大爺,我叫嚴守一,小名叫白石頭,俺嫂子叫呂桂花,嫂子就是問一問,牛三斤啥時候回來呀?”

老馬:

“就這點事兒呀?這事兒還用打電話?”

“啪”地在那邊把電話掛瞭。這時嚴守一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兒沒說,就是讓牛三斤給張小柱帶話兒,給他往回捎廢電池的事兒。但老牛已經從他手裡奪過電話,開始往木頭匣子裡鎖。

從郵政所出來,嚴守一慌忙用自行車載著呂桂花去藥鋪給他爹抓藥。但藥鋪已經關門瞭。使勁砸門,不開。旁邊一個賣牛舌頭燒餅的老頭說,藥鋪掌櫃剛剛下瞭門板,去十五裡外的馬傢鋪子給豬看病去瞭。1969年,鎮上就一個藥鋪,藥鋪掌櫃既看人,也看牲口。賣牛舌燒餅的老頭說,早來半袋煙工夫,就趕上抓藥瞭。

6

從鎮上打電話回來,嚴守一被他爹用井繩抽得渾身烏青。井繩還蘸瞭涼水。挨打不是因為沒有抓到藥。沒抓到藥就對瞭。因為嚴守一騎車到鎮上走瞭不久,他爹的病就減輕瞭。發冷發熱五天,該好瞭。他爹從床上起來,扶著墻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街上。頭還是有些暈。天上飄著碎雪,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影有些虛。這時碰到嚴守一的堂哥黑磚頭。黑磚頭當年十四歲,比嚴守一大兩歲。兩年前臘八那天,傢裡煮羊肉,兩人為爭一個羊蹄打過架,嚴守一一碗砸下去,將黑磚頭的頭砸破瞭,從此兩人成瞭仇人,不再說話。現在黑磚頭見縫下蛆,在虛影裡,把嚴守一騎車去鎮上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訴瞭老嚴。黑磚頭起到瞭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沒有起到的作用。

嚴守一挨打後,十天沒有說話。也沒有到呂桂花的新房裡去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徹底完瞭。第十一天,牛三斤從長治三礦回來瞭。第十二天,蔣長根在學校告訴嚴守一,昨天晚上他們到呂桂花的新房裡去玩,牛三斤說起十幾天前嚴守一和呂桂花給三礦打電話的事兒。牛三斤告訴眾人,礦上也就一個電話,凡是打電話說的事兒,看電話的老馬都通過大喇叭廣播。礦上都是山,山後還是山。那天嚴守一在電話裡說瞭一串話之後,老馬便打開擴音器在大喇叭裡廣播:

“現在廣播找人,現在廣播找人,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婦叫呂桂花,呂桂花讓問一問,最近你還回來嗎?……”

牛三斤說,當時礦上正值換班,成千上萬的礦工,正頂著礦燈,滿臉煤灰,從不同的礦口鉆出地面。還有許多人開始往地下鉆。礦上正在下大雪,老馬的聲音在山裡不斷重復,山裡有回音,大雪紛飛中,聲音就成瞭千萬個老馬。大傢聽到廣播,都頂著雪,露著白牙笑瞭。以後的十幾天裡,這在三礦成瞭一首歌。每天一到吃飯,大傢就敲著飯盆唱: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讓問一問

最近你還回來嗎?

……

嚴守一哭瞭。

7

三十多年後,電視臺著名主持人嚴守一在清談節目《有一說一》中做瞭一期節目叫“打電話”,這期節目不但創瞭《有一說一》收視率的新高,“牛三斤和呂桂花”的歌曲也開始在社會上流傳。這年年底,因為這期節目,嚴守一獲得觀眾投票評出的“金嘴獎”。一年以後,呂桂花的女兒牛彩雲到北京報考戲劇學院表演系,住在嚴守一傢。嚴守一剛見牛彩雲,吃瞭一驚:

“像,長得跟你媽真像。自你媽搬到礦上,再沒見過。”

牛彩雲並不扭捏,操著山西話說:

“俺媽一在電視上看到你就笑。‘打電話’那一期她也看瞭。可她說,跟她到鎮上打電話的不是你,那時你不會騎車。”

嚴守一吃驚地問:

“不是我,那是誰呀?”

牛彩雲:

“俺媽想瞭一夜,第二天早起說,誰也不是,那一年她根本沒到鎮上打過電話。”

“我靠!”

嚴守一脫口而出,感嘆詞回到瞭1969年。

《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