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於文娟 沈雪 伍月

1

因為一個偶然的失誤,嚴守一離婚瞭。清早出門的時候還風平浪靜,晚上回來,地雷就炸瞭。

“快,真快。”

這是地雷爆炸時嚴守一的第一反應。由此嚴守一知道,如果發生意外事故,人在臨死之前,意識是清醒的,還來得及說上一句話。不過急手現抓,這句話找得合適不合適,就難說瞭。很可能是一句廢話或扯淡的話。嚴守一又感到,世上的事物像猴皮筋兒,有時候扯起來很長,一下彈出去,時間又會突然濃縮。比這些可怕的是,嚴守一的妻子於文娟過去說話慢條斯理,不管見到誰,都是沒說話先笑;現在面對地雷爆炸,突然改變瞭語速,從事變說到婚變,“嗒嗒嗒嗒”,嘴像機關槍似的,掃出半個扇面;臉色倒沒變,還笑著,像上個世紀一個叫董存瑞的戰士,拉響瞭炸藥包,還面帶微笑,意思是:寧肯粉身碎骨,也得讓這碉堡炸瞭。倒顯得面對地雷冒煙,嚴守一有些驚慌失措。他在電視上主持節目時談笑風生,現在擰著眉頭想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該說的話。

於文娟患有不孕癥。從街道辦事處辦完離婚手續出來,看著於文娟離去的背影有些飄,嚴守一想趕上去再說一句話,但這句話半天也沒有找出來。等於文娟回身向他收繳傢裡的鑰匙時,這句話他想出來瞭:

“保重。”

但嚴守一馬上覺得,世上沒有哪句話比這句話更扯淡的瞭。

離婚的原因非常簡單,2月11號這天,於文娟從嚴守一的手機裡,發現嚴守一除瞭她之外,另外還有女人。一開始嚴守一認為於文娟離婚是為瞭別的女人,後來才知道還有別的。

2

嚴守一的好朋友叫費墨。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時候,嚴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場面熱鬧得像沸騰的火鍋;過瞭四十歲,男人中,就剩下這一個,像凌晨兩點的酒店大堂,偶爾有一個人坐在那裡,低頭喝咖啡。嚴守一有時回想,熱鬧時朋友們說過那麼多話,竟沒有在腦子裡留下一句;現在朋友剩一個,也不知說瞭些什麼。

費墨1954年生,屬馬,比嚴守一大三歲。費墨是個胖子,是個矮胖子,是個大學教授,北京人,臉上架一深度眼鏡,無論春夏秋冬,都愛穿對襟兒褂子,冬天脖子裡愛搭一條圍巾,說話文白相間,嚴守一初見到他,馬上想起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識分子。費墨與嚴守一的老婆於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學同學。六年前,小表舅的兒子過百天,嚴守一和費墨碰到一起。那頓飯吃的是火鍋。初次見面,嚴守一以為費墨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因為半頓飯過去,費墨隻顧仰身涮肉,俯身蘸料,吃出一臉胖汗,沒說一句話。大傢沒在意費墨,依舊海闊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話,又聊瞭一些黃色笑話,接著聊到眼前的火鍋。由北京火鍋說到重慶火鍋,由重慶火鍋說到四川火鍋,嚴守一斷定如果下鍋的“麻小”產於湖北,湖北臭河溝多,那麼所有的火鍋都源於四川,因為四川是個盆地。費墨這時摘下眼鏡擦汗,慢條斯理地發瞭言。發言並不看眾人,看著房頂。說火鍋並不從火鍋開始,而是引經據典,從胡人談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鍋盔”,一個火鍋,竟和秦滅六國有關系。六國滅完,眾人以為就完瞭,費墨又從秦朝兜回清朝。說清朝又撇下清朝,開始講原始社會的陶器,由陶器到鐵的發現,由鐵器到青銅器的產生。青銅器離火鍋已經很近瞭,他又撇下青銅器,開始講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區別,滿族是如何將二者擰巴到一起的……於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傢:

“邊吃邊聽。”

沒想到這話惹著瞭費墨,費墨又低頭吃肉,不再說話,任滿族不上不下,懸在半空中;任火鍋不明不白,好像這頓飯除瞭費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後又碰到過幾次,或開會,或吃飯,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費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語之間,又總有人惹得費墨不痛快。嚴守一看他是個雜傢,又好為人師,適合做電視節目,便邀他到《有一說一》當策劃。《有一說一》是個社會、生活欄目,話題繁雜,不愁費墨沒有用武之地。從時間上講,所謂策劃,平時不誤在大學當教授,沒課的時候來電視臺出些點子,每月說不瞭多少話,到瞭月底卻有一份豐厚的酬金。沒想到邀瞭兩次,費墨辭瞭兩次:

“我不會說話。”

這時嚴守一已與費墨熟瞭,嚴守一:

“你要不會說話,全國人民都得憋死。”

費墨瞪瞭嚴守一一眼:

“我說的不會,不是這個不會,而是那個不會。”

嚴守一明白瞭,他說的“不會”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嚴守一:

“為嗎呢?”

費墨:

“話有話的用處,我不至於拿話賺飯吃。”

嚴守一:

“你在大學講課,不也是拿話賺飯吃?”

費墨瞪瞭嚴守一一眼:

“這怎麼能一樣呢?一個是授徒,一個是作秀;一個是授業解惑,一個是自輕自賤;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戲子。明白瞭吧?”

嚴守一恍然大悟,隻好作罷。但過瞭兩個月,嚴守一又去邀。因在兩個月之中,嚴守一經常想起費墨,一想起就笑。就像1968年他爹賣蔥時一想起老牛就笑一樣。嚴守一還從來沒有這麼難忘一個男人。嚴守一說:

“老費,我這是三顧茅廬。”

“知你看不上我們,無法與我們對話,但你也得顧及影響。我這次來,並不是代表我自己!”

費墨倒吃瞭一驚:

“那你代表誰呀?”

嚴守一:

“我代表天下的蒼生,再不能讓我們這麼不明不白地活著瞭!”

“如果你再把授業解惑局限在學校,你就是自私。”

費墨像孩子一樣“撲哧”笑瞭,點著嚴守一:

“自認識你以來,就這句話,說得還算幽默。”

但又說:

“那也不能因為你一句話,我就棄良從娼。”

嚴守一:

“請你過來,主要也不是為瞭讓你幫我們做事。”

費墨又吃瞭一驚:

“那為瞭什麼?”

嚴守一:

“事情並不重要,那不過是一個借口,主要是為瞭經常見面。”

費墨盯著嚴守一看,看後嘆瞭口氣:

“原來以為你是一個花馬掉嘴的人,誰知也是個有心人。”

“原來以為你是個名利之徒,誰知也稍微懂一點兒朋友。”

就這樣,費墨被嚴守一拉進《有一說一》。一開始嚴守一並不強迫他做什麼,平時愛來不來,到月底就送酬金。後來倒是費墨坐不住瞭,主動過來策劃節目。嚴守一:

“老費,在傢歇著,這裡的工作我們能做。”

費墨點著嚴守一:

“原來以為你是個厚道人,誰知很毒。”

“無功不受祿,一點兒小錢,弄得人坐立不安。嚴守一,你不該軟刀子殺人。”

費墨加入《有一說一》的策劃隊伍,《有一說一》果然和過去不同。嚴守一一開始擔心費墨放不下大學教授的架子,大學和電視臺,正像費墨說過的那樣,一個是陽春白雪,一個是下裡巴人,同樣的話,兩種不同的說法,擔心費墨給弄擰巴瞭,沒想到費墨能上能下,進得廳堂,也下得廚房,從深刻到庸俗,轉變得很快。費墨說話慢,做事也慢,嚴守一從不催他。但幾年之中,費墨策劃的幾期節目,個個叫好。一期叫“孔子來信”,講中國街頭懸掛的大字標語,字碼搭錯不說,字和字連出的意思,也像白癡的眼睛,大而無神;一期叫“克林頓上小學”,那時克林頓還在美國當總統,和萊溫斯基的事兒爆發瞭,又死不認賬,講他小時候英文沒學好,不知道哪一個名詞和動詞搭在一起,才能表達出兩人發生瞭男女關系;一期叫“學話兒也瘋狂”,講中國人在學“瘋狂英語”,人還沒瘋,英語自個兒先瘋掉瞭……除瞭這些理性的,還有感性的。譬如,去年與嚴守一聊天,聊出一期“打電話”,講嚴守一1969年陪呂桂花到鎮上打電話的事兒,一聲二百裡外的問候,原想著惦念一個人,沒想到惦念出一大片,還包括群山和山底下。“孤獨,這就叫孤獨。”費墨說。片頭片尾,又讓現場的樂隊用搖滾樂方式演唱瞭一遍當年三礦大喇叭裡廣播的“牛三斤和呂桂花”,都大受觀眾歡迎,使《有一說一》一年上一個臺階。劇組開會的時候,嚴守一說:

“主要是文化的力量,使《有一說一》與眾不同。”

“為什麼我們年年上臺階,別人走下坡路呢?區別在於,面對這個世界,老費有話要說,別人都是沒話找話。”

“我建議,以後我們就不要叫老費瞭,叫費老。”

費墨看著窗外,嘆一口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所有開會的人都想笑,但都憋住沒敢笑。

但時間一長,嚴守一發現費墨也有一些文化人的小心眼兒。兩人一塊兒出去開會,赴飯局,因嚴守一是主持人,臉熟,大傢自然圍著嚴守一說話、照相、讓他簽名,往往把費墨晾到一邊兒。滿肚子學問和典故,無人理睬。飯桌上談話,隻要有嚴守一在,費墨就成不瞭話題的中心。有時在別人的話題上插話都困難。遇到這種場合,嚴守一有意把費墨推出去:

“這是費教授,我們《有一說一》的總策劃。《有一說一》所有的節目,都是他思想的體現,我就是他的傳聲筒。”

大傢吃瞭一驚,馬上對費墨說:

“久仰久仰。”

但大傢仰完之後,還是像飛蛾撲燈一樣,撲向傳聲筒,不理思想源。或者說,弄不清光源在哪裡。費墨得悶一晚上。開完會,吃完飯,回到車上,嚴守一開車,費墨坐在旁邊,車裡得悶半天。一次嚴守一解嘲:

“費老,不必當真,您是孔子,我是戲子。”

“本來想讓費老教導他們如何生活,沒想到他們自己倒不在意。民族的素質就這樣,魯迅當年都無藥可救,到瞭費老,你不管他們也罷。”

費墨看著車窗外閃過的街景,一言不發。

一次費墨策劃瞭一個節目叫“筆記”。費墨的原意是,個人的筆記,比史書和報紙上記載的歷史更可靠;準備在錄制節目時,讓各個年齡段的觀眾,每人讀一段自己的筆記。費墨的策劃原語是:你在地獄,也在天堂,無人把你從地獄領到天堂,但你可以把天堂過成地獄。《有一說一》的編導大段不顧費墨的原意,發揮瞭一下,由筆記發揮到筆記本電腦。他與一傢電腦公司聯系,如果《有一說一》錄制現場出現他們的筆記本電腦,這傢公司給《有一說一》五十萬贊助費。雖然兩者風馬牛不相及,有些擰巴,但電腦也就是擺一擺,對話題並不傷筋動骨。費墨搖搖頭,沒說什麼。電腦公司的老總請嚴守一吃飯,因節目是費墨策劃的,嚴守一便把費墨拉上瞭。席間沒出什麼問題。這位公司老總喜歡《紅樓夢》,費墨雖然在大學教社會學,也是半個紅學傢;雖然兩人喜歡《紅樓夢》的角度不一樣,但馬上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麝月洗澡。麝月洗澡的時候,寶玉到底是否參與,參與到什麼程度,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嚴守一倒是插不上嘴。一頓飯吃下來,費墨滿面紅光。但宴席要散時,出瞭問題,公司老總這時撇下費墨,單送嚴守一一個筆記本電腦:

“請嚴老師工作用。”

接著打開電腦,不厭其煩地給嚴守一講解電腦的程序。費墨又被晾到瞭一邊。費墨抽著煙,看著對面墻上的“秦王出巡圖”,一言不發。嚴守一覺得這個公司老總不懂事兒,兩個人來,東西隻送一人,五十萬都掏瞭,哪在乎這幾千塊錢?幾千塊錢不算什麼,估計費墨也不會在乎,但厚此薄彼,牽涉到一個人的尊嚴。毛主席說《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你連《紅樓夢》一個字都沒讀懂。但正因為這筆記本電腦是送嚴守一的,嚴守一又不好馬上轉送費墨。飯吃完,公司老總又邀請嚴守一去他們公司參觀,這時把費墨捎帶上瞭:

“一塊兒去,到公司看看,我辦公室還有一張秦可卿春睡圖。”

費墨的目光從秦王身上收回來,將煙頭兒在煙缸裡捻滅:

“我就不去瞭,還有正事兒。”

嚴守一也覺得再讓費墨到公司去會更加尷尬,但他無意之中說瞭一句錯話:

“也好,跑腿的事兒我來幹,請費老回去,再考慮考慮這個節目。”

這時費墨突然翻瞭臉:

“這個節目不用考慮瞭,不能做!”

飯廳所有的人都愣瞭。嚴守一也猝不及防,嘴有些結巴:

“為什麼?”

費墨臉色鐵青:

“太商業瞭,太誇張瞭,不符合《有一說一》的精神!”

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大衣,往脖子裡掛上圍巾,一個人走瞭出去。嚴守一又覺得費墨太過分瞭,不該因私廢公,不顧大局。節目不做,五十萬就打水漂瞭。但嚴守一仍由著費墨,“筆記”還沒出生,就讓它死在娘肚子裡瞭;天堂還沒進,就讓它下瞭地獄。編導大段埋怨嚴守一:

“全是你慣的!”

“你老費老費老的,把他抽上架子,看看,現在下不來瞭吧?”

嚴守一:

“這也是費老可愛的一面啊。”

“原來我最看不起中國的知識分子,缺乏獨立人格,現在看來,唯一得真傳的,也就費老一個人瞭。”

“回去好好讀讀《史記》,蕭何為嗎月下追韓信呢?”

……

但嚴守一並沒有對大段說心裡話,他忍讓費墨的真正原因,是短短幾年,兩人成瞭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四十歲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過瞭四十歲,就知道有話無處說,顯出朋友的重要來瞭。費墨當著人愛擺架子,單獨和嚴守一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露出本相。特別是兩人喝醉的時候,費墨就不是費墨,費墨就成瞭另外一個人。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費墨說,嚴守一聽。費墨不說到口吐白沫不算完。但一次喝醉的時候,費墨說著說著,突然不說瞭,像空中斷電,突然出現瞭空白;好不容易等電路接通,費墨又開始傷感,突然點著自己的嘴:

“貧。”

又點自己的嘴:

“可它除瞭貧,還會幹什麼呢?”

嚴守一倒學著費墨平時的口氣安慰他:

“費老,不能這麼說,對您叫貧,對於我們,您牙縫裡剔出來的東西,就夠營養大傢一輩子瞭。”

費墨沒理嚴守一,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感嘆:

“嘴裡貧,是證明心裡悶呀。”

接著淚流滿面。嚴守一看著費墨,倒半天說不出話來。久而久之,嚴守一悶的時候,也常對費墨說知心話。對妻子於文娟不能說的話,也對他說。嚴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邊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瞞別人,不瞞費墨。

當然,費墨也有愉快的時候,那就是在《有一說一》劇組裡。《有一說一》欄目十幾個工作人員,從嚴守一到接電話熱線的小姑娘,都對費墨非常尊重。社會上不知道費墨的重要,這裡知道費墨的重要。大傢能聽懂費墨話縫和字縫背後的意思。費老是個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的人。好像隻有這裡懂事兒,全社會都不懂事兒一樣。漸漸全劇組說起話來,都學得跟費墨似的。包括他慢吞吞的語速。平常一句話,也要繞半天圈子,指東打西,指狗罵雞一番。費墨高興起來,像個小孩子。劇組的女編導小馬,是個剛招聘來的女大學生,費墨夾著包走進辦公室,如果小馬正在網上查資料,兜頭會說:

“茶。”

費墨馬上放下包,滿臉堆笑,跑著肥胖的身子去給小馬沏茶,如同幼兒園的孩子見到老師。本來費墨一禮拜到劇組來一趟就行瞭,但他漸漸兩趟,三趟,好像隻有這裡溫暖,全社會都冰涼一樣。

2月11號這天清早,嚴守一開車到費墨傢接費墨,一塊兒去電視臺錄像。平時接費墨,費墨知道是去《有一說一》劇組,胖臉都是笑呵呵的。嚴守一故作謙卑狀,給他接包,拉車門,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費墨從門洞裡鉆出來,一臉苦霜,對嚴守一的接包和拉車門不理不睬,嚴守一便知道費墨昨天晚上在傢裡度過得很不愉快。費墨的老婆叫李燕,在一傢旅遊公司工作,一個旅遊公司的職員,也和社會上其他人一樣,懂事兒不到哪裡去,不知道費墨對於世界的重要,言來語去,常惹費墨生氣。這時嚴守一又發現費墨另一個毛病,除瞭有些文人的小心眼兒,還愛遷怒。就好像與電腦公司的老總話不投機,他會遷怒到節目上一樣;他與老婆鬧瞭矛盾,也會在別人身上和別的話題上找補回來。嚴守一看他上瞭車還耷拉個臉,開車便提瞭小心。出瞭宿舍區,嚴守一小心地問:

“費老,我們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還是走理性的四環路?”

費墨看著窗外不理人。嚴守一隻好閉上嘴,埋頭開車。等車上瞭四環路,費墨果然開始遷怒瞭:

“老嚴,我不是說你,沒事兒也坐下來看點兒書,知識欠缺,是會誤事的。”

嚴守一一愣怔:

“我又誤什麼瞭?”

費墨:

“昨晚播出的節目你看瞭嗎?”

昨晚《有一說一》播出的節目叫“如今我們沒發明”,也是費墨策劃的,講我們這個民族的惰性和懶性,五千年的文明史,除瞭會自己跟自己打架,不會別的,宋朝之前還發明過火藥和指南針,宋朝之後到現在,從洗衣機、電冰箱,到汽車和飛機,沒有一樁是我們發明的,但還無恥地用著。但昨晚嚴守一又跟人吃飯去瞭,沒看。嚴守一看著費墨,搖搖頭。費墨:

“裡面有硬傷,你知道嗎?該發揮的時候你不發揮,不該發揮的時候你瞎發揮。昨天我在電視裡看瞭一眼,就這一期我沒盯著,你就出瞭問題,你怎麼把蒸汽機說成是牛頓發明的?”

嚴守一吃瞭一驚:

“不是他?那是誰?”

費墨:

“瓦特,瓦特知道嗎?”

嚴守一也恍然大悟,但也知道昨天晚上費墨傢裡很不平靜,不管是牛頓或瓦特,擱在平時,費墨都不至於發這麼大脾氣。但他不敢將這層意思戳破,隻好檢討自己:

“怪我與這些人不熟。”

費墨:

“單是怪你就完瞭嗎?策劃上打著我的名字,知道的,是你沒文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的發明呢!”

正在這時,嚴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頓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費墨,打起右側的轉向燈,躲著身邊駛過的車流,從最裡面的快行道靠到外邊的慢車道,停到臨時停車線上。費墨瞪瞭他一眼:

“又搞什麼名堂?”

嚴守一:

“手機落傢裡瞭。”

費墨順著自己的情緒一陣煩躁:

“那怕什麼?該錄像瞭,顧不上瞭,下午我還有事兒。”

嚴守一雙手把著方向盤:

“今天於文娟在傢。”

費墨明白瞭嚴守一的意思,是擔心他的手機被於文娟拿到,發現他手機裡有問題,這時忘記瞭自己的情緒,點著嚴守一:

“我說吧,你冤枉瓦特不是偶然的,這些天你一直心神不寧,證明心裡有鬼!我不是說你,你整天在外邊胡鬧,早晚會出事兒!”

又瞪瞭他一眼:

“你怎麼就料定,‘鬼’今天恰恰會來電話呢?”

嚴守一用手指磕著方向盤嘆氣: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

費墨掏出自己的手機:

“通知那‘鬼’一聲不就完瞭,用不著折回去。”

嚴守一:

“還是帶在身上踏實,不然一會兒主持節目時又亂。”

接著將車從立交橋快速往回盤,費墨在旁邊又一陣煩躁:

“你來往的那些人,說好聽點兒叫‘蜜’,說句實話就是破鞋!”

“麻煩,為搞破鞋,多麻煩呀。”

3

嚴守一的妻子於文娟今天倒休。於文娟在一傢房地產開發公司上班。嚴守一回傢拿手機時,她正在傢練氣功。於文娟是南京人,愛吃鹽水鴨;嚴守一是山西人,愛吃刀削面。兩人除瞭在吃食上有些沖突,結婚十年風平浪靜。十二年前,嚴守一還不是主持人,在電視臺當編導,那時北京還風行交誼舞,兩人是在舞會上認識的。於文娟後來說,當時看上嚴守一,是喜歡聽他說話,說他說話逗,嚴守一一說話她就笑。嚴守一恰恰相反,找她是因為喜歡她不愛說話,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還有臉上淺淺的笑容。最後兩人結婚瞭。周圍的朋友,都對這婚姻很滿意。唯一的問題是,結婚十年,兩人夜裡從無采取措施,但一直沒有孩子。到醫院檢查,不是嚴守一的問題,是於文娟的問題。於文娟便開始一罐一罐喝中藥。後來見瞭一位氣功大師,開始練氣功。別人練氣功是為瞭治癌,為瞭來世,嚴守一他老婆練氣功是為瞭這世懷孕。一陣氣功一身汗,於文娟從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嚴守一感到有些好笑:

“沒有就沒有吧,時尚青年都喜歡丁克傢庭。”

於文娟不好意思地笑瞭:

“我不是為瞭你,是為瞭奶奶。”

這裡說的奶奶,是指嚴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結婚時,兩人回瞭一趟山西老傢,奶奶把一枚祖傳的戒指送給瞭於文娟。以後春節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嚴守一:

“她一農村老太太,懂得什麼?”

於文娟:

“答應過的,不可失信於人。”

後來嚴守一發現於文娟孜孜追求懷孕並不是為瞭奶奶,而是她知道嚴守一的性格,見人易感動,易沖動,喝酒易喝大,沖動起來不計後果,怕他在外邊胡鬧;想懷孕生子,用一個孩子套住嚴守一。嚴守一過去在電視臺當編導時默默無聞,這種感覺還不明顯,一個偶然的機會當瞭清談節目的主持人,節目越辦越火,嚴守一漸漸成瞭名人,這種感覺就明顯瞭。嚴守一對於文娟的想法也感到好笑,一個孩子,能套住誰呢?有孩子離婚的多瞭。

後來嚴守一又發現於文娟追求懷孕的目的並不單是為瞭套住嚴守一,而是想找一個人說話。結婚十年,夫妻間的話好像說完瞭。剛結婚的時候,兩人似有說不完的話,能從天黑說到天明;現在躺在床上,除瞭幹那事兒,事前事後都沒話。有時也絞盡腦汁想找些話題,但找出來還不如不找呢,全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別人的事兒。而且是幹聊,像機器一樣,缺潤滑油,轉著轉著就不動瞭。最後就索性不說。一次於文娟愣愣地說:

“我現在聽你說話,都是在電視上。”

嚴守一倒吃瞭一驚。但從此對和於文娟說話就更加緊張。好在兩人都習慣瞭,於文娟並無深究。最明顯的是吃飯的時候,兩人同坐在一張桌子前,一頓飯吃下來,隻有碗筷的聲音。終於有一天,嚴守一發現於文娟在跟另外一個人說話。那天晚上,嚴守一在外邊吃飯,突然感到胃有些不舒服,便提前離席回傢。回到傢,於文娟並沒有發現。嚴守一欲到臥室躺一會兒,到瞭門前,發現於文娟背對著門,坐在床上,懷裡抱著一個絨毛狗,正對著它喃喃說話。說她小時候不愛笑,愛哭;爹在南京一傢無線電廠工作,娘在街道燒大茶爐,娘發起火來,老用掏煤渣的鏟子打她;她有一個伯父,長得白白胖胖,竟對她不懷好意,十五歲那年……許多過去沒對嚴守一講的話,現在對一個絨毛狗講瞭。嚴守一聽到以後,不是對妻子產生同情,而是感到瘆得慌。他又悄悄退出瞭傢,在外邊溜達一個小時,才重新回來。從此對妻子追求懷孕不再幹涉。

嚴守一對這婚姻無所謂滿意,也無所謂不滿意,就好像放到櫥櫃裡的一塊幹饅頭一樣,餓的時候找出來能充饑,飽的時候嚼起來像廢塑料。背著於文娟在外邊胡鬧的時候也覺得對不起人,但晚上哪兒也不去,回傢裡兩人大眼對小眼幹坐著,又覺得發悶。別人的傢庭時常吵架,嚴守一傢一年四季沒有動靜。有一段時間,嚴守一特別羨慕夫妻兩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吵架,臉紅脖子粗,旁若無人,似乎世上隻剩他們兩個。他們相互罵出來的話,怎麼那麼有激情、那麼愣和那麼有創造性呢?

但嚴守一又不想離婚。人像狗一樣,時間一長,就對一種環境習慣瞭,懶得換窩瞭。但後來嚴守一又發現,事情還不是這樣,而是他對於文娟還有許多留戀。沉默歸沉默,但沉默的底部不光有寒冷,還有許多溫暖。1999年冬天,嚴守一像三十年前的他爹一樣患瞭傷寒。比他爹當年的傷寒還重。上午發冷,屋子像個大冰櫃;下午發熱,像螃蟹進瞭蒸籠;晚上開始說胡話。昏迷之中,他似乎回到瞭三十年前。漆黑的夜裡,又和兒時的朋友張小柱拿著廢礦燈,往村後的天幕上寫字。張小柱寫:

娘,你不傻

嚴守一寫:

娘,你在哪兒

娘便乘風而下。一個1960年被餓死的農村婦女,現在像電影明星一樣披著散發,打著口紅,襲一身白裙,將嚴守一的頭抱在懷裡。嚴守一摟著塗著口紅的娘哭瞭。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醫院,時間已是第二天中午,摟著他頭的不是他娘,而是於文娟。於文娟抱著他,像抱著自己剛剛生下的孩子。這時嚴守一發現自己沒哭,於文娟哭瞭,一滴清水鼻涕,滴在他的臉上。於文娟見他醒來,想將他的頭放回枕頭上,拿床頭矮櫃上的牛奶喂他。嚴守一摟住於文娟:

“別動。”

於文娟便抱著嚴守一的頭,在那裡繼續坐著。兩人餓瞭一下午。這時嚴守一從於文娟身上聞到瞭幾十年前田野裡的麥苗香。為瞭這麥苗的香味,嚴守一昏迷中發誓,一輩子不離開於文娟。

當然,嚴守一對於文娟也有幾點不滿意。一、長得太端莊,像電視臺新聞節目的女主持人,一看就是中看不中吃。白天中看,夜裡不中吃,懷不懷孕還在其次。時間一長容易忘記她的性別。二、自1999年那次傷寒昏迷之後,夜裡睡覺,於文娟愛像在醫院一樣抱著嚴守一的頭。一開始嚴守一仍很感動,時間一長覺得有點兒像姐弟戀,已經四十多瞭,沒必要趕這個時髦。同時頭讓別人抱一個小時以上,就開始發悶,人一點點向黑暗中墜落。沉默不能這麼個沉默法。三、於文娟有潔癖,每天睡覺之前,都要逼嚴守一上下洗一遍,嚴守一從小在晉南嚴傢莊長大,過去一年也不洗一次身,現在跟於文娟在一起,便覺得自己臟。物極必反,便想將這臟方方面面讓它延伸開去。四、1996年,嚴守一他爹去世。去世之前已是一個傻子,一句囫圇話說不出來。去世前一個月,嚴守一和於文娟回山西老傢看爹。當時電視臺正籌辦清談節目《有一說一》。在老傢住瞭十天,電視臺打來電話,讓嚴守一回京,去試鏡當《有一說一》的主持人。嚴守一匆匆回瞭北京,留下於文娟替自己照顧爹。二十天之後,嚴守一他爹去世。嚴守一回來奔喪,他的堂哥黑磚頭私下告訴他,這個弟妹表面愛笑,內心歹毒,你不在,你爹臨死的時候,老想跟她說話,她坐在床頭不理你爹,埋頭想自己的心思,最後讓你爹一句話也沒留下。但爹已死瞭,接著又要辦喪事,嚴守一沒有追究。他又想,一個傻子,就是留話,還能留什麼呢?喪事辦完,回北京的火車上,於文娟告訴嚴守一,他爹臨死的時候有些變態,看她坐在床頭,就上去抓她的手。黑磚頭說於文娟不理爹嚴守一沒有生氣,現在於文娟說出瞭事情的真相嚴守一生氣瞭。生氣不是生氣於文娟說出瞭事情的真相,而是這種真相讓嚴守一明白瞭另一個真相,那就是爹一輩子不會說話,一輩子沉默,跟娘1960年餓死之後,所有的親人,包括成年以後的嚴守一,都忘瞭給爹另找一個女人有關系。爹在這方面的事讓大傢給忽略瞭。從此時常自責。但所有這些問題,十年間都沒有擺到桌面上,海面上仍是風平浪靜。

嚴守一開著車回到傢,讓費墨在樓下車裡等著,自己三步兩步上瞭樓。在傢門口,他屏瞭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後若無其事推開門。他記得自己的手機清早出門時忘在瞭鞋櫃上,現在看鞋櫃上手機沒瞭,心中不禁一驚。到瞭客廳,見於文娟放著音樂,在正常練氣功,心又放回到肚裡。於文娟眼睛沒有睜開,問:

“怎麼又回來瞭?”

嚴守一:

“把文案落傢裡瞭。”

接著去茶幾上翻一疊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摸自己身上的口袋:

“我把手機也落傢裡瞭。”

接著從於文娟身邊的沙發上,拿起自己的手機。於文娟:

“剛才有三個電話,一個是劇組的,催你,說觀眾都入場瞭;一個是記者,要采訪你;還有一個女的叫伍月。”

嚴守一一邊往外走一邊支應著:

“知道瞭。”

這時於文娟睜開眼睛:

“那個叫伍月的是誰呀?她沒想到接電話的是我,一上來,口氣怎麼對你那麼沖啊?”

嚴守一心裡“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鎮靜說:

“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寫自傳,張小泉的學生,說話老沒大沒小。”

張小泉是嚴守一的大學同學。這種情況過去也發生過。出現不好解釋的事情,隻要說出一個熟人的名字,於文娟就不再深究。嚴守一說完,走出瞭傢門。

但他沒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

4

嚴守一主持《有一說一》已經七年瞭。一張嘴,七年總說一個節目,說累瞭。這也跟大多數夫妻在一起沒什麼區別。剛主持節目的時候,像兩個人剛認識一樣,激動得有些過頭,一上臺,腿打哆嗦,嘴也哆嗦;說著說著,腦子會突然斷電,眼前一片空白。一年之後,相互熟瞭,遊刃有餘,松緊有度,像騎著一匹馬,奔馳在草原上,天地是那樣寬闊。七年過去,馬老瞭,人也老瞭,激情被草原磨光瞭,真成瞭一個牧民,放馬成瞭自己的工作;站在臺上,拿著話筒,像一個演員,每天都在演過去的自己;就好像在生活中,每天在演自己一樣。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它跟夫妻在生活中還有所不同。生活中演自己是幹轉,對方會有感覺;鏡頭前自己覺得沒勁,全國人民卻覺得好,覺得比過去有激情時還好。大傢相互熟悉瞭。大傢喜歡在站臺上接到熟悉的孩子,大傢喜歡隔壁大媽的兒子,對陌生有一種本能的排斥。你沒有激情在玻璃上滑過去,他們會歡呼你優美的舞姿;你想改變自己,首先他們就不答應。這還是他嗎?隔壁傢的那個孩子,怎麼突然變得古怪瞭?在陌生的野地裡瞎跑什麼呢?那裡挖不出金子。過去的嚴守一和觀眾達成瞭一個默契,咱們一塊兒待著,誰也別動,就像共同嚼著廢塑料的中年夫妻一樣。嚴守一生氣的不是全國人民不求上進,而是自己較不過全國人民的勁。這就應瞭大傢跟他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話:

“你的嘴不是屬於你自己的,而是屬於全國人民的。”

這也是嚴守一從鏡頭前走下來,在生活中不愛說話的原因。這也是他和於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個講不出口的理由。是全國人民把嚴守一害瞭。在電視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願再演瞭。

七年前,發現嚴守一,把嚴守一推向主持人位置的人叫李亮,當時是電視臺的一個副臺長。李亮看中嚴守一的並不是他的臉,嚴守一是個大扁臉;也不是他的嘴和談話,而是他說話時的一臉無辜。“有一說一”,咱讓一臉無辜的人說出來。當時電視臺所有欄目的主持人,都長得跟新聞節目的主持人一樣。李亮也算力排眾議。但半年前,李亮因為一臺晚會的贊助問題被檢察院逮捕。李亮在生活中多堅強啊,演得多像啊,但一戴上鐐銬,馬上露出瞭本相,開始順嘴禿嚕,說出他十幾年的經濟問題,十幾年貪污二百多萬,蹲瞭大獄,上瞭報紙。這也讓嚴守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不是說他貪瞭污,不是說他變瞭場就演不下去,而是他那麼聰明的人,怎麼連污都不會貪呢?嚴守一特想哪天到監獄看看李亮,但因為自己這張臉大傢太熟悉瞭,又沒有這個勇氣。

嚴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機,和費墨匆匆趕到電視臺,已經比預定的時間遲到半個小時。錄制現場,觀眾早入場瞭,有些煩躁不安。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孩子,孩子鬧著要撒尿。《有一說一》欄目的現場樂隊,正在即興敲打一首輕音樂,給嚴守一補臺。幾隻空中攝像機的長臂四處揮動,在尋找機位。嚴守一讓化妝師簡單在臉上撲瞭一下粉,穿上大傢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裝外套,匆匆上瞭臺。這時大燈亮瞭,嚴守一向大傢深深鞠瞭一躬:

“對不起大傢,今天我遲到瞭,路上有些塞車。當然塞車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趕到電視臺門口,碰到一個女主持人。她叫什麼我就不告訴大傢瞭,她拉著我的手,又談瞭一會兒心,讓我忘瞭時間。但大傢知道就行瞭,錄完節目,別到處亂說。”

演得還行,大傢笑瞭。現場開始平靜下來。嚴守一:

“許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說一》,在錄制節目之前,我事先給大傢說一下,現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會兒要說成晚上,因為我們的節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顛倒的時候,請大傢不要笑。”

大傢又笑瞭。煩躁的氣氛一掃而空。每個人的身體和心情都得到瞭放松。但這段詞嚴守一已經說瞭一千多遍。嚴守一說煩瞭,但每一次熱場的時候,現場的觀眾都是第一次聽到,都會哄堂大笑。這也是嚴守一和現場觀眾的別扭處。這時所有攝像機的紅燈亮瞭,嚴守一開始主持節目:

“大傢晚上好,這裡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和大傢討論的話題是‘結婚幾年是個坎兒’,這個節目的策劃是我們這裡新來的女大學生小馬,她現在還沒有結婚。”

眾人又笑瞭。嚴守一對這種利用調侃別人獲取利益的手法也開始討厭,但它在節目中屢試不爽。嚴守一:

“在討論開始之前,我先向大傢和電視機前的觀眾做一個檢討。上次在‘如今我們沒發明’這期節目中,我把蒸汽機的發明者說成是牛頓。我們節目的總策劃費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學教授,和瓦特比較熟,便說蒸汽機不是牛頓發明的。剛才我給牛頓打瞭一個電話,牛頓也說蒸汽機比較平常,要發明咱就發現地球引力。看來我錯瞭,在此我向廣大的電視觀眾致以深深的歉意!”

嚴守一向電視鏡頭深深鞠瞭一躬。現場鼓掌,笑。

在嚴守一主持節目的時候,費墨和其他一些《有一說一》欄目的工作人員在導播室通過一排監視器在觀看嚴守一的主持。當嚴守一說到費墨和給牛頓打電話時,眾人笑瞭,都看費墨。費墨沒有笑,皺瞭皺眉:

“自己不用功,偷別人的。”

女編導小馬:

“偷誰瞭?”

費墨:

“人傢姓崔,那才是國嘴。電視上學他的有幾千人,但隻學瞭個皮毛。”

說著說著火瞭:

“怎麼隻學皮毛,不學學人傢的品質呢?”

監視器中的嚴守一:

“結婚幾年是個坎兒?三年,五年?俗話說七年之癢。我現在結婚十年,已經過瞭這個坎兒,我主持節目倒是七年。現場有多少結婚七年以上的?”

觀眾中掀起一個高潮,人群中興奮地舉起許多手臂。嚴守一當頭一棒:

“看來劫後餘生的比例還是很高的。”

觀眾都笑瞭。這時費墨又皺瞭皺眉:

“還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兒上順,心裡還惦著別的。”

女編導小馬:

“我怎麼沒看出來?”

費墨拍瞭一下小馬的肩:

“要不說你沒結婚呢。”

5

因為李亮出事兒,電視臺開始對所有的編導和主持人進行職業培訓。本來說隻培訓政治、法律和道德,因李亮出事兒,電視臺又新提起一個副臺長,代替李亮主持業務,這個副臺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把業務臨時加到培訓上。四個方面,成瞭年底考核的標準。政治、法律、道德已培訓三次,主持人的業務培訓今天下午開課。嚴守一上午主持完節目,下午和一幫主持人趕到戲劇學院,像學生一樣上臺詞課。教室是個普通的階梯教室,翻板椅有一半是壞的;長條的課桌起瞭皮,上面有學生寫的污言穢語;四周的墻壁也起瞭皮,如同人患瞭癬疥;教室又在一樓,背陰,顯得又臟又冷。接受培訓的主持人一共有二十一個,分佈在電視臺的各個欄目。大傢都是以說話為生的人,或者說,都是不拿話當話的人,現在又來培訓說話,便顯得有些滑稽。由於大傢天天在鏡頭前說話,都是名人,但名人一個人走出去是名人,如同駱駝來到瞭羊群裡,現在駱駝跟駱駝擠在一起,也就無所謂高矮胖瘦瞭。看著寒酸的教室,大傢都有些新鮮,似乎回到瞭二十年前的大學時代。同時又埋怨李亮,怪他連污都不會貪,或者說意志不堅強,自己出瞭問題,連累大傢也來陪綁。走進寒冷的教室,也如同走進瞭監獄。

電鈴一響,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教師走上講臺。女教師披肩發,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讓人眼前一亮。寒冷的教室裡,似乎突然溫暖許多。但女教師一臉嚴肅,不茍言笑,看到眾人,似乎看到個空教室。嚴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聞節目的主持人,倒沒什麼感覺。嚴守一身邊坐著“激情三十七”的主持人馬勇,似乎有些興奮。馬勇長得一副豬相,掃帚眉,三角眼。但正因為長得醜陋,一說話觀眾就笑。馬勇搗瞭搗嚴守一的胳膊,胖手指瞭一下臺上:

“原來是個冷美人,如今可少見。”

嚴守一:

“嚴肅點兒,這可是咱們老師。”

講臺上的女教師上來並沒有講課,而是像在中學一樣,拿出花名冊,開始一五一十地點名:

“杜亞男!”

杜亞男主持“開心劇場”。主持節目時,不管劇場開不開心,觀眾沒笑,她先笑。不過她現在沒笑,在下邊老實答:

“到!”

女教師:

“吳大鷹!”

吳大鷹主持“夫妻傢園”,是個大胖子。教室裡沒人回答。

女教師加重語調:

“吳大鷹!”

不知是誰使壞,小聲替答:

“沒來。”

女教師板起臉:

“跟誰請假瞭?”

那人繼續代答:

“他除瞭主持‘夫妻傢園’,還在外邊串著情景喜劇,哪有工夫到這兒來呀?”

女教師臉上便有些惱意。想說什麼,忍瞭忍又念:

“夏丹心!”

夏丹心主持新聞節目。教室裡無人回答。又有人代答:

“采訪中央領導去瞭!”

這時大傢發現那個代答的人是鄭百川。鄭百川主持體育節目。解說詞老出錯。“中秋節剛過,我給大傢拜個晚年。”“你看她們的短褲也很有意思,網球運動員的短褲是特制的,裡面可以放好幾個球。噢,她們穿的是裙子。”在社會上傳為笑談。現在又在使壞。女教師看瞭鄭百川一眼,接著點名:

“馬勇!”

一臉豬相的馬勇像中學裡的壞孩子一樣仰起臉大聲喊:

“到!”

聲音在教室裡回蕩,大傢笑瞭。女教師看瞭馬勇一眼,繼續念:

“李萍!”

鄭百川又多嘴:

“她下午沒節目呀,肯定是該來,沒來。主持讀書節目,本身就不愛讀書,這哪成啊?”

女教師臉上沒有表情,念:

“嚴守一!”

這時嚴守一褲兜裡的手機哆嗦起來。進教室之前,他把手機的鈴聲改成瞭振動。他邊掏手機邊慌忙答:

“人在呢。”

女教師抬眼找到他,念:

“崔大朋!”

崔大朋主持少兒節目,四十多的婦女瞭,天天頭上插兩隻兔尾巴裝小,這時操著童腔答:

“到!”

……

女教師合上花名冊,看著大傢:

“我們這個班應到二十一人,實到十一人,沒到的都算曠課!”

教室裡的人都幸災樂禍地笑瞭。沈雪看瞭眾人一眼,接著話入正題:

“我叫沈雪,是你們這期臺詞短訓班的老師。第一天開課,近一半的人沒來。沒來的已經違反紀律,就不說瞭;來的,我從你們的神情也可以看出來,好像輔導沒有必要。你們主持的節目我都看過,我不想評價你們節目的內容,我想說的是,你們的臺詞說得都不規范。一個是發音,一個是吐字,都是說話最基本的。按照我們學院的要求,一個演員,站在舞臺上,不用麥克風,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應該送到劇場最後一排觀眾的耳朵裡,否則就是對觀眾的不尊重……”

馬勇又小聲打岔:

“老師,你說的是十九世紀吧?”

但沈雪沒理馬勇,而是走到正低著頭看手機的嚴守一身邊。嚴守一剛收到一條短信,正在回復。沈雪:

“嚴守一,課堂上不準打手機,你知道嗎?”

突然有人在頭頂上說話,把嚴守一嚇瞭一跳。他忙將手機合上,仰起臉笑著答:

“沈老師,我隻是看看,沒打。”

沈雪環視四周:

“我知道你們都是名嘴,我尊重你們,但,我希望你們也尊重我。”

這時嚴守一多瞭一句嘴:

“沈老師,沒誰不尊重您。趕緊講課吧,不然一會兒就下課瞭。”

沒想到沈雪認真瞭,眼睛盯著嚴守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嚴守一倒有些結巴:

“我,我沒什麼意思呀。半堂課過去,怪話全是他們說的,我一直沒吭聲,沒招您呀。”

接著不理沈雪,繼續低頭回短信。沒想到沈雪臉色鐵青,一把抓過嚴守一的手機,從窗戶扔瞭出去。幸虧窗外是草地,否則早摔裂瞭。沈雪:

“我告訴你們,這是大學,不是你們電視臺!”

把手機突然抓過去扔瞭,是嚴守一沒有想到的。嚴守一也火瞭,“呼”地站起來,指著窗外:

“沈老師,我上過大學,我認為您應該把它給我撿回來!”

教室裡所有的人都愣瞭。僵持一分鐘,沈雪轉身走出瞭教室。兩分鐘後,嚴守一的手機拿回來瞭。沈雪將手機拍到嚴守一的課桌上,指著門外:

“以後凡是我的課,你在,我走!”

接著眼中湧出瞭淚。這時嚴守一知道事情鬧大瞭。所有主持人也覺得玩笑開得有些過分。鄭百川、馬勇、崔大朋紛紛上來勸沈雪:

“沈老師,別生氣。跟小嚴,不值當!”

“小嚴就是屬狗的,經不起玩,說急就急!”

崔大朋將嚴守一推到講臺上:

“馬上寫檢查,就在黑板上!”

嚴守一也覺得應該給沈雪一個臺階,不然就顯得自己太小氣瞭。何況他還著急回手機裡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擔心的“鬼”發來的。於是在黑板上用粉筆寫道:

沈老師,我錯瞭。清早出門的時候,我媽就跟我說,跟誰鬧別扭,別跟老師鬧別扭,不然考試會不及格。剛才一激動,忘瞭。

故意寫得歪歪扭扭,像小學生。大傢笑瞭。沈雪也破涕為笑:

“嚴守一,你無恥!”

6

五環路旁邊有一個涵洞。涵洞旁邊有一條僻靜的楊林道。楊林道旁邊有一條小河。從天到地,天慢慢黑瞭下來。但仍能看到河面上頑強地升騰著霧氣。嚴守一的汽車臥在樹叢裡。車在霧氣中顯得影影綽綽。不遠處的五環路上,來往的汽車已經打開瞭車燈。來往穿梭的車燈,使快速路像另外一條流動的河。

嚴守一正在車裡淘氣。跟他一塊兒淘氣的女孩叫伍月。伍月理一男孩頭,臉盤長得並不漂亮,嘴角左邊還有幾粒雀斑,但身材好,細腰,翹臀,大胸,將手伸進內衣,像摸到瞭兩隻籃球。冬天,伍月愛穿短夾克,走在街上,稍一伸腰,便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最勾人的是她的兩隻細眼,老蒙著,半睜半閉;偶爾睜開,看你一眼,就將你的魂勾瞭去。嚴守一想起瞭1969年的呂桂花。伍月,陰歷五月,在山西是麥杏成熟的季節啊。

嚴守一和伍月相識在廬山。去年夏天,《有一說一》做一期節目叫“開會”。在二十世紀,從民國大革命時期,到毛澤東時代,廬山開的會最多,每次會都開得驚心動魄和刀光劍影,於是便把拍攝現場移到瞭廬山。伍月在熊貓出版社當編輯。當時熊貓出版社正在廬山開年會。《有一說一》的編導大段和熊貓出版社的社長老賀是大學同學,雙方都住在廬山賓館,晚上便合在一起吃飯。因嚴守一是名人,出版社許多人便與嚴守一說話,合影。嚴守一也與他們插科打諢。社長老賀咂著嘴:

“今天晚上,說給別人,別人都不信。”

嚴守一:

“為什麼?”

老賀:

“跟嚴守一在一起吃飯。”

又感嘆:

“國嘴呀,沒想到這麼平易近人。”

嚴守一這才知道上瞭老賀的當。但他已有些喝大,也摸著頭開玩笑:

“我也就是一普通人。”

沒想到伍月在對面冷冷地說:

“你不是一普通人,你是什麼?”

又說:

“嚴守一,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名人有些廉價。”

弄得眾人和嚴守一一愣,都看伍月。伍月盯著嚴守一:

“你也就是借助電視鏡頭。如果離開電視臺,你就什麼也不是!”

弄得局面有些尷尬。嚴守一的酒也有些醒瞭。吃飯的過程中,嚴守一一直沒有註意伍月,伍月也沒有與嚴守一說話和合影。現在望去,便看到瞭她蒙著的眼。偶爾睜開,像一把利劍,刺到瞭嚴守一的胸中。話說得雖然有些尖刻,驚世駭俗得有些故意,但細一想,也有道理。嚴守一端起一杯酒伸向她:

“多謝提醒,不然我還不知道自己吃幾頭蒜。喝酒。”

桌上的氣氛才緩和下來。社長老賀忙說:

“借助電視鏡頭,也不是老嚴一個人。現在的黨和國傢領導人婦孺皆知,要是擱到清朝,你就是皇上,走到大街上,賣蔥的也不認識你。喝酒!”

這頓飯吃下來,嚴守一徹底喝大瞭。吃過飯,大傢又借著月光到如琴湖散步。廬山的每一掛山壁上,都在月光下“嘩嘩”地往下流水。伍月後來在酒桌上也喝大瞭。漸漸兩人落在瞭後邊。由於喝大,兩人不知不覺拉起瞭手。伍月一伸腰,月光下,露出腰間一抹雪白的肌膚,比月光都白。嚴守一的手便伸向瞭那裡。伍月彎下腰“咯咯”笑瞭,突然將臉貼近嚴守一的鼻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做愛?”

一下又把嚴守一的酒嚇醒瞭。過去他不是沒有胡鬧過,但跟別的女孩胡鬧,都是水到渠成,像現在突然三峽截流,他還沒有遇到過。嚴守一忙將手縮瞭回來。看到嚴守一驚慌失措的樣子,伍月又彎腰“咯咯”笑瞭。突然她又用手掰過嚴守一的臉:

“我住102房。”

然後撇下嚴守一,追前邊的人去瞭。

當晚的後半夜,嚴守一從三樓下到一樓,進瞭102房。我的天,她的籃球,她的尖叫。兩人共同達到的高度。還有溫度,她的體溫似乎比平常人高兩度,一貼肉就酥。但骨頭不酥。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如遊絲,從腦門兒中像天線一樣沖瞭出去。不但能發東西,還能收東西。嚴守一在世界上第一次知道瞭什麼叫“解渴”。同時證明以前做過的就不解渴,包括於文娟或其他女孩子。以前頃刻間變得味同嚼蠟。但讓人解渴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在整個過程中,伍月嘴裡都在說著世界上最臟最亂的話。嚴守一被她勾得,也把心底最隱秘最臟最亂平時從無說過的話都說瞭出來。從凌晨兩點,到清早6點,兩人一直沒有消停。身體沒停,嘴也沒停。身體解渴還不說,腸胃也好像被臟話洗瞭一遍。徹底臟瞭以後,反倒像脫下臟衣服換上新襯衫一樣,渾身倒幹凈瞭。黑暗過後,看到的就是明朗的白天。嚴守一第一次知道瞭臟話的作用,它還能使人脫胎換骨和使心靈得到凈化。它就是一瓶消毒劑。第二天上午在美廬主持節目,嚴守一腳步有些打晃,嘴裡也有些語無倫次。大段忙讓機器停下,上前問嚴守一:

“是不是病瞭?”

嚴守一:

“酒還沒醒,有些暈,改下午錄吧。”

回到北京之後,嚴守一恍惚半個月,好像被生活噎瞭一下。回傢與於文娟在一起,夜裡也不由自主地開始說臟話,於文娟馬上停住他警惕地問:

“嚴守一,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臟?”

嚴守一馬上清醒過來,又回到現實世界中。整個過程又開始一言不發。這時他對廬山的行為才開始感到後怕。後怕不是後怕他和於文娟的關系,而是後怕他跟伍月該怎麼辦。根據他以往胡鬧的經驗,兩人上床容易,下床就難。難不是說別人難,而是自己不容易控制自己。邪路和歪路,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呀。越斜越歪,誘惑力越大。但嚴守一隻想把胡鬧限定在胡鬧的范圍,並不想因為胡鬧引起別的,並不想因為胡鬧與於文娟離婚。現實和一時的癲狂是兩回事兒。消毒劑並不能天天當水喝。在黑暗中待久瞭,萬一天沒有準時亮,就會被黑暗吞噬。過去和別的女孩胡鬧完,他都關一個禮拜手機,怕與他胡鬧的女孩給他打電話。不是沒有吃過這樣的虧。一個廣播學院的女孩,事後威脅他懷孕瞭,要喝藥上吊,嚴守一專門托大學同學張小泉,去做瞭這個女孩一禮拜的政治思想工作。一個禮拜如坐針氈。但嚴守一把伍月想錯瞭。他關瞭一個禮拜手機,一個禮拜後再打開,也不見伍月給他打電話。一個月後,倒是嚴守一憋不住瞭,又想起廬山那個夜晚,想到解渴和消毒劑,主動給伍月打瞭電話。伍月倒是比他回現實還快,在電話那頭奇怪地問:

“什麼事兒?我這兒正忙著呢。”

嚴守一:

“沒什麼事兒,就是問候你一下。”

伍月:

“這不問候完瞭,快掛電話吧。”

嚴守一這時說瞭實話:

“想見你。”

於是又見瞭一面。仍像廬山那麼解渴。或者說比廬山更加解渴。於是以後的見面就一發而不可收。但嚴守一一次次覺得比過去可怕。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一個月之後,對方就會提出要求。但半年過去瞭,伍月什麼也沒提,嚴守一放下心來。但放心之中,反倒更加不放心瞭。一次事情完畢,嚴守一終於憋不住,主動試探:

“你說我們這算什麼?”

伍月倒奇怪地看他:

“饑瞭吃飯,渴瞭喝水呀。”

嚴守一看伍月的神色,也不像欲擒故縱,於是踏實下來,這關系也就不上不下地保持下來。

但今天見面不同往常,伍月昨天給嚴守一打來一個電話,說她最近談瞭一個男朋友,馬上要結婚瞭;結婚之前,想見嚴守一最後一面。這消息讓嚴守一大吃一驚:

“你什麼時候談的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伍月:

“我談男朋友,還要向你請示?你是我什麼人?”

嚴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怎麼說結就結瞭。”

嚴守一這時感到自己有一絲醋意。但這醋意又無法發出來。過去他主要擔心他和伍月的事會爆發,現在兩人平安著陸,嚴守一心裡倒一陣失落。於是約定今天晚上見面。但嚴守一清早把手機落在瞭傢裡,所以慌忙回傢去取。誰知伍月這時打來一個電話,被於文娟接到瞭。好在嚴守一蒙混過關,沒出什麼事。出瞭傢門,他馬上給伍月打瞭一個電話,伍月在電話裡告訴嚴守一,今晚見面要改地方。過去兩人見面,都是在伍月的單身宿舍。伍月說,她媽今天早上從沈陽趕瞭過來,宿舍不方便,讓嚴守一另找地方。嚴守一當時答應下來,但一天下來,他也沒有找到地方。其實最好的地方是賓館,但嚴守一這張臉大傢太熟悉瞭,開房就會被服務員認出來。下午在戲劇學院上臺詞課時,伍月又發來短信,問在哪裡見面,嚴守一還沒想出地方,一邊回短信一邊想,手機就被女教師沈雪扔出窗外。一直到晚上,嚴守一用車接到伍月,兩人還沒地方去,就開車來到瞭五環路的河邊。

但在車上抱著伍月,與在廬山和在伍月的單身宿舍抱著伍月感覺很不一樣。車窗外影影綽綽,不遠的五環路上,車燈來往穿梭,讓人沒有安全感。動作上不好放開,臟話也不好出口。看來隱蔽還是很重要的。接著嚴守一又發現,不隱蔽還不是主要矛盾,關鍵是知道她有瞭男朋友,馬上要結婚瞭,嚴守一突然有瞭心理障礙。不知她男朋友長得什麼樣。本來嚴守一可以拉伍月到汽車後座上去,但他將車停在樹叢裡,就在前座抱住副座上的伍月,湊合著吻起來。吻著吻著,有些激動,便從她的唇到她的臉,從她的臉到她的耳朵,手也伸向瞭衣內的籃球。等他吻到耳唇,突然將頭躲開問:

“苦,什麼呀?”

伍月:

“傻瓜,香水。”

又將嚴守一的頭摟瞭回來,將她的舌頭全伸到嚴守一的嘴裡。這時一輛警車閃著燈從樹叢旁經過,欲上五環。轉彎處,車燈掃過嚴守一汽車的前窗玻璃,照亮瞭嚴守一和伍月的臉。雖然警車沒有停留,但嚴守一突然煩躁瞭。他從座位上坐起來,將露在外邊的襯衫塞回到褲子裡:

“心裡不踏實,要不改天吧。”

誰知伍月的性已經起來,一邊將嚴守一的手往她下身移,一邊將臉習慣性地貼到嚴守一的後背上,扒開他的襯衫領子,說瞭一句臟話,照他膀子上咬瞭一口:

“大東西,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嚴守一疼得“哎喲”一聲,忙將她的頭往後掰:

“好人,別咬。”

伍月身體已經很急切,喘著氣:

“不咬你,要你。”

正在這時,嚴守一的手機響瞭。嚴守一偷空看瞭一下,是“於文娟”的名字。嚴守一馬上止住伍月,打開手機。於文娟在電話裡問:

“在哪兒呢?回來吃飯嗎?”

嚴守一的心頭“咚咚”亂跳。一天忙亂,晚上有事,忘瞭給於文娟打招呼。他一邊壓住心跳,一邊說:

“不回去瞭。下午去戲劇學院上課,劇組的策劃會移到瞭晚上。”

於文娟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兒有些遲疑:

“開策劃會,我怎麼聽著是在外邊呀,有汽車聲。”

嚴守一故意滿不在乎:

“正跟費墨找飯轍呢,能不在外邊嗎?”

於文娟:

“怎麼有人喘氣呢?”

嚴守一:

“沒開車,正跟費老賽跑呢。”

於文娟把電話掛瞭。伍月又抱住嚴守一:

“今天非跟你做。等我結瞭婚,你再見不著我瞭。”

這話刺激瞭嚴守一。嚴守一將車發動著:

“那咱們換個地方。”

嚴守一將車順著楊林道開到郊區一個村莊旁。在村莊的狗叫聲中,在汽車後座上,他和伍月折騰瞭兩個小時。

在車上比在床上還要解渴和消毒。

折騰之前,為瞭謹慎,也為瞭專心,嚴守一把自己的手機關瞭。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因為關手機,他和伍月的事被於文娟發現瞭,出瞭大事。

7

其實出事並不全是因為嚴守一關手機。出事的起因,是因為嚴守一的老傢,那個叫黑磚頭的嚴守一的堂哥,給嚴守一傢打來一個電話。事後嚴守一才知道,他和伍月在河邊的時候,於文娟打來電話,問他是否回傢吃飯,雖然覺得嚴守一在電話裡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以為是冬天冷,外面凍的;雖然喘氣,是為瞭暖和身子在跑步,並沒有起疑。本來晚上她備瞭四個菜:一個是南京鹽水鴨,一個是醬羊蹄,一盤肉燒冬筍,一盤素炒黃豆芽。於文娟愛吃鹽水鴨和肉燒冬筍,嚴守一愛吃醬羊蹄和黃豆芽。於文娟見嚴守一不回來吃飯,既沒有燒冬筍,也沒有炒豆芽,隻是就著鹽水鴨,吃瞭一碗泡飯。想瞭想,又燒瞭一碗蝦皮紫菜湯。吃完飯,又練氣功。氣功一早一晚各一次,一次四十分鐘。練完氣功,於文娟打瞭一盆熱水,坐在沙發上泡腳。這也是她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課,春夏秋冬,天天不落。泡一會兒,再加些熱水。嚴守一一看她泡腳就說:

“脫褲放屁,你到衛生間沖一個澡,不連腳也解決瞭。”

於文娟邊加熱水邊說:

“洗是洗,泡是泡,感覺不一樣的。”

正在泡腳,沙發旁矮桌上的電話響瞭。於文娟拿起電話,是嚴守一老傢打來的。電話裡是一個男聲,高門大嗓,把於文娟嚇瞭一跳。而且上來就問:

“你誰呀?”

於文娟一接山西的電話就笑,上來不說自己是誰,自己找誰,先問接電話的是誰。便也問:

“你找誰呀?”

電話裡:

“我找嚴守一,我是他磚頭哥!你誰呀?”

這個黑磚頭堂哥,於文娟在嚴守一老傢見過。長得跟黑塔一樣,愛喝酒,愛吹牛,愛攪事兒,每一個事兒又被他弄得亂七八糟。於文娟:

“磚頭哥呀,我是於文娟。”

黑磚頭大為驚喜:

“咦,弟妹!電話沒打錯。我找你們,是跟你們商量一事兒!”

於文娟:

“商量什麼事兒呀?”

黑磚頭:

“咱村陸國慶,小名叫大臉貓,在鎮上開飯館,最近他買瞭一個新手機,把他的舊手機淘汰給我瞭,三百塊錢,我問你們值不值。”

於文娟“撲哧”笑瞭:

“就這事兒呀。你一村裡的農民,整天到山坡上鋤草,買一手機幹嗎?”

黑磚頭:

“也就半頭豬錢,跟你和俺兄弟說話唄。”

於文娟明白瞭黑磚頭的意思。這個黑磚頭除瞭愛攪事兒,還愛占人便宜。大概他除瞭覺得買一個手機三百塊錢是個便宜,有瞭手機,也好跟嚴守一和她聯系瞭。過去夏收秋種,買化肥,買種子,他都寫信來,也不明說,但是要錢的意思。現在有瞭手機,就不用寫信瞭。但她不好將這層意思戳破,隻是說:

“買一手機花錢,買完打手機也花錢,你不怕破費呀?”

黑磚頭:

“咦,打一次手機頂多兩塊,到北京找你們得花二百。再說,我買手機也不是為瞭我,是為瞭咱奶。昨天咱奶還念叨,想北京她孫子瞭。我跟她急瞭,眼前每天侍候你的你看不見,盡想那些沒用的。弟妹,你說我這話對不對呀?”

於文娟又覺得這個黑磚頭有些狡猾,買一手機,還打著奶奶的旗號。但她笑著說:

“對,你有用,守一沒用。”

黑磚頭:

“讓守一接電話,讓咱奶跟他說兩句!我給咱奶說,這小磚頭能跟北京他孫子說話,她還不信。”

於文娟:

“他在外邊開會,你打他手機吧。”

於文娟掛上電話,又加熱水泡腳。還沒兩分鐘,電話又響瞭,還是黑磚頭:

“咋搞哩,他手機咋不通哩?”

於文娟:

“通啊,晚飯前,我還給他打電話。”

黑磚頭:

“快一點兒,時間一長,這傢夥還真費錢哩!”

於文娟又笑瞭:

“那你把手機掛瞭,我找他,讓他給你回過去。”

黑磚頭:

“知道我手機號嗎?”

於文娟禁不住也變成瞭山西口音:

“已經在我電話上顯著哩。”

於文娟掛斷電話,又拿起撥嚴守一的手機。這時嚴守一正和伍月在村頭的狗叫聲裡。電話裡傳來的聲音是:

“對不起,對方已經關機。”

關機也沒什麼意外,過去嚴守一開會時也關機。如果這事兒隻牽涉到黑磚頭,於文娟不會在意;但因為黑磚頭說奶奶要與嚴守一說話,於文娟就認真瞭。這個奶奶,於文娟回過幾趟山西,對她印象頗好。雖不識字,但深明大義。一見面就問:

“守一欺負不欺負你?有委屈告訴我。”

雖然看她肚子,觀察她是否懷孕,也屬人之常情,不讓人厭煩到哪裡去。於文娟放下電話想瞭想,又拿起電話,開始撥費墨的手機。因為晚飯前嚴守一在電話裡告訴她,費墨跟他在一起吃飯,吃過飯再一起討論話題。費墨的手機通瞭。問題出在這裡。據費墨後來說,費墨接手機時,剛剛在傢吃完飯,正在他們傢樓下遛狗。下樓之前,還跟妻子李燕拌瞭兩句嘴。李燕現在吃過飯就上網,跟陌生人聊天。聊得喃喃自語和眉飛色舞。陌生人成瞭親人,親人倒成瞭陌生人。他們的兒子在天津上大學,傢裡就剩他們兩個。一次他走到李燕身後,想看看李燕每天都跟人聊些什麼,李燕趕緊用身子護住屏幕,不讓他看。他推開她身子,原來網上談的都是男女關系。費墨:

“無聊不無聊哇,多大歲數瞭!”

李燕倒急瞭:

“你整天不跟我說話,還不讓我跟別人說呀?想把我憋死呀?”

費墨搖頭:

“人生苦短,白駒過隙,怎麼能自甘墮落呢?”

今天吃過晚飯,李燕碗都沒洗,就去上網。費墨看著滿池的臟碗又急:

“為瞭跟別人聊天,傢都不顧瞭?”

李燕愣起眉毛:

“天天我洗碗,你就不能洗一次?傢是我自己的?”

費墨張張嘴,想說什麼,但知道再多說兩句,又起風波,便將氣憋回肚子裡,拉著京巴出瞭門,到樓下散心。狗在樓下也不爭氣。這狗是條公狗,看到另一條公狗過來,也掙著趴到瞭人傢身上。另一條狗的主人是個穿皮褲打口紅的年輕女人,皺著眉扯自己的狗:

“討厭。”

費墨也扯自己的狗,照自己狗身上踢瞭一腳:

“人傢也是公的,盲目!”

那年輕女人以為費墨話中有話,瞪瞭費墨一眼:

“討厭。”

拉著自己的狗走瞭。這時於文娟的電話打瞭過來,張口就問:

“老費嗎?在哪兒呢?”

費墨正在氣頭上,一時也沒聽出於文娟的聲音,隨口答:

“誰呀?在樓下遛狗呢。”

於文娟在電話裡:

“遛狗呢?我是於文娟,嚴守一呢?”

費墨:

“嚴守一……”

這時腦子突然清醒過來,想起嚴守一清早回傢取手機,心中有鬼,便知道他晚上出瞭岔子,腦子開始高速運轉,替嚴守一找詞,支吾半天說:

“他晚上好像要參加一個什麼活動。我想起來瞭,是一移動公司的老總,晚上要請他吃飯。上午錄完像,我好像聽他說瞭那麼一嘴。”

沒想到於文娟在那邊半天沒有說話。費墨也開始慌張:

“文娟,你聽著呢嗎?怎麼瞭?”

這時於文娟在電話裡冷笑一聲:

“上午,移動公司,我晚飯前給他打電話,他還說跟你在一起,你們晚上在一起討論話題!”

接著“啪”地把電話掛瞭。

據李燕後來講,於文娟告訴她,掛上電話,於文娟氣得頭都蒙瞭。嚴守一如此大膽地撒謊,肯定有大問題。於是又拼命撥嚴守一的手機,一直撥瞭兩個小時,但次次都關機。這時腳盆裡的水早涼瞭。於文娟清醒過來,打瞭一個寒戰,一雙濕腳直接從腳盆裡拔出來,踏到地上,開始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屋裡亂走。回過身再看,地板上留下一趟濕漉漉的腳印。腳印的水跡馬上蒸發變形,地板上顯得支離破碎。看著這支離破碎,於文娟哭瞭。

8

於文娟哭的時候,嚴守一剛把伍月送回去,正開著車往傢裡趕。費墨後來告訴嚴守一,這期間他給嚴守一打過十幾個電話,想告訴他出瞭岔子,讓他提前做好思想準備,但嚴守一的手機一直關著。費墨牽著狗又不敢上樓,怕李燕知道電話的內容,又節外生枝,於是這狗也遛瞭兩個小時。最後氣得又踢瞭狗一腳:

“愚蠢!”

但這時嚴守一擔心的不是手機,而是他渾身的香味。剛才在郊區狗叫聲中沒留意,等伍月下瞭車,他突然聞到車裡、自己身上,還有伍月殘存下的頑強的體味和香水味,擔心這香味回傢後被於文娟聞到,或者於文娟明天坐車在車裡聞到。這時嚴守一對著馬路也罵瞭伍月一句:

“愚蠢!”

接著一邊開車,一邊按動車窗按鈕,將四扇玻璃全部落下,想讓外邊的風將車裡和身上的香味吹散。雖然是冬末,但夜裡的風還很硬。寒風灌進來,嚴守一凍得打瞭一個寒戰。他隻好一邊開車,一邊將自己的棉猴兒穿上,又將棉猴兒的帽子戴到頭上。一輛輛緊閉車窗的車輛從他車旁駛過。他看到一輛車中的一對男女,看著他怪誕的模樣在笑。兩人嘴裡還在說著什麼。從口型看,那女的似乎在說:

“瘋子!”

那男的似乎在說:

“傻逼!”

接著兩人好像認出瞭嚴守一,對他指指戳戳一陣,車才加速開走瞭。嚴守一氣得重新打開自己的手機,給伍月撥瞭一個電話:

“傻逼,車上,身上,全是你的香水味兒,真想害我呀?”

伍月:

“那你再回來。我媽沒住我這兒,又到我大姨傢去瞭。”

嚴守一:

“我把車窗全打開瞭,正吹呢,凍死我瞭。”

伍月在電話那頭狂笑:

“那你就圍著北京兜圈兒吧,要不去趟天津再回來,味兒就沒瞭。”

嚴守一:

“騷貨,趕緊嫁瞭吧,一輩子不想再見到你!”

伍月又在那頭笑。嚴守一掛上電話,果真在三環路上兜瞭半個小時。他擔心於文娟打來電話催自己回傢,給伍月打完電話,又把手機關瞭。等車裡、身上的香味兒吹得差不多瞭,才將車開回自己傢樓下。臨下車,突然又想起什麼,忙打開手機,調出一天裡打進打出的電話,將伍月的名字全部刪去。這時又想關機,想瞭想,覺得不關更光明正大,於是沒關。他沒想到,這個沒關,又使今天的災禍雪上加霜。

嚴守一進瞭傢,一開始並沒有發現異常。屋裡的燈開著,臥室裡電視響著,一切跟往常沒有區別。他又悄悄聞瞭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顯,開始放心換鞋。他哪裡知道,這是於文娟欲擒故縱,給他下的圈套呢?他來到客廳,於文娟光著腳從臥室走出來,笑瞇瞇地問:

“回來瞭?策劃會開得怎麼樣?”

嚴守一還在那裡編呢:

“咳,跟費墨抬瞭一晚上杠。費墨這人好是好,就是太囉唆。”

於文娟仍柔聲地:

“累瞭吧?”

嚴守一:

“我得去衛生間沖個澡。”

這時於文娟上前摟住嚴守一的脖子,溫柔地在嚴守一的臉上、脖子上和嘴上親吻著。這也沒有引起嚴守一的警惕。因為他每天晚上進傢,於文娟都要這樣迎接他。床下愛親吻,床上愛抱頭。過去這樣做是為瞭懷孕,他哪裡知道今天這樣做是火力偵察呢?但嚴守一做賊心虛,害怕身上仍有伍月的殘味兒;但正因為心虛,又不好將於文娟一把推開。急中生智,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

“哎喲,那什麼,我得找找!”

就勢推開於文娟,開始奔到客廳茶幾前,在一堆書報和雜志間亂翻。這時於文娟也跟出來,靠在臥室門框上,看著嚴守一:

“找什麼呢?”

嚴守一一邊翻一邊支吾:

“那什麼,就是那張光盤,小馬老找我要,我老忘帶。”

這時於文娟慢條斯理地說:

“守一,你今天嘴裡,好像不是你的味兒。”

嚴守一的腦袋“嗡”的一聲炸瞭。他抬起頭看於文娟,發現於文娟溫和的臉,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嚴守一這時才知道事情來瞭。但他不知道事情來到什麼地步,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在一堆書報雜志前半彎著腰,挓挲著手,嘴裡有些結巴:

“那,那是誰的味兒?”

這時嚴守一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剛才在路上隻顧落下車窗吹車裡和身上的香味兒,忘記瞭漱口。因為在河畔樹叢裡,他含伍月的耳唇,發現它是苦的。一定是嘴唇上沾瞭那耳唇香水的苦味兒,被於文娟品著瞭。嚴守一想找一個理由搪塞過去,說是晚飯吃瞭苦瓜,或是下午為瞭保護嗓子含瞭喉片,但它們都不是這苦法。正在這時,重新打開的手機又發作瞭,有電話進來。鈴聲在夜裡顯得格外驚心。嚴守一害怕是伍月打來的,以為他還開著車在外邊兜圈兒呢,於是一邊掩飾內心的恐慌,一邊從兜裡掏出手機,看也不看,故意做出煩惱的樣子:

“誰呀,這麼晚瞭。不管是誰,我都不接瞭。”

欲直接關機。這時於文娟鎮定地伸過手:

“我替你接。”

一下把嚴守一逼到瞭絕路上。手機關也不是,不關也不是,就在他手裡不上不下地響著。看於文娟的手伸過來,嚴守一的手先是下意識地往回縮瞭一下,接著隻好把手機交給於文娟。在把手機交給於文娟之前,他急忙看瞭一下來電的名字,電話不是伍月打來的,是費墨打來的。嚴守一松瞭一口氣。但他接著發現,費墨現在打來電話,比伍月打來還可怕。因為於文娟剛打開手機,還沒說話,電話裡就傳來費墨急赤白臉的聲音:

“你可算開機瞭。還在外面胡鬧呢?我可告訴你,兩個小時之前,於文娟打我的電話找你!”

費墨的聲音,一字一句,也傳到瞭嚴守一耳朵裡。於文娟沒搭費墨的茬兒,直接把手機掛瞭,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嚴守一:

“你不是說,晚上和費墨在一起嗎?”

嚴守一知道事情鬧大瞭。但還想極力補救。他做出懊惱和懺悔狀說:

“今天是我不對。晚上我沒跟費墨在一起。是一贊助商請我吃飯。吃過飯,又去洗桑拿。還有……還有小姐按摩。我想總不是好事兒,沒敢告訴你。”

本來事情到這裡也可以蒙混過關。讓小姐按摩,於文娟也會不高興,也會跟他大鬧一場。所謂大鬧,並不是吵架,於文娟不吵架,而是一個禮拜不理他,也不讓他近身。過去嚴守一胡鬧時,就用這理由搪塞過。一個禮拜不理,之後關系會慢慢恢復。沒想到這時手機又“唄兒”地響瞭一聲,進來一條短信。於文娟打開短信,這短信是伍月發來的。上面的話倒很體貼:

外邊冷。快回傢。記得在車上咬過你,睡覺的時候,別脫內衣。

於文娟看完,又將手機舉到嚴守一臉前。嚴守一看到短信,腦袋又“嗡”的一聲炸瞭,知道這下徹底完瞭。於文娟:

“守一,把你的衣服脫下來好嗎?”

嚴守一蒙在那裡,脫也不是,不脫也不是。於文娟:

“脫吧,我想看一看。”

嚴守一被逼到瞭死胡同。他想找推脫的理由,但這理由一時又找不出來。有把柄在別人手裡,遲疑半天,隻好將上衣一件件脫下。當隻剩下襯衣時,他又遲疑在那裡。見於文娟一直平靜地在等,他終於將襯衣脫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嚴守一有些雞胸。

於文娟的目光在嚴守一前胸上仔細看瞭一遍,輕聲說:

“轉過身來好嗎?”

嚴守一腦袋裡一片空白,像七年前剛上《有一說一》的主持臺一樣。他木然地將身子轉過去,他的後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燈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嚴守一再轉過身來,發現於文娟的眼淚,從裡到外,慢慢地湧瞭出來。嚴守一想說什麼,但鼻子一癢,“哈秋”一聲,打瞭一個噴嚏,脫衣服凍的。

這時於文娟將他脫下的外套又披到他身上,重新摟住瞭他的肩,他的頭,像在醫院裡嚴守一昏迷時一樣。於文娟先是流著淚慢條斯理地說:

“守一,叫你脫衣服,就跟當眾扒我的衣服是一樣的。”

接著推開嚴守一,突然爆發瞭,嘴像機關槍,亂豆一樣說瞭一陣兒:

“嚴守一,我剛才已經算過瞭,我跟你已經十年零三個月瞭,我嫁你的時候二十六歲,現在已經三十六歲瞭,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對你變過心,沒想到你早就變心瞭,我不知道伍月是誰,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生你變心的氣,而是你變瞭心也不告訴我,你把我當成瞭傻子在糊弄你知道嗎?我說你這麼多年跟我沒話,原來你早就在外邊有人瞭,你跟我沒話你可以告訴我,沒想到你一直在和別人說話,你亂搞女人我不生氣,可你和別人一條心時你這是在亂搞我你知道嗎?我一想到你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還不知怎麼說我呢,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樣……”

因為於文娟在生活中說話從來都是慢條斯理,沒說話先笑,現在突然改變瞭語速,把嚴守一嚇蒙在那裡。嚴守一張張嘴,想解釋什麼,但吭哧半天,隻說出一句話:

“沒有哇。”

不知是指自己沒有搞第三者,或是和第三者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議論過於文娟。這時於文娟又恢復瞭常態,盯著嚴守一,慢條斯理地說:

“守一,你沒我瞭。”

說完這句話,竟笑瞭。

9

因為一次偶然的失誤,嚴守一離婚瞭。清早出門的時候還風平浪靜,晚上回來,地雷就炸瞭。

嚴守一一直認為,他和於文娟在一起,他不說離婚,就會跟於文娟在一起待一輩子,他沒有想到,有一天,離婚是於文娟提出來的,而且那麼堅決。

嚴守一:

“你再想想,太輕易瞭。”

又說:

“沒有幾次。”

也不知是說他和伍月沒有幾次,還是背著於文娟搞婚外情沒有幾次。於文娟:

“那就把錯算到我身上吧,是我太經不起打擊瞭。你不用幾次,一刀就把我捅死瞭。”

又說:

“離婚不是因為你,是我已經死瞭,知道嗎?”

嚴守一愣在那裡,發現於文娟已十分陌生。在一起過瞭十年,他原來不瞭解於文娟。

於文娟患有不孕癥。從街道辦事處辦完離婚手續出來,看著於文娟離去的背影有些飄,嚴守一想趕上去再說一句話,但這句話半天沒有找出來。

10

三個月過去瞭。

這期間,嚴守一給於文娟打過許多電話。但於文娟一看是嚴守一的號碼,馬上就掛瞭。

他再沒有聽到過於文娟的聲音。

11

火車提速以後,過去由北京到長治需要二十多個小時,現在十個多小時就到瞭。已經是夏天瞭。火車走到河北,能看到車窗外田野上的農民正在割麥子。一個紮花頭巾的年輕媳婦,騎著一輛摩托,從田埂上開到一個收麥子的男人跟前。她從摩托後座上卸下一個紙箱,從紙箱裡端出一口鍋,原來是給丈夫送午飯。能看到鍋裡飄出的熱氣,但距離太遠瞭,聞不到飯的香味兒。不過風一吹,麥浪一動,似乎聞到瞭一地的麥花香。這使嚴守一心裡“咯噔”一下,又想起瞭於文娟。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兩人已經一句話沒有,現在離婚瞭,半年過去,倒好像有許多話要對她說。聞到麥香,他想到自己1999年高燒昏迷那次,於文娟在醫院抱著他的頭,她身上就透出這種味道。

三天前,嚴守一接到老傢堂哥黑磚頭一個電話。說老傢下瞭三天雨,一口氣,沒停。一春天老旱,現在山坡上的地倒下透瞭,但奶奶住的院子,院墻也被雨下塌瞭半扇,問嚴守一怎麼辦。嚴守一:

“這還用問,扒瞭再砌呀。”

黑磚頭在電話裡:

“我也這麼說,可咱奶不讓哩。”

嚴守一:

“是不是怕花錢呀,我今天就把錢寄回去。”

黑磚頭:

“我也就是告訴你一聲,可沒給你要錢的意思。”

正好這些天《有一說一》密集做瞭幾期節目,嚴守一時間上有空閑,便向電視臺請瞭假,回瞭一趟山西老傢。一是為瞭砌墻,二是為瞭看奶奶。大半年沒有回去瞭。從小娘死得早,爹又是個㤘脾氣,不會說話,一把屎一把尿把嚴守一拉扯大,全是這位奶奶。記得八歲那年,嚴守一和陸國慶、蔣長根、杜鐵環等人爬楊樹掏老鴰窩。老鴰把窩搭在樹梢上,別人爬半截就下來瞭,嚴守一逞能,一直爬到樹梢。當手夠著老鴰窩時,樹枝“咔”的一聲折瞭,嚴守一摔到地上,腿也摔折瞭。陸國慶等人喊叫著去找嚴守一他爹。老嚴扛著鋤從山坡上跑下來,看瞭看嚴守一的腿,兜頭扇瞭嚴守一一巴掌:

“我靠!”

最後是他奶奶背著他,爬瞭一百多裡山路,到洪洞縣一個看跌打損傷的老中醫傢,花瞭十五塊錢,給他正瞭骨,打瞭膏藥。正骨很疼。正骨回來,幹糧吃完瞭,他奶背著他沿路到村裡討吃的:

“大哥,看孩子的腿,掰嘴窩頭,給孩子吃吧。”

那年他奶奶已經六十二歲。

和嚴守一一塊兒回山西老傢的有費墨。費墨這學期在大學沒課,帶博士生;這就等於放羊,可帶可不帶。費墨的老婆李燕在一傢旅遊公司工作,帶團去瞭新馬泰,傢裡就剩費墨一個人,嚴守一便邀他一塊兒做伴回山西。費墨馬上搖手:

“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去幹什麼?”

嚴守一:

“上次聊天,聊出一個‘打電話’,你說想見一見呂桂花,這不是個機會?”

費墨又搖手:

“說是那麼說,但打電話的呂桂花,已是三十多年前,現在她多大瞭?五十多歲瞭吧?腰一定像水桶那麼粗瞭。‘尤物’是當年,現在不看也罷。”

嚴守一沒有強求他。但昨天晚上,嚴守一正在四環路上開車,接到費墨一個電話:

“再去給我買張車票,明天我跟你去山西。”

嚴守一:

“邀你去你不去,現在又主動申請,山西人民已經不歡迎你瞭。”

費墨:

“不為別的,老聽你聊你奶奶,想去看看她老人傢。”

這時嚴守一心頭一熱,感到瞭朋友的情誼。還有,一路上有費墨,就不愁悶得慌瞭。

與嚴守一和費墨一塊兒回山西的還有戲劇學院的女教師沈雪。上次在戲劇學院上臺詞課時,因為手機,嚴守一與她有過一場激烈的沖突。後來嚴守一在黑板上寫檢查,才化險為夷。這個女教師初接觸很事兒媽,而且沒完沒瞭,一個短訓班,第一堂課點名,第二堂課又讓大傢選班長。因嚴守一與她發生過沖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壞,異口同聲,把嚴守一選成瞭班長。上完課,沈雪便把嚴守一留下談話,真像在大學對學生談話一樣,讓嚴守一協助她抓紀律,抓每個學生的思想動向。嚴守一又不耐煩瞭,沖口而出:

“沈老師,班上每個學生都比你大,世界觀人生觀都已經確立瞭,是死是活,由他們去吧,咱就別自己給自己找罪受瞭。”

沈雪一愣,又要發火。嚴守一忙舉起雙手:

“咱倆要談也行,得換個地方。”

沈雪又一愣

“換哪兒呀?”

嚴守一:

“晚上6點,還有人請我吃飯,你跟我吃飯去得瞭。”

沈雪睜大眼睛,看著窗外:

“把電視臺交給你們,是全國人民瞎瞭眼。”

接著斜看嚴守一一眼,開始彎下腰笑。一笑就沒個頭,像個傻丫頭。放下虛撐的架子,還原本來面目,倒讓嚴守一心裡一動。這時於文娟剛和嚴守一離婚,嚴守一從傢裡搬瞭出來,在外邊租房子住,晚上不願一個人待在陌生的房間,便頻頻接受外邊的請吃。這天沈雪果真跟嚴守一吃飯去瞭。嚴守一滿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瞭。晚上開車回來,先送沈雪回戲劇學院,路上被警察攔住瞭。嚴守一下車,踉蹌跌步,警察一看就急瞭;接著發現是嚴守一,又笑瞭:

“老嚴呀,在哪兒喝這麼大呀?”

車外風一吹,嚴守一的酒勁兒又上來瞭,醉眼迷離,指著沈雪:

“和她。”

警察看瞭沈雪一眼,沒對嚴守一發火,對沈雪發瞭火:

“你是他愛人吧?知道他喝酒,還讓他駕車!”

那是一位老警察,怕有五十歲瞭,兩鬢斑白,夜裡還在風中戳著。嚴守一醉中對他有些憐惜,這人要麼是窩囊,要麼是經歷過一些人生坎坷。又看他的長相,有點兒像三十多年前去長治三礦挖煤的牛三斤,便上前拉他的手,指著沈雪:

“哥,別說她,說我。我也知道喝酒難受,可喝難受,不喝更難受!”

沒想到老警察沒承他的情,甩開他的手,瞪著他吼:

“單是難受的問題嗎?我應該把你送到拘留所!”

當晚車被警察扣下,嚴守一和沈雪攔出租車回去。到瞭戲劇學院,嚴守一一邊摽著腿走路,一邊已昏睡過去。沈雪隻好將他拖到自己宿舍,讓他在沙發上睡瞭一夜。據沈雪後來說,上樓的時候,嚴守一的嘴虛虛實實,在沈雪臉上蹭著,被沈雪打瞭一巴掌。嚴守一卻不記得,隻記得第二天早上醒來,腦袋像炸瞭一樣疼,對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問:

“昨天晚上,知我喝醉瞭,還坐我的車,不怕跟我一塊兒送命啊?”

沈雪看著天花板:

“送就送唄。”

又讓嚴守一心裡一動。接下來,一禮拜七天,他們有兩天在一起吃晚飯。臺詞短訓班上,其他主持人知道嚴守一與女教師搞拍拖,都拍手稱快。因為嚴守一把沈雪搞定,以後的臺詞輔導課就順溜許多,不再點名,不再強調課堂紀律,不再抓思想動向。兩個月後,臺詞短訓班結業,大傢考試全是“優”。眾人皆大歡喜,推著擁著,與沈雪合影,照瞭個畢業照。

短訓班結束,嚴守一和沈雪開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飯。雖無睡到一起,但分別時摟摟抱抱,已屬正常。處得久瞭,嚴守一對沈雪的看法發生改變,過去覺得她像於文娟一樣,或像新聞節目的主持人,中看不中吃,現在開始喜歡聽她說話。喜歡聽她說話不是說她的話有什麼道理,而是她一張口就傻不棱登,句句讓人好笑。如果是《紅樓夢》,她就是裡面的傻大姐。但她與傻大姐又有所不同,人一傻到底惹人煩,二百五就透出另一種可愛。這時嚴守一突然明白,傻話看似傻,原來裡邊還有明朗的一面,烏雲之中,還透出另一縷陽光。這是沈雪與於文娟和伍月的不同。嚴守一因為伍月和於文娟離瞭婚,一直認為這婚離得有些冤,本來隻想風花雪月,隻想解渴和消毒,沒想到事情向反面發展,使自己落進瞭污水池;離婚的過程中,便覺得自己的心腸有些臟,現在需要拿出來曬曬太陽。這次回山西老傢之前,嚴守一給沈雪打電話,告訴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傢,順便開玩笑說:

“跟我走吧,也讓俺奶相看相看。”

這也就是一句玩笑。沒想到沈雪說:

“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們傢。”

於是一塊兒來瞭。

嚴守一知道,沈雪過去談過戀愛,男的也是戲劇學院的教師,拖拍兩年,終於吹瞭。沈雪的女同事小蘇告訴嚴守一,吹的原因,是那人嫌她說話直,傻不棱登,換句話就是不懂事兒。嚴守一笑瞭。原來別人嫌棄的,正是自己喜歡的。又想,天下之大,一個教臺詞的女教師,讓她傻,她還能傻到哪裡去呢?

嚴守一、費墨、沈雪包瞭一間軟臥車廂。車走走停停,窗外一片風景,大傢聊天,倒也不心煩。費墨看來也喜歡沈雪,話有些多。手搖折扇,由北京說到石傢莊,嘴一直沒停。沿途每一個州縣,他都能說出典故。說完窗外的,又說身下的火車;由身下的火車,不知怎麼說到瞭電視節目,說做電視節目就像坐火車,火車裡的東西不變,但車窗外的風景在變,坐著就不煩;如果老在一個車站停著,就煩瞭。但嚴守一看到窗外的麥子,想起自己的心思,想到於文娟,沒有聽進費墨說的是什麼。隱隱約約知道,他們又由火車說到這列火車開往的地方,說到瞭山西人,埋汰山西人小氣,愛吃醋,沒見過世面。這時沈雪脫下襪子,半跪在嚴守一身邊,講瞭一個山西人的笑話:

“一個山西人,窩囊,出門老受氣,便天天在傢練俯臥撐。爹問:孩兒,你這是幹啥哩?兒說:俺學電視上,練胸大肌。爹兜頭抽瞭他一巴掌:練也白練,再練也沒你姐大!……”

費墨“撲哧”笑瞭。這話嚴守一聽見瞭,踢瞭沈雪一腳。剛要說什麼,手機響瞭。嚴守一看瞭一眼,是伍月打來的。嚴守一和於文娟離婚,是因為伍月。伍月本來要結婚瞭,後來也沒結成。沒結成並不是因為嚴守一離婚,而是和伍月要結婚的那個男的,突然不辭而別,去瞭美國。按說雙方都自由瞭,在一起生活水到渠成,但嚴守一離婚之後,又不想和伍月結婚。不想和她結婚不是因為現在又認識瞭沈雪,而是嚴守一對伍月的看法也發生瞭變化。和伍月在一起確實能夠解渴和消毒,但讓他和這種女孩結婚過日子,嚴守一又開始感到畏懼。感到畏懼不是說因為伍月掉進過臟水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是想著結婚之後,要天天在一起,如果夫妻之間,夜夜說臟話,就不是解渴而是中毒瞭。就好像在酒店偶爾吃一次鮑魚魚翅還受用,如果將這飯搬到傢裡天天吃,就會感到恐懼一樣,這時又開始向往傢常菜和玉米子粥。這也是他和沈雪交往的另一個原因。這時嚴守一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個普通人,原來自己也是葉公好龍。但一個離婚的男人,身份就與以前不一樣瞭;既然他不想和伍月結婚,便開始有意疏遠她。何況他正和沈雪交往,不想讓沈雪再發現什麼。沈雪知道他因為伍月和於文娟離婚,但不知道他和伍月發展到什麼程度。嚴守一告訴沈雪,那隻是一場誤會;因為從長遠考慮,一個陽光女孩,臟池子裡的事兒讓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這話說給別人,鬼也不會相信,沒想到沈雪信瞭,還怪於文娟小心眼兒,這也是沈雪可愛的另一面。但伍月並不那麼容易疏遠。廬山之後她疏遠嚴守一可以,現在嚴守一想疏遠她,就沒那麼容易。這也有點兒像河蚌,你招惹它它可以不在意,你抽身想走,它又一口咬住你。伍月並不是死氣白賴要和嚴守一結婚,而是她和男朋友吹瞭,需要時常解渴和消毒,就好像她說的餓瞭想吃,渴瞭想喝水一樣,想和嚴守一保持過去的關系,倒是對結不結婚並不那麼在意。但越是這樣,嚴守一越發憷,怕自己在臟水中越陷越深。於是看到手機來電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自己身邊坐著,便不想接這個電話。但正因為沈雪在身邊坐著,又不好不接,那樣倒顯得鬼鬼祟祟。猶豫半天,接瞭。手機一接通,伍月就在那邊發瞭火:

“幹嗎呀嚴守一,怎麼老不接我電話?躲什麼呀,誰還能吃瞭你?……”

嚴守一怕她接著說下去沒輕沒重,靈機一動,便在這邊裝傻:

“啊……說話呀,聽不見!……你大聲點!……我說話你能聽見嗎?……信號不好……我在火車上,回老傢!……喂……”

伍月在那邊把電話掛瞭。這時費墨用折扇點著嚴守一:

“演得真像。我都聽見瞭,你聽不見。”

嚴守一一邊合上手機,一邊不好意思笑瞭:

“這叫一傻治百病。”

費墨:

“心裡沒鬼,不怕喝涼水。”

嚴守一這時看瞭沈雪一眼,點著費墨:

“費老,做人要厚道。”

沈雪沒有聽出他們話中的玄機,倒是用光腳踢瞭一下嚴守一:

“喂,嚴守一,到瞭你老傢,見瞭你奶奶,你怎麼介紹我呀?”

嚴守一:

“你是我老師呀。你一個,費老一個,都是我的老師。”

沈雪顯然對這回答不滿意,瞪瞭嚴守一一眼,從這鋪上跳到那鋪上,挽住費墨的胳膊,晃著費墨說:

“費老,我可是正經人傢的女兒,不能這麼不明不白,要不我就說是你的女朋友得瞭。”

費墨一邊被晃著,一邊撫著沈雪的頭笑:

“行啊,這話養耳,但如果真是這樣,我麻煩就大瞭。”

12

回到村裡,嚴守一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小時和他一塊兒偷過瓜、掏過老鴰窩的杜鐵環死瞭。死瞭剛剛一個月。去年春節回來他還在,還在一起喝酒,現在就不見瞭。杜鐵環小時候瘦得像個猴子,到瞭中年,人開始發胖。本來就個頭矮,身子再往橫裡長,遠遠看去,像滾來一隻皮球。說話聲音大,屁大一件事兒,像房子著火。一個月前,他開著拖拉機到鎮上去賣糧。糧站排隊人多,他賣完糧還想買隻豬娃,便想夾塞兒。被別人攔住,他不服,加速往前開,為躲一輛驢車,拖拉機一頭撞到糧站的門柱上,“哐當”一聲,身子伏到方向盤上,當場就昏瞭過去。把他抬到鎮上醫院,他還醒瞭過來,撫著自己的胸口對老婆說:

“沒事兒。”

待會兒又說:

“惡心,想吐。”

半個小時後就死瞭。心脾被震裂,大面積出血。嚴守一聽黑磚頭說完,心裡有些難受。費墨和沈雪都不認識杜鐵環,但聽瞭黑磚頭的敘述,費墨感嘆:

“人生無常啊。”

“一想起這些,還爭什麼呢?”

但其他夥伴還在。陸國慶仍在鎮上開飯館。蔣長根老實,在傢種地。蔣長根結婚早,大女兒已經出嫁,上個月生瞭個孩子,他當瞭姥爺。見嚴守一回來,他們都過來與嚴守一說話。

當夜說話到三星偏西。說完嚴守一發現,兒時的夥伴,再聚到一起,話題主要是小時候的事兒,一說到現在,大傢似乎都沒話瞭。睡覺的時候,嚴守一住在奶奶屋子裡,費墨被陸國慶領走瞭。陸國慶說:

“我傢有閑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蓋過。”

費墨搖手:

“誰傢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沈雪住到瞭黑磚頭傢,和黑磚頭的老婆睡一個屋。黑磚頭住到瞭蔣長根傢。

第二天一早,嚴守一與黑磚頭商量重砌院墻的事兒。嚴守一的意思,既然墻要扒掉重砌,幹脆連門樓也一塊兒扒掉重砌。黑磚頭看瞭嚴守一一眼,開始扒拉算盤算賬:

“院墻,磚、灰、沙;門樓,木料、磚、灰、沙、釘子、膩子;這樣算下來,料錢一共是三千六。八九個人,活兒得幹三天,一天三頓飯,吃飯得六百;煙、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兩千,你出兩千五。”

嚴守一從書包裡拿出五千塊錢,從桌上推過去:

“這是五千。”

黑磚頭馬上急瞭:

“你這是惡心誰呢?讓咱奶知道瞭,又說我占你便宜!”

嚴守一:

“我出錢,你出力。我不告訴咱奶不就得瞭。”

黑磚頭把錢收瞭起來,還要說什麼,突然他腰間“咕咕”地響起鳥叫聲,把嚴守一嚇瞭一跳。黑磚頭將自己的襯衫撩開,原來他皮帶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裡橫臥著一隻手機。嚴守一知道,這就是他幾個月前買陸國慶淘汰的那個。黑磚頭打開皮套上的紐扣,掏出手機,開始拉開架勢接電話。那手機的樣式已經很老舊瞭,還帶拉桿天線,但黑磚頭蹺著一條腿在喊:

“我靠,誰呀?……沒空……別打瞭,費錢。”

黑磚頭的一連串動作,讓嚴守一看得有些發呆,嚴守一愣愣地問:

“誰呀?”

黑磚頭一邊將手機往皮套裡放,一邊說:

“你不認識。”

嚴守一:

“我聽著像一女的。”

黑磚頭扒頭往院子裡看瞭看,悄聲說:

“鎮上洗澡堂子裡有一個小姐,東北人,老勾人。”

嚴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瞭?”

黑磚頭拍著自己的手機感嘆:

“沒它吧,不想它;有瞭它,不用還真悶得慌。”

嚴守一不知他說的是手機,還是小姐,勸他:

“別讓俺嫂知道瞭。”

黑磚頭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機:

“她一喂豬娘兒們,哪知裡面藏著小姐。”

嚴守一倒愣在那裡。

下午院子裡開始動工。村裡來瞭十多個年輕人幫忙。黑磚頭全面指揮,蔣長根負責采料,磚、灰、沙、木料、釘子,陸國慶從他鎮上飯館叫來兩個廚子,在院裡盤灶做飯。肉、菜、饅頭、作料,都是從鎮上買。舊院墻還是嚴守一小時候砌的,門樓也是嚴守一小時候的門樓,都已經很虛瞭,幾個人用杠子稍微一頂,墻和門樓“呼啦”一聲就倒瞭。嚴守一他奶是個小腳老太太,拄著拐杖,看到人來人往,院裡盤灶,動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興,別著臉說:

“想把我折騰死呀?”

但大傢知道她是怕花錢,沒人理她。到瞭傍晚,舊墻和舊門樓已全部拆平,眾人在清理廢磚爛瓦。嚴守一的奶奶坐在院裡棗樹下的太師椅上,還板著臉不高興呢。費墨坐在她旁邊勸她:

“費不瞭多少錢,守一出得起。”

老太太用拐棍搗著地:

“他這哪是砌墻啊,他這是淘氣!”

突然想起什麼,換瞭笑臉,對費墨說:

“俺石頭老說,他在電視裡說的話,都是你寫的。他從小淘氣,我不在身邊,你替我多說說他。”

費墨:

“老想來看您,守一老不帶我來。守一老跟我說,他從小沒瞭娘,是您帶大的。他上學的時候,還是您賣瞭一對手鐲,給他交瞭學費。”

老太太笑瞭:

“讓他上錯瞭,如今飛得遠,看不著瞭。”

費墨:

“電視上能看到。”

老太太將臉別到一邊:

“他在上邊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這孩兒變瞭。”

突然又指費墨的臉:

“孩兒,你臉上氣色不好。”

費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奶,這裡有時候有些發悶。”

沈雪在灶旁興高采烈地幫廚師做飯。灶是大眼灶,燒的是濕煤,下邊用瞭兩個鼓風機,火光熊熊。沈雪系著圍裙,挽著袖子,切菜,切肉,動作很大。還親自掌勺,做瞭一盆紅燒肉。但起鍋的時候,將灶上一大盆肉湯撞灑到地上。嚴守一走過來呵斥道:

“我靠,越幫越亂,去幹點兒正經的!”

陸國慶從鎮上叫來的兩個廚子一個胖,一個瘦。那個胖子攔住嚴守一:

“哥,讓她在這兒吧,香。”

沈雪有些揚揚自得:

“看,大師傅都說我炒菜香。”

那個瘦子說:

“不是說你炒菜香,是說你身上香,搽什麼瞭?”

眾人笑瞭。等飯菜做齊,沈雪又用水瓢往臉盆裡舀瞭一盆熱水,先向費墨說:

“費老,開飯瞭。”

又掙著脖子,用山西話向所有清理廢磚爛瓦的人喊:

“洗臉吧——熱水!”

這是前天傍晚,嚴守一、費墨和沈雪從長治車站下火車,一出站臺,臺階上擺著一溜臉盆,每個臉盆沿上搭著一條油脂麻花的毛巾,一個臉盆前站著一個山西婦女在扯著脖子喊:

“洗臉吧——熱水!”

洗一次臉五毛錢。現在沈雪在院子裡拖著腔喊,大傢都能聽懂,都笑瞭,停下手中的活兒,準備洗手吃飯。老太太也笑瞭,費墨把她從太師椅上扶起來。這時老太太環視四周空蕩蕩的院子,又嘮叨:

“劃不著,我都九十四瞭,還能活幾天?”

沈雪系著圍裙,跑到她跟前,鉆到她臉下看: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裡的人又笑瞭。費墨用折扇敲瞭一下沈雪的頭:

“馬屁拍得不著調。”

吃過飯,出瞭一件事兒,杜鐵環的大兒子也來幫忙,臨散場時,他想把拆下的門樓的廢木料扛回傢搭豬圈,一不小心,被鐵鉤撞著瞭臉,差一點兒就撞著瞭眼睛,臉上被刮瞭一個大血口子。沈雪趕忙跑屋裡翻包找出“創可貼”,把他拉到懷裡,給他往臉上粘貼。一下沒貼準,又揭下重貼。杜鐵環的大兒子剛才臉上流血沒說什麼,現在被沈雪拉到懷裡,可能聞到瞭沈雪身上的香味兒,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動。嚴守一看到杜鐵環的大兒子激動出一頭汗,想到自己小時候,臉被蘆葦拉出血道子,呂桂花將他拉到懷裡的情形,不由笑瞭。

13

清理過廢磚爛瓦,第二天開始挖根腳,灑水,和泥,和灰,和沙,動工砌新墻。木工開始做頭門。院裡的一切,由黑磚頭指揮,嚴守一倒插不上手。閑來無事,便陪費墨到院後山坡上去轉。山坡上的莊稼地裡,村裡人正在澆麥子。河北的麥子已經收割,這裡還在灌漿,莊稼差一個節氣。看他們過來,澆麥的人便仰身與他們打招呼。地裡的春玉米,已長得尺把高。從莊稼地又轉到一座廢磚窯上。從這裡能看到整個村落,能看到嚴守一傢的院子裡,砌墻蓋門樓的人影在走來走去忙活。草窠子裡蚊子多,費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這時嚴守一又接到伍月一個電話。因在火車上已經裝過傻,這時不好再裝傻,便照直接瞭。伍月在電話裡又急瞭。嚴守一隻好跟她嬉皮笑臉:

“沒人裝傻……對,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這種情況,你還騷擾我……哎,還真讓你說對瞭,我還真是要改邪歸正……”

雖然電話打得斷斷續續,但等嚴守一掛上電話,費墨拍打著蚊子:

“是伍月吧?”

嚴守一點點頭。費墨:

“原來我以為你隻傷瞭於文娟,看來你也傷瞭伍月。”

嚴守一沒說話。這時費墨鄭重其事地說:

“既然已經連著傷瞭兩個人瞭,你就不要再傷另外一個人瞭。”

嚴守一一愣:

“老費,我又傷誰瞭?”

費墨指瞭指村落中嚴守一傢。隱約能看到嚴守一傢院落裡,沈雪穿著短袖紅襯衫,正在給砌瞭半人高的墻上的村民遞水。嚴守一低下頭,想瞭想說:

“老費,這人真不錯。除瞭有些傻,別的沒毛病。”

費墨:

“守一,我不是說你,你的毛病我知道,來得快,去得也快。”

嚴守一看著費墨,真心地說:

“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費墨:

“就怕事到臨頭,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嚴守一看著費墨,不再說話。

三天之後,院墻砌好瞭,新門樓也蓋起來瞭。嚴守一讓兩個廚子做瞭兩桌酒席,在新院子擺開,招待大傢。黑磚頭買瞭一掛鞭炮,掛在新門樓上,“噼裡啪啦”崩瞭一陣。十幾個人抽著煙,散坐在兩張桌子上。費墨是客,被讓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兩個廚子推坐在費墨旁邊。費墨起身讓嚴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棗樹下,搖著頭笑瞭。院墻和門樓已經砌好,她就不再說什麼。沈雪也來讓,黑磚頭:

“奶不會喝酒,不讓她坐,吃飯時,給她盛碗菜就成瞭。”

嚴守一雖然是主人,但有黑磚頭在,他就沒有往桌前坐,系著圍裙,在幫著廚子往桌上端菜。宴席開始之前,黑磚頭煞有介事地擺擺手,讓大傢安靜下來,以主人身份說:

“砌墻蓋屋,是件大事兒,村裡是來幫忙的,都因為說得著。靠娘忙瞭幾天,不說別的瞭,喝!”

然後並沒有讓大傢喝,而是拎著酒瓶,繞開眾人,繞到費墨跟前,把酒往費墨面前的菜碟裡倒。邊倒邊說:

“費先生,你是北京來的客,來到俺這窮鄉僻壤,俺是大老粗,幾天來窮忙,對你照顧不周,所謂不周,是言語不周,飯菜也不周,請費先生海涵。”

用的還是文詞。眾人笑瞭。費墨忙站起來:

“磚頭,我發現你比守一會說。應該讓守一在傢種地,你去電視臺主持節目。”

黑磚頭高興瞭:

“還是費先生瞭解我,無非我小時候少念幾年書,不然我腦瓜子比他強。”

接著把酒倒得溜邊溜沿,將這碟酒舉到費墨臉前:

“在這兒,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瞭!”

費墨本來能喝點兒酒,但被這陣勢嚇住瞭,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兄弟,心意領瞭,但我從不沾酒,讓我以茶代酒。”

黑磚頭執意舉著酒:

“你要這麼說,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嚴守一這時將一盆熱騰騰的小雞燉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費墨解圍:

“哥,費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黑磚頭上瞭㤘脾氣,上去踢瞭嚴守一一腳:

“去,你算個!”

局面尷在那裡。沒想到這時沈雪站瞭起來,學著山西話說:

“哥,俺替他喝成不?”

黑磚頭轉怒為喜:

“這成。妹子一喝,俺這臉就算拾起來瞭。”

沈雪接過那碟溜邊溜沿的酒,“咕咚”一聲,喝瞭下去。眾村民都叼著煙拍手。黑磚頭又將碟子倒滿,舉到沈雪臉前。這時沈雪急瞭: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黑磚頭:

“敬你三下,俺再喝。這是規矩。”

沈雪向坐在棗樹下的老太太喊:

“奶,俺哥欺負俺!”

老太太站起來,欲用拐棍打黑磚頭:

“驢日的,妮兒不能喝,就別逼她!”

黑磚頭向老太太喊:

“奶,你別管,她能喝!”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聲,又喝瞭下去。

黑磚頭又斟第三碟酒。這時費墨對沈雪說:

“雪兒呀,不能喝,就別逞能。”

沒想到沈雪來瞭勁,梗著脖子說: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臉就拾起來瞭。”

說著,又將第三碟酒“咕咚”喝瞭下去。沈雪一開喝酒的頭,就一發而不可收,黑磚頭敬完,陸國慶來敬;陸國慶敬完,蔣長根來敬。酒剛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瞭。不等人敬,自己從桌前站起,拿著酒瓶,踉蹌著去灶前敬兩個廚子。但剛到灶前,人就像一攤泥一樣倒在地上。這時老太太急瞭,站起來用拐棍搗地:

“人傢是客,怎麼把人傢灌醉瞭?你們也來灌我!”

掄起拐棍打到黑磚頭身上。費墨站起來勸老太太:

“奶,高興。”

嚴守一背起沈雪,將她背到瞭黑磚頭傢。黑磚頭的老婆趕忙跟過來給沈雪鋪床。嚴守一把沈雪放到床上,黑磚頭老婆燙瞭一碗紅糖水,遞給嚴守一。嚴守一把水送到沈雪嘴邊,沈雪一伸手,把水碗打翻瞭,被子全讓她打濕瞭。沈雪醉得與平時變瞭形,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嚴守一:

“你誰呀,倒酒,喝!”

黑磚頭老婆又將一碗糖水遞過來,嚴守一將水遞到沈雪嘴邊:

“倒瞭,你先喝!”

沈雪“咕咚”“咕咚”喝瞭幾口水,突然不喝瞭,將頭轉著四處看:

“這哪兒呀?”

嚴守一:

“睡吧,這是傢。”

黑磚頭老婆開瞭一句玩笑:

“睡吧,睡醒瞭給你說個婆傢!”

沒想到沈雪哭瞭:

“不成,不跟我商量,就給我找婆傢。找誰呀,沒人!”

黑磚頭老婆給沈雪換瞭一條被子,又安慰她:

“跟你商量。你要不想出嫁,就永遠跟嫂子在一起。”

沈雪又指著黑磚頭老婆:

“那也不成,得嫁!你都嫁瞭,不讓我嫁!”

說完又傻笑起來,倒在床上睡著瞭。看著沈雪醉酒的臉,一切都渾然不知,嚴守一在床前愣瞭半天,像突然在陌路上遇到瞭親人。

在傢已經待瞭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瞭。電視臺已經打電話催瞭。酒席散後,院子裡打掃幹凈,新院墻,新門樓,靜靜地站在月光下。棗樹的葉子,一片片映到院墻上。風一吹,影子亂晃。人全部散後,嚴守一扶著奶奶在院子裡轉瞭一圈兒。這時奶奶說瞭心裡話:

“好,蓋得好。”

用拐棍指指墻,指指門樓:

“結實。”

又指一指:

“嚴實。”

嚴守一將奶奶扶到屋裡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嚴守一坐在她的對面。這時嚴守一掏出兩千塊錢,擱在老太太枕頭旁。老太太剛要說什麼,嚴守一:

“不是我給的,是沈雪,讓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說什麼,但也沒將錢收起,而是從炕頭一個舊梳妝匣子裡摸出一張照片,舉在電燈泡下看。照片上是嚴守一、於文娟過去和老太太的合影。院子的棗樹下,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嚴守一和於文娟分站在她兩邊。於文娟笑瞇瞇的。看來老太太和於文娟還是挺有感情的。嚴守一知道這一點,離婚兩個月後,才把消息一點點透給瞭老太太。老太太當時沒說什麼,現在看著照片,嘆瞭一口氣:

“不用你說,我就知道,當初的事兒,一點兒不怪人傢,怪自傢的孩子。”

這時嚴守一從口袋掏出一枚戒指。這是十年前嚴守一和於文娟結婚,一塊兒回山西老傢,奶奶送給於文娟的。嚴守一:

“分手的時候,文娟說,讓把它還給你。我想瞭幾天,沒敢給你說。”

老太太瞪瞭嚴守一一眼:

“我知道人傢孩子的意思,是想讓我吵你呀!”

抓起拐棍,照嚴守一胸口杵瞭一下:

“你呀,以後長點兒心吧!”

然後拿起那枚戒指,舉到電燈泡下看:

“我小的時候,娘傢窮,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頓。但幾個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賣瞭他的皮襖,給我打瞭這個。我十六歲到你們傢,出嫁的第二年,爹得瞭傷寒,死瞭。”

嚴守一看著奶奶,沒有說話。

老太太:

“俺爹是個大個子,長得瘦,一輩子不愛說話。記得我小時候,爹夜裡到財主傢推磨,老帶著我。推著推著,就唱曲兒給我聽。那聲兒,我現在還記得。”

嚴守一看著奶奶,沒有說話。

老太太:

“一輩子,兩個人死時,我最傷心。一個,十七歲那年,俺爹;一個,八十二歲瞭,你爹。一輩子,人最傷心的兩檔子事,都讓我趕上瞭。可我從來沒對人說過。”

嚴守一沒有說話。

老太太又將戒指交給嚴守一,嚴守一以為她要把這戒指轉交沈雪,沒想到老太太說:

“回北京以後,還替我還給文娟。跟她說,她不是俺孫媳婦,還是俺孫女。”

又說:

“要讓孩子知道,孫子不懂事兒,那個老不死的,還是懂事兒的。”

嚴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嗚嗚”哭起來。

14

兩個月後,嚴守一老傢有人到北京來,嚴守一他奶托人給嚴守一捎來一袋曬幹的紅棗,讓他轉交費墨。說這棗是傢裡院中那棵棗樹上結的,她親手曬幹的。又說,上次看費墨臉色不好,棗能補心。費墨接到這棗,用手掂著:

“咱們這奶,別看不識字,不是一般奶。”

又看著嚴守一:

“我吃瞭這棗,責任重大。”

15

從山西老傢回來,嚴守一和沈雪同居瞭。

16

冬天到瞭。

17

《有一說一》開策劃會的時候,費墨急瞭。過去費墨跟大傢急有些半真半假,這次是真急瞭。費墨急瞭不是因為討論的話題不符費墨的心思,或是什麼人又傷瞭費墨的自尊心,而是針對開會的氣氛和環境。

《有一說一》辦公室分裡外間。外間擺著五部熱線電話。《有一說一》雇瞭兩個小姑娘,一天到晚接電話,將接到的電話記錄下來。這兩個女孩稱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說一》節目火瞭之後,五部電話從早到晚響個不停。有批評某一期節目的,有稱道某一期節目的,有給節目挑錯別字的,有提各種稀奇古怪問題的,如:居民區裡能養狗,為什麼不能養豬;張春生去北京打工,傢裡的老婆被村長睡瞭,應該怎麼辦;老梁拾瞭五千塊錢,也還給瞭失主,但兩人打起來瞭,原因是:應不應該給一千塊錢回扣;我們是滄州糧油廠,上個月,我們已經註冊瞭“有一說一”,開始加工大餡包子,你們節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權;還有一些女孩打來電話,想給主持人嚴守一寄照片,問嚴守一的手機號碼……

《有一說一》編導們的辦公室在裡間。裡間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裡拐彎擺瞭十幾張桌子,桌子間打著工作隔斷。辦公室中間是個空地,開策劃會就在這空地上,將椅子拉成一個圓圈。嚴守一一開始是主持人,後來又當瞭欄目負責人,在隔壁另有一個小辦公室。費墨的辦公桌,也擺在嚴守一的房間裡。

今天開大會,在大辦公室裡間。本來想策劃下一期節目,下一期節目準備做“河南人為什麼愛撒謊”,但開會之前,費墨在小辦公室發瞭火,告訴嚴守一,他有話要說。有話要說不是說“河南人為什麼愛撒謊”,而是針對前些期的整個節目。他覺得這兩個月的節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義,有些漫無邊際,有些松;換言之,該松的時候緊,該緊的時候松;再不當頭棒喝,再不開廬山會議,不知我們要滑到哪裡去。說著說著,一臉惱意。看費墨真急瞭,嚴守一提起瞭心。但嚴守一弄不清費墨是真對節目不滿意,還是又在遷怒,昨晚又跟老婆鬧瞭矛盾。正因為弄不清,嚴守一隻好順著他的思路含糊。不滿意總比滿意要好嘛。不滿意才能有提高。從某種意義上說,費墨的老婆跟費墨鬧矛盾,也是無意中幫瞭《有一說一》。於是開會之前,嚴守一拍拍巴掌:

“大傢靜下來,今天開會,先不說河南人的事,先由費老說說我們。我們這一段的工作,又離費老的要求有一段距離,請費老把距離幫我們縮縮。”

大傢便靜下來,聽費墨發言。在辦公室裡,大傢坐的都是皮椅子,唯獨有一張湖南藤椅,是專門給費墨預備的。費墨落座到藤椅裡,點著一支煙,開始發言:

“這兩個月的節目,用兩個字可以概括:墮落。除瞭‘米脂女的新陪嫁’這一期做得還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些,沒有耍小聰明,其他都一塌糊塗。現在看,你不耍聰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說過,做節目就像坐火車,走走停停,但我說的停是在車站,現在我們車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著,突然就停瞭。火車跑起來,乘客不煩,是因為窗外有風光,現在我們把窗簾全拉上瞭……”

說著說著急瞭:

“是晚上嗎?明明是白天,拉上窗簾,要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還有鐵軌,鐵軌就是談話的脈絡,現在我們沒有鐵軌,任火車漫山遍野亂跑。再這麼跑下去,是要翻車的!就像人活一輩子,如果沒有追求,沒有終極目的,整天漫無邊際,想出一出是一出,你這是糟踐生活你知道嗎?你這樣墮落下去,耽誤的就不是別人,是你自己;耽誤的也不隻是你們,還有我!你坐過火車嗎?……”

嚴守一聽出話頭來瞭,費墨傢裡,昨天晚上很不平靜。不過話又說回來,正因為不平靜,費墨怒氣大,說不定倒對節目有些新思路。但這時編導大段的手機響瞭,打斷瞭費墨的發火。看大段打開手機,費墨停止說話。如果這電話接的時間短也就罷瞭,誰知電話還很長,有三四分鐘。大段低著頭,也不說話,隻是悶頭聽,偶爾說一兩個單詞,語氣也有些支吾:

“……對……啊……行……噢……啊……嗨……聽見瞭。”

由於手機接得莫名其妙,大傢反倒支起瞭耳朵。大段掛上電話,仰起頭,發現大傢都在看他。另一個編導胡可青有些興奮,撇下費墨說:

“肯定是一女的打的。”

見大段要狡辯,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

“我能翻譯。”

接著學著男女兩種語調:

“你開會呢吧?對。說話不方便吧?啊。那我說你聽。行。我想你瞭。噢。你想我瞭嗎?啊。昨天你真壞。嗨。你親我一下。不敢吧?那我親你一下。聽見瞭嗎?”

這時眾人共同起哄:

“聽見瞭!”

大傢哄堂大笑。嚴守一也笑瞭,也有些興奮。但他突然看到,唯獨費墨板著臉,臉上的惱意又在增加。嚴守一意識到什麼,忙用手勢示意大傢安靜,又對費墨說:

“費老,請。”

費墨瞪瞭大傢一眼,繼續往下說;發過個人脾氣,這時開始往節目上聚攏:

“那我就不說火車瞭,我說蘿卜。蘿卜是常見的,蘿卜皮通常是被視為無用的,但蘿卜皮拌好,同樣能登大雅之堂。我們《有一說一》,就是以拌蘿卜皮起傢的,但我們現在開始拌人參瞭!問題是人參也是假的,是塑料的……”

這時負責會議記錄的小馬手機又響瞭。小馬接受大段的教訓,沒敢在辦公室接,而是跑向瞭陽臺。誰知費墨又停下不說瞭。嚴守一忙把小馬的記錄本拿到自己面前:

“費老,接著說,咱們不等她瞭。”

誰知費墨又點燃一支煙,看著天花板:

“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說一遍。”

嚴守一忙向陽臺喊:

“小馬,快點兒,開會呢!”

小馬忙關上手機,跑回來記錄。費墨又繼續說:

“那我就不說蘿卜瞭,我說狗熊。狗熊掰棒子,還知道掰一個扔一個,我們期期節目都在重復。看似內容不同,其實掰的都是同一個棒子!怎麼連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經忍瞭好長時間瞭……”

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又響瞭。嚴守一接受前兩人的教訓,打開手機,看也沒看,劈頭就說:

“開會呢!”

欲關手機。誰知電話是伍月打來的,而且人已經來到瞭電視臺門口,正在門口給嚴守一打電話。嚴守一:

“你來電視臺,事先怎麼不打一招呼呀?”

又說:

“真不湊巧,我在外邊辦事,不在臺裡。”

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電話裡告訴他,門衛說,他清早開車進瞭電視臺。嚴守一一方面無法抵賴,另一方面怕手機接長瞭,費墨再發火,隻好說:

“那你把電話給門衛吧。”

接著對門衛交代:

“我是嚴守一,讓她進會客室吧。”

忙關瞭手機。誰知大段有些幸災樂禍:

“你也玩現瞭吧?”

胡可青:

“肯定也是一女的,我還能翻譯。”

眾人又笑瞭。嚴守一用手壓住眾人,已看到費墨臉色鐵青,從湖南藤椅上站起來,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夾到腋下就往外走。嚴守一知道事情鬧大瞭,一邊上前攔住費墨,一邊對大傢說:

“開會都給我把手機關瞭,認認真真聽費老講,嚴肅一點兒!”

費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

“我剛才都講什麼瞭?”

小馬忙翻筆記本:

“費老,您講瞭火車、蘿卜,還有狗熊。”

接著抬起頭,迷茫地看著費墨:

“費老,您到底要說什麼?”

眾人又想笑,但都壓抑著。費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

“我都不知道我要說什麼瞭!”

突然想起什麼,點著眾人:

“但我倒覺得,我們應該做一期節目,就叫‘手機’。”

首先指著嚴守一:

“‘我不在臺裡’,瞎話張嘴就來。”

又指眾人:

“我看不是河南人愛撒謊,是你們!你們在手機裡說瞭多少廢話和假話?漢語本來是簡潔的,現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機裡到底藏瞭多少不可告人的東西?再這樣鬧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機會變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機裡的秘密都公佈出去!”

說著說著忘記瞭自己的煩惱,開始興奮起來,用手拍著藤椅扶手:

“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瞭,做手機!”

但由於激動過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馬忙給他端瞭一杯茶:

“費老,您別激動。”

費墨推開茶杯,環視眾人,慢條斯理地:

“你們怕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說怕,也不敢說不怕。但這就是費墨要的結果,給他進一步發揮提供瞭餘地,費墨拉開架勢,又要長篇大論一番,嚴守一看他正在興頭上,估計一番話講下來,又得半個小時,他想起伍月還在下邊等他,擔心她等急瞭,闖到辦公室來,那也是一顆手雷,於是趴到費墨耳邊悄悄說:

“費老,您先講著,我去找一下臺長。”

費墨瞪瞭他一眼:

“正在開會,找他幹什麼?”

嚴守一:

“費老這策劃毒,我去給他煽惑煽惑,如果這事兒能定,今天就定下來。”

又看著眾人:

“大傢都別怕,手機裡的秘密,該公佈就公佈,咱們也做回人體炸彈,給社會消消毒!”

這謊撒得不夠圓全,估計費墨也聽出瞭其中的意思,但皺著眉擺瞭擺手,將嚴守一放行。果然不出嚴守一所料,嚴守一剛走到門口,費墨就把手機一下甩到瞭原始社會,開始從眾人抬木頭“吭唷吭唷”講起,說那時大傢不撒謊,是因為那幫猴子還不會說話;現在你們愛撒謊,是因為你們學會瞭說話……

屋裡的人不敢笑,嚴守一在門外偷偷捂著嘴笑瞭。

18

嚴守一在一樓會客室找到伍月。沒見伍月時他有些發憷,見到伍月他反倒放松瞭。因為伍月今天找他,並不是要糾纏往事,或是與解渴和消毒有關系,而是另有別的事。而且這事跟費墨還有些關系。自和於文娟離婚,這是嚴守一第一次見到伍月。讓嚴守一感到意外的是,幾個月過去,伍月的外貌一點兒沒變。裝束、發型、臉上的皮膚、胸前的籃球,還和幾個月前在河邊樹叢裡一樣。接著讓嚴守一感到意外的是,面對面說話,她的口氣已和電話裡大有不同,電話裡還有些斤斤計較,現在已由斤斤計較還原成大大咧咧,嚴守一便知道經過幾個月的拖延戰術,兩人的關系再一次平安著陸。嚴守一再一次感到自己占瞭時間的便宜。見到嚴守一,伍月沒顧上說別的,先嚷嚷去廁所。嚴守一領她到廁所門口。上過廁所,又去水房洗手。伍月洗著手說:

“嚴守一,我覺得你特小傢子氣!”

嚴守一靠在水房門口,拿著伍月的外套和包:

“沒惹你呀。”

伍月:

“幾個月不敢接我電話,今天又故意說不在電視臺,把我當成送上門的雞瞭吧?”

嚴守一聽這口氣,心就放回到肚子裡。他故意嘬瞭一下牙花子:

“我哪敢呀,是我有些自慚形穢。”

又小聲說:

“開會呢。費墨發脾氣瞭。”

伍月:

“前年在廬山,也是開會,怎麼夜裡跑到我房間來瞭?”

嚴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嗨……”

伍月關上水龍頭,走過來,三下兩下,把一雙濕手在嚴守一的毛衣上抹幹。突然,頭向嚴守一的臉前貼來。嚴守一以為她要吻自己,急忙用手撐住伍月的額頭:

“冷靜。”

伍月聳著鼻子嗅著:

“哎喲喂,嚴守一,你太讓我失望瞭,你都墮落到灑香水的地步瞭?”

這是沈雪清早起來調皮,自己化妝,故意灑到嚴守一身上的。邊灑邊說,這也是為瞭防患於未然,像狗一樣,撒泡尿在嚴守一身上留個記號,就把別的狗拒之圈兒外瞭。嚴守一當時有些哭笑不得,現在就想用別的話岔開,但剛要開口,伍月突然意識到什麼,板起臉來:

“哎,你剛才推我幹什麼?以為我要親你呀?我今天還非親你不可!”

嚴守一看看四周,將臉伸過去:

“好,好,讓你親一下吧。”

伍月反倒把他的臉推開:

“別臭美瞭。看不出來,自打跟瞭那教臺詞的女教師,還真要改邪歸正瞭?什麼時候結婚呀?我給她當伴娘去。”

嚴守一故作厚顏無恥:

“好哇,到時候我通知你。”

接著領她上樓,去電視臺三樓咖啡廳。伍月邊走邊“呸”瞭嚴守一一口:

“別害怕,沒人攪你的好事兒,我今天找你是正事兒。費墨寫瞭一本書,想在我們社出,我們賀社長想讓你寫個序。”

嚴守一有些吃驚,以為伍月在開玩笑:

“給費墨寫序?找錯人瞭吧?我可是一沒文化的人。你要寫本書,我倒可以寫序。”

伍月停住腳步:

“行啊,我寫,正愁沒錢花呢,書名就叫‘有一說一’,徹底揭露你的醜惡嘴臉,封面上還得註明‘少兒不宜’。”

嚴守一看看樓梯上沒人,摟瞭一下伍月的肩膀:

“我覺得書名應該叫‘我把青春獻給你’,或者叫‘一腔廢話’!”

伍月掙開他:

“費墨的書已經發排瞭,你的序什麼時候寫呀?”

嚴守一站在那裡:

“還真讓我寫呀?費墨知道嗎?”

伍月:

“他還不知道。等你寫瞭,我再通知他。”

嚴守一想瞭想:

“這事兒你可得慎重。讓我寫序,費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

“瞧不上也得寫。費墨這書,沒法說瞭。書名叫‘說話’,我看他就不會說話,從亞裡士多德到孔子,從聯合國到大學課堂,還有你們的‘有一說一’,圈子繞得挺大,每句話都很深奧,動不動還引用些洋文,但最後什麼都沒有說清楚於是等於什麼都沒說!”

嚴守一想起辦公室的費墨,現在還在原始社會待著呢,便笑瞭:

“既然你們這麼瞧不上他,書為什麼還要出呢?你們老賀腦子進水瞭?”

伍月:

“老賀腦子沒進水,因為老賀的女兒,是費墨的研究生。”

嚴守一明白瞭。伍月:

“老賀讓你寫序,並不是覺得你會比費墨寫得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給費墨的書提提神,也不是讓你提神,是想借一下你的名字給書打廣告,不然這書一本也賣不出去。”

然後掐瞭嚴守一胳膊一下: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我把話兒捎到瞭,你愛寫不寫!”

嚴守一收回胳膊,撓著頭:

“我寫沒什麼呀,費老的事兒,問題是好像哪裡有些不對頭。”

伍月瞪瞭他一眼:

“你跟我的事兒,就對頭瞭?”

嚴守一又不好意思地:

“嗨……”

到瞭咖啡廳,喝瞭一杯咖啡,嚴守一似乎突然想起什麼,看瞭看表:

“哎喲,都11點半瞭,我下午1點還得錄像,該化妝去瞭。”

但他的陰謀馬上被伍月看瞭出來。伍月站起身,照嚴守一臉上又“呸”瞭一口:

“過去沒看出來,學會耍心眼瞭。”

又說:

“以為我想跟你吃午飯呢?我早約好男朋友瞭。”

嚴守一雖然知道她說的也是假話,但也隻好嬉皮笑臉:

“那好哇,哪天領來,讓我看一看!”

伍月走瞭。她的夾克衫很短。大門口,她的身子往上一伸,露出一抹雪白的後腰。看著那後腰,嚴守一心裡一動,接著又有些落寞。平安著陸之後,他又覺得過去的解渴和消毒並不可怕。世上的話,最黑暗的話,還數他跟伍月說得深。比較起來,於文娟和沈雪,倒成瞭泛泛之交。他走到窗前,看到伍月一個人從院子裡穿過,向大門口走去,突然感到空氣裡飄起一絲失落和孤寂,這失落和孤寂不是飄向伍月,而是飄向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想給伍月打一電話,把她再喊回來;但想瞭想,又忍住把電話裝到瞭口袋裡。

19

自和沈雪同居之後,嚴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別的,而是沈雪是戲劇學院的教師,晚上愛帶他看戲。嚴守一不是不愛看戲,正經戲,《雷雨》《茶館》《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戲呢,嚴守一都能忍受;但這些戲沈雪不看,說過時瞭,沒勁,她一看就是行為藝術和實驗話劇。一次,大白天,把嚴守一帶到通州,看一個人把自己吊在槐樹上,將自己的手臂割破,往樹下一堆火裡滴血。血一滴滴滴到火裡,火裡“滋滋”地一下一下冒煙。一次把嚴守一帶到懷柔,看一個人光著上身,身上塗瞭一層蜜,引來一隊隊螞蟻在啄。螞蟻在他身上滾成瞭球。還有一次把嚴守一帶到通州畫傢村,看一口大缸。大缸裡是溜邊溜沿的“可口可樂”。幕佈後突然鉆出一對男女,脫得一絲不掛,像鴨子一樣撲到大缸裡洗澡。別人看得津津有味,嚴守一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是不明白他們要幹什麼,二是不明白他們要說什麼。也知道他們是在先鋒和後現代,但先鋒和後現代之下,有話就不能好好說,非得這麼較勁和擰巴嗎?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嚴守一帶到一座紡織廠廢棄的廠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實驗話劇。來之前,嚴守一有些發憷,對沈雪說:

“沈老師,行為和實驗,我已經看瞭不少瞭,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看這‘八又二分之一’,咱們一分為二,你去看實驗話劇,讓我在傢歇會兒。”

沈雪挽住嚴守一的胳膊:

“就不。你看不看戲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

又做出在課堂上給嚴守一上課的架勢:

“小嚴呀,不學習怎麼成呢?不學習怎麼能提高呢?”

嚴守一苦笑,隻好跟她來到瞭這座位於北京西郊的廢棄的廠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環四環都堵車。路上用瞭一個多小時。等嚴守一和沈雪進場,戲已經開始瞭。廢棄的廠房裡,站滿瞭男男女女。其中還夾雜著許多外國人。一些外國人扛著攝像機,正對著場地中間拍攝。場地中間放著一摞大芯板。不時有民工過來,把一張張大芯板抬走,釘到廠房四周的窗戶上。兩個小時過去,四周的窗戶一扇扇被大芯板釘死,廠房的光線越來越暗。嚴守一站得腿發酸不說,還有些發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邊的沈雪,夠著頭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著。終於,當廠房隻剩下一扇窗戶,這窗戶僅剩一束光線時,最後一張大芯板被釘瞭上去,廠房裡一片漆黑。這時房頂的大燈亮瞭,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戴著安全帽,走到場地中間:

“廠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戶,八扇門,大芯板用瞭九十八張,一張大芯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釘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塊五,共八十七塊七毛五;壯工二十八人,每個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五十元。合計共花費一萬零八百四十七塊七毛五。”

接著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個光頭,這時換瞭一副腔調:

“我是這個戲的導演。我叫胡拉拉。”

廠房裡掌聲雷動。沈雪也興奮地拍巴掌。嚴守一隻好跟著拍。這時一個民工打扮的人,開始手持話筒采訪觀眾,問大傢對《八又二分之一》的反應。第一個被采訪的觀眾像一個商人,大頭,圓腦袋,脖子裡掛著鐵鏈似的金項鏈,不知他為什麼也來看這個。但他對著話筒真實地說:

“沒看懂,我覺得沒勁,瞎耽誤工夫。”

手持話筒的人沒說什麼,馬上把話筒移到瞭另一個戴著圓眼鏡、留著大胡子的青年人面前。沈雪用胳膊搗搗嚴守一:

“張小五,著名的先鋒評論傢。”

但嚴守一不認識他。張小五一臉嚴肅發瞭言。他勾著頭,一字一頓,對著話筒說:

“有張力。非常有質感。這場演出,標志著,中國實驗話劇,由後現代,走向瞭新現實。同時,它又折射出,存在主義和新浪潮的光芒……”

但他說的話,嚴守一一句也沒聽懂。這時沈雪的同事,戲劇學院另一個女教師小蘇從人群中擠過來。跟她一塊兒擠過來的,是他的男朋友,一位二流足球隊員,叫麥壯。看他們過來,嚴守一終於找著瞭夥伴,找著瞭話題。他故意沒理麥壯,與小蘇作親熱狀:

“蘇老師,聽說你明天要結婚瞭?我心裡真難受!”

欲用手去攬她的腰,被小蘇一把打下:

“少來!”

又看沈雪:

“要不咱們明天一塊兒結吧?”

沈雪:

“行啊,那就不用找伴娘瞭,你給我當伴娘,我給你當伴娘。”

又看嚴守一。這時嚴守一覺得自己的話頭挑得不好。自和沈雪同居以來,兩人還從來沒有正面討論過結婚的問題。嚴守一剛從離婚的陰影裡走出來,暫時還不想結婚。沈雪剛和嚴守一同居時,像所有新潮女孩一樣,隻顧高興,似乎對結不結婚並不在意。但半年之後,話縫裡,眼神裡,行為舉止,似乎一點點在變,好像同居並不是目的,同居之後還有別的。也像正演的實驗話劇一樣,表面看先鋒和試驗,其實骨子裡也有目的,這時試驗和詩意便消解瞭。但話頭已經挑起來瞭,嚴守一隻好避重就輕,用開玩笑消解,他看著小蘇,指著麥壯:

“行啊,明天新娘是兩個,但新郎隻能有一個,是我,是他,由你挑。”

小蘇笑著打瞭嚴守一一巴掌。麥壯也笑瞭,過來摟嚴守一的肩膀。小蘇又對沈雪說:

“咱們學校真操蛋,明天就要辦事兒瞭,今天還讓我查夜。教務處的老韓,還說是對我好,說下個月就要評職稱,讓我表現表現。”

沈雪:

“別理他,你回傢就睡,偏不查!”

小蘇:

“不成,老有學生夜不歸宿,老韓真急瞭!”

沈雪:

“那我替你查吧。”

小蘇笑瞭:

“我就這意思。”

這時先鋒評論傢終於說完,嚴守一忽聽有人喊他的名字,接著話筒杵到瞭他臉前,幾臺攝像機的燈光,也打在他臉上,把他嚇瞭一跳。手持話筒的民工:

“嚴老師,您說兩句行嗎?”

嚴守一躲著燈光:

“我就算瞭,我不懂戲劇。”

手持話筒的民工:

“那就說說您的感受,第一感覺。”

嚴守一還想躲,沈雪用胳膊搗瞭他一下,悄聲說:

“說兩句吧,胡拉拉給的票。”

嚴守一隻好找詞:

“好。挺好。這個場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傢,我們傢砌墻,也是這樣熱火朝天。工頭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這麼仔細。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墻……”

這時沈雪在下邊踢瞭嚴守一一腳。嚴守一忙改口:

“但我覺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於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農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導演。這樣的話劇,看一遍是不夠的,可惜我聽說這座廠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復。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眾人給嚴守一鼓掌。等燈光移走,嚴守一悄聲問沈雪:

“咱們能走瞭嗎?”

沈雪馬上急瞭,也可能是對嚴守一剛才對婚禮的表態不滿意,現在發瞭火:

“你什麼意思?讓你看戲捧個場,你還認瞭真,說話夾槍帶棒的,現在又要溜號,我告你,演出還早著呢。現場所有的觀眾,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嚴守一隻好作出恍然大悟狀,“噢”瞭一聲,繼續留在原地。這時他的手機“唄兒”地響瞭一聲。嚴守一掏出手機,發現來瞭一條短信。他打開短信,屏幕上顯示著:

我是韓國的金玉善,你還記得我嗎?我又來中國瞭,想見你。

嚴守一一時想不起這金玉善是誰,但知道是個女的,沈雪正在身邊,他忙把手機合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發呆。想瞭半天,突然想瞭起來,還是三年前,有一個韓國女留學生,在語言大學留學,愛看嚴守一的節目。一天晚上,嚴守一錄完節目,走出電視臺,她在電視臺門口等他。這個女孩像所有的韓國女孩一樣身材有些短粗,但面容姣好,頭發染得一半紅一半黃。見嚴守一出來,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

“我從韓國來,喜歡你節目和你,你討厭嗎?”

嚴守一開玩笑:

“漂亮的女孩,我都不討厭,不管她從哪兒來。”

那個女孩淡淡地笑瞭。讓嚴守一有些心動。那時嚴守一正處在胡鬧狀態,當夜與她一塊兒吃瞭夜宵。吃過夜宵,又開車送她回語言大學。車停在留學生樓下的時候,嚴守一吻瞭她。看她回應很熱烈,便跟她上瞭樓。之後的半年裡,又見過幾面。半年後她回瞭韓國。沒想到三年後又從地裡冒瞭出來。不想起是誰還沒什麼,一想起是誰嚴守一對這短信有些害怕。他看瞭身邊沈雪一眼,發現她正踮著腳全神貫註看戲。這時采訪已經結束,胡拉拉帶著一幫民工,又脫光膀子,開始在廠房裡跑來跑去,邊跑邊喊:“烏拉,烏拉!”並用身子相互撞著。嚴守一低下頭,重新打開手機,悄悄將那封短信刪瞭。

20

看完實驗話劇,已是夜裡10點半。開車回到戲劇學院,已是夜裡11點半。嚴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戲劇學院宿舍。這時天上零零星星飄起瞭雪花。沈雪要代小蘇查學生宿舍,讓嚴守一一個人先回傢。嚴守一邊停車邊問:

“查女生宿舍嗎?”

沈雪看他,不明白什麼意思,答:

“查呀。”

嚴守一:

“那我陪你一塊兒去。”

沈雪瞪瞭他一眼:

“你怎麼對女生宿舍那麼感興趣?”

嚴守一:

“看那破實驗話劇,你帶著我,查夜逮人,讓我回去——什麼叫實驗話劇,這才叫實驗話劇,演出剛剛開始!”

嚴守一的意思,陪她查夜,也是為瞭彌補剛才看實驗話劇時對結婚的表態。看完實驗話劇回來,在車上,嚴守一已經看出沈雪有些不高興。現在沈雪果然“撲哧”笑瞭,點著嚴守一:

“還把這當好事瞭?你心裡真陰暗。”

嚴守一:

“一聽逮人我就激動,我就想起來小時候在村裡偷瓜。”

沈雪從車後備箱拿瞭一個長把手電,嚴守一跟在她身後,一塊兒去查學生宿舍。先查男生宿舍。男生這邊倒沒發現什麼大問題,無非是該熄燈不熄燈,還在一起打撲克,每人臉上貼瞭許多紙條;有一宿舍還擺上瞭麻將,稀裡嘩啦,桌上亂扔著一些毛票。見沈雪進來,學生都一陣慌亂,跳著去收拾殘局。沈雪沒理他們,直接去瞭配電室,讓電工把這幢宿舍的電閘拉瞭,整棟樓一片漆黑,安靜下來。接著又去女生宿舍,發現問題比男生宿舍還嚴重。這裡不打牌,不打麻將,宿舍都熄瞭燈,但正如小蘇所說,許多女生夜不歸宿,一個宿舍六個人,哪個宿舍都有一兩張空鋪。其中三樓一個宿舍最嚴重,沈雪推開門,手電的光束從一張床移向另一張床,從下鋪移到上鋪,都是空的。最後,手電的光束停在上鋪一張臉上,一個女生剛從被窩裡坐起來。沈雪打開屋裡的燈,冷冷地問:

“都夜裡12點瞭,人呢?”

這個女生揉著眼:

“不知道。”

沈雪:

“你怎麼還在?”

女生:

“沈老師,我病瞭。”

因是女生宿舍,嚴守一在門外等著。沈雪走到門外:

“你去,到外邊飯館,端回來一份沙鍋面。”

嚴守一豎起大拇指:

“為人師表,體貼學生。”

沈雪看瞭屋裡一眼,悄悄擰瞭嚴守一胳膊一下:

“少貧。”

嚴守一踏著碎雪,到戲劇學院門口的小飯館去給女生買沙鍋面。夜深瞭,小飯館裡一個顧客都沒有。頂棚上的電燈泡,顯得蒼白而疲勞。一個廚師,一個女服務員,都趴在飯桌上睡著瞭。嚴守一叫醒廚師,遞上錢,讓他去後廚做沙鍋面;那個女服務員仰起頭,睜開半個眼白,翻瞭嚴守一一眼,又磕著頭趴在飯桌上睡著瞭。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又“唄兒”的一聲,進來一條短信。嚴守一打開手機,仍是那個韓國留學生金玉善。短信寫道:

明天能見你嗎?真的很想你。

嚴守一便怪這女孩不懂事,到底是外國人,不懂中國國情,都夜裡12點瞭,如果是在傢裡,沈雪又在身邊,這短信多危險呀。便不想再招惹她,幹脆瞭斷完事。於是走到飯館門口,看著路燈下飄著的雪花,將電話給金玉善回瞭過去。電話裡金玉善一陣驚喜:

“是你嗎?我好喜歡。明天能見面嗎?”

嚴守一便開始裝傻:

“真遺憾,你來北京,我在外地錄節目。在西雙版納。雲南。談不能亂吃動物的事。是嗎?北京都下雪瞭?你要在北京待幾天?”

金玉善:

“半年,我待半年。”

嚴守一便有些泄氣,但也故意作出驚喜狀:

“是嗎?那太好瞭。我半個月後就回北京,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嚴守一將手機合上,又愣瞭一會兒神,才端起廚師做好的沙鍋面回瞭學校。

宿舍的女生已經從上鋪下來瞭。吃著沙鍋面,她果然上瞭沈雪的當。吃著吃著,突然哽咽著說:

“沈老師,我對不起您。”

沈雪臉上仍冷冷地,看著女生。女生:

“我知道宿舍的同學幹什麼去瞭。”

沈雪:

“幹什麼去瞭?”

女生:

“跟人去歌廳瞭。”

沈雪走到窗前,看著窗外路燈下飛舞的雪花不說話。女生吃著吃著面條,又哭瞭:

“沈老師,我還對不起您來著。”

沈雪扭轉身,又看女生。女生:

“剛才在上鋪,我背著您給她們發瞭一條短信,說您查夜來瞭。”

沈雪:

“她們什麼時候回來?”

女生:

“馬上。”

沈雪:

“從哪個門?”

女生:

“一般都從西門,那裡沒有傳達室。”

沈雪帶著嚴守一,走出女生宿舍。在樓道裡,嚴守一攆上沈雪:

“沈老師,你真惡毒,五塊錢一個沙鍋面,讓人招降納叛。”

沈雪“撲哧”笑瞭:

“看我待會兒怎麼收拾她們!”

這時突然想起什麼:

“對啦,我昨天歸置你的包,裡面怎麼那麼多靚女的照片呀?”

嚴守一:

“我們欄目正選接班人呢。有一說一,天天說,我都說累瞭。”

沈雪看他:

“有你看上的嗎?”

嚴守一:

“都不著調。”

突然正色地:

“沈老師,我能給你提個意見嗎?以後別老翻我的包,這個習慣不好。”

沈雪:

“我的包也讓你翻呀,你怎麼不翻呀?”

嚴守一嘆瞭一口氣:

“找瞭半天,找瞭一個警察。”

樓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鋪瞭厚厚一層。等沈雪和嚴守一來到戲劇學院西門,一輛奔馳600也開著燈緩緩停在門外的雪地上。車的前門被推開,下來一個女生,接著又下來一個女生;其中一個把後門拉開,從裡邊往外拽人。拽出一個,又拽出一個。一輛奔馳,竟從裡邊鉆出九個人。從車和人的關系,就能看出她們幹什麼去瞭。奔馳掉頭回去,女生開始蜂擁攀越大門欄桿。等她們跳到大門裡邊,發現沈雪站在她們面前。

九個女生在大門的柵欄前站成一排,都耷拉著腦袋。

沈雪在她們面前背著手來回踱步。突然停到一個女生臉前,鼻子湊上去嗅瞭嗅:

“沒少喝呀。”

嚴守一躲在樹叢裡偷偷捂著嘴笑。這比小時候偷瓜被老劉抓住有趣多瞭。正在這時,他的手機又響瞭。嚴守一以為又是那個韓國女孩打來的,急著想關機,但一看姓名,是費墨,便打開接瞭。但他接到費墨這個電話,比接到韓國女孩的電話還讓他感到震驚。費墨是從醫院打來的。他在電話裡告訴嚴守一,於文娟正在婦產醫院,剛剛生下一個孩子。

嚴守一的腦袋“嗡”的一聲炸瞭,他脫口而出的話是:

“她怎麼會……誰的呀?”

費墨在那邊呵斥道:

“還能是誰的,你的呀!”

這時沈雪帶著一幫女生,像押著一群俘虜,從他身邊走過。沈雪問:

“誰的電話呀?”

嚴守一有些語無倫次:

“費墨……明天開會的事。”

21

嚴守一一夜沒有合眼。抓完學生回到宿舍,沈雪已經忘記看實驗話劇的不快,上瞭床,還在興奮地講抓學生的事兒。說小蘇有一次抓到學生,看到她們花枝招展,便把這些女孩帶到排練室,讓她們半夜練俯臥撐,說既然夜裡有精力,練吧。嚴守一虛聲應付著。沈雪說著說著,抱著嚴守一的胳膊睡著瞭,嚴守一卻大睜兩眼睡不著,想著上帝給他的意外安排。他怎麼也想不到,於文娟會突然生下一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千方百計沒生,離瞭婚倒生瞭下來。冷不丁的,就這麼從天上掉下一個人來。一開始嚴守一懷疑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會是別人的。就算是自己的,嚴守一的第一感覺也不是高興,而是發蒙;不是覺得這是上帝送來的一份禮物,而是覺得這是上帝送來的一個麻煩。生活已經變瞭,因為這個孩子,過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現在的生活。上帝手裡有時間,上帝可以讓時間幫你解除煩惱,上帝也可以將時間拉長給你安排麻煩。嚴守一意識到,他從此的日子復雜化瞭。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會像一種激素掉進原料桶裡一樣,整桶的原料都會發生裂變。世上其他的麻煩可以一刀斬斷,夫妻出瞭問題都可以離婚,但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你卻無法揮刀。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虛實和深淺。也不知道於文娟的態度。第二天一早,嚴守一假意去上班,卻開車去瞭費墨傢,想先探聽一下虛實。見到費墨,沒容他說話,費墨皺著眉先急瞭:

“怎麼現在才露面?昨天夜裡接到電話,就應該趕到婦產醫院。”

嚴守一如實答:

“腦子有些亂。”

接著隻好拉上費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塊兒去婦產醫院。路上費墨告訴他,於文娟生的是個男孩。李燕與嚴守一開玩笑:

“這下老嚴傢有傳人瞭。”

嚴守一沒有笑出來。

醫院病房外,碰到瞭於文娟的小表舅。他與費墨是大學同學,一開始搞電腦軟件開發,賺瞭不少錢;後來愛玩馬,在昌平開瞭一傢馬術俱樂部,還在順義開瞭一個高爾夫球場。過去大傢常在一起吃飯。嚴守一平時叫他“小老舅”,一次兩人喝醉瞭,又摟著脖子稱兄道弟。嚴守一和於文娟離婚後,兩人也斷瞭來往。於文娟她哥也從南京趕瞭過來。於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臉,不愛講話,見到嚴守一,點瞭點頭。於文娟的小表舅穿著大馬靴,一見嚴守一就厲聲說:

“老嚴,你犯法瞭知道不知道?”

嚴守一吃瞭一驚:

“什麼時候?”

小表舅:

“婚姻法規定,婦女懷孕期間,不準離婚!”

嚴守一冤枉地抖著手:

“不知道,確實不知道!”

李燕和於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顧於文娟,費墨和於文娟的小表舅領嚴守一到嬰兒室看孩子。嬰兒室裡橫橫豎豎擺瞭幾十張小床。每張床裡躺著一個孩子。孩子剛生下來就不像孩子,皺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剛生下來的小耗子。他們有的在悶著頭睡,有的在閉著眼蹬腿,還有的在張著嘴大哭,一哭臉就沒瞭。一個護士推著奶瓶車,圍著幾十張床在轉。費墨和小表舅把嚴守一領到一個嬰兒床前。那個陌生的嬰兒倒安靜,閉著小眼,躺在床上不出聲。昨晚沒睡好,嚴守一的腦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覺得這個世界不真實。費墨看瞭旁邊於文娟的小表舅一眼,故意埋怨嚴守一:

“本來文娟死活不讓告訴你,我想瞭一夜,還是得讓你知道,所以清早給你打瞭個電話。還好,你及時趕瞭過來。不過細論起來,事到如今,你也太粗心瞭。”

嚴守一看著嬰兒,沒有說話。這時他又對於文娟產生些無名火。這個無名火不僅是說她結婚十年沒有懷孕,離瞭婚倒生瞭孩子——是中藥吃的,還是氣功練的?而是說她離婚之前,懷瞭孕也不告訴丈夫,十來個月又讓他蒙在鼓裡。嚴守一這時不是同情於文娟,而是覺得她有些毒。

費墨又向他解釋:

“文娟告訴李燕,離婚的時候,她確實有瞭征候,但是還不明顯。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你們就出事瞭。”

嚴守一苦笑一下,沒有說話。這時嬰兒醒瞭,睜開眼睛,沒有哭,先去吃手;接著掃瞭嚴守一一眼,似乎也沒在意。但嚴守一渾身像冰凍一樣激靈瞭一下。他看瞭費墨一眼,試探著問:

“我去看看文娟?”

費墨:

“該去看看,剛生完孩子,身體很弱。”

小表舅在旁邊說:

“有這個必要嗎?看看孩子就行瞭。”

又說:

“正是因為身體弱,別弄得雙方都不愉快。”

又說:

“剖腹產,刀口長得並不好。”

費墨打著圓場:

“已經來瞭,看還是應該看。”

又叮囑嚴守一:

“但見瞭文娟,就不要再找補瞭。她這麼長時間瞞著你,覆水就難收瞭。”

嚴守一嘆瞭一口氣:

“她是在懲罰我。”

三人從嬰兒室出來,向於文娟的病房走去。到瞭病房門口,嚴守一突然想起什麼:

“等等。”

然後甩開二人,一個人向醫院外跑去。他越過街上的車流,到醫院對面的手機專賣店,給於文娟買瞭一個手機。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於文娟從來不用手機,說麻煩,世界上沒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醫院,嚴守一在外面喘瞭一口氣,才進瞭病房。一進病房,嚴守一就看到瞭於文娟。於文娟躺在病床上,頭上戴著孕婦帽。剛生完孩子,臉上果然有些憔悴。別的婦女一生孩子都發胖,她倒似乎比過去消瘦許多,躺在那裡,床是平的;又聽小表舅說,刀口長得並不好,嚴守一倒心裡一酸。上次嚴守一住院,於文娟抱過他的頭。似乎他進來之前,病房裡正在爭論什麼,於文娟臉上還有怒氣。看他進來,於文娟將臉扭到瞭一邊。於文娟她哥正抖著手用南京話說著什麼,也停下不說瞭。屋裡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嚴守一進來,也一時想不出該說的話。沉默幾分鐘,還是李燕沒話找話,上去揭開床頭一個沙鍋的蓋子,打破僵局:

“娟子,別的都是假的,喝口東西是真的。我是過來人,也是剖腹產,得補。再說,孩子還是吃母乳好。”

於文娟別著臉,沒理李燕。

費墨接著打圓場:

“娟子,孩子的名字,我昨天晚上想出來一個,不知你是否中意。男孩,就叫嚴實吧。一是說,孩子長得結實,二是實實在在。”

於文娟仍沒搭腔。房間裡更加尷尬。

這時嚴守一意識到自己的責任,硬著頭皮走上前去。他先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戒指,還是上次回山西老傢,奶奶又讓他捎給於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瞭出來。他把戒指放到於文娟的枕頭旁:

“前些天我又回瞭一趟山西老傢,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給瞭奶奶。奶奶又讓我把它捎給你。她說,你不是她孫媳婦,還是她孫女。”

這時嚴守一發現,躺在床上的於文娟,眼淚奪眶而出。

嚴守一心裡稍微放松一下,趕忙又掏出剛買的手機,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殼,以紅為主,也放到於文娟枕頭旁:

“這個手機是給你買的。你和孩子有什麼事兒,隨時能找到我。從今兒起,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為你們開著。”

費墨趕緊幫腔:

“這就對瞭。一個人照顧孩子,不容易。”

這時於文娟擦擦淚,對李燕說:

“燕子,麻煩你一件事兒行嗎?”

李燕忙站起來:

“你說。”

於文娟:

“幫我把手機拿開,臟。”

李燕不知所措,看嚴守一。嚴守一也愣在那裡,知道事情並不像自己想得那麼簡單。李燕又看於文娟的小表舅和於文娟她哥,兩人也扭臉不說話。倒是李燕幹在那裡。李燕又看費墨,費墨皺著眉點點頭,李燕上去將手機拿開,還給瞭嚴守一。這時嚴守一口袋裡自己的手機響瞭。嚴守一掏出手機看瞭看,是沈雪打來的。這種時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隻好接瞭,但下意識地將身子背過去:

“別打瞭,正開會呢。”

沈雪在電話裡的聲音似乎特別大,房間裡每個人都能聽到:

“小蘇的婚禮快開始瞭,人傢可真是在乎你,你別遲到。”

嚴守一:

“知道瞭。”

忙把手機掛瞭。於文娟看著窗外樹上的雪掛,一言不發。這時於文娟的小表舅走到嚴守一面前:

“你忙,走吧。”

嚴守一忙說:

“不忙,不忙。”

小蘇的婚禮,在戲劇學院旁邊一個叫“明星大都會”的酒店裡舉行。酒店名頭很大,其實是一個中檔飯店,裡面的陳設已經很陳舊瞭。飯店雖然中檔,但宴會廳裝修出一派歐式格調。四面的墻上,凸出許多文藝復興時期的浮雕和獅子頭。但屋裡的擺設,又是明清風格,用的是方桌和後背雕出一條龍的太師椅。兩種東西相會到一處,如同一個高大的歐洲男人找瞭一個低矮的中國女人,挽著手走在大街上,看上去有些擰巴和不倫不類。但正因為擰巴和不倫不類,看上去又顯得有些洋分和偽高檔。小蘇悄悄告訴沈雪,這裡看上去高檔,飯菜卻不貴;這個飯店的總經理喜歡看足球,與小蘇的新婚丈夫,那個二流的足球隊員麥壯是朋友,他們包這個場地,一切打對折,所以婚禮在這裡舉行。

嚴守一遲到瞭。他趕到婚禮現場,儀式已進行瞭一半。桌上被人吃得杯盤狼藉,新郎新娘正被眾人逼著表演親嘴。看他遲到,沈雪一臉不高興。等他走近,沈雪問:

“幹嗎去瞭?說不遲到,還是遲到瞭。”

嚴守一遲到是因為到醫院看於文娟和孩子。就是沒有於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願參加這種場合,一是覺得這種應酬沒勁,二是怕這種場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後果。何況今天不同於往常,於文娟剛剛生下孩子,他猶豫是否馬上把這件事告訴沈雪。昨晚他睡不著,也在考慮這件事。猶豫到天明,沒有說出口。又想反正她早晚會知道,晚告訴不如早告訴。但告訴瞭不知她什麼反應。不過現在這種氣氛,人傢正在結婚,告訴她這個消息總是不合適,於是也故意沒好氣兒地說:

“你以為我不想早來呢?正在開會,臺長來瞭。”

這時小蘇花枝招展來到嚴守一面前:

“名人到瞭,咱倆照一個相。”

嚴守一看瞭沈雪一眼,馬上站起來,攬住小蘇的腰肢:

“你要不怕,我也豁出去瞭!”

相機的燈光“啪”地一閃,眾人笑瞭。這時戲劇學院一個中年男教師叫老郭,綁瞭個馬尾松,過來推開嚴守一:

“老嚴,你別搗亂,還是讓新郎新娘表演親嘴!”

又把小蘇推到宴會廳的小舞臺上,讓她和麥壯在一隻吊著的香蕉前親嘴。在他們親嘴的時候,老郭揮著手領喊:

“一、二、三!”

眾人齊聲呼應:

“好死我瞭!”

老郭:

“一、二、三!”

眾人:

“愛死我瞭!”

沈雪也興奮地跟人喊。嚴守一也隨聲附和。新郎新娘連著親瞭三個嘴,新郎用嘴猛地叼住香蕉,又將香蕉送到新娘嘴裡,眾人才作罷,開始鼓掌狂笑。那個老郭顯然有些喝大瞭,踉蹌著腳步,晃著馬尾松,又過來點嚴守一:

“剛才喊口號時,所有人中,老嚴喊得最勉強!你有什麼私心雜念窩在心裡?是要等著跟沈雪結婚時再喊嗎?”

真是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嚴守一心裡雖然七上八下,但馬上站起來掩飾,像這屋子裝修出的偽格調一樣,做出偽熱情:

“我喊得是有些勉強,但我想喊的是,嫉妒死我瞭!”

眾人又鼓掌,大笑。小蘇笑得彎瞭腰。嚴守一索性又拐彎發揮一下:

“我聽沈雪說,我們小蘇,夜裡看學生是有一套的,抓住就讓她們練俯臥撐。我認為,從今天起,蘇老師的工作重心應該轉移,夜裡看好我們的‘鐵後衛’就行瞭,學生的事,我可以代勞!”

眾人又笑。那個“鐵後衛”新郎麥壯,馬上過來與嚴守一笑著碰杯。嚴守一一飲而盡。

婚禮結束,嚴守一明顯喝多瞭。雖然喝多瞭,但能看出沈雪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從婚禮現場回到宿舍樓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著他上樓,邊上樓邊故意埋怨:

“別人結婚,你怎麼那麼高興啊?就你實誠,別人喝酒都是沾沾嘴皮,你老一杯一杯幹!”

嚴守一晃著頭:

“不容易,真不容易!”

進瞭傢門,沈雪幫他換鞋:

“全亂套瞭。我把一瓶酒換成瞭水,小蘇演得真像,其實她沒醉,你看出來瞭嗎?”

嚴守一揮著手:

“事情的真相,誰也看不出來!”

沈雪架著他往臥室走:

“小蘇說,以後我碰到這事兒,她也這麼照顧我。”

嚴守一還沒有完全喝醉,聽出話中有話,沒敢搭這茬兒,故意裝作全醉的樣子繼續喊:

“不容易,真不容易!”

說著,倒在床上,似乎昏睡過去。但兩分鐘之後,他真的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嚴守一覺得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睜開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擺在床的另一邊,包裡的東西攤瞭一床,沈雪正在那裡歸置。嚴守一心裡一陣煩躁:

“我說,你怎麼那麼愛歸置我這包呀?”

話音沒落,他發現沈雪手裡,拿著今天上午他給於文娟買的那個新手機。他的酒“呼”地一下醒瞭。沈雪拿著手機正在愣神兒:

“哎,嚴守一,你什麼時候倆手機呀?”

嚴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機再回頭去說於文娟生孩子的事,就顯得有些被動,於是將話岔開說:

“費墨的手機壞瞭,劇組給他買瞭一個新的。”

沈雪放下手機,去整理別的東西,邊整理邊說:

“誰去買的呀,怎麼給費墨買這麼花哨的手機?”

突然想起什麼,又重新拿起手機看,看著看著臉上變瞭色:

“不對。嚴守一,女孩才用這種手機!”

又盯著嚴守一看。盯得嚴守一也有些發毛。沈雪“啪”地把手機扔到床上:

“我說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張,上午婚禮也遲到瞭。你說你在開會,狗改不瞭吃屎,給哪個小妖精買手機去瞭吧?”

然後甩下嚴守一,一個人去瞭陽臺。嚴守一拍瞭一下自己的頭。看來今天的酒是假的,頭又開始發疼。嚴守一穿上衣服,也來到陽臺。從陽臺往下看,能看到京城的萬傢燈火。沈雪在那裡呆呆地站著。嚴守一把手放到沈雪肩上,決定對她說實話:

“我實話告訴你,這個手機,不是劇組給費墨買的,是我給於文娟買的。她昨天生瞭個孩子。”

沈雪聽到這個消息,也蒙在那裡。張張嘴,想說什麼,但似乎突然忘瞭,又沒說出來。半天才說:

“這叫什麼事兒呢?”

嚴守一附和著她說:

“是呀。”

好像二人觀點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該有這個孩子。

沈雪轉過身,看著嚴守一:

“我說中午你怎麼喝醉瞭,敢情是喜得貴子呀。你比小蘇演得還像!”

嚴守一:

“喜什麼呀,愁。”

沈雪似突然想起什麼問:

“那你準備怎麼辦呢?”

嚴守一搓著手,嘬牙花子:

“難辦,真難辦!”

沈雪:

“這有什麼難辦的,我走,你回去跟她過不就完瞭?老婆孩子,團聚!”

嚴守一:

“我說難辦,不是這個意思。他一孩子,都生出來瞭,我不能撒手不管吧?”

沈雪突然發瞭火:

“嚴守一,你是個騙子!我跟你的時候,你沒說別的!”

嚴守一挓挲著手:

“那它這事,我也沒想到。咱倆現在一樣,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我還勸你,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想啊!”

看沈雪在那裡愣神兒,嚴守一又說:

“要不咱這麼說,就當我離婚之前,已經有瞭一個孩子,然後我又跟瞭你,這在生活中不也很常見嗎?”

又沒頭沒腦地說:

“剖腹產,刀口長得不好。”

沈雪流瞭淚:

“我怎麼覺得所有人都在騙我呀!”

嚴守一:

“誰騙你瞭?沒人騙你。”

沈雪又說:

“我怎麼覺得那麼孤獨呀!”

然後身子伏在欄桿上,“嗚嗚”哭起來。

嚴守一看著她哭,想說什麼,但再也找不出話來。他突然有跟於文娟在一起的感覺,那時也是半天找不出話來。這時嚴守一的酒勁兒又湧上來,感到萬傢燈火,在他們的腳下旋轉。

23

孩子滿月之後,於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產假。在南京一待就是半年。嚴守一松瞭一口氣。這期間,嚴守一悄悄往南京寄過兩回錢,但都被退瞭回來。

24

春天到瞭。

25

據伍月後來跟嚴守一講,她從廬山給嚴守一發的那條要命的短信,也是一時沖動。八月,北京很熱,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傢到廬山修改稿子。這位新潮女作傢,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節全靠胡編不說,而且老有錯別字。她最愛用的一個詞是“潸然淚下”,一頁得哭三回。但她強調用身體寫作,強調用下半身寫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暢銷。可她長著一個倭瓜臉,五短身材,本身就沒有身體。出版社社長老賀把這個任務交給伍月,伍月馬上說:

“我一見她就起雞皮疙瘩,我不去。”

“再說,廬山我去過,沒什麼好印象。”

老賀是個禿子,頭上就一綹頭發。但他對這綹頭發卻很心愛,讓它從左邊伸向右邊,從整個光頭上爬過。老賀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

“得去。這不是旅遊,是工作。”

伍月退瞭一步:

“那幹嗎非去廬山呀,怕熱,去北戴河不成啊?”

老賀的指頭在伍月肩上敲著:

“她還想去西雙版納呢,是我把她支到瞭廬山。”

伍月將老賀的手從肩上移開:

“真他媽事兒!”

到瞭廬山,住在廬山賓館。伍月和新潮女作傢住一樓隔壁。一開始伍月沒有意識到什麼,等到吃過晚飯開房間的門,伍月突然發現,前年來廬山開會,她恰巧住的也是這個房間,102。那天夜裡,嚴守一悄悄推門走瞭進來。新潮女作傢過來敲門,邀她一塊兒出去到牯嶺鎮散步,新潮女作傢:

“我聽說,牯嶺鎮有一條街,站的都是妓女,咱們看看去。”

伍月:

“我正在頭疼,你自己看去吧。”

等新潮女作傢走後,伍月便躺到床上看電視。換瞭幾個臺,突然屏幕上出現瞭嚴守一,原來電視裡正在播《有一說一》。伍月笑著罵:

“王八蛋!”

便脫得隻剩下胸罩和褲頭,頭下墊瞭兩個枕頭,躺到被窩裡看嚴守一。嚴守一在電視裡滿面笑容地向她鞠躬:

“大傢晚上好,這裡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我們討論的話題是‘人該不該撒謊’。我們每一個人,從早上睜開眼睛到晚上閉上眼睛,說的話大概有兩千七百多句。當然,有的人晚上還說夢話,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

電視裡的觀眾笑瞭。伍月也笑瞭。嚴守一後來想,本來這期節目的名字叫“河南人為什麼愛撒謊”,後來臺長怕播出去河南人急瞭,便擴大到全人類。如果隻是局限在河南人,談話就會朝另外一個方向發展,伍月也不會急瞭。電視裡的嚴守一從臺上走向觀眾席:

“人到底該不該撒謊,我沒有經驗,因為我打小就想學撒謊,可怎麼也學不會,現場的觀眾和網上的朋友,可能這方面比我有經驗,現在請大傢踴躍發言。”

大傢笑瞭。伍月看到一個大爺接過話筒:

“這有什麼可討論的?人該不該撒謊,那還用說嗎?我在百貨大樓賣瞭四十年糖,不管你買二斤也好,二兩也好,我都是足斤足兩,從不騙人……”

嚴守一:

“大爺一看就是個誠實的人。那除瞭賣糖,在生活中,您一輩子撒過謊嗎?”

大爺在屏幕上想瞭想:

“就年輕談戀愛時撒過一次謊,我沒敢給對象說在百貨大樓賣糖,說我在工會工作。”

嚴守一:

“大爺的意思是,談戀愛可以撒謊,其他就算瞭。”

眾人笑。這時伍月沒笑。

又一個中年人從屏幕上站起來:

“我不說談戀愛,我說買房子。由一個買房子,就能看出現在的社會風氣。我買房跑瞭大半個北京城,沒有一傢是說實話的。報紙上登的廣告,嚯,那大樹,那草坪,可到實地一看,全沒有。你說他騙人吧,他還說你較真。”

嚴守一:

“人傢還真沒騙你,樹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沒長這兒。”

伍月心裡,似乎突然被一根針紮瞭一下。這時屏幕上又站起一個婦女,看上去像個紡織廠的女工,指著嚴守一:

“我這麼說吧,人隻要會說話,他就撒過謊,問題是誰在撒謊。像我們,也就是借錢的時候,騙騙親戚朋友;像你這樣的名人,就不一樣瞭,你一撒謊,影響就大瞭!……”

觀眾鼓掌。嚴守一:

“我聽出來瞭,你的意思是,咱倆一塊兒出去,你騙我可以,我不能騙你!”

觀眾哄堂大笑。這時伍月下瞭床,隻穿著胸罩和褲頭,推開陽臺的門,走到陽臺上。放眼望去,香爐峰籠罩在暮色的霧氣裡。樹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兩年前也長在這兒。電視裡雜七雜八的聲音,繼續從房間裡傳過來。伍月事後告訴嚴守一,就是這句話,使她想起前年在這個房間的許多細節。那天晚上,他們說瞭多少話呀。嚴守一抱著她,兩人的汗如同雨下。嚴守一一遍遍瘋狂,一遍遍瘋狂地說:

“我愛你,我愛你……”

完瞭事兒,還撫著她的胸脯說:

“綠水長流。”

陽臺上的風有些冷,但她不覺得,她的淚當時就流瞭下來。惱怒之下,她給嚴守一發瞭那條短信。

當時嚴守一正和費墨、沈雪、李燕在一傢洗腳屋洗腳。本來嚴守一不愛洗腳,是費墨逼他來的。這天是沈雪的生日,嚴守一邀費墨和李燕一塊兒到飯館吃飯。吃過飯在街上走,路過一傢叫“良傢洗腳屋”的洗腳店,費墨便要進去洗腳。嚴守一卻有些猶豫。過去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於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腳,也逼嚴守一泡,嚴守一從來不泡。不泡腳不是不喜歡泡,也知道泡腳解乏,隻是覺得過程太復雜,麻煩。在傢都不泡,在外邊泡,一泡一個多小時,一個腳丫子讓人搓來搓去,搓腳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農村人——模樣好的都去瞭夜總會,模樣差的才過來捏腳,有的人剛來,身上還有褪掉一半剩下一半的汗臭味兒,就讓人不耐煩。費墨看出嚴守一有些猶豫,用胳膊搗搗嚴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

“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網,煩死我瞭。”

“現在我寧肯在外邊待著,也不願回傢。”

嚴守一隻好跟他們進瞭洗腳屋。這傢洗腳屋剛剛開張,沙發和洗腳的傢什倒是新的,但房間裡充滿瞭油漆味兒。嚴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費墨已經安穩地落座到沙發上,開始讓洗腳的小姑娘給他脫襪子,隻好聳瞭一下鼻子,挨著費墨坐下。泡著腳,費墨看出嚴守一有些沒情緒,便沒話找話,指著墻上“良傢洗腳屋”的招牌說:

“這傢老板沒文化,名字起得不對。”

嚴守一倒一愣:

“哪點不對?”

費墨:

“不叫‘良傢’還好,一叫‘良傢’,倒顯得有些曖昧。”

費墨面前的小姑娘已經開始給費墨捏腳,邊用力捏邊搶過話頭,原來她是四川人:

“我們老板不是這意思。我們有四良。”

費墨:

“哪四良啊?”

小姑娘:

“良傢婦女,用善良的心,優良的服務,給顧客留下良好的印象。”

費墨:

“這就叫欲蓋彌彰。”

又問小姑娘:

“我要是覺得不良好呢?”

給費墨捏腳的小姑娘還沒答話,給嚴守一捏腳的小姑娘急瞭,扭臉對費墨說:

“你不能覺得不良好,你要是覺得不良好,老板會扣我們獎金的!”

眾人都笑瞭。坐在沈雪旁邊的李燕指著費墨:

“他就這樣,到哪兒都招人嫌!”

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唄兒”地響瞭一聲,進來一條短信。嚴守一一開始並沒有介意,掏出手機看。一看來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邊,心裡一驚,忙不看內容,合上手機。坐在他對面的沈雪隨口問:

“誰來的短信呀?”

嚴守一一邊將手機裝到褲兜裡,一邊隨口說:

“大段,又是那些黃色段子,沒意思,不看瞭。”

本來這事情也就過去瞭,但嚴守一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趁沈雪不註意,又悄悄掏出手機,隔著洗腳的小姑娘,把手機的“響鈴”改成瞭“振動”。別人再來電話神不知鬼不覺。本來他可以關機,但自於文娟生瞭孩子之後,他總擔心於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麼事找他,於是二十四小時開著機。雖然於文娟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但他心裡總不踏實,反倒更不敢關機。他將手機改成“振動”後,開始安心洗腳。這時覺得小姑娘在腳上捏來捏去,血脈還真有些貫通。閉眼讓捏瞭十分鐘,兜裡的手機又振動起來。嚴守一怕是伍月又打來的電話,便佯裝不知。但給他洗腳的小姑娘壞瞭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著嚴守一的褲兜,對閉著眼睛的嚴守一說:

“叔叔,醒醒!”

嚴守一不知就裡,便睜開眼睛:

“怎麼瞭?”

小姑娘:

“你的電話在口袋裡哆嗦呢!”

嚴守一“呼”地出瞭一身汗。他偷眼看瞭沈雪一眼,發現沈雪還沒有在意,便掏出手機,看瞭一下電話號碼,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來電,於是放心接電話:

“喂,誰呀?”

但由於振動的時間太長,對方把電話掛瞭。嚴守一放下手機,故意說給費墨,其實是說給沈雪聽:

“可能又是記者。今天播‘人該不該撒謊’,不知他們又出什麼幺蛾子!”

但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反倒引起瞭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開玩笑的口氣,將手伸過來:

“我看看這個電話號碼,別是欲蓋彌彰,哪個小姑娘來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兩人吵架之後,沈雪開始對嚴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嚴守一書包裡有許多女孩子的照片,雖然嚴守一說是《有一說一》在選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於文娟生瞭孩子之後,她開始提防於文娟,怕他們死灰復燃。嚴守一隻好把手機交給她:

“你看看,真不認識。”

沈雪看看號碼,號碼上沒有姓名,是一串數字,屬於陌生人來電,看不出個所以然,便把手機合上,欲還給嚴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麼,又打開手機,邊看邊問嚴守一:

“剛才你的手機還響鈴,怎麼突然改成振動瞭?”

嚴守一發現費墨也往這邊看,李燕也睜大眼睛。嚴守一作若無其事狀:

“不是怕它鬧嘛,不是想趁著洗腳瞇一會兒嗎?”

嚴守一本來以為事情到此就結束瞭,但沈雪鼓搗兩下,把剛才伍月發來的短信打開瞭。看完那個短信,她一下將沙發旁的洗腳盆踢翻瞭,洗腳水濺瞭給她捏腳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裡所有的人嚇瞭一跳。沈雪:

“我說你欲蓋彌彰吧,你還狡辯。看,這上頭寫的是什麼?”

李燕是個好事的女人,光著腳跳下沙發,過來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裡,把手機交給費墨。費墨看完,也有些發愣。嚴守一拿過手機看,見上面寫道:

嚴守一,你騙我可以,我不能騙你。我現在在廬山,還是那個房間。你說過綠水長流,扯淡!

嚴守一也嚇得出瞭一身汗。這女人太不懂事瞭。事後嚴守一埋怨伍月:

“就算你觸景生情,一時憤怒,但你為瞭自己一時痛快,害得我被抓瞭個現行!”

這時嚴守一隻好抖著手對沈雪說:

“這是她發的,又不是我發的,我知道什麼意思?”

沈雪氣得胸脯一挺一挺的:

“你不知道什麼意思,你的記性這麼差?過去你總跟我說,你跟伍月什麼事兒都沒有,當時於文娟就是一誤會,現在上邊明明寫著‘房間’,‘綠水長流’,這不昭然若揭瞭?”

事到如今,嚴守一隻好低下頭,作無賴狀:

“就是有什麼事兒,那也是幾年前瞭,那時我還不認識你呢。”

沈雪:

“單是過去有事兒嗎?怕是現在也沒斷吧?不然她會發這樣的短信?”

費墨這時站出來打圓場:

“雖然上邊寫瞭‘房間’,‘綠水長流’,但後邊還寫瞭‘扯淡’。從情緒看,伍月是憤怒。就算她想招老嚴,老嚴肯定也是拒絕的態度。”

又穿上拖鞋,上前撫沈雪的肩膀:

“雪兒呀,我整天跟老嚴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麼問題,現在肯定也不會死灰復燃!”

沈雪推開費墨的手,連襪子都沒穿,穿上自己的鞋,一邊抹眼淚,一邊“噔噔”地離開瞭洗腳屋。臨走時看瞭嚴守一一眼:

“嚴守一,我沒想到你這麼臟!”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風波還不算大。沈雪憤怒著走後,嚴守一、費墨、李燕的腳也無法再洗下去瞭。三人匆匆擦幹腳,穿上襪子和鞋。費墨對嚴守一說:

“我跟你一塊兒去,勸勸沈雪。”

嚴守一搖搖頭:

“還是讓她自個兒先冷靜冷靜再說吧。”

李燕:

“對,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澆油。再說,老嚴也不好給她遞小話兒瞭。”

費墨看著嚴守一,嘆瞭一口氣:

“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讓來洗腳,也沒這事兒瞭。”

嚴守一告別費墨和李燕回到傢,發現沈雪正在衛生間洗澡。水“嘩嘩”地流著,衛生間的玻璃門被蒸出一層霧氣。嚴守一看她在動著,而不是靜著,便知道問題不大。再說,事實真相在那裡擺著,真是好幾年前的事兒瞭,真沒有死灰復燃,現在他處處躲著伍月。就算以前將真相瞞著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該不該撒謊”節目中賣糖的老大爺一樣,為瞭愛情,騙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著睡衣、裹著頭從衛生間出來,臉仍然板著,沒理嚴守一,但也沒繼續鬧,隻身走進臥室,“啪”的一聲,將門重重地關上瞭。嚴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信半天,終於想明白瞭。嚴守一事後對伍月說:

“虧你最後還有一個‘扯淡’,否則事情就大瞭!”

嚴守一便安下神來,坐在沙發上犯愣,想讓時間繼續沖淡沈雪的憤怒和怨氣。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廳沙發上,一切等明天再說。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腳屋接到的那個陌生電話。當時情況緊急,覺得那個號碼陌生,現在松下心來,又覺得那號碼有些熟悉。想來想去,他突然想起來瞭,那個號碼是於文娟她哥的手機號碼。自於文娟隨她哥去南京休產假以後,於文娟與孩子的情況,嚴守一都是通過電話向於文娟她哥瞭解。於文娟她哥倒是老實人,不時將於文娟和孩子的情況向他通報。但嚴守一擔心這號碼被沈雪發現,於是沒有往手機上輸姓名。但過去都是嚴守一給他打電話,他從來不主動給嚴守一打電話,現在他突然主動打電話,是不是於文娟和孩子出瞭什麼問題?於是又著急起來,比伍月來短信還著急。他看瞭臥室一眼,幸虧沈雪還在賭氣,估計今天晚上他不理沈雪,沈雪不會主動理他,便一個人悄悄走到衛生間,慢慢關上門,坐到馬桶上,從手機裡調出那個電話號碼,悄悄撥瞭回去。但對方的回答是:

“對不起,對方已經關機。”

嚴守一又放下心來。對方關機,沒有再給他打,證明於文娟和孩子沒出什麼大事兒,大不瞭就是孩子發燒。接著又怕於文娟她哥誤會,打來電話不接,明天再回過去他再賭氣不接,這條唯一的與於文娟和孩子聯系的通道就斷掉瞭,就想給他寫條短信,先說明情況。於是坐在馬桶上寫道:

剛才我在開會,把手機落在瞭車上。給你回電話,你已關機。明天再聯系……

正在專心寫著,沒想到廁所門突然被推開,沈雪走瞭進來。沈雪洗完澡,在臥室裡剪腳指甲。雖然回想伍月的短信,最後的“扯淡”是兩人鬧翻的意思,過去有關系,現在可能斷瞭,但還是氣鼓鼓的;一時分心,將腳指甲剪破瞭,便來衛生間的窗槅子裡找“創可貼”。嚴守一在馬桶上坐著,她沒理嚴守一。嚴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將手機夾在兩腿之間。但等沈雪找到“創可貼”,關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門是一扇鏡子,她從鏡子裡發現嚴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張,又起瞭疑心。她轉過身,問嚴守一:

“嚴守一,你幹嗎呢?”

嚴守一下意識地站起來:

“上廁所呢。”

話音未落,掖在兩腿之間的手機“啪”地掉到瞭地上。這時沈雪又發現什麼:

“上廁所,你怎麼不脫褲子呀?”

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機,神情突然又嚴肅起來:

“你給誰打電話呢?是不是又給伍月?”

嚴守一伸手去撿手機:

“沒有哇。”

沈雪一腳上去,踩住瞭手機,這時兩眼冒火:

“嚴守一,你今天必須說清楚!”

這天晚上一直鬧到凌晨3點。事到如今,嚴守一隻好又老實交代,說不是給伍月打電話,而是給於文娟她哥。嚴守一:

“我實話給你說……”

這話被沈雪抓住瞭:

“你現在才給我說實話,那你以前跟我說的都是假話嗎?”

嚴守一隻好用已寫的短信作證,可那條短信隻寫到一半,內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寫給別人,又可以寫給伍月,光這一點解釋到半夜。雖然沈雪最後相信瞭嚴守一不是跟伍月聯系,是跟於文娟她哥,但跟於文娟她哥聯系,這條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憤怒過後,沈雪又哭瞭:

“嚴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兒背著我呀?”

“嚴守一,我跟你在一起過得太累瞭。”

“嚴守一,我是一個簡單的人,你太復雜,我對付不瞭你,我無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嚴守一挓挲著手,不知該說什麼。

26

第二天一早,嚴守一去上班的時候,在車上給於文娟她哥打瞭一個電話。電話響瞭兩分鐘,終於通瞭。從電話裡聽出於文娟她哥的聲音沒有異常,嚴守一才放下心來。於文娟她哥告訴嚴守一,昨天給他打電話是想告訴他,於文娟和孩子已經從娘傢回到瞭北京,他從南京來送他們,有事想見嚴守一一面。嚴守一馬上說:

“我現在就過去。”

於文娟她哥在電話裡悄聲:

“我現在是走到陽臺上接你的電話,不能讓文娟知道我和你聯系。”

嚴守一明白瞭他的意思,遲疑一下說:

“那你來電視臺吧。”

於文娟她哥說:

“別去電視臺瞭,咱們去保姆市場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個人弄孩子,得給她找一個保姆。”

保姆市場設在北京南站附近一個類似農貿市場的大棚子裡。幾十條長凳子擺在棚子裡,上邊坐著幾百個摟著塑料提包或魚皮口袋的農村姑娘。一些城市人在凳子間走來走去,將人喊起來挑選。這讓嚴守一想到瞭19世紀美國南方販賣黑奴的情形,或像泰國的風月場所。嚴守一和於文娟她哥在大棚裡見面之後,兩人先沒有挑選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裡,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說話。和於文娟在一起生活的時候,嚴守一沒怎麼和這位哥打過交道。一塊兒和於文娟到南京去,這位哥見到嚴守一,也不大說話。嚴守一就是覺得他有些窩囊。於文娟她嫂是揚州人,為瞭他買的一條子精肉,精肉的分量足與不足,敢當著眾人,用揚州話罵他。他低著頭一言不發。沒想到幾年之後,這個看似窩囊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對於嚴守一是如此重要。他是胡志明小道。他是風箏的連線。他是嚴守一和前妻和兒子聯系的唯一紐帶。於文娟她哥見到嚴守一的第一句話是:

“你胖瞭。”

這話突如其來,嚴守一不知該怎麼回答,隻好笑笑。於文娟她哥又說:

“但眼睛很紅,肯定是工作忙,熬夜熬的。”

昨天晚上沈雪跟他鬧瞭一夜。嚴守一又苦笑一下。於文娟她哥:

“你後來寄的錢,我都收到瞭,沒敢讓文娟知道。”

又悄聲說:

“也沒敢讓我老婆知道。”

嚴守一點點頭。

於文娟她哥:

“孩子會坐瞭。電視上一有你的節目,隻要文娟不在,我就讓他看。”

嚴守一倒一愣。覺得這老實人,心倒是細的。於文娟她哥接著“撲哧”笑瞭:

“調皮。夜裡醒來,奶瓶晚送五秒,就哭著鬧脾氣。百天兒那天,我弄瞭筆、軟盤和流氓兔讓他抓,他一下抓住瞭流氓兔。”

嚴守一也笑瞭:

“我小時候也調皮。”

於文娟她哥這時嘆瞭口氣:

“我妹在南京待得並不快活。也許你不曉得,她從小跟我媽合不來的。”

嚴守一心中一驚,突然想起跟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一天晚上,於文娟一個人對絨毛狗說話的情形,後背出瞭一層冷汗。

於文娟她哥點燃一支煙抽著,半天說:

“這次送文娟來,本來不想給你打電話,但文娟遇到一個困難,你能不能幫幫她?”

嚴守一仰起臉,馬上說:

“沒問題。”

於文娟她哥抽瞭一口煙:

“本來不想找你,想找小表舅,他也有一些路子的。可你知道,他財大氣粗,他說話的樣子,我不愛看的。”

嚴守一點點頭。

於文娟她哥:

“文娟去南京的時候工作還好好的,但這次回來,她待的那個房地產公司散夥瞭,你能不能幫她找個工作?”

嚴守一愣在那裡。

於文娟她哥:

“還不能讓她知道是你幫著找的。你找好之後,告訴我,我就說是我同學找的。我妹的脾氣,你也知道,面上和氣,心裡很倔,知道沾瞭你,連我也逃不掉的。”

嚴守一點點頭。於文娟她哥又交代:

“找工作的時候別忘瞭,文娟會打字。”

嚴守一點點頭。於文娟她哥又看嚴守一一眼,嘆瞭一口氣:

“我知道你們離婚瞭,不相幹的,就算你幫我的忙吧。”

嚴守一看著這個瘦削的南方人,不禁有些感動:

“哥,是你幫瞭我的大忙。”

於文娟她哥搖搖頭,扔掉煙頭,又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嚴守一:

“來北京之前,我給照的。”

嚴守一接過照片看。照片上,於文娟懷裡,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孩子比在婦產醫院見到時大瞭許多,照片上於文娟笑著,他倒皺著眉,似對什麼不滿意。

於文娟她哥:

“知你想孩子,但現在還是別見。文娟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做。咱們一步一步來。”

嚴守一看著照片,點點頭。

於文娟她哥:

“戶口本兒上,姓兒暫時隨的也是我妹,咱也一步一步來。”

嚴守一點頭。

接著兩人共同找瞭一個保姆,甘肅人,十九歲,臉看上去砂紅,但看上去也老實,名字叫馬金花,懷裡抱著一個印花小包袱。辦完手續,於文娟她哥將保姆領走,嚴守一回到車上,又掏出照片看。讓他感到慚愧的是,他對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點兒沒感覺。仍和半年前在醫院裡看到時一樣,覺得這是個累贅和麻煩。但他趕緊躲避這念頭。因為照這樣想下去,他就太無恥瞭。

27

接下來一個禮拜,嚴守一開始悄悄給於文娟找工作。他和沈雪的關系,自那天夜裡鬧過之後,又漸漸恢復正常。兩人冷戰瞭三天,相互沒有說話。第四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嚴守一看沈雪給他買瞭幾隻羊蹄,過去於文娟知道他愛吃羊蹄,現在沈雪也知道,便知道是個機會,於是借著幾隻羊蹄,開始給沈雪做解釋工作。先解釋他和伍月的關系。真是斷瞭。真是扯淡。沈雪沒有說話。又解釋他和於文娟和孩子的關系:

“我給你說過多少次瞭,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不容易。就是偶爾與他們聯系,也不是要找於文娟,而是問問孩子。撒手不管,人傢會怎麼說我?”

沈雪低頭吃飯,不說話。嚴守一又追加一句:

“放心,我和於文娟,業已是覆水難收。就是我想收,於文娟還不答應呢,要不問句孩子的話,怎麼還通過於文娟她哥呢?”

沈雪這時仰起頭說話瞭,話中有些後退,但也有往前進的意思:

“我不是說你不能管,我氣的是你事事背著我!”

嚴守一挓挲著手:

“誰背你瞭?”

沈雪:

“還不背我?不到水落石出,不說實話,事事處心積慮。”

嚴守一不好意思地笑瞭:

“處心積慮,證明在乎你呀。如果過去有什麼事兒背著你,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後全部政務公開。”

沈雪又瞪瞭他一眼:

“我也不是生這些氣,我就是覺得這一段兒你的心有些飄!”

嚴守一打哈哈:

“誰飄瞭?沒飄。”

沈雪:

“飄我也不怕,別以為我離瞭你就不能活。這些天我一直想,是不是馬上離開你!”

嚴守一啃著羊蹄連聲說:

“說得對,是我離瞭你不能活!”

關系恢復正常。但話是這麼說,政務公開,有事兒不背她,但像給於文娟找工作這樣的事兒,明顯又不能讓她知道;讓她知道瞭,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她生氣的話嚴守一都想到瞭:

“不是說好瞭,隻能管孩子,怎麼又管上於文娟瞭?”

於是就背著她。不但背著她,給於文娟找工作,還得背著於文娟。小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嚴守一有些哭笑不得。

更讓嚴守一感到難堪的是,原來他以為自己是個名人,給於文娟找個工作輕而易舉,真到下手找,才知道困難重重。於文娟沒有大的技能,除瞭會犯倔,就會打字,尋找工作的范圍就小瞭。也給一些他熟識的單位的頭頭、公司的老總打過電話,他們接到嚴守一的電話都很高興,名人與他們主動聯系,但一聽有事情求他們,而且是安排人,現在哪個單位和公司不是人滿為患?態度就變瞭。也不是一口回絕,都是說“看一看”。這一看誰知看到驢年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傢。這時嚴守一才知道自己這個名人有些虛。表面上人傢慕名與你交往,但背後你並無實質性的東西與人交換,雙方這時就不對等瞭。嚴守一將這苦惱講給費墨,費墨也感嘆:

“書生情面薄如紙啊!”

又說:

“虛名,虛名,現在知道虛瞭吧?”

這時伍月從廬山回來,又給嚴守一打電話,催他給費墨的書寫序。嚴守一先在電話裡罵瞭伍月一場,說她是個傻逼,從廬山發來的短信,引起一場風波。伍月先是在電話裡大笑,接著也回過味兒來,說是觸景生情,一時沖動。這時嚴守一突然覺得利用自己給出版社寫序,讓出版社把於文娟的工作給解決瞭,於文娟正好會打字,倒是個辦法。雖然這話說出口有些掉價,明顯是在交換,但事已至此,也是迫於無奈。他們讓嚴守一寫序,不也是利用嗎?如果老賀的女兒不是費墨的研究生,這書也不會出。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計較不得許多。嚴守一倒是對於文娟生出許多怨氣,你一犯倔,讓我在外邊丟多少臉。但電話裡一時又給伍月說不清楚,便想與她見面。見伍月還得顧及沈雪,他想瞭一下沈雪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她正好帶學生去看實驗話劇,聽她說實驗話劇的名字叫“一鬥米”,意思是把一鬥米撒到地上,再一粒一粒撿回去,帶學生就不好帶嚴守一,嚴守一想著一鬥米怎麼也有幾十萬粒,得撿幾個時辰,覺得是個機會,便約伍月第二天晚上吃飯:

“明天晚上一塊兒吃飯吧。序怎麼寫,我還真有些含糊。讓你們社長也參加。”

伍月倒高興:

“那就一言為定。”

他們把飯局約到瞭四季青橋附近的一傢火鍋城。過去和伍月甜蜜的時候,他們在這裡吃過。但等第二天晚上,嚴守一到瞭火鍋城門口,卻發現伍月一個人來瞭,他們出版社的社長老賀沒來。嚴守一:

“老賀怎麼沒來?”

伍月:

“要他來幹什麼?一個序,我教你怎麼寫就行瞭。”

嚴守一便有些泄氣。但事已至此,飯也不好不吃,便和伍月進瞭火鍋城,穿過大廳,走向後院的小包間。這時嚴守一被火鍋城一個女服務員認瞭出來,攔著要與他照相。這東西能傳染,一個服務員合完影,又上來一個服務員。最後又從後廚鉆出幾個戴著紙帽子的廚子。一些吃火鍋的顧客也圍瞭上來。嚴守一有些不耐煩,一方面怪自己一時疏忽,忘瞭戴墨鏡,另一方面又不好將煩躁露出來,便招呼大傢:

“一塊兒來吧。”

但跟他合影的人不幹,仍是一個一個照。光照相費去半個小時。進瞭小包間,伍月鉆到他臉下看:

“怎麼樣?虛榮心得到滿足瞭吧?”

嚴守一:

“全他媽虛的,你們倒是給我整點兒實的呀!”

等火鍋上來,嚴守一便把他給費墨寫序,讓出版社給於文娟安排工作的事兒說瞭出來。如果老賀在,嚴守一會說得含蓄一點兒,現在伍月一個人,就可以實話實說瞭。伍月聽完,馬上用筷子點著嚴守一,筷子上還晃著幾片羊肉:

“哎喲喂,嚴守一,你真是越活越抽抽瞭,給你好朋友寫一序,還帶一條件!”

嚴守一這時開玩笑:

“就當是可憐他們孤兒寡母吧。”

又嘆瞭口氣,真誠地說:

“我也是出於無奈。給你們老賀說,不是讓把她安排到你們出版社。”

伍月:

“那你要安排到哪裡去?”

嚴守一:

“老賀在出版界熟,看能不能安排到別的地方。”

伍月把羊肉紮到鍋裡:

“沒聽懂。”

嚴守一這時對伍月說瞭假話,沒有說真實原因:

“我給你們寫序,她又安排到你們那裡,太明顯瞭。再說,你在那裡,我因為你離的婚,也不方便呀。”

其實嚴守一是怕工作安排得太直接瞭,於文娟或沈雪發現這一陰謀;兩個人有一個人發現,這事兒又得玩完。這時伍月拿起自己的手機,開始撥出版社社長老賀的電話:

“你自己跟老賀說吧,這事兒我可不管。你跟於文娟離瞭婚,又沒娶我,我不欠她的。”

正在這時,嚴守一的手機響瞭。他看瞭一下名字,是沈雪打來的。他急忙豎起食指放到自己嘴上,示意伍月不要出聲,然後接電話:

“啊……演出都結束瞭?……我在大西洋火鍋城……出版社的幾個人……給費墨的書寫序的事兒……”

接著遲疑片刻,但馬上作爽快狀:

“好哇,來吧!”

放下電話,嚴守一有些緊張。沈雪在電話裡說,實驗話劇已經散場,她還沒有吃飯,聽說這裡吃火鍋,便想趕過來。如果是在別的場合,嚴守一可以一口回絕,現在做賊心虛,反倒不好拒絕瞭。他一方面怪今天的實驗話劇結束得有點兒早,過去每場演出都拖拖拉拉,繁雜的內容和車軲轆話得轉上三四個小時,沒想到這場實驗話劇突然簡潔瞭。幾十萬粒米,怎麼撿得這麼快呢?事後嚴守一問沈雪,沈雪的答復是:

“不是幾個演員慢慢撿,是所有觀眾一起撿。撒出去一鬥米,收回來三四鬥,知道為什麼嗎?”

嚴守一搖搖頭。

沈雪:

“導演讓觀眾同時往裡扔鋼鏰,最後戲的名字都變瞭,叫‘多收瞭三五鬥’。”

嚴守一恍然大悟。但現在他顧不上關心戲的內容,隻是著急沈雪要來,會和伍月碰面。他如實告訴伍月:

“麻煩瞭,沈雪要來。”

伍月倒不在乎:

“來吧。正好,讓她給於文娟安排工作。不能光占便宜,也得為受害者做點兒貢獻。”

這時嚴守一看著伍月說:

“要不你先走得瞭。”

伍月大為光火:

“要走你走,我是不走。你怕她,我不怕她!”

又點著嚴守一:

“哎喲喂,嚴守一,看你那糟糠樣,都變成可憐蟲瞭。”

倒弄得嚴守一有些不好意思:

“誰害怕瞭,不是怕你們見面尷尬嘛。”

不好再趕伍月走。不過接著趕緊交代:

“見瞭沈雪,千萬別提於文娟工作的事。”

一刻鐘之後,沈雪提著手提袋走進小包間。但她發現小包間隻有嚴守一一個人,奇怪地問:

“出版社的人呢?”

嚴守一:

“去洗手間瞭。”

接著趕緊給沈雪解釋:

“今天有伍月。”

見沈雪一愣,忙又說:

“你別瞎想,沒別的,就為瞭費墨。你想,給費老寫序,我能推托嗎?其實費墨的書,跟伍月也沒什麼關系,是他們出版社的社長老賀弄的。跟老賀也沒什麼關系,關鍵是老賀的女兒,現在是費墨的研究生……”

解釋得有些語無倫次。這時伍月用口紙擦著手走進包間。伍月倒大方,看到沈雪,馬上熱情地伸手:

“沈雪吧,我是出版社的伍月。”

沈雪一愣,但也馬上熱情地與伍月握手:

“噢,你就是伍月呀?聽我們守一說過你。”

嚴守一看氣氛還算融洽,松瞭一口氣,忙張羅兩位女士入座。一邊高聲向門外的服務員喊:

“再加一副碗筷!”

一邊接著跟沈雪說:

“賀社長剛才還在,但臨時有事,提前走瞭。”

伍月這時還算懂事,馬上配合他說:

“他明天一早的飛機,要到西安參加書市。”

但在桌子下面踢瞭嚴守一一腳。嚴守一嚇瞭一跳,急忙把腳收瞭回來。沈雪看瞭他們一眼,從手提袋裡掏出一個紙盒子,紙盒子裡是一身童裝。她笑著對嚴守一說:

“帶學生看話劇之前,我逛瞭城鄉貿易中心,給你兒子買瞭一身衣服,不知合適不合適。”

嚴守一吃瞭一驚,沈雪主動關心嚴守一的兒子,這樣的舉動,以前是沒有的,看來沈雪也有變化。嚴守一馬上心寬許多,邊打開盒子邊說:

“合適,合適。”

沈雪拿筷子夾瞭幾片肉,一邊往鍋裡涮,一邊笑著對伍月說:

“本來不想來,但我一聽‘火鍋’這兩個字,就餓。”

伍月也望著沈雪笑:

“我也是,一吃上這口就上癮。”

嚴守一聽出話中有些刀光劍影,忙放下童裝打岔,一邊向門外的服務員喊:

“再上份鴨血!”

一邊對伍月說:

“我們沈雪,特愛吃鴨血。”

離開火鍋城,嚴守一開著車,沈雪坐在旁邊一塊兒回傢。這時嚴守一發現沈雪情緒有些不對,車裡的氣氛有些沉悶,他便故意沒話找話:

“費墨書的名字叫《說話》,我給我要寫的序想瞭一個名字,就叫‘知心的話兒不好說’,你覺得怎麼樣?……”

沈雪這時板著臉打斷他:

“嚴守一,我來之前,你們是幾個人在包間吃飯?”

嚴守一:

“我不跟你說瞭,三個呀,老賀有事兒先走瞭。”

沈雪看著嚴守一:

“嚴守一,我從桌上的碗筷就能看出來,你們一直是兩個人!”

嚴守一吃瞭一驚,原來沈雪的變化是假的,沈雪還是沈雪,於是馬上找補:

“服務員收瞭。”

沈雪冷笑:

“嚴守一,你在欺負我的智力!”

嚴守一不再說話,悶著頭開車。半天,嘆瞭口氣說:

“確實就是我們倆,但確實也是給費墨寫序的事,怕你多疑,我才這麼說。”

沈雪:

“問題是連她也那麼說,賀社長明天要去西安。配合得多默契呀!我進來之前,你們還不知怎麼預謀呢,我倒蒙在鼓裡,成瞭外人。嚴守一,你到底想幹什麼?”

嚴守一被逼到瞭絕路上,隻好急瞭:

“我想幹什麼,我還想問你想幹什麼!給你臉瞭是不是?這些天接二連三,整天疑神疑鬼,弄得我跟做賊似的。我連見一個人都不能見瞭!我告你,我是找老婆,不是找FBI!”

接著將車“嘎”地停在路邊,順著情緒真的急瞭:

“愛怎樣怎樣,你要不想一塊兒待著,就他媽給我下去!”

這是嚴守一認識沈雪以來,第一次發這麼大的脾氣。沈雪看著嚴守一,驚愕得說不出話。嚴守一以為她會推門下車,沒想到她伏到車的前臉上哭瞭。哭瞭一會說:

“我說什麼瞭?我隻是說你不該騙我,難道不對嗎?”

又哭:

“一看就是個騷貨,讓你離她遠點兒,有什麼不好?”

嚴守一這時轉瞭口氣:

“我離她本來就不近,這不是說正事兒嘛!”

然後又開動瞭車。看著沈雪漸漸平靜下來,嚴守一心裡又有些安慰。看來光退讓也不行,有時該發火也得發火。過去在生活中很少說硬話,看來該說也得說。

28

“十一”節過後,費墨的書出版瞭。嚴守一給他寫瞭一篇序。費墨的書叫《說話》,嚴守一的序叫“開口說話不容易”。伍月告訴嚴守一,嚴守一決定寫序之後,出版社把讓嚴守一寫序的事兒告訴瞭費墨,費墨一言不發。第二天上班,嚴守一在小辦公室主動將這件事兒挑破瞭:

“費老,他們讓我給你寫序,這是佛頭著糞呀!”

費墨看著嚴守一,嘆瞭一口氣,說瞭一句真話:

“情況我知道,難為瞭別人,也難為瞭你。”

嚴守一忙用開玩笑的口氣消解:

“我的名字能出現在費老書裡,也算提高瞭一個文化檔次。”

但費墨寫的這本書,嚴守一卻不敢茍同。出版社把清樣交給他,他看瞭半天沒看懂。沒看懂可以證明書中學問大,問題是費墨書裡的每一句話都顯得艱澀和擰巴,這些艱澀的句子連成一片,讀起來就味同嚼蠟。研究人們“說話”的書,通篇沒有一句是“人話”。費墨在生活中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人,給《有一說一》出瞭不少好主意,怎麼一到書裡,就板起臉來成瞭一個無趣的人呢?孔子也是個有學問的人,但他在書中說話就很傢常。看著費墨的書,嚴守一突然想起跟沈雪看過的行為藝術和實驗話劇。他們雖然追求不同,表現不同,但最後是殊途同歸。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訴費墨,但看費墨的意思,對這本書還很心愛,對嚴守一豎著巴掌:

“八年,整整寫瞭八年呀!”

嚴守一便不好再說什麼,隻好不懂裝懂,捏著鼻子給一個自己不懂的書亂寫瞭一通。

費墨的書出版那天,出版社為費墨的書舉行瞭隆重的新聞發佈會。本來這書是註定要賠錢的,這書嚴守一看不懂,社會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也看不懂;社會上又不知道費墨是誰,沒人非把看書當罪受,說句實話,賣也就是賣嚴守一一個序。但伍月告訴嚴守一,出版社社長老賀的女兒正在寫博士論文,馬上要畢業瞭,所以老賀執意要開新聞發佈會,給費墨撐場面。開新聞發佈會那天,嚴守一也出席瞭,而且西裝革履,打著領帶。清早出門之前,沈雪看他在鏡前給領帶編花,也有些奇怪:

“出席一個新聞發佈會,至於嗎?”

嚴守一:

“費老的事,當然要嚴肅一點兒。”

沈雪:

“這領帶是打給費墨的嗎?今天伍月肯定也在場,怕是打給伍月看的吧?”

能拿伍月開玩笑,證明沈雪在心理上已經跨越瞭這個障礙。上次嚴守一發脾氣之後,兩人冷戰三天,事情倒向好的一面發展。躲躲藏藏、虛與委蛇易讓人起疑心,竹筒倒豆子、一切痛快說出來倒水落石出。過去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嚴守一不會吵架,現在看,世界上最後解決問題的手段,還是吵架。美國為什麼老打伊拉克呢?薩達姆就不見瞭。這是嚴守一最近得到的最大心得。於是他也開玩笑:

“還真讓你說對瞭,士為知己者容。”

費墨新書的新聞發佈會設在國際貴賓酒店。新聞發佈會沒什麼出奇,但新聞發佈會之前,嚴守一無意中發現瞭費墨一個秘密,卻讓他大吃一驚。10點開會,嚴守一9點半就到瞭。但酒店前的車場已經被車輛占滿。嚴守一駕著車在車場轉瞭兩圈兒,沒有找到車位。終於,他發現一輛汽車的屁股從一個車位裡退出來,嚴守一急忙將車開過去在那裡等待。那輛車開走,嚴守一把車頭抹瞭進去。往前打量車距時他無意中發現,前排車位上停著一輛小“奧拓”,開車的是一個女孩。一般的女孩嚴守一不會留意,但這個女孩紮著一對小雙辮,返璞歸真,似乎回到瞭1969年,倒讓嚴守一多看瞭兩眼。接著他發現女孩旁邊還坐著一個胖男人。那個女孩在晃著辮子說什麼,接著向那個胖子臉上“唄兒”地親瞭一口。接著那個胖子從小“奧拓”裡笑著鉆出來。由於車小,人胖,那人鉆得有些艱難。等嚴守一把車停好,他吃驚地發現,這個胖子竟然是費墨。

嚴守一像自己被人抓瞭個現行一樣,腦袋“嗡”的一聲炸瞭。費墨留給他的印象,一直是個循規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識分子,怎麼背後也幹這偷雞摸狗的事兒呀?這不也成自己一族瞭?嚴守一有些驚愕,接著又有些莫名的幸災樂禍。幸災樂禍不僅是對費墨,還有對這個世界。這才叫環球同此涼熱。但他知道費墨是個講面子的人,這種事兒不願讓人發現,便一直待在車裡,等那個女孩把小“奧拓”開走,嚴守一才下瞭車。

但嚴守一還是憋不住自己的興奮,酒店大堂裡,他四處尋找費墨。看到費墨已從人群中踏上瞭滾梯,便緊走幾步追瞭上去。滾梯上也站滿瞭人,都是參加費墨新書發佈會的記者和出版界的人,看到嚴守一,都與他打招呼。嚴守一一邊支應著,一邊低聲問費墨:

“清早給費老打電話,不讓我接,你怎麼來的呀?”

費墨對這場合似乎並不在意,穿著一件休閑夾克,倒顯得嚴守一的西裝革履有些誇張。費墨看瞭嚴守一一眼:

“另外還有點兒事,打的來的。”

嚴守一捂著嘴笑:

“不對吧?不讓我接,原來是有人送。車不好,人好。”

費墨這時吃瞭一驚,臉上的肌肉僵在那裡。他明白自己的狐貍尾巴被嚴守一抓住瞭。接著露出不好意思,眼神在鏡片後躲閃一下:

“一個社科院的研究生,學美學的,對我有些崇拜。但我告訴你,隻是正常交往,沒有別的,別瞎想。”

嚴守一:

“嘴都上來瞭,還沒別的?”

又笑著用手點費墨:

“費老一再教導我們,不能亂來,麻煩,您這可是頂著麻煩上瞭。”

費墨皺著眉看瞭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點嚴守一:

“老嚴,我不是說你,你這話有些刻薄。”

又說:

“老嚴,做人要厚道。”

嚴守一連連點頭:

“好,好,我視而不見,好瞭吧?”

接著摟起費墨的肩膀,共同走進新聞發佈會大廳。

新聞發佈會設在宴會廳的前廳。一桿立式話筒,矗立在緊閉的宴會廳的大門前。四扇硬木的、鑲嵌著貓頭浮雕的大門上,張貼著四幅巨大的新書招貼畫。畫面上是費墨的巨幅頭像。費墨的額頭上,是新書的封面。四扇大門上方,懸掛著一條紅綢橫幅:費墨新書《說話》首發式。

10點鐘,新聞發佈會準時開始。出版社把這發佈會弄得有些洋分,大廳裡沒有桌椅,黑壓壓的人都站著,每人手裡拿著一本簽到時發給各人的費墨的新書,端著一杯餐前酒。會議的主持者是伍月。伍月今天也特意打扮瞭一番,塗著銀色唇膏,穿一身黃色旗袍,胸前的兩隻籃球高高聳著。過去都是短打扮,短夾克,露著後腰,現在改瞭裝束,燈光下,突然顯出另一種味道,讓嚴守一心裡一動。幾臺攝像機,對著會場和話筒前發言的人。首先發言的是出版社社長老賀。接著是圖書發行所的經理,一個中年婦女,姓高,說話有些囉唆。但說的都是捧場的話。高經理從話筒前走下來,伍月說:

“剛才我們賀社長講瞭,發行所的高經理也講瞭,都對這本書的發行很有信心。現在請本書的作者,費墨教授講話!”

會場秩序有些不好。中國人對站著聽講話還不習慣,三三兩兩,端著酒開上瞭小會。聽說費墨要講話,人群中響起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也許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許費墨並不看重這儀式,也許是對大傢開小會不滿意,也許剛才他的秘密被嚴守一揭穿,心裡正煩躁,聽到伍月的邀請,費墨並沒有走到話筒前,而是站在人群中對伍月搖瞭搖頭。伍月又做出請的手勢,費墨又擺手,而且臉色越來越凝重。弄得伍月倒有些尷尬。但伍月還算應對自如,也是臨時抱佛腳,接下來說:

“費教授不講話,大概是說,他要說的,都已經寫到書裡瞭,讓我們回去好好消化。那麼我們就請本書序的作者,嚴守一先生說兩句!”

倒弄得嚴守一一愣。因為事先沒人通知他,會上會安排他發言。但費墨剛才不發言,嚴守一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一是為瞭給朋友撐臺,二是為瞭表達對剛才揭穿費墨秘密的歉意,看來費墨真是一個要面子的人;早知如此,就真的視而不見瞭;於是端著酒杯,痛快地走到麥克風前。到底嚴守一是名人,一聽嚴守一要發言,會場上響起瞭雷鳴般的掌聲,與剛才請費墨發言時稀稀拉拉的掌聲形成對比。掌聲過後,接著馬上寂靜下來,小會也停止瞭。但等寂靜下來,嚴守一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費墨新書的新聞發佈會,當然應該說費墨的新書,但嚴守一對這本書既理不清頭緒,又抓不出要點,自己那篇序就是轉著圈兒胡亂寫的,這時也隻好對著話筒轉圈兒:

“費先生不說,我說。本來在電視上,我就是他的傳聲筒。我首先想說的是,剛才費先生在滾梯上批評我,說我今天穿得有些誇張,我心裡也有些打鼓,但現在和伍月小姐並排站在一起,西裝旗袍,就顯得很匹配。這起碼說明,我們都認為,這是我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像在《有一說一》錄制現場一樣,眾人鼓掌,笑。伍月站在嚴守一身邊,也報以得體的微笑。嚴守一:

“我認為書分兩種,高雅和低俗。如果讓我寫一本書,也就是給大傢解個悶兒;但像費先生的著作,一字一句,對我們認識自己是有指導作用的……”

但具體有什麼指導作用,嚴守一卻有些打磕巴。同時老這麼繞圈子也不是辦法,總得說點具體的,也是急中生智,嚴守一突然想起費墨幾個月前曾在辦公室對手機發過火,因為手機扯到過原始社會,這個觀點似乎也在書中提到過,於是抓住這一點深入下去:

“當然指導作用有方方面面,但最觸及靈魂的是口和心的關系。讀瞭費先生的書,我才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為什麼我們生活得越來越復雜,就是因為我們越來越會說話。人類在學會說話之前,用的是肢體語言,把一個事情說清楚很難,得跳半天舞;騙人就更難瞭,蹦躂半天,也不見得能把人騙瞭。會說話之後,騙人就容易多瞭,動動嘴皮子就行瞭……”

由於剛才嚴守一調侃瞭伍月的旗袍,現在伍月開始報復他,當然也是話中有話,旁敲側擊:

“嚴老師的意思是,他平時撒謊撒慣瞭,渾然不覺,現在讀瞭費先生的書,開始翻然悔悟。但翻然悔悟不能光說不練,應該落實到行動上。為瞭以誠相見,我們建議他主持的節目《有一說一》,先由談話類變成舞蹈類。節目開始,先由嚴老師領舞!”

眾人大笑。費墨憋不住,也搖頭笑瞭。倒弄得嚴守一有些發窘。不過嚴守一畢竟是主持人,久經沙場,他不理睬伍月話中的深意,隻是回擊她話的表面。也算伍月幫瞭他的忙,讓他可以從這個話題中拔出來,結束發言,於是接過伍月的話頭說:

“我同意伍月小姐的意見。我們《有一說一》正在招女主持人,我希望伍月小姐能來,每期由我們兩個跳雙人舞。”

又說:

“同時應該通知世界上各國政府的新聞發言人,要改大傢一起改,白宮的發言人上臺也不能說話,一切改成跳舞!”

大傢又鼓掌,笑。

新聞發佈會開得還算皆大歡喜。新聞發佈會結束,貼著費墨頭像的宴會廳大門被侍者推開,露出宴會廳。宴會廳裡,幾盞巨大的枝型水晶燈下,是十幾桌已經備好的豐盛的宴席。好像費墨背後,藏著許多好吃的一樣。眾人“噢”的一聲,潮水般湧進宴會廳吃飯。

費墨和嚴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在座的有出版社的賀社長、發行所的高經理和其他一些出版界、發行界的頭面人物。剛開始吃飯的時候,大傢頻頻舉杯,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三巡過後,就餐的人又三三兩兩開起瞭小會。“嗡嗡”的聲音,使整個宴會廳像一座蜂巢。嚴守一看費墨的情緒已經緩瞭過來,便從身上摸出一張照片,悄悄遞給費墨。這張照片,就是前些日子於文娟她哥悄悄給他的那張。照片上,於文娟抱著孩子,於文娟笑著,孩子皺著眉。費墨接過照片,端詳著照片上的孩子:

“大瞭。”

看完,又遞給嚴守一。嚴守一卻說:

“放你那兒吧。”

費墨一愣:

“為什麼?”

嚴守一:

“原來我把它藏到傢裡的書架上,夾到一本書裡。後來想想,還是不保險。”

費墨點點頭,明白嚴守一的意思。但說:

“這個事實,沈雪應該接受。”

嚴守一:

“孩子她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還有於文娟嗎?最近又暗地給她找瞭一個工作,沈雪那裡,更得小心一點兒。”

費墨點點頭。嚴守一又悄悄掏出一個存折:

“於文娟下崗上崗,經濟也不寬裕,我悄悄存瞭兩萬塊錢,怕他們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兒吧。”

費墨點點頭,將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邊揣一邊說:

“有一個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來是不接受沈雪的,因為她和於文娟關系好,後來又跟沈雪裹在一起,把於文娟也得罪瞭。這幾天,她和沈雪,兩人電話通得很頻繁。”

嚴守一沒有在意:

“現在沈雪也變得有些絮叨瞭。”

費墨用筷子劃著桌佈: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怕結盟。”

嚴守一想起剛才在車場發生的事,明白費墨的意思,點點頭。剛要說什麼,他的手機“唄兒”地響瞭一下,進來一條短信。他掏出手機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開短信,上邊寫道:

我想看你的肢體表演。咬死你。

嚴守一渾身一哆嗦。一邊忙將這封短信刪掉,一邊仰起頭尋找伍月。隔著三張餐桌,他看到瞭伍月的背影。伍月正舉著一杯紅酒,笑著與同桌的人幹杯。

29

沈雪後來告訴李燕,那天嚴守一去參加費墨新書新聞發佈會的時候,她正帶著呂桂花的女兒牛彩雲在戲劇學院面試。牛彩雲來北京已經三天瞭,要考戲劇學院表演系,就住在嚴守一和沈雪的傢。湊巧的是,沈雪今年也是學校招生組成員。牛彩雲今年十八歲,看上去聰明伶俐,說起話來卻有些二百五。剛見到她的時候,嚴守一很興奮:

“像,跟你媽長得真像。自你媽搬到礦上,再沒見過。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你,我還以為回到瞭三十年前呢。”

又問:

“彩雲,你為什麼要考戲劇學院?”

這個孩子用山西話答:

“當明星,掙大錢!”

嚴守一和沈雪都笑瞭。嚴守一:

“上瞭戲劇學院就能當明星啊?”

指瞭指沈雪:

“阿姨就是戲劇學院畢業的,就不是明星。”

牛彩雲斜瞭沈雪一眼: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接著邊轉著看嚴守一和沈雪的屋子邊說:

“其實俺不想當明星,全是俺媽逼的。”

沈雪也學山西話:

“那你想幹啥哩?”

牛彩雲:

“跟俺叔主持節目。”

嚴守一:

“主持人好幹呀?”

牛彩雲:

“就是說話唄!”

嚴守一愣在那裡。晚上睡覺的時候,沈雪在床上對嚴守一說:

“你也看到瞭,太不靠譜。普通話都不會說,還想考戲劇學院?”

嚴守一:

“既然來瞭,還是讓她試一試,不然不好交代。”

沈雪捏他的鼻子:

“她媽是你的初戀情人,是不是觸景生情瞭?”

嚴守一一下抱住她:

“說什麼呢你!”

第二天上午,沈雪隻好替牛彩雲把名報上。面試這天,嚴守一去參加費墨新書的新聞發佈會,沈雪又把牛彩雲帶到瞭考場。校園裡參加考試的考生人山人海。沈雪讓她按著報名號排隊。分手時又交代她:

“面試的時候,千萬別緊張就行瞭,讓你表演小品,也都是你身邊發生的事。”

牛彩雲似乎胸有成竹地點點頭。

考場設在戲劇學院一個排練室。一面墻鏡前,坐著一排招生組的老師。面試的主考官,便是在小蘇婚禮上領頭喊口號的那個紮著馬尾松的中年男教師老郭。小蘇也是招生組成員,負責喊考生的名字。沈雪和小蘇挨著坐。一次進來十個考生,考生貼著對面的墻根兒站著,一個個上來表演。昨天下午,沈雪已私下給老郭和小蘇打過招呼,讓他們關照牛彩雲。由於考生太多,一個上午過去,才輪到牛彩雲那組。等牛彩雲和其他九個考生進來,已是中午11點半。牛彩雲在這組考生中排第二位,進門就用眼睛尋找沈雪。沈雪倒對她的眼神有些躲閃。小蘇搗搗沈雪的胳膊,悄悄指瞭一下牛彩雲:

“就是她?”

沈雪點點頭。

第一個考生是一個男孩,長得像個猴子。由於考試進行瞭一上午,招生組的老師們都有些餓瞭,老郭交代小蘇:

“快一點兒。”

小蘇便問那考生:

“你有什麼特長?”

那個男孩愣著眼睛:

“我會翻跟頭!”

眾人笑瞭。小蘇:

“那你翻幾個我看看。”

那個男孩便就地車輪似的倒空翻。翻得還真有些樣子。正翻得起勁,老郭用手止住他:

“行瞭!”

那個男孩收住跟頭,氣喘籲籲地看老郭:

“這就行瞭?”

老郭沒理他,對小蘇:

“下一個!”

小蘇看瞭一眼手裡的報名表喊:

“牛彩雲!”

牛彩雲倒落落大方,走向前,用山西口音的普通話說:

“老師們,上午好!”

眾人笑瞭。老郭:

“已經是中午瞭!”

小蘇笑著問:

“牛彩雲,你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

牛彩雲:

“礦工。”

小蘇:

“那你就是礦工的女兒瞭。你表演一下,你爸爸每天下班,回傢做的第一件事。”

又囑咐她:

“不要著急,好好想想。”

沒想到,小蘇話音剛落,牛彩雲轉身走出瞭考場。大傢以為她要表演敲門,但等瞭半天,門也沒敲。小蘇奇怪地看著沈雪。老郭也看沈雪:

“怎麼回事兒?是不是不考瞭?”

又對小蘇:

“下一個!”

這組十個人考完,牛彩雲還沒有回來。又上來一組,半個小時過去,還不見她的蹤影。上午的考試結束,牛彩雲也沒回考場。沈雪走出考場,四處尋找牛彩雲。成百上千的考生和考生傢長,都聚集在考場外的籃球場上,熙熙攘攘,相互打問。終於,沈雪從人縫中看到瞭她。她正坐在遠處的雙杠上,俯身與人聊天。看上去倒聊得開心,手舞足蹈,眉飛色舞。沈雪走過去,有些生氣地問:

“怎麼回事兒?正考試呢,怎麼沒影兒瞭?”

牛彩雲奇怪地看著她:

“正演著呢。不是讓表演我爸嗎?他每天回到傢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串門兒,一聊仨鐘頭。”

沈雪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

“他每天挖煤,回傢就不洗個臉嗎?”

牛彩雲:

“顧不上,撂下自行車就走。”

沈雪:

“你就不能讓他跟你媽說兩句話嗎?”

牛彩雲:

“他跟我媽沒話。”

沈雪徹底沒轍瞭。掏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對牛彩雲說:

“你跟你叔說吧。”

撥通嚴守一的手機,但手機裡傳來的聲音是:

“對不起,對方不在服務區。”

沈雪愣在那裡。這是嚴守一的手機,過去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訊號。明明去參加費墨的新聞發佈會,就在北京城,怎麼會不在服務區呢?但當時沈雪並沒有在意。幾天之後,她給學生上課,講《哈姆雷特》,正講到“活著還是死去”“白天和黑夜不能這麼顛倒”,一個男生的手機響瞭。男生埋到課桌下匆匆接過手機,抬頭發現沈雪已走到他面前,正冷冷地看著他。這個男生忙說:

“對不起,我爸。”

沈雪:

“你爸就能破壞學校的規定瞭?”

男生:

“他在英國,忘瞭時差。”

沈雪:

“哈姆雷特也在英國,怎麼就不忘時差?”

指的是剛才念過的臺詞。眾人笑瞭。男生馬上舉起雙手:

“沈老師,我關,我關!”

但他接著不是關機,而是摳下手機屁股上的電池,又“啪”的一聲推瞭上去。沈雪這時倒被他慪笑瞭:

“關機還摳電池,誇張!”

這時另一個男生起哄:

“沈老師,這您就不懂瞭,關瞭機女朋友跟他急,開著機摳下電池,她一打就是不在服務區。”

課堂上哄堂大笑。但沈雪沒笑。這讓她突然想起幾天前和牛彩雲在學校操場上,她給嚴守一打電話,當時嚴守一的手機就不在服務區。這時又對嚴守一產生瞭懷疑。

30

沈雪事後的懷疑還真有道理。那天沈雪給嚴守一打電話,嚴守一和課堂上的男生一樣,也把手機的電池從屁股上摳下來,又推瞭上去。因為那天在費墨新書新聞發佈會的宴席上,嚴守一後來喝大瞭。喝大之後,又隨伍月去瞭國際貴賓酒店的1108房間。宴會進行到一半,費墨在旁邊又煩躁起來,顯得滿腹心事,推說學校有事,提前走瞭。這時伍月來到嚴守一這一桌,頻頻與人幹杯。發行所的高經理是個中年婦女,說話囉唆,喝酒也囉唆,她不與伍月喝,非纏著嚴守一喝。一喝開頭,其他人也與嚴守一喝。一來二去,有些喝大瞭。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唄兒”地響瞭一聲,又進來一條短信。他掏出來看,還是伍月發來的,還是剛才發過的那句老話,不過加上瞭一個詞:

大東西,我想看你的肢體表演,咬死你。

嚴守一不禁心裡一陣騷動,但抬起頭看,發現伍月已不在這個酒桌。向宴會廳四處張望,也沒有找到她。這時嚴守一的酒勁兒還沒有上來,頭腦還清醒,他把手機躲在酒桌下,給伍月回瞭一封短信:

別鬧瞭,冤傢。

然後將手機裡進來的和發走的短信統統刪掉,又起身與人喝酒。剛喝瞭兩杯,手機又“唄兒”地響瞭一聲。嚴守一看手機,上邊寫道:

冤傢,我在1108房。

這時嚴守一的酒勁兒上來瞭。上來之後,眼前晃動的,全是伍月胸前的兩隻籃球;耳朵裡響的,已不是宴會廳的“嗡嗡”聲,全是前年兩人在廬山床上的臟話。嚴守一忍耐再三,起身又喝酒,想用喝酒與熱鬧壓過心中的騷動,但越喝眼前的籃球越大,漸漸大得像一個籃球場;臟話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響,激烈得像重金屬音樂。他終於站起身,推說去廁所,踉踉蹌蹌穿過宴會廳,向電梯廳走去。記得餐廳裡還有許多人與他打招呼。出瞭宴會廳,記得還碰到出版社的賀社長。老賀正在送人,似乎喝得也有些大,頭上的一綹頭發,沒有搭在禿頭上,而是耷拉在眼前。老賀一把拉住他:

“老嚴,你也走哇?”

嚴守一握住他的手:

“去廁所。”

離開老賀走瞭兩步,突然想起什麼,回轉身又握老賀的手:

“賀社長,剛才人多,沒顧上說,特別感謝,把我前妻的工作給解決瞭。”

老賀摟住嚴守一:

“都是朋友。讓她去《知心》雜志,跟在我這兒是一樣的。《知心》雜志的主編,跟我最知心。”

接著拍嚴守一的胸脯:

“是一女的,明白瞭吧?”

嚴守一點頭。老賀又趴到嚴守一耳朵上說:

“伍月都跟我說瞭,我也跟《知心》雜志說瞭,自始至終,沒讓於文娟知道這事兒跟你有關系。”

接著揮手:

“別人,他就更不知道瞭!”

嚴守一又誠懇地握手:

“謝謝,來日方長。”

掙脫賀社長,又向電梯間走。這時老賀踉蹌著喊:

“老嚴,錯瞭,那是電梯間,不是廁所。”

嚴守一隻好又拐到廁所。撒瞭一泡尿出來,發現老賀不見瞭,才走向電梯間,上瞭電梯。到瞭十八層,絆著腳走到1108房前,這時他腦子還算清醒,臨進房間之前,知道把手機拿出來,先刪掉伍月的短信,又把電池從手機屁股上摳下來,再推上去。

1108房,是出版社為費墨新書首發式包的一個會務房間。房間的地毯上,還堆放著費墨許多新書和沒有散發完的紙袋子。房間的墻上和鏡子上,用膠條貼著幾張費墨新書的招貼畫。伍月也有些喝大瞭。嚴守一一進房間,剛關上門,就被伍月逼到瞭房間的屋門上,兩人開始狂吻。自去年郊區的狗叫聲中一別,兩人有一年多沒在一起瞭。唾液一接觸,嚴守一就驚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來找去,在黑暗中最貼心的,原來還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來找去,哪一個都不是自己。伍月的雙手叉著,捺在房門上,支撐著兩人身體的重量。接著兩人摟抱著向房間內移。壁櫃“咔嚓”一聲,被他們的身體頂陷進去。又移到矮櫃上,矮櫃上的書和雜物,被他們“嘩啦”一聲撞散到地上。接著兩人的身體重重摔到瞭床上。伍月在上邊,將嚴守一的衣服扒光瞭,就脖子裡剩一條領帶。嚴守一也將伍月的旗袍順著衣襟撕開瞭。原來裡邊就一個乳罩和褲頭。乳罩被他一把拽掉,褲頭沒等他脫,伍月就自己用手退瞭下來。伍月伸頭去習慣性地咬他的肩膀,嚴守一似乎清醒一下,用手從後邊扯她的頭發:

“別咬。”

伍月急不可耐的聲音:

“不咬你,要你!”

又扯下嚴守一的領帶,卷巴卷巴,塞到嚴守一的嘴裡:

“讓你再說!”

壓到嚴守一的身上。嚴守一這時突然看到房間鏡子上貼著的費墨頭像,想起剛才停車場的事,腦子又有片刻清醒,拼命推伍月的身體:

“不行。”

但已經來不及瞭。伍月的身體已經進來瞭。嚴守一感到,自己渾身,似乎陷進瞭一條正在下雨的洶湧的大河。

確實好長時間沒有這麼好過。兩個多小時。兩人大汗淋漓,倒真像掉進瞭河裡。由於出瞭汗,兩人的酒倒醒瞭。床上的毯子,早被他們踢搓到地上。完事後,兩人一身光,並排躺在床上。喘息片刻,嚴守一吐出領帶,想起身穿衣服,又被伍月扳倒在床上。這時伍月拿起床頭櫃上自己的手機,對著床上“啪”“啪”拍瞭幾下,讓嚴守一看手機畫面。手機屏幕上是幾張嚴守一和伍月的裸體照片。裸體上瞭手機有些變形,不像剛才的實際感覺那麼好。這時一陣疲憊襲上身來,嚴守一開始有些懊悔,一邊說:

“以後不能這樣瞭。”

一邊想將手機上的照片刪掉。但手機被伍月一把奪瞭過去。嚴守一:

“知你換瞭新手機,有這功能。你拍它幹什麼?”

伍月:

“留個紀念。”

嚴守一還奪那手機:

“刪瞭吧,別讓人看見。”

伍月躲手機:

“我就是想讓人看見。”

嚴守一這時看伍月,發現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對。他一邊拿過一件襯衫蓋到自己身上,一邊胡嚕伍月的頭:

“別學傻,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我們隻能這樣。我跟沈雪,已經在一起大半年瞭。”

伍月:

“我不是讓你娶我。”

嚴守一看著伍月:

“那你想幹什麼?”

伍月:

“我給你前妻找瞭一個工作,你也給你前情人找一工作吧。”

嚴守一奇怪:

“你不是有工作嗎?”

伍月:

“你們《有一說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嗎?我想去面試。”

又說:

“整天找不著人說話,我想跟全國人民說。”

嚴守一:

“剛才在會上,我是開一玩笑。”

伍月:

“我不是開玩笑。這事我想瞭好長時間瞭。”

嚴守一看伍月,這時知道她是認真的。嚴守一將身子仰起來,倚在床頭:

“你現在不是挺好嗎,當主持人幹嗎?那就是一個戲子,一個‘三陪’。”

伍月:

“我就是想當戲子,我就是想當‘三陪’。”

用手捏嚴守一的鼻子:

“你不是當名人當累瞭嗎?我這叫見賢思齊。不就是借助電視鏡頭嗎?我不會比別人說得差。”

嚴守一:

“也沒你想得那麼容易!”

伍月:

“讓不讓說由你,說好說不好由我!”

又晃瞭晃手機,擰瞭嚴守一一把:

“你要不答應,我就把它公佈出去!”

嚴守一還想開玩笑:

“你這不是訛詐嗎?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伍月:

“不是訛詐,是交換,跟你學的。我知道你這人,好好說沒用!”

又“呸”瞭嚴守一一口:

“兩年多瞭,我才知道你是個自私的人!”

嚴守一光著膀子,將頭埋在手裡。半天抬起頭說:

“就算我同意,這事兒我哪定得瞭哇?得臺長。”

伍月:

“你甭管別人,臺長會同意,你隻說你!”

嚴守一吃瞭一驚,正要說什麼,這時房間外“叮咚”“叮咚”有人摁門鈴。嚴守一嚇瞭一跳,趕忙從地上拽過毯子,蓋到自己身上。伍月倒不慌不忙,還光著身子在那裡躺著。門鈴“叮咚”“叮咚”又響。伍月喊:

“誰呀?”

門外有一喝醉的聲音:

“是我,知你在裡邊,開門!”

嚴守一聽出來,是出版社社長老賀的聲音。嚴守一又嚇瞭一跳,將手止在嘴唇上,示意伍月。伍月沒理他,而是對門外喊:

“我媽來瞭,在裡邊洗澡!”

老賀嘴裡不知咕嚕瞭一句什麼,聽出他腳步有些愣騰,漸漸遠去。這時伍月說:

“我還告訴你,你真以為老賀安排於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呀?是因為你給費墨寫序呀?”

嚴守一又吃瞭一驚:

“那因為什麼?”

伍月點著自己的鼻子:

“是我。是他占瞭我的便宜。”

接著眼中湧出瞭淚。嚴守一愣在那裡。

嚴守一離開國際貴賓酒店,先去一洗浴中心洗瞭一個澡,將渾身的味道沖瞭個幹凈,然後才開車回傢。到瞭傢裡樓下,突然又覺出嘴裡的味道不對,想起今天又含瞭伍月的耳唇,那香水似乎還在嘴裡,味道有些苦。他想起以前與於文娟的教訓,又開車出去,到瞭樓後一傢小食品店,買瞭一瓶礦泉水,跑到一個小巷裡,蹲下來洗嘴。小食品店的店主是個中年婦女,看到嚴守一有些異常,跟過來看。突然認出是嚴守一,又有些驚喜:

“老嚴,你沒事兒吧?”

嚴守一搖著手:

“沒事兒。”

嚴守一回到車上,又將車開到另一座樓後,在車裡一個人呆呆地坐著。伍月突然提出去《有一說一》當主持人,而且開始要挾他,是他沒有想到的。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來都有目的;就是原來沒目的,漸漸也會演變出目的。過去他以為女人的目的大不瞭就是為瞭在一起生活,沒想到伍月另有主意,要去電視臺當主持人。是變態想出名,還是真想把說話當成一個事業?過去他以為伍月是個吊兒郎當的人,沒想到她很有心計。更讓他感到吃驚的是,為瞭去《有一說一》,伍月似乎已經背後做瞭許多工作,他竟一點兒不知道;她說臺長會同意,難道她已經找瞭臺長?還有,給於文娟安排工作,她說是老賀占瞭她的便宜,難道臺長……嚴守一不敢再想下去。像當初於文娟生孩子一樣,他再一次覺得世界不真實。他掏出手機,又給伍月撥瞭一個電話。電話通瞭。他在電話裡真誠地說:

“親愛的,別這樣,我覺得有點兒臟。”

伍月在電話那頭說:

“臟?臟是你造成的。”

接著把電話掛瞭。

傍晚,沈雪結束一天的考試回到傢,後邊跟著牛彩雲。一進門,見嚴守一一個人在傢裡沙發上呆呆地坐著,目光有些呆滯,沈雪嚇瞭一跳:

“你怎麼瞭?”

嚴守一回過神來,趕緊抱住頭:

“費墨會上,有些喝大瞭。”

沈雪突然想起什麼,問:

“中午給你打電話,怎麼不在服務區?”

嚴守一:

“可能正在電梯裡吧。”

因為這時沈雪還不知道手機摳電池的奧秘,也沒有在意,開始向他嘮叨牛彩雲今天考試的情況。牛彩雲在旁邊翻著白眼兒。但沈雪說的是什麼,嚴守一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31

費墨出事瞭。費墨出事那天晚上,嚴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車站送牛彩雲回山西老傢。嚴守一和沈雪在火車站給牛彩雲買瞭一大兜真空包裝的北京烤鴨,讓她帶給牛三斤和呂桂花。牛彩雲對這趟北京之行非常不滿意,在站臺上,用夾生的普通話對嚴守一說:

“叔,這次學沒考上,可不賴我。”

嚴守一:

“那賴誰呀?”

牛彩雲瞥瞭沈雪一眼:

“面試的時候,阿姨讓我往真裡演,真演瞭,他們又不認。”

沈雪倒沒計較牛彩雲的不懂事兒,說:

“真是真瞭,但不是這麼個真法兒。”

牛彩雲咕嘟著嘴:

“反正下次我不這麼實誠瞭。”

嚴守一這些天滿腹心事,這時禁不住戧瞭她一句:

“你這叫實誠嗎?你這叫缺心眼兒!”

沈雪倒笑著推瞭嚴守一一把:

“怎麼跟孩子說話呢?”

又對牛彩雲說:

“明年吧,明年早點兒來,我給你輔導輔導。”

這時沈雪的手機響瞭。沈雪接電話:

“誰呀?……我還以為你找我呢。找他,怎麼不給他手機打電話呀?”

又聽瞭兩句,說:

“好,你等著。”

接著將手機交給嚴守一。交之前問:

“你怎麼把手機關瞭?”

從前天起,嚴守一確實把手機關瞭。因為他在躲伍月。本來自於文娟生瞭孩子,嚴守一怕他們母子有事兒,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現在伍月拍瞭他倆的裸體照片,開始用這照片要挾他,要去《有一說一》當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讓人感到蹊蹺的是,前天在電視臺錄完像,嚴守一上廁所,在小便池前碰到主管業務的副臺長。這位副臺長撒完尿,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一邊哆嗦著身子,一邊問起《有一說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車軲轆話問瞭半天,似乎無意間說:

“對瞭,有個叫伍月的女孩也報考瞭,你知道嗎?”

嚴守一隻好點點頭:

“知道。”

副臺長意味深長地:

“這個人我見過,雖然是個瘋丫頭,但不憷場,說話也有特點,好像很有潛質。”

又拍瞭拍嚴守一的肩膀:

“當然,你是《有一說一》的負責人,初步意見,還是你們拿。”

說完走瞭。嚴守一愣在那裡,也忘瞭撒尿。這時嚴守一才知道伍月神通廣大。自己過去對伍月倒不瞭解。自己過去倒小看瞭伍月。但她憑什麼呢?嚴守一馬上想起瞭那兩隻大籃球。接著想到瞭黑暗。黑暗果然能征服一切。但無論從公從私,嚴守一都不同意伍月來《有一說一》當主持人。從公,她雖不憷場,但除瞭床上會說臟話,思想太單薄瞭。越是看上去傢常的節目,越需要文化,要不自己怎麼借重費墨呢?《有一說一》讓她主持,說臟話變成大說話,非弄成一杯白開水不可。從私,伍月來瞭,許多人都知道她是自己過去的情人,怎麼向人解釋呢?特別是怎麼向沈雪解釋呢?雖是副臺長拍的板,但大傢和沈雪都會把賬記到他頭上,官鹽也變成瞭私鹽。但如果副臺長同意瞭,自己不同意,硬頂著,裸體照片在伍月手裡,伍月那種性格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前天下午,嚴守一又給伍月打瞭一個電話,談瞭一個多小時。嚴守一想用曲線救國的方式,像嚴守一讓出版社把於文娟介紹到另一單位一樣,想把伍月推薦到另一電視臺,讓她去試著主持娛樂節目。這個電視臺一個副總編,是嚴守一的同學。娛樂節目不要思想,可以漫無邊際,又避開瞭嚴守一。但伍月犯瞭倔脾氣,非要正經說話,非要到《有一說一》不可。嚴守一見談不通,便幹脆先關瞭機,讓伍月找不到他,也讓事情先緩一緩再說。他再一次想把麻煩交給時間和上帝。現在見沈雪問起,隻好支吾著打掩護:

“噢,下午錄節目時關的,一直忘瞭開。誰呀?”

沈雪把手機交給他:

“李燕。”

嚴守一接過電話。但他接電話時,還不知道費墨出瞭事,還不知道費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發瞭,還跟李燕開玩笑呢:

“燕子嗎?找我幹嗎呀?找我,打沈雪的電話,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李燕在電話裡也和顏悅色:

“沒事兒就不能跟你聊聊哇?老嚴,你在哪兒呢?”

嚴守一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圈套,答:

“在火車站送人呢。”

又問:

“是不是費老又有什麼指示呀?”

李燕:

“他現在還沒回來。”

又似乎順便問:

“哎,你們下午是不是在希爾頓飯店開會呀?”

嚴守一這時才聽出話的一點兒玄機,意識到這話問得有目的,隱約感到費墨那裡出瞭問題。他的腦子轉瞭一下,先說:

“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這時忙招呼牛彩雲上車,想利用這個空隙來贏得思考時間。還故意大聲說話,讓手機那頭的李燕聽見:

“彩雲,你趕緊上車吧。記住,一到傢就來電話。給你爸你媽說,沒事兒的時候,到北京來玩。上次騎自行車沒載你媽,現在我開車帶她玩。上次沒帶你媽打電話,現在我帶她坐翻滾過山車……”

接著判定費墨出瞭事,像當初自己在於文娟那兒出事一樣,費墨現在還沒回傢,說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來打掩護,便對著手機說:

“對呀燕子,下午我們是在希爾頓開會。我得到車站送人,提前走瞭。會還沒散嗎?你們傢費老你還不知道,批評起我們來,沒完沒瞭,他不說痛快瞭,誰敢散會呀?”

嚴守一以為自己說得天衣無縫,誰知電話裡突然傳來李燕粗暴的聲音:

“胡扯!費墨現在就在我身邊。嚴守一,我算認識你瞭,你讓沈雪接電話!”

嚴守一蒙在那裡。拿著手機,半天不知該說什麼。沈雪:

“怎麼瞭?”

嚴守一隻好把手機交給沈雪:

“李燕急瞭。”

沈雪連忙接過手機,問李燕:

“怎麼回事?唉,你別激動,慢慢說……”

一邊看瞭嚴守一一眼,一邊躲開嚴守一向站臺遠處踱去。嚴守一徹底慌瞭神,一邊看牛彩雲在車廂裡提著提包和烤鴨向前移動,向她揮手,一邊偷看遠處的沈雪。終於,火車開動瞭,遠去瞭,沈雪回來瞭。回來時,臉上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小聲對嚴守一說:

“出事兒瞭。”

嚴守一:

“出什麼事兒瞭?”

沈雪:

“李燕剛才洗衣服的時候,從費墨褲兜裡翻出一個房卡,是新僑賓館的,李燕問他跑到那兒開房幹什麼,費墨說你們下午在那裡開會。李燕不信,就給你打電話,故意把新僑賓館說成希爾頓,沒想到你就上瞭當。這不證明費墨……”

嚴守一不禁懊悔地拍瞭一下大腿。沈雪馬上警惕地:

“你怎麼瞭?”

嚴守一意識到什麼,馬上作義憤填膺狀:

“費墨怎麼能這樣呢?平時多老實呀!”

沈雪:

“李燕讓我們馬上過去。”

嚴守一卻有些猶豫:

“這種事情,我們過去,不成瞭火上澆油?”

沈雪卻急瞭:

“看你猶猶豫豫的,是不是你們合謀好瞭?剛才我問你手機為什麼關著,你說下午在錄像;李燕問你,你又說下午在希爾頓開會,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嚴守一忙說:

“這種事情,費墨怎麼能告訴我呢?他要告訴我,也不會出岔子瞭。”

見沈雪還要說什麼,嚴守一忙用手止住沈雪:

“好,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嚴守一和沈雪一進費墨的傢,就能看出傢中是大戰後的暫歇。費墨沒戴眼鏡,耷拉著腦袋,窩在沙發裡。深度近視的人摘下眼鏡,臉就變瞭形。李燕滿臉淚痕,抽著一支煙,蹺著腿,坐在費墨通常坐的書桌後面。書桌後面是一大墻高高低低的書。一多半都是線裝書。他們傢的那條京巴狗,嚇得躲在墻角裡哆嗦著,眼向這邊張望。看到嚴守一和沈雪進來,李燕又發作瞭:

“騙子,原來是個騙子。原形畢露!說話呀,怎麼不轉詞瞭?平常我上個網,就說我墮落。”

學著費墨平常的口氣:

“人生苦短,白駒過隙。”

接著戳書桌上那張新僑賓館的粉紅色房卡:

“你倒是不過隙,你是隻爭朝夕!還是美學研究生?破鞋!”

雖然李燕說得詞不達意,但嚴守一一聽這口氣,費墨已經竹筒倒豆子,全交代瞭,現在成瞭一個戰俘。沈雪看瞭費墨一眼,上去勸李燕:

“燕姐,消消氣。”

又看嚴守一一眼,繼續對李燕說:

“咱們裡屋說去。”

接著連拉帶哄,把李燕推向裡面的臥室。經過沙發時,李燕“呸”的一聲,向費墨臉上啐瞭一口唾沫。

兩個女人關上房門之後,嚴守一到衛生間拿瞭一條毛巾,遞給費墨。平日愛擺架子的費墨,現在像一隻落架的雞。接毛巾時,向嚴守一尷尬地一笑。嚴守一從書桌上拿起新僑賓館的房卡,坐到費墨身邊,翻來覆去地看著。他想起自己前些天在國際貴賓酒店,和伍月在一起的情形。如果伍月把裸體照片公佈出去,情形一定比房卡還可怕。他不禁出瞭一身冷汗。費墨看瞭一眼房卡,小聲囁嚅道:

“洗衣服的時候,忘瞭掏兜。”

又抹著自己的臉說:

“一時疏忽,出瞭問題,捎帶所有的是非全顛倒瞭。”

嚴守一沒有說話。費墨看瞭裡屋一眼,仰在沙發上:

“二十多年瞭,確實有些審美疲勞。”

嚴守一沒有說話,這時發現費墨的嗓子已經啞瞭。費墨啞著嗓子搖瞭搖頭:

“也不怪疲勞,多少年瞭,話總說不到一塊兒。”

嚴守一愣在那裡,把房卡放到茶幾上。費墨仰起身,點燃一支煙:

“給你說,你也不會信,什麼都沒有發生。”

嚴守一看費墨。費墨:

“房間是開瞭,但就在床上拉瞭拉手,接著改在咖啡廳坐而論道。”

嚴守一吃瞭一驚:

“為什麼?”

費墨:

“她二十出頭,我快五十瞭,一到床上,我有些發憷。”

接著點自己的身體:

“它不爭氣,好幾年瞭!”

接著將頭埋到自己手裡,抽泣起來。

嚴守一愣在那裡。半天,費墨仰起一臉鼻涕又說:

“還是農業社會好哇。”

嚴守一一時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問:

“什麼?”

費墨搖著頭:

“那個時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趕考,幾年不歸,回來你說什麼都是成立的。”

又戳桌子上的手機:

“現在……”

嚴守一:

“現在怎麼瞭?”

費墨啞著嗓子說:

“近,太近,近得人喘不過氣來!”

嚴守一愣在那裡。

32

嚴守一一夜沒有睡好。沒睡好不是為瞭自己,他暫時顧不上自己的麻煩,開始替費墨出事感到惋惜。惋惜不是惋惜別的,而是費墨什麼都沒幹,還被人抓住瞭,可又渾身長嘴解釋不清。就像一頭貓,一輩子笨頭笨腦,沒偷過腥葷,就趁人不備,暗地裡偷瞭一條柳葉似的小魚,也隻是看看,沒吃,還被人抓住瞭。被人以假當真不說,而且偷一次,和偷一百次,被人抓住的性質是一樣的。費墨本來想拿嚴守一打掩護,嚴守一又被李燕打瞭個措手不及,不但沒幫上朋友的忙,反倒加速瞭事情的敗露。在那裡感慨瞭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但他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由費墨出事,火卻燒到瞭自己身上。昨天晚上在火車站,他給沈雪說昨天下午錄像是假的,但今天上午《有一說一》錄像,卻是真的。嚴守一一大早就起瞭床,匆匆喝瞭一杯豆奶,毛腰換鞋,準備出門。這時他發現沈雪手裡拿著什麼,穿著睡衣來到走廊。嚴守一:

“你不是9點才有課嗎?也起這麼早幹嗎?”

等他直起身,卻發現沈雪變瞭臉。沈雪把一張照片“啪”地拍到鞋櫃上:

“帶上吧!”

嚴守一吃驚地發現,這張照片,是他存在費墨那裡的,於文娟和半歲兒子的合影。嚴守一剛要說什麼,沈雪又把一個存折拍到瞭鞋櫃上:

“也帶上吧!”

這張存折,也是嚴守一存在費墨那裡的,怕於文娟母子有急用。嚴守一心裡“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壞瞭。這肯定是昨天李燕對費墨進行瞭大搜查,搜出之後,昨晚在他們傢裡間交給沈雪的。嚴守一一方面感到眼前的沈雪十分陌生,過去覺得她是個傻大姐,有話就說,沒想到城府很深,這事存瞭一夜沒說,專等清早出門時再說,不給你留半點思考餘地;也不知道她原來的傻是假象,還是後來被自己改造成這樣瞭;另一方面怪費墨太大意,自己的房卡讓搜出來不說,朋友的照片和存折也讓搜瞭出來;搜出來還不知道,昨天晚上也沒有提醒他;同時又怪費墨的老婆李燕心太狠毒,自己傢裡起瞭風波,心理不平衡,還要把戰火引到別人的傢庭。嚴守一隻好停止出門,向沈雪解釋:

“你聽我說……”

沈雪冷笑一聲:

“我知道你又要說,怕我看到,心裡不痛快,才放到費墨那裡,對吧?”

嚴守一隻好硬著頭皮說:

“這確實是一個原因,不過……”

沈雪打斷他的話:

“不過什麼?不過,你把照片和存折放到費墨那裡,讓人傢怎麼看我?”

嚴守一:

“我……”

沈雪又打斷他:

“你特恨李燕吧?昨天李燕把照片和存折給我的時候,我也覺得她不懷好意,但我現在特感謝李燕。不單感謝李燕,還感謝費墨出瞭這事。我想瞭一夜,我覺得我是個傻子。我還去勸別人,我和別人是一樣的!……”

嚴守一攤著手:

“這一照片和存折,存折上也就兩萬塊錢,它,它跟昨天費墨那事,性質怎麼能一樣呢?”

沈雪:

“我說的還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說的是,昨天你為什麼替費墨撒謊?”

嚴守一:

“都是朋友,總不能看著別人傢出事吧?”

沈雪用手止住他:

“我說的也不是你替費墨撒謊的事,我問你,昨天在火車站,你為什麼關機?”

嚴守一:

“不是都告訴你瞭,錄像時關的機,後來忘瞭開。”

沈雪:

“你單是昨天晚上沒開機嗎?你有好幾天都關著機,要麼就是不在服務區,你幹什麼去瞭?嚴守一,你一定像費墨一樣,還有別的事兒背著我,這兩天我從你的神情就能看出來!慌慌張張,像丟瞭魂兒一樣。你和費墨早預謀好瞭吧?遇事你替費墨撒謊,再讓費墨替你撒謊,就是這種關系吧?”

嚴守一這時有些急瞭:

“你要這麼認為,我就沒法說瞭。”

沈雪:

“你是沒法說,因為你心裡有鬼!”

這時嚴守一真急瞭。同時他又想用真急壓住沈雪。上次吃完火鍋,沈雪懷疑嚴守一和伍月的碗筷,嚴守一在車上發瞭一陣脾氣,就把沈雪鎮住瞭。現在也想故伎重演。美國就打過伊拉克兩次,才把薩達姆的政權摧毀。於是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開瞭機,“啪”的一聲拍到鞋櫃上,一字一頓地說:

“你不是懷疑我的手機嗎?看好瞭,開著呢,給你留到這兒,你今天別上課瞭,在傢捉鬼吧!”

他以為沈雪會像上次一樣被他震懾住,接著就是哭,這時嚴守一再抄起手機,橫橫地出門,問題留待晚上再解決。但他沒有想到,沈雪這次沒有被他發火嚇住,而是迎難而上:

“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還非學李燕一次不可!”

嚴守一開始進退兩難。抄手機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嚴守一隻好落下手機,賭氣出門,又“咣當”一聲,將門關上。

但等嚴守一開車上瞭路,他又有些後悔。後悔不是後悔自己發火,而是發火之下,不該把手機饒上。這戲有點兒過。開著機,一天時間,萬一伍月打過來電話怎麼辦?如果是過去,他可以在外邊給伍月打一電話提醒她;現在兩人正較著勁;伍月正威脅他,這話反倒不好說瞭,一說更成瞭她要挾的借口。而且手機既已落下,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回傢再取,那樣更顯得欲蓋彌彰瞭。於是心裡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到瞭電視臺,觀眾已經入場。樂隊正奏著一支美國鄉村搖滾樂在墊場。不知誰出的主意,幾個樂手今天臉上全塗上瞭迷彩。那個鼓手小藏是個胖子,今天還格外賣勁,咬著紅一道綠一道的腮幫子,身體隨著手中鼓槌的起落前後聳動著,“咚咚咚咚”,敲得鼓聲震心,也讓嚴守一心煩。嚴守一甚至想把今天的錄像取消,但看觀眾已經進場,那個主管《有一說一》的副臺長也到現場巡察,隻好讓化妝師幫他簡單化瞭一下妝,穿上那件花格子外套,硬著頭皮走上瞭主持臺。看嚴守一上臺,大燈亮瞭。在音樂的尾句中,嚴守一堆出滿面笑容,開始集中精力說開場白:

“大傢晚上好,這裡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我們跟大傢討論的話題是‘有病’。這個話題是我們欄目的總策劃費墨先生搞的,他在奧地利留過學,跟弗洛伊德比較熟。大傢都知道,弗洛伊德是個擰巴的人,好好的事兒,他一說就亂。費墨跟他熟瞭以後,也開始變得擰巴,他再走到大街上,發現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病……”

觀眾笑瞭。主持得還算順溜。觀眾並沒有看出嚴守一的心煩意亂。但嚴守一在臺詞中說到費墨,說的時候沒留心,說過之後,由費墨聯想到自己,突然心裡像針紮一樣疼。他忍住疼接著說:

“當然他說的有病不是指身體上有病,而是說心裡有病。心裡有病不像身體有病得住院,但不妨礙日常有表現。譬如講,心慌,心亂,見人發憷,語無倫次,我不知道現場多少觀眾有這種癥狀……”

觀眾又笑瞭。

嚴守一:

“人為什麼會心裡有病呢?據費墨先生說……”

說到這裡,嚴守一腦子突然出現瞭空白,不知該往下說什麼,忘記瞭費墨策劃文案上下邊是什麼詞,愣在瞭那裡。這是嚴守一主持《有一說一》八年多來,第三次出現這種情況。頭兩次都是在剛主持節目的時候。愣著腦袋在那裡想瞭半天,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觀眾以為這也是節目的一部分,又笑瞭。但在臺側看錄像的副臺長看瞭出來,皺著眉走出瞭現場。嚴守一頭上出瞭汗,隻好對觀眾實話實說:

“對不起,我忘詞兒瞭。”

接著從口袋掏出費墨寫的策劃,翻過幾頁,埋頭看起來。樂隊的小藏為瞭給他補臺,又“丁零哐啷”敲瞭一陣鼓。嚴守一看完,先皺著眉伸手止住小藏:

“別敲瞭,有點兒亂。”

又示意高臺上的導播大段:

“行瞭。”

然後又堆起笑容:

“人為什麼會心裡有病呢?據費墨先生說,生活很簡單,你把它搞復雜瞭;或者,生活很復雜,你把它搞簡單瞭。病來如山倒,別挺著,也得去醫院……”

兩個小時過去,這期節目總算錄完瞭。錄完節目,嚴守一好像渾身虛脫一樣,腰裡都是汗。他匆匆走下臺,穿過走廊,直接去瞭辦公室,想喝一杯水。一進辦公室,小馬看著他說:

“哇塞,你怎麼瞭,臉這麼紅?”

伸手去摸嚴守一的額頭:

“你真有病瞭。”

33

在嚴守一主持節目的時候,沈雪去學校給學生上課。去學校上課的時候,她並沒有帶上嚴守一的手機捉鬼,而是動也沒動,把嚴守一清早拍到鞋櫃上的手機留在瞭鞋櫃上。鬧歸鬧,她不至於這麼過分;說歸說,她對嚴守一基本上還是信任的。再說,從她內心講,她也不想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拿著自己男人的手機捉鬼,讓人聽上去像什麼?嚴守一後來才知道,手機在傢裡鞋櫃上響瞭一天。

據沈雪後來跟李燕說,正是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她看到一個男生把電池從手機屁股上摳下來,又推上去,訊號便是不在服務區,才重新對嚴守一的手機產生瞭懷疑。上完課,回到辦公室,她接到李燕一個電話。她以為李燕居心叵測,要打探嚴守一照片和存折的事,看事情發展到什麼程度,沒想到李燕已經把這事撩到瞭腦後,已經顧不上別人,還在把矛頭指向費墨。真像抓賊一樣,抓住一回當百回,費墨既然和這個美學研究生有事,保不齊還和別的女人有染,要把追查繼續深入下去。沈雪問:

“你怎麼深入法?”

李燕:

“我昨天一夜沒有讓他睡。”

沈雪:

“又挖出什麼瞭嗎?”

李燕:

“他開始裝傻,裝死,裝聾作啞。但這也難不住我。”

沈雪:

“那你準備怎麼辦呢?”

李燕:

“我準備到無線局查他的手機單子。從手機單子上,不就知道他每天和誰聯系瞭嗎?”

沈雪吃瞭一驚,覺得李燕真是挖空心思。也開始覺得她有些可怕。沈雪問:

“那無線局讓查嗎?”

李燕:

“我已經將他的身份證給繳獲瞭,我馬上就去!”

又問沈雪:

“你去查一下嚴守一嗎?”

沈雪事後對小蘇說,如果她那天不給學生上課,沒看到學生摳手機電池,她就不會去無線局;正是因為看到摳電池,加上幾天來嚴守一心神不定,神色慌張,讓她下決心跟李燕去無線局查一趟。但又有些猶豫,對李燕說:

“這麼背後查單子,讓他知道瞭不好吧?”

李燕開始把矛頭指向瞭嚴守一:

“他不也背後藏照片和存折嗎?他跟你是一條心嗎?這問題還不嚴重嗎?能藏照片和存折,備不住還藏些別的!”

正是李燕的煽動,促使沈雪下瞭決心:

“好,我去。”

又猶豫:

“但我沒他的身份證啊。”

李燕:

“他是名人,你隻要說是他愛人,無線局就認。”

兩人結伴去瞭無線局。營業廳內熙熙攘攘,許多人在辦手機業務。李燕將費墨的身份證遞進窗口,交瞭五塊錢打印費,裡面打印機“嚓嚓”一陣響,一個女營業員從窗口推出一長卷費墨的電話單子。沈雪按照李燕的吩咐,說自己是嚴守一的老婆,也想查一下手機單子,並假裝生氣地問:

“他這個月手機費怎麼這麼多呀,是不是你們給算錯瞭?”

李燕晃著費墨的身份證指指沈雪:

“一塊兒的。”

那個女營業員的臉上半截長得還可以,圓眼,但下邊沒有下巴。她看瞭李燕一眼,又看瞭沈雪一眼,木然接過沈雪遞進的五塊錢:

“計算收費是電腦,電腦跟誰都沒仇!”

打印機“嚓嚓”一陣響,女營業員又將一長卷紙推瞭出來。兩人拿著電話單子,出瞭營業廳,在營業廳旁邊的小花園裡埋頭看起來。電話單子太長,兩人隻好把它們搭在肩膀上。風一吹抖動起來,像兩條搭在脖子上的哈達。電話單子上的號碼密密麻麻,沈雪一下看花瞭眼,對李燕說:

“太亂,把不著脈。”

又問李燕:

“你看出別的問題瞭嗎?”

李燕正集中精力一個一個排查:

“別的問題還沒發現,號碼還集中在那個美學破鞋身上。”

雖然集中到一個人身上,李燕看著看著又急瞭:

“你看你看,全是給那個騷貨打的,一天能通四次電話!他一個禮拜,都跟我說不瞭這麼多話!”

急著急著說出瞭真相:

“操他媽,每次都跟我說身體不行,跟我不行,跟她,打電話都這麼大勁兒,見瞭面,更是烈火幹柴瞭!”

沈雪感到很震驚,愣著看李燕。李燕這時意識到什麼,抬頭看沈雪:

“你老看我的幹嗎呀,趕緊查你自己的呀!”

沈雪馬上收回眼睛,但也露出畏難情緒:

“他的電話不集中,不好查。”

李燕:

“你不是說懷疑他這幾天嗎?這也是集中的一個辦法!”

沈雪看自己的電話單子,集中到這幾天:

“這幾天他老關機,沒怎麼打電話。就是開機打,電話也不多,基本上都是打給費老和我的。”

突然發現什麼,問:

“就是大前天,有一個號碼,一下通瞭一個多小時,這能叫有問題嗎?”

李燕將臉湊過來,看沈雪的單子,斷然道:

“隻要超過五分鐘,肯定有問題!”

沈雪又猶豫道:

“這個號碼我不熟,別是記者采訪他,有時也沒完沒瞭。”

李燕:

“馬上給這號碼打過去,看對方是誰。如果是女的,一聽她的態度,馬上就知道瞭。”

沈雪倒心裡一動,掏出自己的手機,按電話單子上的號碼撥號。等號碼撥完,她又把手機合上瞭。李燕:

“怎麼又不打瞭?”

沈雪:

“我覺得這樣不好。萬一沒問題,對方會怎麼想?算瞭,不查他瞭,愛誰誰。”

李燕瞪瞭她一眼:

“窩囊廢!”

與李燕分手,沈雪回到瞭傢。如果回到傢之後,嚴守一的手機在鞋櫃上不響,一天的事情也就過去瞭。嚴守一和她的生活又會重新恢復平靜。但在沈雪換鞋的時候,嚴守一的手機又響瞭。沈雪拿起手機看瞭看,屏幕上顯示著“於文娟”的名字,沈雪心裡又起瞭火。過去嚴守一告訴她,他跟於文娟沒有直接聯系過,打聽孩子的事,也是通過於文娟她哥;他給於文娟打電話,於文娟從來不接;現在於文娟怎麼主動把電話打過來瞭?可見全是假話。由這個電話,她又想起照片和存折的事,越想心裡越撮火。等於文娟的來電響完,她拿起嚴守一的手機,調出嚴守一手機的通訊錄,又掏出無線局的電話單子,排查電話單子上那個通瞭一個多小時的電話。這一查不要緊,那個電話單子上的號碼,通訊錄上顯示的姓名是“伍月”,她心裡又“咯噔”一下。看來於文娟和伍月,他都沒有斷呀。自己都蒙在鼓裡呀。於文娟和伍月比起來,伍月對她的威脅更大。僅僅是大前天,他們還通瞭一個多小時電話。一個多小時,都說瞭些什麼?於是把手機拿到客廳,坐到沙發上細細想。想著想著,計上心來,她用嚴守一的手機,給伍月寫瞭一條短信。這真叫神不知鬼不覺。因為用的是嚴守一的手機,伍月收到短信,也不會發覺發信者是沈雪,而以為是嚴守一。沈雪故意把信寫得很含糊:

你正在想什麼,我想知道。

這短信不管是誰收到,都不會出岔子。如果是情人,有思念的意思;如果是一般朋友,也隻是一個調侃,不會故意把嚴守一和伍月往一塊兒撮合,產生不瞭負作用。短信寫好,沈雪想瞭想,毅然決然發瞭出去。

把短信發出去之後,沈雪又有些後悔。別是兩人在電話裡談費墨新書的事,自己在杞人憂天;事後嚴守一知道瞭,肯定跟她急。她還害怕伍月收到短信之後,突然把電話打過來,這電話接還是不接,她也無法處置。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兩分鐘之後,嚴守一的手機“唄兒”地響瞭一聲,伍月沒有回電話,照樣回瞭一條短信。等沈雪看瞭這條短信,腦袋“嗡”的一聲炸瞭。因為伍月回的短信,一個字沒有,而是傳過來一幅圖片。那幅圖片上,嚴守一和伍月並排躺在床上,兩人身上都一絲不掛。

事後伍月告訴嚴守一,她將圖片傳過來,一半是對嚴守一的威脅,想讓他知道,如果他再阻撓她去《有一說一》,把圖片這樣發給別人也是很容易的;另一半也隻是一個威脅,她不會把圖片傳給其他任何人,她還不至於真那麼無恥,不為嚴守一,還為自己呢。但她沒有想到,這幅圖片,落到瞭沈雪手裡。

沈雪事後對小蘇說,她看著那幅圖片,呆呆地坐瞭一個多小時,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到嚴守一轉動門鎖,她才醒瞭過來。

34

嚴守一身上有些發燒。像小時候他爹得傷寒一樣,一陣熱一陣冷。記得跟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他因此住過醫院。剛才在街上開車,差一點兒闖瞭紅燈。模糊看到前擋玻璃前橫過一隊自行車車流,突然醒過來,一個急剎車,在路口當中站住,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頭差點兒糊到他車頭上;騎自行車的老頭嚇瞭一跳,他自己也出瞭一身汗;可等紅燈變成綠燈,兩邊的車流開始向前移動,他又沒發覺,身後的汽車“嗚嗚”地按喇叭催他,才使他又醒瞭過來,將車開動。

嚴守一打開傢門,走進門廳,首先看瞭一眼鞋櫃,發現清早拍在鞋櫃上的手機不見瞭,心往嗓子眼提瞭一下。他以為沈雪拿瞭一天他的手機,他不知道手機一天都在鞋櫃上擺著,隻是剛才,沈雪才拿起它;他做好瞭一天之中,伍月可能會打來電話的思想準備,他沒想到沈雪會主動給伍月發短信,更沒想到伍月會發過來一幅裸體照片;他隻防著一天之中,手機中出問題的隻有伍月,他沒想到於文娟一天之中也給他打過許多電話;更沒想到他清早剛出門,山西老傢的黑磚頭就開始給他打電話。

嚴守一鎮定一下自己的心神,開始彎下身子換鞋。換完鞋,走到客廳,發現沈雪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正一根一根劃火柴。茶幾上,已扔瞭一堆燃盡的火柴頭。看嚴守一進來,也沒有抬頭。一堆火柴頭旁邊,放著嚴守一的手機。

嚴守一坐到沈雪身邊,拿起離開自己一天的手機。手機的屏幕上,仍停留著伍月發過來的照片。照片上,嚴守一和伍月裸體躺在一起。手機上的裸體有些變形,像放瞭許多天的兩條肉。嚴守一的腦袋,“嗡”的一聲炸瞭,渾身每一個汗毛孔,都出瞭一股冷汗。事後嚴守一想到,正是出瞭這一身大汗,發燒似乎突然停止瞭。看著照片,嚴守一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意識到事情的無可挽回。他該責備伍月的狠毒,這個女人說到做到,果然讓地雷引爆瞭,但他當時連責備伍月的心思都沒有,更不知道這是伍月鉆瞭沈雪的圈套。他隻是對著照片苦笑瞭一下。他放下手機,等待沈雪說話。但沈雪面無表情,就是不開口。這時從窗戶看出去,晚霞慢慢收盡,暮色慢慢降下來,遠處的樓群已經開瞭燈。嚴守一腦子裡一片空白,像上午在電視臺主持節目一樣。腦子拋錨之後,他甚至想到,城裡的天黑和老傢農村的天黑就是不一樣。城裡天黑是從天空往下降,街上慢慢開瞭燈;老傢農村天黑,是從莊稼地裡由下往上慢慢湧,像黑色的墨水一樣,由下往上,一直對接到天幕上。屋裡越來越黑,還是嚴守一集中精力先開瞭口:

“雪兒呀,我們在一起多長時間瞭?”

沈雪沒有回答,仍劃火柴。見沈雪不說話,嚴守一隻好自問自答:

“我剛才算瞭一下,認識一年零三個月,在一起,十個月。”

沈雪將燃盡的火柴頭,又扔到瞭茶幾上。嚴守一又拿起手機上的照片看:

“你早上說得對,我跟費墨是一樣的。這張照片,是前幾天我跟伍月在賓館裡,她給拍下的。但我現在的情況比費墨還糟,伍月在用這些照片威脅我。”

沈雪不說話,又拿起一根火柴,“嚓”的一聲劃著。嚴守一:

“但她不是要跟我在一起,是想到《有一說一》當主持人。”

沈雪臉上的肌肉搐動一下,仍憋著不說話。正在這時,嚴守一的手機響瞭。手機的鈴聲,在談話的空當兒裡顯得格外刺耳;黑暗中,手機屏幕的彩光,也顯得格外耀眼。嚴守一看瞭一眼手機,是“於文娟”的名字。這是他和於文娟離婚之後,一年多來於文娟第一次打來電話。嚴守一馬上意識到,孩子出瞭問題。他馬上打開手機。但他還沒有說話,於文娟在電話那頭就發瞭火。過去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再著急的事,於文娟都不急;包括和嚴守一離婚,都是慢條斯理;現在突然發瞭火,更讓嚴守一著慌。於文娟上來就呵斥:

“一天瞭,你怎麼不接電話?”

嚴守一語無倫次:

“開會,開會呢!”

接著馬上問:

“是不是孩子病瞭?”

於文娟:

“孩子沒病,是你奶奶病瞭!黑磚頭清早就給你打電話,說你開著機,卻不接電話,你奶又讓打到我這裡。你奶奶情況可能不好,你趕緊回去吧。”

嚴守一還不相信:

“情況怎麼會突然不好呢?”

於文娟:

“黑磚頭說,病瞭好幾天瞭,一開始你奶不讓告訴你,今天清早,突然讓你回去,還說想見孩子,這不是要出問題嗎?”

嚴守一慌瞭神,忙說:

“別打瞭,我馬上走。”

合上手機,馬上站起來,對沈雪說:

“我奶奶不行瞭,她在等我,我得馬上趕回山西!”

沈雪看著燃燒的火柴,仍不說話。

嚴守一顧不上沈雪,匆匆出瞭門。他把門“哐當”一聲關上,才聽到屋裡傳來沈雪像狼一樣的嗥叫,接著是她痛哭的聲音。

35

嚴守一記得,那天晚上有一鉤殘月。嚴守一駕著車,在京太高速公路上疾駛,速度開到一百八十邁。

嚴守一和於文娟她哥上次在保姆市場找的那個甘肅小保姆,懷裡抱著孩子,坐在車的後排。記得車到石傢莊,孩子“吭吭”地哭。保姆說,孩子要撒尿。嚴守一說:

“就撒在車裡吧。”

車在陽泉服務區停瞭三分鐘,加油。

臨出發前,嚴守一開車到過去自己和於文娟的傢樓下接孩子,於文娟沒有下樓。

36

等嚴守一開車趕到老傢,已是第二天上午。嚴守一記得那天陽光特別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墻和門樓,矗立在陽光下。

奶奶已經去世瞭。黑磚頭告訴他,奶奶已經病瞭一個禮拜。一開始不覺得嚴重,就是普通的感冒,中間還好過一次。但奶奶一輩子愛幹凈,夜裡不在屋裡撒尿,老起身拄著拐杖去院裡的廁所,沒想到沖瞭風,又感冒瞭。前天夜裡喘瞭起來,氣越出越粗。一開始奶奶不讓告訴嚴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著氣對黑磚頭說:

“讓白石頭回來吧。”

又說:

“給文娟說一聲,我想見一見孩子。”

奶奶的遺體,放在她過去睡覺的大炕上。去年夏天,臨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嚴守一和奶奶坐在這裡,說瞭許多話。奶奶還用拐杖杵瞭他心口一下。最後他還趴到奶奶腿上哭瞭。奶奶還像平時睡著一樣,臉是笑的。看到嚴守一回來,黑磚頭、黑磚頭老婆等人又哭瞭。但嚴守一看著奶奶,一直想不起哭。嚴守一的兒子這時醒瞭,保姆也將他抱到奶奶床前。孩子還不懂事,在那裡“呀呀”地叫著。看過奶奶,嚴守一抱著孩子,走到外間,黑磚頭抹著眼淚,跟在他身後。從堂屋往外看,去年夏天幫著砌墻蓋門樓的那幫鄉親,正在院子裡七手八腳搭靈棚。陸國慶、蔣長根都來瞭。看到嚴守一,都極力躲避他的目光。當堂屋隻剩下黑磚頭、嚴守一和他懷裡的孩子時,黑磚頭啞著嗓子埋怨嚴守一:

“老打電話,你老不接,幹嗎呢!早回來半晌,就跟咱奶說上話瞭!”

又哭瞭。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抹著眼淚:

“咱奶臨走時,留的有話。”

嚴守一看著黑磚頭。黑磚頭:

“咱奶交代,裡屋有半缸黃豆,是她去年秋季到地裡撿的,讓給她辦事時換成豆腐,待客用。”

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

“咱奶還說,吊孝時,也讓路之信喊喪,他嗓門大。別人一天給兩盒煙,讓咱給三盒。”

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

“咱奶還說,不讓你哭,沒用。你整天在電視裡說話,把嗓子哭啞瞭,耽誤工作。”

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

“咱奶說,等孩子長大,讓他七歲上學,別六歲。你六歲上的學,在學裡老受欺負。”

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

“咱奶還問起上次跟你回來的那個姓費的朋友,說他是個好人。”

嚴守一還沒有說話。但他發現,懷中的孩子,似乎突然懂事瞭,開始把臉蛋兒漸漸貼到嚴守一的臉上。過去嚴守一隻見過孩子一次,還是在醫院嬰兒室;後來看到照片,也沒有感覺,甚至覺得他是個麻煩和累贅;現在,他突然對他有瞭親人的感覺。他看瞭他一眼,發現他也正看自己。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眼中竟有淚光。

接下來幾天,嚴守一覺得自己像一個沒頭的蒼蠅,毫無目的地四下裡亂轉。去過山上,他小時候摔斷瞭腿,奶奶背著他,就是從這個山口去瞭洪洞縣;去過磚窯,去年夏天他和費墨在這裡蹲過。在院裡的棗樹下,他想起去年砌院墻的時候,奶奶坐在棗樹下的太師椅上,沈雪從灶前端瞭一盆熱水,扯著脖子在那裡用山西話喊:

“洗臉吧——熱水!”

七天之後,奶奶出殯。釘棺材口之前,喊喪的路之信問周圍的嚴傢人:

“還有話沒有?”

周圍的嚴傢人都在哭,沒人說話。路之信又問嚴守一:

“還有話沒有?”

嚴守一沒說話。

路之信扯著脖子高喊:

“親人都沒話瞭,釘口!——”

棺材釘口之後,路之信又扯著脖子喊:

“奶奶也沒話瞭,起喪!——”

七天中,嚴守一就打過一次手機,是打給沈雪的。但沈雪關瞭機。

出完殯那天晚上,嚴守一一個人拿著手電筒來到村後的山坡上。他小的時候,常和張小柱拿著廢礦燈,在這裡往天上寫字。張小柱寫的是:

娘,你不傻

嚴守一寫的是:

娘,你在哪兒

字跡能在天上停留五分鐘。

這天的夜特別黑,伸手不見五指。嚴守一四十三歲,拿著手電筒往天上寫:

奶,想跟你說話

那字跡在天上,整整停留瞭七分鐘。

嚴守一潸然淚下。這時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個卑鄙的人。

《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