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嚴朱氏

1

1927年,嚴老有讓販驢的老崔往口外捎瞭一個口信。

口外離山西嚴傢莊兩千多裡。口外本來指內蒙古,但在1927年的山西,卻指河北張傢口。嚴老有的大兒子嚴白孩在口外劁牲口。

嚴老有在嚴傢莊給東傢老萬傢當佃戶。雖然是佃戶,但嘴愛說話,見人愛搭腔,顯得朋友多。1923年,嚴白孩十四歲時,嚴老有讓他跟宋傢莊的木匠老宋學徒。嚴老有跟老宋是熟人。雖然是熟人,但拜師時,送瞭老宋半腔羊。一年下來,嚴白孩能打小板凳瞭,但這年夏天,嚴白孩卻撇下老宋,跟閹豬劁牲口的老周跑瞭。嚴老有雖然跟老周也熟,但嚴老有認為,木匠是個正經營生,閹豬劁牲口見人說不出口。嚴老有想將嚴白孩捉回來,送給老宋。老宋卻說:

“算瞭,他坐不住。”

嚴老有將嚴白孩捉瞭回來,綁在傢裡的條凳上,一綁五天。第六天,將老宋叫來,指著條凳上的嚴白孩說:

“坐得住呀。”

沒想到嚴白孩在條凳上說:

“爹,我跟師傅不對脾氣,沒話。”

嚴老有兜頭扇瞭他一巴掌:

“那你跟一個劁豬的就有話瞭?”

嚴白孩:

“我跟他也沒話,但我愛聽豬叫。”

接著扯著脖子在那裡學豬被閹時的聲音:

“吱——吱——”

嚴老有嘆瞭一口氣,搓著手對老宋說:

“這畜生忒不著調!”

老宋在門框上“啪啪”敲瞭兩下煙袋鍋,站起身要走。嚴老有又將二兒子嚴黑孩拉到老宋面前,嚴黑孩比嚴白孩小一歲。嚴老有指著嚴黑孩對老宋說:

“要不你把他領走吧,這孩兒憨。”

嚴白孩跑的時候老宋沒急,剛才嚴白孩學豬叫時他也沒急,現在急瞭:

“憨就能當木匠瞭?你以為木匠都憨?”

瞪瞭嚴老有一眼,蹶蹶地走瞭。

閹豬劁牲口的老周膽大。周圍村莊的豬閹完,牲口劁完,他突發奇想,要去口外;山西的毛驢都是從口外販來的,想著那裡牲口多,劁牲口有營生。嚴白孩跟老周去口外的頭天晚上,他以為他娘會哭,他爹會將他綁在條凳上。沒想到他娘沒哭,他爹也沒綁他。他娘在麻油燈下計算到口外的路程。突然一聲驚叫:

“兩千多裡,一天走七十,得一個多月。”

不為嚴白孩,為這路程,哭瞭。嚴老有在門框上“啪啪”地磕著煙袋鍋:

“口外,臉生面不熟啊。”

嚴白孩:

“頭兩天不熟,挨腳就熟瞭。”

嚴老有:

“那就死在外邊吧。從今往後,咱倆不算爺倆,再見著,頂多算一個熟人。”

嚴白孩隨老周去瞭口外。一去三年,沒有音信。想著嚴白孩已經十八歲瞭。嚴白孩走後的第二年,嚴老有將嚴黑孩送給魏傢莊做豆腐的老魏當徒弟。嚴黑孩雖然人憨,但心裡明白著呢。學做豆腐三年出師,但嚴黑孩一年半就自己回傢開瞭豆腐坊。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挑著豆腐挑子,順著山梁沿村喊:

“打豆腐——”

“嚴傢莊的豆腐——”

1926年和1927年,晉東南風調雨順。嚴老有給東傢老萬傢種地,嚴黑孩挑擔賣豆腐,兩年下來,傢裡竟積瞭五十塊大洋。父子倆合計,翻拆瞭三間西房。看著新房新院,嚴老有說:

“我靠!”

這年秋天,同是老萬傢佃戶的老馬得肺氣腫噎死瞭。老馬一輩子不愛說話,生前除瞭愛喝酒,冬閑還愛到鎮上看人鬥蛐蛐。看著看著自己也鬥上瞭。最後弄得跟蛐蛐比跟人近。傢裡一頂破氈帽,也拿到鎮上當賭註。死後連棺材錢都沒留下。老婆孩子,準備裹條席把他埋瞭,嚴老有出瞭兩塊大洋,給老馬買瞭一副薄板棺材。老馬老婆沒說什麼,東傢老萬感動瞭。老萬把嚴老有叫過去問:

“你跟老馬也是朋友哇?”

嚴老有:

“不是呀,他活的時候毒,俺倆不對脾氣。”

老萬:

“不對脾氣,你還給他買棺材?”

嚴老有:

“兔死狐悲,一塊兒扛瞭十幾年活,不是朋友,也是朋友瞭。”

老萬拍著腦袋想,點瞭點頭。將賬房先生叫來,讓拿出五塊光洋,給老馬辦喪事。出殯那天,酒席擺瞭四桌。東傢老萬親自來吊瞭唁。老馬生前雖無人緣,死後卻極盡哀榮。出殯那天晚上,老馬老婆來找嚴老有。老馬老婆是個麻子。老馬老婆:

“老嚴,棺材一入土,我才知道,我成瞭寡婦。”

嚴老有見她提棺材,忙說:

“千萬別提錢的事,東傢那裡也別提,都是朋友。”

老馬老婆:

“是老馬朋友,再答應他老婆一件事。”

嚴老有:

“你說。”

老馬老婆:

“大姑娘十六瞭,到你傢做媳婦。”

嚴老有一愣。老馬老婆:

“我臉上麻,姑娘臉上不麻。”

老馬老婆走後,嚴老有老婆笑瞭:

“兩塊大洋,買個媳婦兒,值。”

嚴老有兜頭啐瞭老婆一臉唾沫:

“她這是送媳婦兒嗎?她把全傢都送來瞭!”

又搖頭:

“老馬一輩子沒心眼兒,我也小瞧他老婆瞭。”

又看剛翻拆的西廂房:

“全是這房給鬧的。”

老馬老婆的意思,現在是十月,離臘月剩兩個月,年關前把喜事辦瞭。喜事辦可以,但喜事辦給誰,嚴老有卻有些猶豫。從年齡講,應該辦給嚴白孩,可他現在在口外;從對傢裡的貢獻講,應該辦給嚴黑孩,西廂房有一半是豆腐錢。嚴黑孩這些天也有些騷動。這天五更雞叫,嚴老有起身去茅房,發現院裡月光下有一個人影,忽高忽低,把嚴老有嚇瞭一跳。走近看,原來是嚴黑孩,正一個人在那裡練拜天地。磨房裡,小毛驢正一聲不吭地拉著石磨,在磨豆子。他不拜天地嚴老有覺得應該先給他娶媳婦,他私下一練嚴老有火瞭。嚴老有上去踢瞭他一腳:

“王八蛋,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

遂決定先給嚴白孩娶親。可嚴白孩在口外,兩千多裡,怎麼告訴他呢?正巧第二天村裡路過一個驢販子。驢販子是河南人,姓崔,帶一個夥計,要到口外販牲口,路過嚴傢莊,天晚瞭,在村裡打尖歇宿,住在東傢老萬的牲口棚裡。晚上,嚴老有到東傢牲口棚去看老崔。揣瞭一方豆腐,拿瞭兩根蔥,提瞭半瓦罐紅薯幹燒酒。驢販子老崔的夥計在牲口棚支瞭幾塊磚,上邊放瞭一口鍋,下邊燒著火,正從口袋裡倒出兩捧米煮飯。地上鋪著稻草,稻草上鋪著鋪蓋,老崔正躺在草鋪上,手扣著後腦勺看槽上的牲口吃草。他的頭一轉,嚴老有發現他長著一對招風耳。給東傢喂牲口的叫老吳,老吳是個啞巴,平日討厭嚴老有的嘴老在說,看嚴老有進來,瞪瞭嚴老有一眼,扔下拌料棍走瞭出去。嚴老有也沒介意。倒是驢販子老崔看到嚴老有進來,手裡提著吃物,吃瞭一驚,從草鋪上坐起身,端詳嚴老有半天,說:

“不熟。”

嚴老有:

“我這人好朋友。”

老崔晃著招風耳笑瞭,指著做飯的夥計:

“這是小劉。”

小劉是個矮矬子,腦袋圓乎乎的,對嚴老有一笑。看上去倒是個憨厚孩子。嚴老有讓小劉將豆腐加小蔥拌瞭拌,拿過兩隻小碗,就在草鋪上與老崔喝酒。酒過三巡,嚴老有開始說話:

“聽說大哥要到口外販驢?”

老崔點點頭。

嚴老有:

“既然是去口外,小弟有一事相求。”

老崔止住他:

“先別說這些,請問大哥屬什麼?”

嚴老有:

“屬龍。”

老崔:

“你屬龍,我才屬雞,你是大哥。”

嚴老有笑瞭:

“既然是老弟,就算當哥的求你一件事。”

老崔:

“好說。是不是想捎回來兩頭毛驢?”

嚴老有搖搖頭:

“不捎毛驢,就是想捎一口信。”

老崔:

“啥口信?”

嚴老有:

“我那不成氣的大孩兒,在口外劁牲口,老弟到口外遇到他,讓他趕緊回來。十八瞭,該成傢瞭。”

老崔笑瞭:

“原來就是這事,好說。”

這時做飯的小劉插言:

“口外可大瞭,哪裡正好遇到他?”

嚴老有對老崔作揖:

“那就麻煩老弟尋摸尋摸,事很急呀!”

夥計小劉又要說什麼,老崔用手止住小劉,對嚴老有說:

“一下找不著令郎,我可以先找山西口音;找著一個山西人,就找著瞭所有的山西人。好說。”

嚴老有敬瞭老崔一碗酒:

“一看兄弟就是常在外邊混的人,比當哥的有見識。他叫嚴白孩,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老崔:

“什麼時候讓他回來?”

嚴老有:

“年關之前,一定要趕回傢,女方等著。”

老崔將一碗酒一口喝下去:

“放心,絕誤不瞭事。”

嚴老有也將一碗酒一口喝幹:

“再路過嚴傢莊,這裡就有你一個傢。”

這天晚上,嚴老有和老崔都喝大瞭。

2

老崔傢住河南濟源府。老崔他爺是種地的,老崔他爹是個賣鹽的,到瞭老崔,開始販毛驢。老崔販毛驢不是獨本生意,他有兩個好朋友,一個老蔣,一個老邢,三人合股,由老崔來跑騰。由河南到口外,走走停停,去時兩個多月,來時趕著牲口慢,得三個多月;一年十二個月,也就能跑兩趟。夥計小劉是老蔣一個表侄,跟老崔學販驢已經兩年瞭。老崔原來是個愛說愛笑的人,但常年在外販驢,就顧不瞭傢。有一年年關回來,老婆早跟一個貨郎跑瞭。雖然老蔣老邢又共同給他張羅瞭一個老婆,新娶的比跑的還年輕,但從此有人的時候老崔也說笑,沒人的時候愛一個人悶著頭想心事。老邢對老崔說:

“要不你歇兩年,我來跑吧。”

老崔:

“還是我跑吧,慣瞭。路上還好些,老待在傢裡,更悶。”

老崔今年四十一歲。人一過四十,性子就變坦瞭。夥計小劉才十七歲,性子急。兩人趕路的時候,老崔愛半下午就歇宿,小劉愛催著再趕一程:

“太陽還老高呢。”

有時趕著趕著天黑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冷又餓,沒個去處,老崔就罵小劉:

“你爹死瞭,急著奔喪!”

小劉便笑:

“叔,夜裡出路!”

第二天一早,老崔和小劉告別嚴傢莊。老崔肩上搭著褡褳,小劉肩上扛著鋪蓋和小米,嚴老有又送他們到十裡之外。過瞭一道山梁,前邊就是長治境,老崔對嚴老有說:

“大哥,回去吧。”

嚴老有學著文詞兒:

“前邊山高路遠,兄弟多保重。”

將一坨豆腐交給小劉,又囑咐老崔:

“你侄子那事,千萬別忘瞭。”

老崔:

“放心,年關之前,一定讓他回來。”

那時中國農村還不興握手,兩人在山梁上,對著拜瞭兩拜。看著老崔和小劉向山下走去,越走越遠,一直到變成兩個小黑點,嚴老有才返回嚴傢莊。

老崔和小劉繼續往口外趕路。走走停停,一天能趕八九十裡。十天之後,到瞭陽泉府。這時老崔開始拉肚子。說不上是小劉做飯手腳不幹凈,還是路上受瞭風寒,還是水土不服。住店之後,老崔罵小劉:

“日你娘,飯都做不幹凈,還學做生意?”

小劉掙著脖子在那裡分辯:

“米在河裡淘瞭五遍!”

又說:

“咱倆吃的是一樣的飯,我怎麼不拉稀?”

老崔火瞭:

“就算這次幹凈,上次在洪洞,粥裡吃出一個老鼠,你怎麼說?”

小劉撅著嘴不再說話。老崔以為肚子拉上一兩泡也就過去瞭,沒想到當夜起來八次。每次絞著腿趕到茅房,剛一蹲下,下邊像水一樣“嘩啦”就下來瞭。第二天早起便四肢無力,眼冒金星。隻好停在瞭陽泉府,住在店裡將息。小劉上街給他抓瞭一副中藥,借店裡的藥吊子給老崔煎。藥吃下去,拉稀倒是止住瞭,又開始心口疼。又抓藥治心口疼。心口疼好瞭,又開始打擺子,身上一陣熱一陣冷。熱的時候像進瞭蒸籠,冷的時候像掉到瞭冰窖裡。又抓藥治打擺子。好多年不得病,這次都結伴來齊瞭。左病右病,在陽泉府盤桓瞭半個月。光藥錢和店錢,花去五塊大洋。單是得病沒有什麼,病總有好的那一天,老崔還可以和夥計小劉繼續上路,但這天夜裡,出瞭大事,幾個強盜從墻頭翻進來,拿著殺豬刀,將店裡的客人洗劫瞭。強盜都用黑佈蒙著臉,高高低低,看不清面目。偶爾說話,似乎是榆次口音。老崔褡褳裡有二百塊光洋,是去口外販驢的本錢,白天搭在肩上,夜裡睡覺枕在頭下,須臾也不離身,也被強盜搜瞭出來。老崔顧不上打擺子,一邊喊小劉,一邊起身與強盜撕拽,被一個強盜一棒子打在頭上,暈到炕上。等他醒來,發現強盜不但搶走瞭販驢的本錢,而且將夥計小劉也綁走瞭。客店的主人,站在地上篩糠。雖然第二天也到府衙報瞭官,但強盜來去無蹤,隻聽出一個口音,一時三刻案子哪裡破得瞭?兩百塊大洋,三十匹毛驢呀,老崔渾身一陣陣出汗,倒是打擺子一下全好瞭。做生意錢被盜瞭,本錢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回河南老傢如何向老蔣老邢交代?錢丟瞭還是小事,連夥計小劉都被人綁走瞭,小劉傢裡向他要人,老崔到哪裡找去?從府衙回到店裡,店主又掰著指頭向他分析,這個小劉,表面憨厚,眼睛卻愛骨碌碌亂轉,看出很有心眼兒,這些天他趁著師傅病瞭,四處亂跑,說不定是他和強盜串通,將師傅的本錢搶瞭去,也未可知。老崔覺得他分析得也有道理。同時也懷疑這個店主不是好人,是他和強盜串通也料不定。店不能久住,就是這個道理。但這隻是猜測,沒有抓住誰的把柄,說也是白說,想也是白想。昨天還有二百大洋在身,轉眼間身無分文。出門在外,舉目無親,老崔神情恍惚,在陽泉府大街上亂轉。轉著轉著出瞭城,來到山腳下汾河邊。汾河水“嘩嘩”地流著。老崔想著有傢難回,有國難投,第一個老婆,本來挺說得著,也跟貨郎跑瞭,便解開褲腰帶,搭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上。扽著樹上的腰帶想瞭想,踢開腳下的石塊,身子便吊在瞭樹上。

等老崔醒來,首先聞到瞭一股酒味。睜開眼睛,頭開始發脹。打量四周,原來是個做酒的燒鍋店,一些夥計光著屁股在搗酒糟,自己就躺在這熱騰騰的酒糟上。一個胖乎乎的圓臉老頭,在笑瞇瞇地看他。見他醒來,臉貼上來問:

“是哪裡的客呀?”

老崔覺得嘴裡幹,像起火,嗓子也啞得說不出話來。圓臉老頭讓夥計端來一碗水,讓老崔喝。老崔“咕咚”“咕咚”喝完水,喘瞭一口氣,終於說出話來:

“河南。”

圓臉老頭:

“客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呀?”

旁邊一夥計插話:

“虧俺掌櫃的馬車從河邊過。如果再晚到一袋煙工夫,你正跟閻王爺聊話呢。”

老崔便將自己怎麼販驢,怎麼到瞭陽泉,怎麼得病,怎麼在店裡遇上強盜,怎麼丟瞭本錢,丟瞭夥計小劉,一五一十向圓臉老頭說瞭。說著說著,傷心地哭瞭。圓臉老頭安慰他:

“天無絕人之路,錢是人掙的。”

老崔:

“可我現在身無分文,沒法再販驢瞭。”

又說:

“夥計也丟瞭,老傢也沒臉回瞭。”

圓臉老頭定睛看老崔,看後說:

“看你的長相,像個老實人,那就先留在我這兒吧。以後的事,咱再慢慢想法子。”

老崔看看四周:

“可我就會販驢,不會做酒。”

圓臉老頭:

“世上隻有不學的人,沒有學不會的事。”

老崔搖頭:

“可我人財兩空,心裡七上八下,沒心學呀。”

圓臉老頭點點頭,想瞭一下問:

“那你除瞭販驢,還幹過什麼呀?”

老崔想瞭想,說:

“販驢之前,在鎮上飯館裡幫過後廚。”

圓臉老頭:

“那也好,就留到我這燒鍋給夥計們做飯吧。”

從此老崔留到陽泉府一傢燒鍋上做飯。這傢燒鍋的掌櫃姓祝。頭兩個月老崔仍神情恍惚,菜不是做咸瞭,就是做淡瞭;饅頭不是堿大瞭,就是面沒開發酸瞭。夥計們都埋怨祝掌櫃。祝掌櫃倒沒說什麼。兩個月過去,丟錢丟人的事漸漸淡瞭,老崔又成瞭老崔,飯菜終於做出些味道來瞭。這時老崔發現自己已經不是過去的老崔,好像變瞭一個人。既不想傢,也不想老婆,覺得過去一趟趟到口外販驢,已經是很遙遠的事瞭;想起過去販驢,就好像聽書說別人的事情。販驢風餐露宿,現在在燒鍋做飯風吹不著,雨打不著,老崔覺得自己已經在這裡做瞭好多年飯。到瞭年底,夥計們都說,做飯的河南老崔,有些胖瞭。老崔不好意思地笑瞭。

轉眼到瞭第二年春天。二月二,龍抬頭,陽泉府來瞭一臺戲班子,唱的是蒲劇。燒鍋的掌櫃老祝愛聽蒲劇,便留戲班子夜裡睡在燒鍋的酒糟房。晚上無事,老崔也隨掌櫃和夥計們去跑馬場聽戲。但老崔是河南人,對哼哼呀呀的山西蒲劇一句也聽不懂。看著祝掌櫃坐在太師椅裡張著大嘴和胖臉笑,老崔看戲不笑,看著自己的掌櫃笑瞭。看完戲回來,祝掌櫃天天讓老崔給戲班子燒一大鍋面片湯,囑咐多加醋和薑絲。戲班子吃飯的時候,老崔用圍裙擦著手,看他們臉上還沒洗去的油彩。戲班子有一個打鼓的老頭叫老胡,疤瘌頭,山東菏澤人,幾天下來,和老崔混熟瞭,兩人很說得來。老胡過去販過茶葉,十年前折瞭本,流落到山西,年輕時在村裡玩過社火,便來戲班子打鼓,與老崔的身世也有些接近。酒糟房四處透風,夜裡睡覺有些冷,老崔便邀打鼓的老胡,和自己一塊兒睡到做飯的後廚。這裡有做飯燒火的餘燼,吸氣沒那麼涼。兩人躺在鋪上聊天,能聊到五更雞叫。聊也沒什麼出奇處,就是聊些過去傢裡的人,做生意路途上遇到的事。到瞭五更雞叫,老胡說:

“兄弟,睡吧?”

老崔:

“哥,睡吧。”

兩人便睡瞭。

戲班子在陽泉府唱瞭小半個月。半個月之後,戲班子要走瞭,去忻州接著唱。老崔一直把戲班子送到陽泉城外的河邊。老胡背著鼓對老崔說:

“兄弟,回去吧。”

又用戲裡的文詞兒說:

“送君千裡,終有一別。”

不知怎麼,老崔鼻子一酸,竟哭瞭:

“哥,真想跟你去打鼓。”

老胡:

“打鼓哪如做飯呀,這饑一頓飽一頓的。”

老崔:

“哥,忻州唱完,還去哪裡?”

老胡:

“看班主的意思,這一猛子紮下去,怕是要去口外呀。”

一聽口外,老崔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去年販驢時,路過嚴傢莊,嚴傢莊的嚴老有托他往口外捎一個口信。在嚴傢莊的時候,嚴老有夜裡提酒讓他喝,兩人談得也很投機。老崔便把這口信的事向老胡說瞭一遍,讓老胡到口外之後,想辦法找到嚴白孩,讓他趕快回嚴傢莊。老崔:

“朋友之托,這都第二年瞭,不知是不是誤瞭人傢的事。我是走不下去瞭,你去口外,千萬別忘瞭。”

老胡:

“放心,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老崔:

“記著,他叫嚴白孩,劁牲口的,晉南口音,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3

老胡今年四十八歲。屬虎。小時候頭上長過禿瘡,落下疤瘌頭。老胡一輩子事情做得很雜,當過挑夫,趕過牲口,吹過糖人,賣過茶葉,跑的地方很多,最後落個打鼓。打鼓有十年瞭,人也快五十瞭,老胡不想再改行瞭。戲班的班主叫老包,比老胡大六歲,長著一張瓦刀臉,整天陰沉著,不愛說話,但一說話就像吃瞭槍藥。戲班子裡的大大小小,全被他說瞭個遍。但老包很少說老胡,因老胡是個老人瞭。老人的意思,一是在戲班子待得時間長,資格老;二是小五十的人,在1928年的中國,已經算是老頭瞭。老胡打著鼓,整天聽戲,但他並不喜歡戲文。因是山東人,像陽泉做飯的朋友老崔一樣,也不喜歡蒲劇哼哼呀呀的唱腔。他與老崔不同的是,老崔對蒲劇整個不喜歡,老胡打著鼓,不喜唱腔,卻喜歡蒲劇的道白。道白也不是全喜歡,隻喜歡一句,是一臉胡須的老生說的。別人遇到急事,發瞭脾氣,老生顫巍巍地搖著頭也搖著手走過來說:

“慢來呀——慢來慢來——”

戲班子離開陽泉府,到瞭榆次府;離開榆次府,到瞭太原府。太原府地界大,停瞭二十五天。離開太原府,到瞭五臺縣。在五臺縣,戲班子碰到另一個唱蒲劇的名旦信春燕。班主老包過去和信春燕見過。信春燕與原來的班主發生瞭矛盾,便想與老包的戲班子搭班唱戲。過去老包的戲班子沒有名角,就是一個草臺班子,現在見信春燕要來,老包的臉上,歷史上第一次露出瞭笑容。信春燕來瞭之後,戲班子就不是過去的戲班子瞭,戲班子所有的人,身份好像都長瞭一截。昨天戲院的座隻能上四成,第二天就開始場場爆滿。過去不會唱的戲,現在也會唱瞭。但打鼓的老胡,並沒有聽出信春燕唱得有什麼出奇之處,隻是覺得她的嗓子比別的女人更尖細。但打板的老李說,就是這尖細,對於蒲劇主貴,就像一根鋼絲,別人挑不上去的唱腔,她給挑瞭上去;別人能挑上去擦根火柴的工夫,她能挑上去一袋煙工夫。由於有瞭信春燕,戲班子便往前走不動瞭,光在五臺縣,就唱瞭一個月。好像在這裡常年唱下去,也不會斷生意。唱瞭《紅樓》唱《西廂》,唱瞭《胭脂淚》又唱《貴妃淚》,唱瞭《梁山伯與祝英臺》,也唱瞭《白蛇傳》……讓老胡不滿的是,過去戲班子也唱武生和老生戲,唱老生戲才有“慢來呀——慢來慢來——”,信春燕一來,全成瞭坤戲。但老胡不滿頂什麼用呢?架不住聽戲的喜歡。

春去夏來,戲班子終於離開瞭五臺縣,老胡也在五臺縣待煩瞭,來到瞭繁峙縣。在繁峙縣唱《思凡》時,出瞭一件事。臺上嫦娥思過凡,從天上到瞭人間,中間有一個過場,王母娘娘派兵來抓嫦娥。王母娘娘勢力大,兵且得過一陣呢,同時也讓嫦娥歇歇。這時老胡感到尿憋瞭,托身邊的老李一邊打板,一邊隨著過場的板胡替他打鼓,自己起身到臺後撒尿。繁峙縣窮,沒有戲院,戲臺搭在城外的野地裡,四周圍著幕佈賣票。老胡掀開幕佈來到野外,頭頂的月亮好大。身上都是汗,風一吹,夏天裡,老胡竟打瞭一個寒戰。抖抖肩膀,信步往前走,來到一叢野棵子前,掏出自己的傢夥撒尿。撒完尿,正要往回走,突然聽到另一叢野棵子後邊有響動。老胡冷眼覷去,月光下,露出一團紅紅綠綠的衣服。再定睛看,似是信春燕扮的嫦娥。十年之前,老胡還在賣茶葉,有過老婆;老婆死後,十年沒接觸過女人。現在也是一念之差,身體裡像有一股熱辣在湧動,人竟不由自主湊瞭上去。湊上去之後,隔著野棵子什麼也沒看見,隻是聽到撒尿的“嘩嘩”聲。倒是信春燕突然提褲子起身,與老胡打瞭個照面,把老胡嚇瞭一跳。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大傢都是唱戲的,也就心照不宣,各人走各人的路。信春燕進戲班子兩個月瞭,和老胡並沒有說過一句話。巧就巧在敲鑼的老杜也趁著過場出來撒尿,看到信春燕與老胡對面站著,以為發生瞭什麼,驚叫一聲。信春燕這時臉上就掛不住,兜頭扇瞭老胡一巴掌,哭著跑回到唱戲的燈光處。

當晚的《思凡》還是唱完瞭。但唱完戲之後,戲班子裡所有的人,不管是唱花旦的還是唱老旦的,唱小生的還是唱老生的,打板的還是吹笙的,都知道老胡偷看瞭信春燕撒尿。半夜吃過面片湯,大傢都到後臺睡覺去瞭,班主老包將老胡叫到瞭前臺。老包倒沒有說什麼,隻是陰沉著臉看老胡。老胡的臉一赤二白的,嘬著嘴向老包解釋:

“什麼都沒看見。”

老包不說話。老胡:

“要不我走得瞭。”

老包嘬著牙花子:

“為瞭一泡尿,多不值當!”

後半夜,大傢睡熟瞭,老胡悄悄收拾一下自己的鋪蓋,趁著月亮落下去離開瞭戲班子。走瞭一裡路,轉頭往回看,看到戲臺子上還掛著一盞孤零零的馬燈,老胡不禁哭瞭。

老胡離開戲班子之後,又從繁峙縣回到瞭五臺縣,開始重操舊業,在山上當挑夫。從山下到山上,挑煤,挑柴,也挑菜和米面。主傢讓挑什麼就挑什麼。但小五十的人瞭,已經不比當年。身邊的年輕人一趟挑兩個時辰,老胡得四個時辰。年輕人挑到山上還嬉笑打鬧,老胡累得一個人坐在山石上喘氣。但一個月下來,也就習慣瞭。就是不愛說話。跟誰都說不來。也不知該說什麼。

這天將一擔米挑到山上,碰到一個蹲在路邊看腳病起雞眼的野郎中。一塊巖石上,掛著一塊白佈,上邊畫瞭一隻大腳;地上也攤瞭一塊白佈,上邊扔著許多起下的人的肉丁,都已經幹癟變黑瞭,亂豆似的。不碰到起雞眼的老胡沒覺得什麼,一遇到起雞眼的突然感到自己的腳疼。脫下鞋一看,兩腳密密麻麻,全是雞眼。全是兩個月挑東西挑的。老胡將扁擔豎到山巖旁,坐到郎中對面,將兩隻大腳伸瞭過去。野郎中起一個雞眼,老胡咧一下嘴。最後竟起下三十二個雞眼。一個雞眼十文錢,三十二個雞眼三百二十文錢。交錢時老胡才發現,原來起雞眼的是個六指。起雞眼時他低著頭,收錢時仰起臉,臉倒清秀。聽他一說話,老胡樂瞭,原來也是個山東人。老胡兩個月沒有說話瞭,這時笑著問:

“兄弟是山東哪兒人呀?”

那個起雞眼的也聽出瞭老胡的口音,也笑瞭:

“泰安府。”

老胡:

“我是菏澤府。兄弟怎麼到這兒來瞭?”

起雞眼的說:

“山西人愛亂跑,腳上雞眼多。”

老胡“撲哧”笑瞭。又問:

“兄弟接著要到哪兒去呀?”

起雞眼的:

“想去口外,那裡的人趕牲靈,想著雞眼更多。”

這時老胡突然想起一件事,年初隨戲班子到陽泉,燒鍋上做飯的河南老崔,托他往口外捎一個口信。在陽泉的時候,兩人睡到燒鍋後廚,夜裡有說不完的話。自己走走停停,現在又出瞭變故,流落到五臺縣。便將這口信的事對起雞眼的說瞭,讓他到瞭口外,將口信捎給朋友的朋友的兒子嚴白孩。說完又不放心,又說:

“如果是別人,我就不麻煩瞭,咱們是老鄉。”

這時他看出起雞眼的在想,似乎有些不樂意,便掏出一塊大洋,還是在戲班子時分的紅,一直帶在身上,擺到瞭地上的白佈上:

“知道是頭一回見面,不該麻煩你。”

又用戲裡的文詞兒說:

“但朋友之托,重於泰山。”

也是指起雞眼的傢是泰安的意思。起雞眼的倒有些不好意思,看著地上的大洋,紅著臉說:

“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還用老兄破費?”

但也不將錢還給老胡,看著錢又想。老胡便知道他是一個小心眼兒的人。但越是這樣的人,老胡越是放心。又叮囑道:

“他叫嚴白孩,劁牲口的,晉南口音,左眼角有一個大痦子。見到人,趕緊讓他回傢。”

這時起雞眼的抬頭:

“到底他傢出瞭什麼事,讓他回去?”

老胡這時倒愣瞭。拍腦袋想想,幾個月過去,陽泉做飯的老崔給他說的事由,竟想不起來。最後拍瞭一下巴掌:

“反正他傢有事,讓他回去。”

又說:

“別管什麼事,回去要緊。”

這時突然想起什麼,問:

“聊瞭半天,還不知道兄弟的大名,兄弟貴姓呀?”

起雞眼的:

“好說,小弟姓羅,就叫我小羅好瞭。”

4

小羅今年三十二歲。雞眼已起瞭二十一年。他爹就是個起雞眼的。20世紀上半葉,中國人出門主要靠走路,起雞眼不怕沒飯吃。何況泰安臨著泰山,大傢爬山,起雞眼便在泰安成瞭一個行業。但泰安起雞眼的太多瞭,小羅十一歲就跟他爹出門在外。五年前小羅他爹得瞭哮喘病,出不來門,小羅便開始一個人闖蕩江湖。小羅已經有五個孩子。傢裡老老小小,吃飯全靠小羅一個人。小羅他爹年輕的時候,是個急脾氣,心眼兒又小,屁大一點兒的事,到瞭他那裡,就跟火燒著房子一樣。後來的哮喘病就是自己給自己氣出來的。小羅老被他爹的急脾氣壓著,遇事愛慌,一個事兒得想半天,生怕走錯一步。加上右手上有一根六指,出門起雞眼又靠手,起雞眼不膽怯,見人膽怯。起雞眼時忘瞭手,起過雞眼愛將一雙手掩到袖筒裡。

小羅收下老胡一塊大洋,心裡記下給嚴白孩捎口信的事兒,但他並沒有急著去口外,又在五臺縣起瞭半個月雞眼。離開五臺縣,到瞭渾源縣。離開渾源縣,到瞭大同府。離開大同府,到瞭陽高縣。逢縣停一個月,逢府停兩個月。等離開山西境,已是半年之後。與老胡在五臺縣見面時地裡正在收秋,出瞭山西,天上已飄起瞭雪花。一出山西到瞭長城外,風顯得特別硬。到瞭長城外,又在懷安縣盤桓半個月。蹲在大街上起雞眼,清水鼻涕一滴滴落到手上。年關之前,終於到瞭張傢口。到瞭張傢口頭半個月,小羅起著雞眼,把五臺縣老胡讓他捎口信的事兒給忘瞭。還是年關盤賬,從一堆銀元裡,突然看到一個“袁大頭”的鼻子被磨平瞭,才想起這塊大洋的來歷,是在山西五臺縣起雞眼時,一個叫老胡的山東老鄉給的。當時收下這塊大洋,夜裡拿到店裡看,一方面看到磨平鼻子的袁大頭有些好笑,另一方面覺得捎一口信也收錢,心裡有些不忍,還想第二天再見到老胡時還給他。但第二天再到腳夫挑擔的山道上擺攤,再沒有遇到老胡。從上次見到老胡到現在,已經大半年瞭,也不知那個僅見過一面的疤瘌頭老鄉怎麼樣瞭。同時想起老胡拜托他的事,是讓給一個叫嚴白孩的劁牲口的操晉南口音的左眼角有一大痦子的人捎句話,他傢裡出瞭事,讓他趕緊回傢。不想起這一塊大洋之托小羅沒什麼,突然想起來心裡倒有些不安。第二天再上街起雞眼,便留神操晉南口音、左眼角有個大痦子、腰裡掛劁牲口傢夥的人。接下來一個月,操晉南口音的人碰到過,左眼角有大痦子的人碰到過,腰裡掛劁牲口傢夥的人也碰到過,但哪一個都不是嚴白孩。單個特征處處有,三個特征湊到一處就難瞭。也有意四處打聽,但不是缺東,就是缺西,沒有一個完整類似老胡說的人。不用心去做這事還好,用心去做這事還沒做成,白白收瞭老胡一塊大洋,小羅就覺得對不起人。這天收攤回到店裡,一個人坐在炕上想心思。店主是個駝背老頭,正好進來送洗腳水,看他呆著個臉,便說:

“看來今天生意不順。”

小羅袖著手搖搖頭。

駝背老頭:

“要不就是離傢時間長瞭,有些想傢。”

小羅又搖搖頭。

駝背老頭提著冒熱氣的水壺:

“那為嗎呢?”

小羅便將怎麼在五臺縣起雞眼,怎麼遇到山東老鄉老胡,怎麼讓他往口外捎口信,怎麼收下人傢一塊大洋,怎麼在口外找瞭一個月還沒有找到人,收瞭錢,又沒有給朋友辦成事,於是心裡憂愁。駝背老頭聽完倒笑瞭:

“茫茫人海,哪裡就一下碰上瞭?”

小羅:

“話是這麼說,但答應過人傢呀!”

駝背老頭:

“隻要有這個心,一時三刻,不管找著找不著,都算對得起朋友瞭。”

小羅覺得駝背老頭說得也有道理,點瞭點頭,用老頭送的熱水燙瞭燙腳,倒在炕上便睡著瞭。接下來兩個月,小羅仍然留心,但仍然沒有找到嚴白孩。這時才知道給人捎個口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上西天取經難,原來捎句平常話也難。同時心也漸漸放慢瞭。

轉眼冬去春來,小羅給人起著雞眼,看著口外街上來往不斷的毛驢和駱駝度日。端午節那天,小羅突然有些想傢。想著這一趟出來,也一年有餘,傢裡老婆孩子不知怎麼樣瞭,得瞭哮喘病的爹也不知怎麼樣瞭。一年之中,十文錢十文錢湊起來,也賺瞭三十二塊大洋,老帶在身上也不便,便想明天離開口外,回一趟山東老傢。又想著今天是端午節,在山東老傢,端午節吃面不吃粽子;窮年不窮節,到瞭傍晚,小羅便不想回店裡自己煮飯,欲在外邊飯館給自己過一個節。在街上邊走邊找,飯館不是貴瞭,就是賤瞭,一直信步走到西關,看到一傢面館價錢還合適,便走瞭進去。不進飯館小羅想吃面,進瞭飯館才知道還不如回店裡自己煮米。原來今天逢節,出門做生意的人都這麼想,飯館裡擁滿各地口音的人。各地口音的人都坐在桌前叫面。小羅想拔腿就走,但又想既然來瞭,回去又後悔,便在一張桌前坐下,報瞭一碗羊肉面,大碗,紅湯,耐心等著。等面的時候又趴在桌上想心思。想著回傢之後,跟爹商量商量,再次出門起雞眼,把自己的大兒子帶上。大兒子今年也十一歲瞭。出來學不學手藝還在其次,關鍵是出門在外,爺倆兒能做個伴。白天一塊兒起雞眼,夜裡住在店裡能說話。逢年過節,再一塊兒吃頓飯。不像現在一個人,除瞭起雞眼跟客人說話,跟自己人一年說不上一句話。想著想著,過瞭一炷香工夫,小羅的面上來瞭。小羅抬起頭,發現桌子對面又坐上幾個新來的客人。小羅也沒在意,低頭看自己的面。雖然等瞭一炷香工夫,但面做得還地道,紅湯,綠菜,蔥絲,薑絲,上邊擺著五六片肥汪汪的羊肉。錢沒有白花。小羅停下自己的心思,開始埋頭專心吃面。吃著吃著,忽聽對面一聲猛喊:

“我靠,掌櫃的,俺的面哩?”

小羅嚇瞭一跳,仰起頭,看對面坐著的三個客人中,一個青壯男人在那裡發怒。發怒倒沒什麼,但他忘瞭同一張桌子上,小羅正在吃面,喊完,用手猛拍瞭一下桌子,一下將小羅的一碗面震得離桌子好高,又落到桌子上。面碗被震倒沒什麼,問題是那碗面的熱湯,一下濺瞭小羅一臉。小羅覺得臉上一陣熱辣。小羅平時性子蔫,現在不由忘瞭,不顧擦臉上的油汁,指著那拍桌的人:

“你叫面我不管,怎麼濺瞭俺一臉?”

三個客人中,有一個是老年人,忙對小羅作揖:

“聽口音是山東人吧?對不住二哥,他脾氣暴,一急起來忘瞭。”

小羅聽這話說得有理,又看老年人懂山東禮節,叫“二哥”不叫“大哥”,“大哥”指窩囊廢武大郎,“二哥”指好漢武松,便不再理會,擦瞭擦自己的臉,準備接下來吃面。沒想到拍桌子的青壯年不買賬,推瞭那老年人一把:

“山東人怎麼瞭?俺們前後腳到,上他的面,不上俺的面,俺就要拍!”

說著又要拍桌子,小羅慌忙往後躲閃,知道自己遇到瞭愣頭青。想與他理會,看看自己身子單薄,隻好忍氣吞聲,端起面準備到另外一桌再吃。臨離開之前,又看瞭那青壯年一眼。青壯年愣著眼也看他:

“怎麼的,還不服氣?”

小羅搖搖頭,端面離去。這時突然想起什麼,又扭身看,原來那人操晉南口音,長臉,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腰裡掛著一套丁零當啷的劁牲口傢夥。小羅不禁倒喘一口氣,接著將一碗面“嗵”地蹾在桌子上。碗裡的面汁,又濺瞭那青壯年一臉。那青壯年以為他在挑釁,抄起屁股下的條凳就要砸向小羅。小羅當頭一聲斷喝:

“嚴白孩!”

那青壯年手中的條凳停在空中,整個人愣在那裡,臉上的面汁順著臉頰一滴滴往下流。半天愣愣地問:

“你咋知道俺的名哩?”

小羅又拍瞭一下桌子:

“俺找瞭你快一年瞭!”

接著坐下來,對面其他兩個客人也加入進來,小羅激動起來有些語無倫次,不知從哪裡說起,隻好從五臺縣起雞眼說起,怎麼碰上挑夫老胡,老胡又怎麼在別的地方碰上別的人,一趟下來,總而言之,這麼多人給嚴白孩捎瞭一個口信,嚴白孩老傢傢裡出瞭事,讓他趕緊回傢。小羅不說這些還沒什麼,一說這些,嚴白孩從愣頭青一下變成瞭面瓜。接著這個面瓜非常緊張,追著小羅問:

“傢裡出瞭事,出瞭什麼事?”

小羅開始低頭想,想不出來嚴白孩傢出瞭什麼事。不但想不出出瞭什麼事,也想不出去年在山西五臺縣是老胡把事由忘瞭,還是老胡沒忘,自己在腦袋裡裝瞭快一年給裝忘瞭。但他不敢說自己忘瞭,隻好說:

“讓我捎信的是老胡,老胡忘瞭,反正有事兒。”

嚴白孩:

“事兒大嗎?”

小羅拍著巴掌:

“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讓你接到信,就趕緊回去嗎?”

嚴白孩越聽越緊張:

“是不是俺爹死瞭?”

小羅在那裡想:

“把不準。”

接著令小羅沒有想到的是,嚴白孩不顧飯館裡都是吃面的人,突然張著大嘴哭瞭:

“爹呀——”

又哭:

“當初你不讓我到口外,我沒聽你的話,現在你死瞭!”

又推身邊那老頭一把:

“都怪你,是你把我拐出來的,你賠俺爹!”

又抄起條凳要砸那老頭。那老頭趕緊往桌子底下鉆。

5

緊趕慢趕,用瞭二十天工夫,嚴白孩從口外趕回到嚴傢莊。一般由口外到嚴傢莊得一個多月,嚴白孩把三天並成一天,兩步並成一步,日夜兼程,隻用瞭二十天。腳上走得都是大泡。不回到嚴傢莊嚴白孩還心急如焚,等回到嚴傢莊嚴白孩癱倒在地上。還不是因為他路上走得急,而是他以為爹已經死瞭,哭著進瞭傢門,發現他爹正站在院子裡,看一個青年用斧頭和刨子打小板凳呢。可乍一見,他不認識爹瞭,爹也不認識他瞭。爹的頭發已經花白。嚴白孩也從一個孩子,長成瞭一個青壯年,路上走得急,忘記瞭刮臉,已經滿臉絡腮胡子。地上打板凳的是他的三弟嚴青孩。原來嚴青孩又跟宋傢莊的木匠老宋學徒。傢裡的房子也變樣瞭。見嚴白孩心焦,他爹嚴老有忙幫他卸下鋪蓋卷,向他解釋,給他往口外捎口信讓他回來,不為別的,就是覺得他長大成人瞭,該成親瞭;兩年多前,和嚴老有一塊兒給東傢老萬傢當佃戶的老馬死瞭,他給老馬買瞭一副棺材,老馬老婆便要把姑娘送到嚴傢;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嚴白孩講瞭一遍。嚴白孩一開始心焦,後來聽說讓他娶親,心裡也不由一動,覺得自己果然大瞭,身體內有股熱辣在湧動,便問:

“老馬他姑娘呢?”

傢裡人聽說嚴白孩回來瞭,這時都聚攏來,看嚴白孩。嚴老有指瞭指人群中一個圓臉媳婦。這個圓臉媳婦懷裡抱著一個孩子,胸前又扛著大肚子。原來傢裡等等不見嚴白孩回來,等等又不見嚴白孩回來,嚴老有便讓老馬傢姑娘和嚴白孩的兄弟嚴黑孩成親瞭。嚴老有似對不住嚴白孩地說:

“你想想,都兩年多瞭。”

又說:

“你出門都四五年瞭。”

嚴白孩見木已成舟,便說:

“我在傢住三天,還折頭返回口外。”

嚴老有止住他:

“等等,還有辦法。”

接著將辦法說瞭出來。原來嚴白孩的三弟嚴青孩也長到瞭十七歲,嚴老有正托人給他提親。姑娘是朱傢莊給財主老溫傢推磨的老朱的女兒。說起來老朱的女兒也不是姑娘瞭,雖然十六,但是個寡婦。說起來也不是寡婦,她去年嫁給瞭楊傢莊做醋的老楊的兒子。那時中國人結婚早,老楊的兒子比她還小,隻有十四歲,說起來還是兩個孩子。但老楊的兒子嫌老朱的女兒腳大。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還興女人腳小。夜裡,老楊的兒子老用玻璃(那時玻璃剛剛傳到晉南)碴子劃她的腳,她的腳被劃成一道道血口子,往下流血。回娘傢走親的時候,娘看女兒走路有些瘸,嫁的時候不瘸,怎麼回來就瘸瞭?盤問半天,女兒才哭著說出瞭真情。老朱是個窩囊廢,除瞭會給財主推磨,不會別的,但老朱的弟弟是個烈性子,秋天愛扛著獵槍到棉花地打兔子,現在看到侄女受苦,便聚集十幾個人,扛著獵槍,到楊傢莊把老楊傢十幾個醋缸砸瞭。然後要瞭一紙休書,與楊傢斷瞭親,姑娘便寡居在傢。嚴老有和推磨的老朱也是好朋友。一次趕集碰上,老朱說起姑娘的事,對嚴老有說:

“俺妮除瞭腳大,性兒溫順著呢。”

嚴老有便知老朱有意。回來與老婆商量,老婆卻有些猶豫:

“那妮兒我前年趕集時見過,見人不會說話,一頭黃毛,不知道是不是傻。”

又說:

“再說她腳恁大,又不是白薯,無法用刀再削回去。”

又說:

“再說又是寡婦,像尿罐一樣,別人都用過瞭。”

嚴老有照老婆臉上啐瞭一口:

“不愛說話怎麼瞭?話能頂個用!我話說瞭一輩子,不還是給人扛活?”

又說:

“腳大怎麼瞭?腳大能幹活。你倒腳小,連個尿盆都端不起。”

又說:

“寡婦怎麼瞭?寡婦經過事,說話知道深淺,不像你,一張嘴就是個二百五。”

嚴老有遂拍瞭板,托媒人去老朱傢提親,欲將老朱寡居的女兒說給三兒子嚴青孩。現在見嚴白孩回來,便臨時改主意,想讓嚴白孩夾個塞,把嚴青孩往後放一放。嚴白孩聽說是個寡婦,心中不悅。嚴青孩聽說本來是自己的媳婦,現在要改嫁嚴白孩,夜裡扒著門框哭瞭。嚴老有上去踢瞭他一腳:

“王八蛋,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

1929年陰歷七月初六,嚴白孩與朱傢莊老朱的女兒成親。

出嫁的時候,老朱賣瞭自己的羊皮襖,給女兒打瞭一個金鎦子。當時叫鎦子,現在叫戒指。

姑娘嫁給嚴白孩的第二年,她爹夜裡推磨沖瞭風,得瞭傷寒,死瞭。

三十年後,這姑娘成瞭嚴守一他奶。又四十六年後,嚴守一他奶去世,嚴守一跟她再說不上話。

2003 北京

《手機》